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10章

老舍

因此,好朋友有時候對他說,「你也太好脾性了,老王!」他笑着,似乎是要害羞:「左不是多賣點力氣,好在身體棒。」他又摟起袖子來,展覽他的胳臂。他決聽不出朋友那句話是有不滿而故意欺侮他的意思。他自己的話永遠是從正面說,所以想不到別人會說偏鋒話。有的時候招得朋友不能不給他解釋一下,他這才聽明白。可是「誰有工夫想那麼些個彎子!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放在枕頭上,就睡得象個球;要是心中老繞彎兒,怎能睡得着?人就仗着身體棒;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笑開了。

鐵牛的同學李文也是個學農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長,臉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學們封為「病鴨」。病鴨是牢騷的結晶,袋中老帶着點「補丸」之類的小藥,未曾吃飯先嘆口氣。他很熱心的研究農學,而且深信改良農事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始終沒有成績。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總跟他鬧彆扭。就了一個事,至多半年就得散夥。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順心,他所坐的椅子,或頭上戴的帽子,或作試驗用的器具,總會跟他搗亂;於是他不能繼續工作。世界上好象沒有給他預備下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順眼的地方,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樣樣東西都跟他過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績來,是到處受人們的排擠,沒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剛要動手作工,旁邊有位先生說了句:「天很冷啊!」於是他的腦中轉開了螺絲:什麼意思呢,這句話?是不是說我剛才沒有把門關嚴呢?他沒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報復這個,可是馬上就得想辦法,他和這位說天氣太冷的先生勢不兩立。

他有時候也能交下一兩位朋友,可是交過了三個月,他開始懷疑,然後更進一步去試探,結果是看出許多破綻,連朋友那天穿了件藍大衫都有作用。三幾個月的交情於是吵散。一來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樣兒高的。他也決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齊的,管轄着奴使着比他矮的。「人」既選定,對「事」便也有了辦法。「拿過來」成了他的口號。非自己拿到一種或多種事業,終身便一無所成。拿過來自己辦,才能不受別人的氣。拿過來自己辦,椅子要是成心搗亂,砸碎了兔崽子!非這樣不可,他是熱心於改良農事的;不能因受閒氣而拋棄了一生的事業;打算不受閒氣,自己得站在高處。有志者事竟成,幾年的工夫他成了個重要的人物,「拿過來」不少的事業。原先本是想拿過來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過來一樣,還覺得不穩固。還有斜眼看他的人呢!於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複雜,各處的椅子不同,一種椅子有一種氣人的辦法。他要統一椅子都得費許多時間。因此,每拿過來一個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為是省得有污點不易看見。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別的呢?他不能太累了,雖然小藥老在袋中,到底應當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這樣,除了你自己愛你自己,別人不會關心。

他和鐵牛有好幾年沒見了。

正趕上開農業學會年會。堂中坐滿了農業專家。台上正當中坐着病鴨,頭髮挺長,臉色灰綠,長嘴放在胸前,眼睛時開時閉,活象個半睡的鴨子。他自己當然不承認是個鴨子;時開時閉的眼,大有不屑於多看台下那群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們的學問比他強,可是他坐在台上,他們坐在台下;無論怎說,他是個人物,學問不學問的,他們不過是些小兵小將。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覺着得意,可是還要露出有涵養,所以眼睛不能老睜着,好象天下最不要緊的事就是作主席。可是,眼睛也不能老閉着,也得留神下邊有斜眼看他的人沒有。假如有的話,得設法收拾他。就是在這麼一睜眼的工夫,他看見了鐵牛。

鐵牛仿佛不是來赴會,而是料理自家的喪事或喜事呢。出來進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個人了。

有人在台上宣讀論文。病鴨的眼閉死了,每隔一分多鐘點一次頭,他表示對論文的欣賞,其實他是琢磨鐵牛呢。他不願承認他和鐵牛同過學,他在台上閉目養神,鐵牛在台下當「碎催」,好象他們不能作過學友;現在距離這麼遠,原先也似乎相離不應當那麼近。他又不能不承認鐵牛確是他的同學,這使他很難堪:是可憐鐵牛好呢,還是誇獎自己好呢?鐵牛是不是看見了他而故意的躲着他?或者也許鐵牛自慚形穢不敢上前?是不是他應當顯着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鐵牛?他不能決定,而越發覺得「同學」是件彆扭事。

