大地龍蛇 - 第3章

老舍

趙老太太 是嗎?我去開門!老大,攙着我點,我的腿有點發軟!

趙立真 您別動了,媽!妹妹已經去了。

趙老太太 你去接接呀,老二必定有好多行李!

趙立真 打仗的人未必帶行李!

趙老太太 (向丈夫)你可不准罵二小子,他好容易回來了!

趙興邦 (拉着妹妹進來)媽!

趙老太太 二——老二!(話說不出了,含淚看着他)

趙興邦 (要和母親握手,又不大好意思,眼圈也紅了;轉向兄)老大!(握手,勉強的笑)還解剖小白兔哪?趙素淵 新近又下了一窩,都是白的,象些小雪球兒!

趙立真 老二,你結實了,也黑了!

趙興邦 前線上沒有雪花膏!

趙老太太 二,來!媽媽細看看你!噢,先見見爸爸呀!

趙興邦 爸爸!你老人家……

趙庠琛 (一點一點的往起立)興邦……回來了!(立不住似的,又坐下)

趙老太太 老二,我看看你!啊,素淵,去拿高香來,祭菩薩!

趙興邦 媽!先別祭菩薩,給我口水喝吧!

趙立真 我泡茶去!媽,茶葉在哪兒呢?

趙老太太 我去,我去!你們什麼都找不着!

趙興邦 媽!你別去,沒關係!在前方,有時候一天一夜喝不到一口水!

趙老太太 你看看,你看看!嬌生慣養的孩子,一天一夜喝不着一口水!老大,快去呀;茶葉在我屋裡的小桌上呢。

趙立真 (下)

趙興邦 那還不算事。看這裡,還中了槍彈呢!(捲起褲口,露出小腿上的傷痕)

趙老太太 (同女兒趕過去看)我的寶貝!太大膽了!要是死在外邊,不得教我哭死!

趙興邦 打死也就算了!打仗嗎,還能不死人!

趙素淵 (去拉爸爸)您也看看哪!這麼大一塊疤!

趙庠琛 不用看了!捨身報國是大丈夫所應作的事。不過,以咱們的家庭,咱們的教育,似乎用不着去冒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要是咱們這樣的人都死有沙場,讀書種子絕矣!

趙興邦 不,爸爸!咱們讀書的人一去打仗,敢情多知道了多少多少事情;在書本上十年也不能領會的,到了真殺真砍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出老遠去,知道了許許多多!

趙素淵 二哥,你都明白了什麼?說說!說說!

趙興邦 多了!多了!

趙老太太 好容易回到家,不說些家長里短的,瞎扯打仗幹什麼呢?素淵,先商議商議吃什麼飯吧!到廚房看看去,好孩子,看看還有什麼東西!

趙素淵 讓我再聽一會兒,媽!他說的多麼有意思呀!二哥簡直的成了拿破崙啦!

趙興邦 我,拿破崙?我願意世界上永遠沒有拿破崙,而只有明白人,越多越好!

趙老太太 你們瞎扯吧,我上廚房!為我自己的兒子操勞,我能抱怨誰呢?(要走)

趙興邦 媽,我出個主意好不好?咱們上飯館去,大吃,扒拉一頓,好不好?

趙素淵 我贊成!就是討厭上廚房去作飯!

趙老太太 我吃素,館子裡沒有真正的素鍋;教他們炒素菜,炒了來還是葷的。不過呢,只要你們高興,我心裡就喜歡;教我吃開水泡飯也不要緊!

趙素淵 我們不能看您吃白水泡飯。教張嫂給弄點素菜,我給您提着!

趙老太太 謝謝你的孝心,姑娘!還有——(看丈夫)趙興邦

趙素淵 爸爸,您也願意去?一定!

趙庠琛 嗯!——

趙素淵 爸爸答應了!

趙庠琛 瘋丫頭!簡直不象話!(向妻)你教張嫂去作兩樣素菜包好。

趙立真 (提着把很大的錫壺與一個小飯碗進來)

趙老太太 老大,這是怎麼啦?為什麼不用茶壺茶碗呢?

趙立真 我想由前線來的人,大概非這麼大的壺不會夠喝的!

趙老太太 唉,這個淘氣呀!你們活到六十歲,要是不成家,還是小孩子!(下)

趙立真 (倒茶)老二,這一壺都是你的!噢,爸爸,你喝不喝?

趙庠琛 (搖了搖頭)興邦,你都學來了什麼?我倒要聽一聽!

趙興邦 嗯——我覺得差不多學「通」了!

趙庠琛 學通——了?我讀了幾十年的書,還不敢說學通;你出去瞎混了三年,就會學通?笑話!

趙素淵 看二哥這個樣子,大概是真學通了!你看他有多麼體面,多麼壯啊!

趙庠琛 「壯」和「通」有什麼關係?

趙立真 由生物學來看,也許大有關係!

趙興邦 您看,我到四處亂跑,看見了高山大川,就明白了地理,和山川之美。懂得了什麼是山川之美,我就更愛國了;我老想作詩——

趙素淵 作了沒有呢?

趙興邦 詩作不好,至少我作了幾首歌。前方不容易找到文學家,我就胡亂編一氣;我現在可以算作四分之一,或者甚至於是三分之一的寫家了!

