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3章
老舍
天一來看他,帶來一束鮮花,一筐水果,一套武俠愛情小說。到底是好朋友,子敬非常感謝天一;可是不願意天一常來,因天一頭一次來看朋友,眼睛就專看那個小看護婦,似乎不大覺得子敬是他所要的人。而子敬的心現在正是寄放在小看護婦的身上,所以既不以玉春無情為可惱,反覺得天一的探病為多事。不過,看在鮮花水果的面上,還不好意思不和天一瞎扯一番。
「不用叫玉春臭抖,我才有工夫給她再送鮮花呢!」子敬決定把玉春打入冷宮。
「她的鼻子也不美!」天一也覺出她的缺點。
「就會哼人,好象長鼻子不為吸氣,只為哼氣的!」「那還不提,鼻子上還有一排黑雀斑呢!就仗着粉厚,不然的話,那隻鼻子還不象個斑竹短煙嘴?」
「扇風耳朵!」
「故意的用頭髮蓋住,假裝不扇風!」
「上嘴唇多麼厚!」
「下嘴唇也不薄,兩片夾餡的雞蛋糕,白叫我吻也不干!」「高領子專為掩蓋着一脖子泥!」
「小短手就會接人家的禮物!」
粉紅翅的安琪兒變成一個小錢不值。
天一捨不得走;子敬假裝要吃藥,為是把天一支出去。二人心中的安琪兒現在不是粉紅翅的了,而是象個玉蝴蝶:白帽,白衣,白小鞋,耳朵不扇風,鼻子不象斑竹煙嘴,嘴唇不象兩片雞蛋糕,脖子上沒泥,而且胳臂在外面露着,象一對溫泉出的藕棒,又鮮又白又香甜。這還不過是消極的比證;積極的美點正是非常的多:全身沒有一處不活潑,不漂亮,不溫柔,不潔淨。先笑後說話,一嘴的長形小珍珠。按着你的頭閉上了眼,任你參觀,她是只顧測你的溫度。然後,小白手指輕動,象蟋蟀的須兒似的,在小白本上寫幾個字。你碰她的鮮藕棒一下,不但不惱,反倒一笑。捧着藥碗送到你的唇邊。對着你的臉問你還要什麼。子敬不想再出院,天一打算也趕緊搬進來,預防長盲腸炎。好在沒病住院,自要納費,誰也不把你攆出去。
子敬的鮮花與水果已經沒地方放。因為天一有時候一天來三次;拿子敬當幌子,專為看她。子敬在院內把看護所應作的和幫助作的都嘗試過,打清血針,照愛克司光,洗腸子;越覺得她可愛:老是那麼溫和,乾淨,快活。天一在院外把看護的歷史族系住址籍貫全打聽明白;越覺得她可愛:雖夠不上大家閨秀,可也不失之為良家碧玉。子敬打算約她去看電影,苦於無法出口——病人出去看電影似乎不成一句話。天一打算請她吃飯,在醫院外邊每每等候半點多鐘,一回沒有碰到她。
「天一,」子敬最後發了言:「世界上最難堪的是什麼?」「據我看是沒病住醫院。」天一也來得厲害。
「不對。是一個人發現了愛的花,而別人老在裡面搗亂!」「你是不喜歡我來?」
「一點不錯;我的水果已夠開個小鋪子的了,你也該休息幾天吧。」
「好啦,明天不再買果子就是,來還是要來的。假如你不願意見我的話,我可以專來找她;也許約她出去走一走,沒準!」
天一把子敬拿下馬來了。子敬假笑着說。
「來就是了,何必多心呢!也許咱們是生就了的一對朋友兼情敵。」
「這麼說,你是看上了小秀珍?」天一詐子敬一下。「要不然怎會把她的名字都打聽出來!」子敬也不示弱。「那也是個本事!」天一決定一句不讓。
「到底不如叫她握着胳臂給打清血針。你看,天一,這隻小手按着這兒,那隻小手——打得渾身發麻!」
天一饞得直咽唾沫,非常的恨惡子敬;要不是看他是病人,非打他一頓不可,把清血藥汁全打出來!