台下一陣掌聲,主席睜開了眼。到了休息的時間。病鴨走到會場的門口,迎面碰上了鐵牛。病鴨剛看見他,便趕緊拿着尺寸一低頭,理鐵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可是他還沒想出主意,就覺出右手象掩在門縫裡那麼疼了一陣。一抽手的工夫,他聽見了:「老李!還是這麼瘦?老李——」

病鴨把手藏在衣袋裡,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鐵牛一下,鐵牛臉上的笑意象個開花彈似的,從臉上射到空中。病鴨一時找不到相當的話說。他覺得鐵牛有點過於親熱。可又覺得他或者沒有什麼惡意——「還是這麼瘦」打動了自憐的心,急於找話說,往往就說了不負責任的話。「老王,跟我吃飯去吧?」說完很後悔,只希望對方客氣一下。可是鐵牛點了頭。病鴨臉上的綠色加深了些。「幾年沒有見了,咱們得談一談!」鐵牛這個傢伙是賞不得臉的。

兩個老同學一塊兒吃飯,在鐵牛看,是最有意思的。病鴨可不這樣看——兩個人吵起來才沒法下台呢!他並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塊兒,有時候不由的不吵。腦子裡一轉彎,不能不吵;誰還能禁止得住腦子轉彎?

鐵牛是看見什麼吃什麼,病鴨要了不少的菜。病鴨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只偶爾的夾起一小塊鍋貼豆腐。「我只能吃點豆腐,」他說。他把「豆腐」兩個字說得不象國音,也不象任何方音,聽着怪象是外國字。他有好些字這麼說出來。表示他是走南闖北,自己另制了一份兒「國語」。「哎?」鐵牛聽不懂這兩個字。繼而一看他夾的是豆腐,才明白過來:「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點牛肉或者還沉重點兒。

我說,老李,你得注意身體呀。那麼瘦還行?」

太過火了!提一回正足以打動自憐的情感。緊自說人家瘦,這是看不起人!病鴨的腦子裡皺上了眉。不便往下接着說,換換題目吧:

「老王,這幾年淨在哪兒呢?」

「——農場,不壞的小地方。」

「場長是誰?」

幸而鐵牛這回沒忘了——「趙次江。」

病鴨微微點了點頭,唯恐怕傷了氣。「他呀?待你怎樣?」「無所謂,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只希望他別撤換我。」鐵牛為是顯着和氣。也動了一塊豆腐。

「拿過來好了。」病鴨覺得說了這半天,只有這一句還痛快些。「老王,你干吧!」

「我當然是干哪,我就怕干不下去,前功盡棄。咱們這種工作要是沒有長時間,是等於把錢打了水漂兒。」「我是讓你干場長。現成的事,為什麼不拿過來?拿過來,你愛怎辦怎辦;趙次江是什麼玩藝!」

「我當場長,」鐵牛好象聽見了一件奇事。「等過個半年來的,好被別人頂了?」

有點給臉不兜着!病鴨心裡默演對話:「你這小子還不曉得李老爺有多大勢力?輕看我?你不放心哪,我給你一手兒看看。」他略微一笑,說出聲來:「你不干也好,反正咱們把它拿過來好了。咱們有的是人。你幫忙好了。你看看,我說不叫趙次江干,他就幹不了!這話可不用對別人說。」鐵牛莫名其妙。

病鴨又補上一句:「你想好了,願意干呢,我還是把場長給你。」

「我只求能繼續作我的試驗;別的我不管。」鐵牛想不出別的話。

「好吧,」病鴨又「那麼」說了這兩個字,好象德國人在夢裡練習華語呢。

直到年會開完,他們倆沒再坐在一塊談什麼。從鐵牛那面兒說,他覺得病鴨是拿着一點精神病作事呢。「身體弱,見了喜神也不樂。」編好了這麼句唱兒,就把病鴨忘了。鐵牛回到農場不久,場長果然換了。新場長對他很客氣,頭一天到任便請他去談話:「王先生,李先生的老同示。請多幫忙,我們得合作。老實不客氣的講,兄弟對於農學是一竅不通。不過呢,和李先生的關係還那個。王先生幫忙就是了,合作,我們合作。」鐵牛想不出,他怎能和個不懂農學的人合作。「精神病!」他想到這麼三個字,就順口說出來。

