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龍蛇 - 第5章
老舍
第二幕
第一節
時間 前幕第一節後十數日。
地點 同前幕第一節。
人物
前幕第一節人物之外,加上趙明德——立真等的遠族兄弟,在家務農,因家鄉淪陷,逃來陪都。
〔開幕:趙宅的客廳已非舊觀。不但立真與素淵的鳥籠衣櫃等已被移走,就是趙老夫婦的「山水」與佛像也把地位讓出。而興邦的大地圖及廣播收音機都得到了根據地。「耕讀人家」橫幅已被撤去,懸上了總理遺像。那張大而無當的桌子,看起來已不那麼大了,因為已堆列上圖書,報紙,筆墨,水果,衣刷,茶具,餅乾盒子,還有什麼一兩塊炸彈的破片。簡單的說吧,這間屋子幾乎已全被興邦占領。趙老先生的領土內只剩了一幾一椅,几上孤寂的立着他的水煙袋。屋子仿佛得到了一點新的精神,整齊嚴肅,興邦受過軍事訓練,什麼東西在他的手下都必須有條有理。現在,他又收拾屋子呢,連父親的水煙袋都擦得發了光。一邊工作,一邊輕唱,還時時微笑一下,仿佛生命精力的漾溢,隨時盪起一些波痕似的。立真要出去工作,進來看看二弟。
趙立真 老二,你什麼時候走啊?看你這收拾屋子的勁兒,倒好象有長期住下去的思想。
趙興邦 這是戰略!不這樣,父親就准我這麼調動啦?
趙立真 作出不走的樣子,可是不定哪一會兒就偷偷的溜了?
趙興邦 真不願意這樣騙老人們,可是……大哥你明白我?
趙立真 (點點頭)
趙興邦 你看,父親老是正顏厲色的。(摹仿老人的語聲)興邦!不能光想你那一面的理,你也得替全家想一想啊!
趙立真 咱們難就難在這裡:國家要咱們作戰士,家庭要咱們作孝子;時代迫不及待的要咱們負起大任,而禮教又死不放鬆的要咱們注意小節!是不是,老二?趙興邦就是!母親就更難應付了,從我一進門到現在,天天她老人家有一個世界上最體面、最賢慧的姑娘,專預備着嫁給我!我稍微一搖頭,她老人家立刻就要落淚!怎辦?
趙立真 而從生物學上來說,配偶,繁殖,又是一切生物最大的責任,你還不能說老人們想的不對!
趙興邦 同時,時代所賦給咱們的責任,又教咱們非象無牽無掛的和尚不可!事難兩全!很難!
趙立真 只好把更沉重的扛在肩上,別無辦法!舊文化的不死,全仗着新文化的輸入。管輸入的是咱們,管調和的是歷史。咱們沒法四面八方全顧着!你到底什麼時候走,老二?我想請請你!
趙興邦 發了財?老大!
趙立真 發表了一篇小文章,得了幾十塊錢。想請你吃點什麼,省得你說科學家太缺乏感情!
趙興邦 我並沒那麼說過!我看哪,你給媽媽買件小東西,比請我吃飯強。天下的老太太都一樣的可愛啊,只要兒子買來一件小東西,哪怕是一個鈕扣呢,她就能喜歡十天!
趙立真 給媽媽買東西,就不能請弟弟吃飯;請弟弟吃飯,就不能給媽媽買東西;研究學問就不能發財,發財就不能研究學問;作人真不容易!
趙興邦 研究學問勝於發財;不給媽媽買東西,不請弟弟吃飯,全沒關係!
趙立真 好!你還沒回答我,你幾時走?
趙興邦 沒一定了!
趙立真 怎麼?
趙興邦 我很想往南去。
趙立真 北邊的事呢?
趙興邦 教妹妹去!她已經有去的意思!
趙立真 你又說動了妹妹?好厲害!
趙興邦 她跟我要主意嗎!
趙立真 想想看,老二!你得走,不管上哪兒。妹妹再走,剩我一個人怎麼辦呢?
趙興邦 想法兒教老太爺也得走!
趙立真 什麼?
趙興邦 爸爸才六十歲,並不算老。
趙立真 爸爸不是西洋人,你要知道。
趙興邦 他老人家又有相當的本事。何不出去作點事呢?
趙立真 你還沒對他老人家說?
趙興邦 還沒有!爸爸和妹妹不同,妹妹是咱們這一代的人,一說就明白。爸爸是老一輩的人,得由老一輩的人對他說。你看,假若有一位爸爸的老朋友,來封信,說非借重他老人家不可,什麼「我公不出,如蒼生何」那一套,他老人家一高興,就許二次出山。只要爸爸也有了事作,他的牢騷就另有出路,而不再一天到晚老想着兒女了!
趙立真 你對這個辦法已有了準備?
趙興邦 一點!一點!我已經給張修之老伯寄了信!
趙立真 嘿!真有膽子!假若成功的話,家裡就剩我和媽媽;我沒關係,媽媽豈不太苦了?
趙興邦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主意!
趙立真 等我慢慢的想吧!噢,老二,你說往南去,上哪兒?為什麼?
趙興邦 日本鬼子要南進,我想再和小鬼們碰碰頭!
趙立真 憑你一個人有什麼用?
趙興邦 有一個人就有一個人的作用,這就叫作「時勢造英雄」,雖然我並不想成個英雄!比如說,我要到南洋辦一份兒報,起碼我就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打碎敵人的陰謀。或者,我們由雲南出兵,我要是能跟了去,我想至少能在咱們的苗胞和僑胞中,或者在緬甸,安南,起些政治上的作用。
趙素淵 (穿上二哥的軍裝,進來)哈嘍,看我怎樣?
