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11章

老舍

林姑娘呢——或者馬大嫂合適些——在炕沿上對着小煤油燈發楞呢。

他說什麼呢?

他能強姦她嗎?不能。這不是在前線上;現在他很清醒。他木在那裡。

把實話告訴她?他頭上出了汗。

可是他始終想不起磨回頭就走,她到底「也」是他的,那一百二十塊錢有他的一半。

他坐下了。

她以為他是木瓜的朋友,說了句:「他還沒回來呢。」

她一出聲,他立刻覺出她應該是他的。她不甚好看,可是到底是個女的。他有點恨馬大哥。象馬大哥那樣的朋友,軍營里有的是;女的,妻,這是頭一回。他不能退讓。他知道他比馬大哥長得漂亮,比馬大哥會說話。成家立業應該是他的事,不是馬大哥的。他有心問問她到底愛誰,不好意思出口,他就那麼坐着,沒話可說。

坐得工夫很大了,她起了疑。

他越看她,越捨不得走。甚至於有時候想過去硬摟她一下;打破了羞臉,大概就容易辦了。可是他坐着沒動。不,不要她,她已經是破貨。還是得走。不,不能走;不能把便宜全讓給馬得勝;馬得勝已經占了不小的便宜!

她看他老坐着不動,而且一個勁兒的看着她,她不由的臉上紅了。他確是比那個木瓜好看,體面,而且相當的規矩。同時,她也有點怕他,或者因為他好看。

她的臉紅了。他湊過來。他不能再思想,不能再管束自己。他的眼中冒了火。她是女的,女的,女的,沒工夫想別的了。他把事情全放在一邊,只剩下男與女;男與女,不管什麼夫與妻,不管什麼朋友與朋友。沒有將來,只有現在,現在他要施展出男子的威勢。她的臉紅得可愛!

她往炕裡邊退,臉白了。她對於木瓜,完全聽其自然,因為婚事本是為解決自己的三頓飯與爸爸的一口棺材;木瓜也好,鐵梨也好,她沒有自由。可是她沒預備下更進一步的隨遇而安。這個男的確是比木瓜順眼,但是她已經變成木瓜太太!

見她一躲,他痛快了。她設若坐着不動,他似乎沒法兒進攻。她動了,他好象抓着了點兒什麼,好象她有些該被人追擊的錯處。當軍隊乘勝追迫的時候,誰也不拿前面潰敗着的兵當作人看,孫占元又嘗着了這個滋味。她已不是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有什麼關係。她是使人心裡痒痒的一個東西,追!他也張開了口,這是個習慣,跑步的時候得喊一二三——四,追敵人得不乾不淨的卷着。一進攻,嘴自自然然的張開了:「不用躲,我也是——」說到這兒,他忽然的站定了,好象得了什麼暴病,眼看着棚。

他後悔了。為什麼事前不計議一下呢!?比如說,事前計議好:馬大哥纏她一天,到晚間九點來鍾吹了燈,假裝出去撒尿,乘機把我換進來,何必費這些事,為這些難呢?馬大哥大概不會沒想到這一層,哼,想到了可是不明告訴我,故意來叫我碰釘子。她既是成了馬大嫂,難道還能承認她是馬大嫂外兼孫大嫂?

她乘他這麼發楞的當兒,又湊到炕沿,想抽冷子跑出去。可是她沒法能脫身而不碰他一下。她既不敢碰他,又不敢老那麼不動。她正想主意,他忽然又醒過來,好象是。「不用怕,我走。」他笑了。「你是我們倆娶的,我上了當。我走。」

她萬也沒想到這個。他真走了。她怎麼辦呢?他不會就這麼完了,木瓜也當然不肯撒手。假如他們倆全來了呢?去和父親要主意,他病病歪歪的還能有主意?找李先生去,有什麼憑據?她楞一會子,又在屋裡轉幾個小圈。離開這間小屋,上哪裡去?在這兒,他們倆要一同回來呢?轉了幾個圈,又在炕沿上楞着。

約摸着有十點多鐘了,院中住的賣柿子的已經回來了。

她更怕起來,他們不來便罷,要是來必定是一對兒!

她想出來:他們誰也不能退讓,誰也不能因此拚命。他們必會說好了。和和氣氣的,一齊來打破了羞臉,然後……她想到這裡,顧不得拿點什麼,站起就往外走,找爸爸去。她剛推開門,門口立着一對,一個頭象木瓜,一個肥頭大耳朵的。都露着白牙向她笑,笑出很大的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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