新場長好象很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臉沉下去:「兄弟老實不客氣的講,王先生,這路話以後請少說為是。這倒與我沒關係,是為你好。你看,李先生打發我到這兒來的時候,跟我談了幾句那天你怎麼與他一同吃飯,說了什麼。李先生露出一點意思,好象是說你有不合作的表示。不過他決不因為這個便想——啊,同學的面子總得顧到。請原諒我這樣太不客氣!據我看呢,大家既是朋友,總得合作。我們對於李先生呢,也理當擁護。自然我們不擁護他,那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們——不是李先生——先吃虧罷了。」

鐵牛莫名其妙。

新場長到任後第一件事是撤換人,第二件事是把椅子都漆白了。第一件與鐵牛無關,因為他沒被撤職。第二件可不這樣,場長派他辦理油飾椅子,因這是李先生視為最重要的事,所以選派鐵牛,以表示合作的精神。

鐵牛既沒那個工夫,又看不出漆刷椅子的重要,所以不管。

新場長告訴了他:「我接收你的戰書;不過,你既是李先生的同學,我還得留個面子,請李先生自己處置這回事。李先生要是——什麼呢,那我可也就愛莫能助了!」「老李——」鐵牛剛一張嘴,被場長給截住:「你說的是李先生?原諒我這樣爽直,李先生大概不甚喜歡你這個『老李』。」

「好吧,李先生知道我的工作,他也是學農的。場長就是告訴他,我不管這回事,他自然會曉得我什麼不管。假如他真不曉得,他那才真是精神病呢。」鐵牛似乎說高了興:「我一見他的面,就看出來,他的臉是綠的。他不是壞人,我知道他;同學好幾年,還能不知道這個?假如他現在變了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身體不好。我看見不是一位了,因為身體弱常鬧小性。我一見面就勸了他一頓,身體弱,腦子就愛轉彎。看我,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哈哈的笑起來。場長一聲沒出。

過了一個星期,鐵牛被撤了差。

他以為這一定不能是病鴨的主意,因此他並不着慌。他計劃好:援據前例,第二天還照常來工作;場長真禁止他進去呢,再找老李——老李當然要維持老同學的。可是,他臨出來的時候,有人來告訴他:「場長交派下來,你要明天是——的話,可別說用巡警抓你。」

他要求見場長,不見。

他又回到試驗室,呆呆的坐了半天,幾年的心血……不能,不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也是學農的,還能不明白我的工作的重要?他必定能原諒咱鐵牛,即使真得罪了他。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呢?想不出來。除非他真是精神病。不能,他那天不是還請我吃飯來着?不論怎着吧,找老李去,他必定能原諒我。

鐵牛越這樣想越心寬,一見到病鴨,必能回職繼續工作。他看着試驗室內東西,心中想象着將來的成功——再有一二年,把試驗的結果拿到農村去實地應用,該收一個糧的便收兩個……和和平平的作了件大事!他到農場去繞了一圈,地里的每一棵谷每一個小木牌,都是他的兒女。回到屋內,給老李寫了封頂知己的信,告訴他在某天去見他。把信發了,他覺得已經是一天雲霧散。

按着信上規定的時間去見病鴨,病鴨沒在家。可是鐵牛不肯走,等一等好了。

等到第四個鐘頭上,來了個僕人:「請不用等我們老爺了,剛才來了電話,中途上暴病,入了醫院。」

鐵牛顧不得去吃飯,一直跑到醫院去。

病人不能接見客人。

「什麼病呢?」鐵牛和門上的人打聽。

「沒病,我們這兒的病人都沒病。」門上的人倒還和氣。「沒病幹嗎住院?」

「那咱們就不曉得了,也別說,他們也多少有點病。」鐵牛托那個人送進張名片。

待了一會,那個人把名片拿起來,上面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不用再來,咱們不合作。」