趙立真 很有個樣子!真要到前方去嗎?素淵!
趙素淵 二哥的話把我說迷了!
趙立真 要「真」去的話,心中可未免有點害怕?
趙素淵 去,去!捉你的毛毛蟲去!你太看不起人了,大哥!
趙立真 我也該走了!不過,淵妹,抗戰可不是鬧着玩的事!
趙素淵 你怎知道我是鬧着玩呢?
趙立真 好!好!不鬧着玩就好!我走了!回頭見,老二!素淵!(下)
趙素淵 二哥,你看我到底該作什麼?我自己老不能決定!好不好我跟你去,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那麼着,我才放點心!
趙興邦 那麼着,我要照應你呢,就耽誤了我的事;你要照應我呢,就耽誤了你的事。從一個意義來說,抗戰就是把各個人由家庭里抽出來,編到社會國家裡去。自然,誰也不會忘了家,可是因此就更明白了國家與社會。這是個很大的文化上的變動。你要離開家,就一個人走;否則在家裡蹲着!
趙素淵 男女都一樣?
趙興邦 都一樣!
封海雲 (輕輕的走進來)素淵!
趙素淵 喲,你怎麼不敲敲門?
封海雲 對不起!我怕老人們聽見!興邦哥,我來看看你!(握手)我說,素淵,你怎麼穿上軍衣了?噢,我明白了,看見興邦兄的英武的樣子,你也想作個女英雄?對;我馬上去,裁兩套頂好的軍服,你一身,我一身,讓咱們都有個抗戰的樣兒,好不好?告訴你!兩身「頂」好的軍服,多花錢沒關係,咱們有的是法幣!
趙素淵 (脫了軍服的上身,扔在地上)你簡直是污辱軍服?你有法幣,是你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封海雲 大有關係!假若咱們訂了婚,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有了錢就能享受一切,青年們理應享受!興邦兄,你想我的看法對不對?
趙興邦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封海雲 當然,我常思索這個問題——你要知道,我很有思想——在抗戰中,全國的人能都去當兵嗎?不能!必定得有人,象你我這樣的人,還能穿着漂漂亮亮的洋服,看看戲呀,講講交際呀,跳跳舞呀,這些都是文化。
趙興邦 什麼文化?
封海雲 你要說那不是文化,我也不跟你辯駁;咱們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過,你不要誤會,我決不為我個人,而是為了大家;文化都是為大家的。
趙興邦 大家是誰?
封海雲 遠在千里,近在目前。就拿素淵說吧……
趙素淵 請你少提我的名字好不好?
封海雲 好!就拿興邦兄你說吧,你要是今天能交給我三千塊錢,過半年之後,我就還你六千!你乾脆什麼也不要管,到時候一伸手就拿錢!我決不自私!(極懇切的)還告訴你個秘密消息:日本人快要南進了!千載一時的機會,趕緊抓南路的貨!抓到手,不要動;過三兩個月就長至少一倍的價錢!
趙興邦 這也是文化?
封海雲 誰管它是不是呢,反正我是一片好意!
趙素淵 封先生,你「請出」好不好?
封海雲 這是怎麼了?我記得前些日子,你很欣賞我所給你的享受。你要知道,我還能給你更多的快樂!
趙素淵 請出!你聽見沒有?
封海雲 你可別後悔,素淵!女郎多得很;高興的話,我可以運一卡車來給你看!我不肯那麼辦,而要規規矩矩的向你求婚,為什麼?為了文化!
趙素淵 你,連你的文化,一齊滾出去!封海雲 來,請再打我個嘴巴!電影上不是愛人吵架,老有個嘴巴嗎?
趙興邦 我給你個嘴巴吧!妹妹沒有我打的響!你出去!(把封推了出去)
封海雲 (在門外)好!好!擱着你們的,我要教你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去)
趙庠琛 (上)怎麼啦?怎麼啦?
趙興邦 我和妹妹把海雲趕出去了!
趙庠琛 好!我不喜歡那個人,我早就告訴過素淵!不過,也不應當吵嘴打架!處世之道,和平為本!
趙興邦 不過,爸爸你所說的和平恐怕是過度的容忍。過度的容忍,我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會教正義受很大的損失。象封海雲這傢伙,就應當根本消滅!趙庠琛 以柔克剛,我告訴你,這是我們最好的方法!
趙興邦 我想,為我們的抗戰勝利,我們必須得消滅國內的敗類分子,象封海雲這種人。為世界新文化的樹立,我們必須打倒日本軍閥。為和平而反抗,因反抗而得到和平,我管這個叫作剛性的和平!只有剛性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
趙庠琛 素淵,你這是怎麼回事?這麼不男不女的?難道也是剛性的和平?
趙素淵 爸爸!我對你說實話吧!我本來並不愛封海雲,可是你管教我太嚴了,我仿佛沒法不去找個出路,發泄我的悶氣,所以才跟他來往。及至二哥回來,我拿他一跟二哥比較,我才覺出來,一跟他來往,是我一輩子的一個小污點!你別以為我是個女孩子,什麼也不懂。凡是二哥所能懂的,我都能懂,同一個時代的人就好象都是一個母親生的兒女。
趙庠琛 好象你作錯了事,都應當我去負責?
趙素淵 我也沒——
趙庠琛 不要說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趙素淵 我——二哥,你說!
趙庠琛 你們倆又冒什麼壞哪?
趙興邦 我們沒敢冒壞,爸爸!妹妹說家裡悶得慌,我告訴她可以出去閱歷閱歷。
趙庠琛 上哪兒?
趙興邦 上——
趙素淵 二哥!
趙庠琛 說!
趙興邦 上前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