趙素淵 二哥,你唱一個你自己作的歌!

趙庠琛 素淵,不要搗亂!

趙興邦 前方是在打仗,可是也需要文學、音樂、圖畫;它也強迫着我們去關心歷史、地理、政治、經濟、衛生、農村、工業……。而且,它還告訴了我們音樂與文學的關係,政治與軍事的關係,種種關係;一環套着一環,少了哪一環也不行。我管這個叫作文化之環。明白了這個,你就知道了文化是什麼,和我們的文化的長處和短處。

趙立真 比如說——

趙興邦 啊!聽這個,「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軍人要按着這個節拍開步走,行不行?起碼,你得來個「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趙庠琛 粗俗!粗俗!

趙興邦 是粗俗呀,可是這個路子走對了。我們幾十年來的,不絕如縷的,一點新音樂教育,到現在才有了出路。藝術的原理原則是天下一樣的,我們得抓住這個總根兒。從這個總根兒發出的我們自己的作品來,才是真正有建設性的東西。啊,(看着剛才掛好的那張畫)就拿這張畫說吧。

趙庠琛 我的畫又怎麼了?!你還懂得繪畫?!

趙興邦 這是張青綠山水,您若題上四個大字——還我河山,有用沒有?沒有!抗戰期間,你得畫那種驚心動魄的東西。這,您就得把世界的普遍的繪畫理論與技巧,下一番功夫把握住。等到你把握住這理論與技巧,您才能運用自己的天才,自己的判斷,創造出世界的中國繪畫!

趙素淵 二哥,你也會畫點了吧?

趙興邦 一點點,但是那沒關係。我是說,一去打仗,我的眼與我的心都被炮聲震開了,我看見了一個新的中國。它有它的固有文化,可是因為戰爭,它將由自信而更努力,由覺悟而學習,而創造出它自己的,也是世界上最新的音樂,圖畫,文學,政治,經濟,和——

趙立真 科學!

趙興邦 對不起,大哥,忘了你的小白兔子!

趙庠琛 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豐功偉業,好象都教你們倆包辦了!小孩子!

趙興邦 不過,爸爸,大哥的科學精神,我的清醒的樂觀與希望,大概不會錯到哪裡去。爸爸你作了修身齊家的功夫,我們這一代,這一代當然不能光靠着我們弟兄倆,該作治國平天下的事情了。您等着看吧,到您八十歲的時候,您就看見另一個中國,一個活活潑潑,清清醒醒,堂堂正正,和和平平,文文雅雅的中國!

趙庠琛 倒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趙興邦 假若今天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我相信我們年輕人心中的一點光兒會慢慢變成太陽。我知道,我們年輕的不應當盲目的樂觀,可是您這老一輩的也別太悲觀。您給了我們兄弟生命,教育,文化,我們應當繼續往前走,把文化更改善一些,提高一些。此之謂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怎麼來着?

趙素淵 魯(癋)一變,至於炸醬!

趙庠琛 (忍不住的笑了)這個瘋丫頭,要把我氣死!

趙興邦 走啊,吃炸醬麵去啊!我能吃八碗!

趙素淵 等一等,二哥!你說點戰場上怎麼打仗!你要不說,就不給你炸醬麵吃!

趙庠琛 我不喜歡聽打仗的事,已經聽夠了!

趙素淵 爸爸這是聽您的兒子怎樣打仗啊!難道您不喜歡您的兒子成個英雄嗎?

趙興邦 假若仗是我打勝的,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值得一說的,是百姓們打勝的,這真是想不到的偉大!

趙立真 也該教老二歇息會兒了吧?

趙素淵 爸爸,交換條件:您教二哥說一點,我就不再理封海雲!看見二哥,我就覺得封海雲是這麼點(用小指比)的一個小動物了!

趙庠琛 一天到晚瞎扯!哪象個女孩子呢?!

趙素淵 二哥,說呀!除非你是真要歇息一會兒!

趙興邦 我不累!等我想想,啊,說綏遠的勝利吧!在這個勝利里,我可以教你們看清楚,我們的百姓,而且是漢滿蒙回藏各處的百姓,怎樣萬眾一心的打敗了敵人!(幕暫閉。若有轉台,或將第二節製成電影,自然無須閉幕)

第二節

時間 春天,拂曉。

地點 綏西。

人物 趙興邦——見第一節。

竺法救——印度醫生,在綏西軍隊中服務。

巴顏圖——蒙古兵。

穆沙——回教兵。

李漢雄——陝西人,在綏遠當兵。

馬志遠——日本兵,投誠華軍,看管馬匹——不是俘虜。

羅桑旺贊——西藏高僧,來慰問祝福軍隊。

朴繼周——朝鮮義勇兵。

林祖榮——南洋華僑日報駐綏通訊員。

黃永惠——南洋華僑代表,來綏西慰勞軍隊。

軍隊——即大歌詠隊,數十人。

〔開幕:(距離上節閉幕時間越短越好)遠遠的是大青山。雖然春已到來,山尖上還有些積雪,山前,一望平原,春草微綠;兩三株野桃冒險的綻開半數的花。近處一間土屋,已然頹壞,原為墾荒者休息之所,今僅為路標矣。林祖榮,黃永惠,與羅桑大師坐在屋外,等待前線消息。遠處隱隱有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