「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鐵牛一邊走一面低聲的念道。

也是三角

從前線上潰退下來,馬得勝和孫占元發了五百多塊錢的財。兩支快槍,幾對鐲子,幾個表……都出了手,就發了那筆財。在城裡關帝廟租了一間房,兩人享受着手裡老覺着痒痒的生活。一人作了一身洋緞的衣褲,一件天藍的大夾襖,城裡城外任意的逛着,臉都洗得發光,都留下平頭。不到兩個月的工夫,錢已出去快一半。回鄉下是萬不肯的;作買賣又沒經驗,而且資本也似乎太少。錢花光再去當兵好象是唯一的,而且並非完全不好的途徑。兩個人都看出這一步。可是,再一想,生活也許能換個樣,假如別等錢都花完,而給自己一個大的變動。從前,身子是和軍衣刺刀長在一塊,沒事的時候便在操場上摔腳,有了事便朝着槍彈走。性命似乎一向不由自己管着,老隨着口令活動。什麼是大變動?安穩的活幾天,比夜間住關帝廟,白天逛大街,還得安穩些。得安份兒家!有了家,也許生活自自然然的就起了變化。因此而永不再當兵也未可知,雖然在行伍里不完全是件壞事。兩人也都想到這一步,他們不能不想到這一步,為人要沒成過家,總是一輩子的大缺點。成家的事兒還得趕快的辦,因為錢的出手仿佛比軍隊出發還快。錢出手不能不快,弟兄們是熱心腸的,見着朋友,遇上叫化子多央告幾句,錢便不由的出了手。婚事要辦得馬上就辦,別等到袋裡只剩了銅子的時候。兩個人也都想到這一步,可是沒法兒彼此商議。論交情,二人是盟兄弟,一塊兒上過陣,一塊兒入過傷兵醫院,一塊兒吃過睡過搶過,現在一塊兒住着關帝廟。衣裳襪子可以不分;只是這件事沒法商議。衣裳吃喝越不分彼此,越顯着義氣。可是倆人不能娶一個老婆,無論怎說。錢,就是那一些;一人娶一房是辦不到的。還不能口袋底朝上,把洋錢都辦了喜事。剛入了洞房就白瞪眼,耍空拳頭玩,不象句話。那麼,只好一個娶妻,一個照舊打光棍。叫誰打光棍呢,可是?論歲數,都三十多了;誰也不是小孩子。論交情,過得着命;誰肯自己成了家,叫朋友楞着翻白眼?把錢平分了,各自為政;誰也不能這麼說。十幾年的朋友,一旦忽然散夥,連想也不能這麼想。簡直的沒辦法。越沒辦法越都常想到:三十多了;錢快完了;也該另換點事作了,當兵不是壞事,可是早晚准碰上一兩個槍彈。逛窯子還不能哥兒倆挑一個「人兒」呢,何況是娶老婆?倆人都喝上四兩白干,把什麼知心話都說了,就是「這個」不能出口。

馬得勝——新印的名片,字國藩,算命先生給起的——是哥,頭象個木瓜,臉皮並不很粗,只是七棱八瓣的不整莊。孫占元是弟,肥頭大耳朵的,是豬肉鋪的標準美男子。馬大哥要發善心的時候先把眉毛立起來,有時候想起死去的老母就一邊落淚一邊罵街。孫老弟永遠很和氣,穿着便衣問路的時節也給人行舉手禮。為「那件事」,馬大哥的眉毛已經立了三天,孫老弟越發的和氣,誰也不肯先開口。

馬得勝躺在床上,手托着自己那個木瓜,怎麼也琢磨不透「國藩」到底是什麼意思。其實心裡本不想琢磨這個。孫占元就着煤油燈念《大八義》,遇上有女字旁的字,眼前就來了一頂紅轎子,轎子過去了,他也忘了念到哪一行。賭氣子不念了,把背後貼着金玉蘭像片的小圓鏡拿起來,細看自己的牙。牙很齊,很白,很沒勁,翻過來看金玉蘭,也沒勁,胖娘們一個。不知怎麼想起來:「大哥,小洋鳳的《玉堂春》媽的才沒勁!」

「野娘們都媽的沒勁!」大哥的眉毛立起來,表示同情於盟弟。

盟弟又翻過鏡子看牙,這回是專看兩個上門牙,大而白亮亮的不順眼。

倆人全不再言語,全想着野娘們沒勁,全想起和野娘們完全不同的一種女的——沏茶灌水的,洗衣裳作飯,老跟着自己,生兒養女,死了埋在一塊。由這個又想到不好意思想的事,野娘們沒勁,還是有個正經的老婆。馬大哥的木瓜有點發癢,孫老弟有點要坐不住。更進一步的想到,哪怕是合夥娶一個呢。不行,不能這麼想。可是全都這麼想了,而且想到一些更不好意思想的光景。雖然不好意思,但也有趣。雖然有趣,究竟是不好意思。馬大哥打了個很勉強的哈欠,孫老弟陪了一個更勉強的。關帝廟裡住的賣豬頭肉的回來了。孫占元出去買了個壓筐的豬舌頭。兩個弟兄,一人點心了一半豬舌頭,一飯碗開水,還是沒勁。

他們二位是廟裡的財主。這倒不是說廟裡都是窮人。以豬頭肉作坊的老闆說,炕裡頭就埋着七八百油膩很厚的洋錢。可是老闆的錢老在炕里埋着。以後殿的張先生說,人家曾作過縣知事,手裡有過十來萬。可是知事全把錢抽了煙,姨太太也跟人跑了。誰也比不上這兄弟倆,有錢肯花,而且不抽大煙。豬頭肉作坊賣得着他們的錢,而且永遠不駁價兒,該多少給多少,並不因為同住在關老爺面前而想打點折扣。廟裡的人沒有不愛他們的。

最愛他們哥倆的是李永和先生。李先生大概自幼就長得象漢奸,要不怎麼,誰一看見他就馬上想起「漢奸」這兩個字來呢。細高身量,尖腦袋,脖子象顆蔥,老穿着通天扯地的瘦長大衫。腳上穿着緞子鞋,走道兒沒一點響聲。他老穿着長衣服,而且是瘦長。據說,他也有時候手裡很緊,正象廟裡的別人一樣。可是不論怎麼困難,他老穿着長衣服;沒有法子的時候,他能把貼身的衣襖當了或是賣了,但是總保存着外邊的那件。所以他的長衣服很瘦,大概是為穿空心大襖的時候,好不太顯着裡邊空空如也,而且實際上也可以保存些暖氣。這種辦法與他的職業大有關係。他必須穿長袍和緞子鞋。說媒拉縴,介紹典房賣地倒鋪底,他要不穿長袍便沒法博得人家信仰。他的自己的信仰是成三破四的「佣錢」,長袍是他的招牌與水印。

自從二位財主一搬進廟來,李永和把他們看透了。他的眼看人看房看地看貨全沒多少分別,不管人的鼻子有無,他看你值多少錢,然後算計好「佣錢」的比例數。他與人們的交情止於佣錢到手那一天——他准知道人們不再用他。他不大答理廟裡的住戶們,因為他們差不多都曾用過他,而不敢再領教。就是張知事照顧他的次數多些,抽煙的人是楞吃虧也不願起來的。可是近來連張知事都不大招呼他了,因為他太不客氣。有一次他把張知事的紫羔皮袍拿出去,而只帶回幾粒戒煙丸來。「頂好是把煙斷了,」他教訓張知事,「省得叫我拿羊皮皮襖滿街去丟人;現在沒人穿羊皮,連狐腿都沒人屑於穿!」張知事自然不會一賭氣子上街去看看,於是躺在床上差點沒癮死過去。

李永和已經吃過二位弟兄好幾頓飯。第一頓吃完,他已把二位的脈都診過了。假裝給他們設計想個生意,二位的錢數已在他的心中登記備了案。他繼續着白吃他們,幾盅酒的工夫把二位的心事全看得和寫出來那麼清楚。他知道他們是螢火蟲的屁股,亮兒不大,再說當兵不比張知事,他們急了會開打。所以他並不勒緊了他們,好在先白吃幾頓也不壞。等到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再勒他們一下,雖然是一對螢火蟲,到底亮兒是個亮兒;多吧少吧,哪怕只鬧新緞子鞋穿呢,也不能得罪財神爺——他每到新年必上財神廟去借個頭號的紙元寶。

二位弟兄不好意思彼此商議那件事,所以都偷偷的向李先生談論過。李先生一張嘴就使他們覺到天下的事還有許多他們不曉得的呢。

「上陣打仗,立正預備放的事兒,你們弟兄是內行;行伍出身,那不是瞎說的!」李先生說,然後把聲音放低了些:「至於娶妻成家的事兒,我姓李的說句大話,這裡邊的深沉你們大概還差點經驗。」

這一來,馬孫二位更覺非經驗一下不可了。這必是件極有味道,極重要,極其「媽的」的事。必定和立正開步走完全不同。一個人要沒嘗這個味兒,就是打過一百回勝仗也是瞎掰!

得多少錢呢,那麼?

談到了這個,李先生自自然然的成了聖人。一句話就把他們問住了:「要什麼樣的人呢?」

他們無言答對,李先生才正好拿出心裡那部「三國志」。原來女人也有三六九等,價錢自然不都一樣。比如李先生給陳團長說的那位,專說放定時候用的喜果就是一千二百包,每包三毛五分大洋。三毛五;十包三塊五;一百包三十五;一千包三百五;一共四百二十塊大洋,專說喜果!此外,還有「小香水」、「金剛鑽」的金剛鑽戒指,四個!此外……二位兄弟心中幾乎完全涼了。幸而李先生轉了個大彎:咱們弟兄自然是圖個會洗衣裳作飯的,不挑吃不挑喝的,不拉舌頭扯簸箕的,不偷不摸的,不叫咱們戴綠帽子的,家貧志氣高的大姑娘。

這樣大姑娘得多少錢一個呢?

也得三四百,岳父還得是拉洋車的。

老丈人拉洋車或是趕驢倒沒大要緊;「三四百」有點噎得慌。二弟兄全覺得噎得慌,也都勾起那個「合夥娶」。

李先生——穿着長袍緞子鞋——要是不笑話這個辦法,也許這個辦法根本就不錯。李先生不但沒搖頭,而且拿出幾個證據,這並不是他們的新發明。就是闊人們也有這麼辦的,不過手續上略有不同而已。比如丁督辦的太太常上方將軍家裡去住着,雖然方將軍府並不是她的娘家。

況且李先生還有更動人的道理:咱們弟兄不能不往遠處想,可也不能太往遠處想。該辦的也就得辦,誰知道今兒個脫了鞋,明天還穿不穿!生兒養女,誰不想生兒養女?可是那是後話,目下先樂下子是真的。

二位全想起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先前沒死,活該;以後誰敢保不死?死了不也是活該?合夥娶不也是活該?難處自然不少,比如生了兒子算誰的?可是也不能「太往遠處想」,李先生是聖人,配作個師部的參謀長!

有肯這麼幹的姑娘沒有呢?

這比當窯姐強不強?李先生又問住了他們。就手兒二位不約而同的——他倆這種討教本是單獨的舉動——把全權交給李先生。管他舅子的,先這麼幹了再說吧。他們無須當面商量,自有李先生給從中斡旋與傳達意見。

事實越來越象真的了,二位弟兄沒法再彼此用眼神交換意見;娶妻,即使是用有限公司的辦法,多少得預備一下。二位費了不少的汗才打破這個羞臉,可是既經打破,原來並不過火的難堪,反倒覺得弟兄的交情更厚了——沒想到的事!二位決定只花一百二十塊的彩禮,多一個也不行。其次,廟裡的房別辭退,再在外邊租一間,以便輪流入洞房的時候,好讓換下班來的有地方駐紮。至於誰先上前線,孫老弟無條件的讓給馬大哥。馬大哥極力主張抓鬮決定,孫老弟無論如何也不服從命令。

吉期是十月初二。弟兄們全作了件天藍大棉袍,和青緞子馬褂。

李先生除接了十元的酬金之外,從一百二十元的彩禮內又留下七十。

老林四不是賣女兒的人。可是兩個兒子都不孝順,一個住小店,一個不知下落,老頭子還說得上來不自己去拉車?女兒也已經二十了。老林四並不是不想給她提人家,可是看要把女兒再撒了手,自己還混個什麼勁?這不純是自私,因為一個車夫的女兒還能嫁個闊人?跟着自己呢,好吧歹吧,究竟是跟着父親;嫁個拉車的小伙子,還未必趕上在家裡好呢。自然這個想法究竟不算頂高明,可是事兒不辦,光陰便會走得很快,一晃兒姑娘已經二十了。

他最恨李先生,每逢他有點病不能去拉車,李先生必定來遞嘻和。他知道李先生的眼睛是看着姑娘。老林四的價值,在李先生眼中:就在乎他有個女兒。老林四有一回把李先生一個嘴巴打出門外。李先生也沒着急,也沒生氣,反倒更和氣了,而且似乎下了決心,林姑娘的婚事必須由他給辦。

林老頭子病了。李先生來看他好幾趟。李先生自動的借給老林四錢,叫老林四給扔在當地。

病到七天頭上,林姑娘已經兩天沒有吃什麼。當沒的當,賣沒的賣,借沒地方去借。老林四隻求一死,可是知道即使死了也不會安心——扔下個已經兩天沒吃飯的女兒。不死,病好了也不能馬上就拉車去,吃什麼呢?

李先生又來了,五十塊現洋放在老林四的頭前:「你有了棺材本,姑娘有了吃飯的地方——明媒正娶。要你一句乾脆話。行,錢是你的。」他把洋錢往前推一推。「不行,吹!」

老林四說不出話來,他看着女兒,嘴動了動——你為什麼生在我家裡呢?他似乎是說。

「死,爸爸,咱們死在一塊兒!」她看着那些洋錢說,恨不能把那些銀塊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誰——人還是錢——更有力量。

老林四閉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着,一塊一塊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錢,微微的有點錚錚的響聲。

他拿到十塊錢上,老林四忽然睜開眼了,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量,「拿來!」他的兩隻手按在錢上。「拿來!」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塊。

老林四就那麼趴着,好象死了過去。待了好久,他抬起點頭來:「姑娘,你找活路吧,只當你沒有過這個爸爸。」「你賣了女兒?」她問。連半個眼淚也沒有。

老林四沒作聲。

「好吧,我都聽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還按着那些錢。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頗想誇獎他們父女一頓,可是只說了一句:「十月初二娶。」

林姑娘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羞的,早晚也得這個樣,不要賣給人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面前有什麼光明,只覺得性命象更釘死了些;好歹,命是釘在了個不可知的地方。那裡必是黑洞洞的,和家裡一樣,可是已經被那五十塊白花花的洋錢給釘在那裡,也就無法。那些洋錢是父親的棺材與自己將來的黑洞。

馬大哥在關帝廟附近的大雜院裡租定了一間小北屋,門上貼了喜字。打發了一頂紅轎把林姑娘運了來。林姑娘沒有可落淚的,也沒有可興奮的。她坐在炕上,看見個木瓜腦袋的人。她知道她變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釘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歡這個木瓜,也說不上討厭他來,她的命本來不是她自己的,她與父親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塊錢。

木瓜的口裡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着;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記得父親喝醉了曾打過媽媽。木瓜的眉毛立着,她不怕;木瓜並不十分厲害,她也不喜歡。她只知道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木瓜和她有些關係,也許是好,也許是歹。她承認了這點關係,不大願想關係的好歹。她在固定的關係上覺得生命的渺茫。

馬大哥可是覺得很有勁。扛了十幾年的槍桿,現在才抓到一件比槍桿還活軟可愛的東西。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和這間小屋裡的暖氣,絕對的不同。木瓜旁邊有個會呼吸的,會服從他的,活東西。他不再想和盟弟共享這個福氣,這必須是個人的,不然便丟失了一切。他不能把生命剛放在肥美的土裡,又拔出來;種豆子也不能這麼辦!

第二天早晨,他不想起來,不願再見孫老弟。他盤算着以前不會想到的事。他要把終身的事畫出一條線來,這條線是與她那一條並行的。因為並行,這兩條線的前進有許多複雜的交叉與變化,好象打秋操時擺陣式那樣。他是頭道防線,她是第二道,將來會有第三道,營壘必定一天比一天穩固。不能再見盟弟。

但是他不能不上關帝廟去,雖然極難堪。由北小屋到廟裡去,是由打秋操改成遊戲,是由高唱軍歌改成打哈哈湊趣,已經畫好了的線,一到關帝廟便塗抹淨盡。然而不能不去,朋友們的話不能說了不算。這樣的話根本不應當說,後悔似乎是太晚了。或者還不太晚,假如盟弟能讓步呢?

盟弟沒有讓步的表示!孫老弟的態度還是拿這事當個笑話看。既然是笑話似的約定好,怎能翻臉不承認呢?是誰更要緊呢,朋友還是那個娘們?不能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晚上得睡在關帝廟,叫盟弟去住那間小北屋。這不是換防,是退卻,是把營地讓給敵人!馬大哥在廟裡懊睡了一下半天。

晚上,孫占元朝着有喜字的小屋去了。

屋門快到了,他身上的輕鬆勁兒不知怎的自己銷滅了。他站住了,覺得不舒服。這不同逛窯子一樣。天下沒有這樣的事。他想起馬大哥,馬大哥昨天夜裡成了親。她應當是馬大嫂。他不能進去!

他不能不進去,怎知道事情就必定難堪呢?他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