天一的臉氣得象大肚罈子似的走了,決定明天再來。天一又來了。子敬熱烈的歡迎他。
「天一,昨天我不是說咱倆天生是好朋友一對?真的!咱們還得合作。」
「又出了事故?」天一驚喜各半的問。
「你過來,」子敬把聲音低降得無可再低,「昨天晚上我看見給我治病的那個小醫生吻她來着!」
「喝!」天一的臉登時紅起來。「那怎麼辦呢?」「還是得聯合戰線,先戰敗小醫生再講。」
「又得設計?老實不客氣的說,對於設計我有點寒心,上次——」
「不用提上次,那是個教訓,有上次的經驗,這回咱們確有把握。上次咱們的失敗在哪兒?」
「不誠實,假充大膽。」
「是呀。來,遞給我耳朵。」以下全是嘀咕嘀咕。
秀珍七點半來送藥——一杯開水,半片阿司匹靈。天一七點二十五分來到。
秀珍笑着和天一握手,又熱又有力氣。子敬看着眼饞,也和她握手,她還是笑着。
「天一,你的氣色可不好,怎麼啦?」子敬很關心的問。「子敬,你的膽量怎樣?假如膽小的話,我就不便說了。」「我?為人總得誠實,我的膽子不大。可是,咱們都在這兒,還怕什麼?說吧!」
「你知道,我也是膽小——總得說實話。你記得我的表哥?西醫,很漂亮——」
「我記得他,大眼睛,可不是,當西醫;他怎麼啦?」「不用提啦!」天一嘆了一口氣:「把我表嫂給殺了!」「喲!」子敬向秀珍張着嘴。
「他不是西醫嗎,好,半夜三更撒囈症,用小刀把表嫂給解剖了!」天一的嘴唇都白了。
「要不怎麼說,姑娘千萬別嫁給醫生呢!」子敬對秀珍說:「解剖有癮,不定哪時一高興便把太太作了試驗,不是玩的!」「我可怕死了!」天一直哆嗦:「大解八塊,喝,我的天爺!
秀珍女士,原諒我,大晚上的說這麼可怕的事!」「我才不怕呢,」秀珍輕慢的笑着:「常看死人。我們當看護的沒有別的好處,就是在死人前面覺到了比常人有膽量,屍不怕,血不怕;除了醫生就得屬我們了。因此,我們就是看得起醫生!」
「可是,醫生作夢把太太解剖了呢?」天一問。「那只是因為太太不是看護。假如我是醫生的太太,天天晚上給他點小藥吃,消食化水,不會作惡夢。」「秀珍!」小醫生在門外叫:「什麼時候下班哪?我樓下等你。」
「這就完事;你進來,聽聽這件奇事。」秀珍把醫生叫了進來,「一位大夫在夢中把太太解剖了。」
「那不足為奇!看護婦作夢把丈夫毒死當死屍看着,常有的事。膽小的人就是別娶看護婦,她一看不起他,不定幾時就把他毒死,為是練習看守死屍。就是不毒死他,也得天天打他一頓。膽小的男人,膽大的女人,弄不到一塊!走啊,秀珍,看電影去!」
「再見——」秀珍拉着長聲,手拉手和小醫生走出去。子敬出了院。
天一來看他。「幹什麼玩呢,子敬?」
「讀點婦女心理,有趣味的小書!」子敬依然樂觀。「子敬,你不是好朋友,獨自念婦女心理!」
「沒的事!來,咱們一塊兒念。念完這本小書,你看吧,一來一個準!就怕一樣——四角戀愛。咱們就怕四角戀愛。上兩回咱們都輸了。」
「頂好由第三章,『三角戀愛』念起。」
「好吧。大概幾時咱倆由同盟改為敵手,幾時才真有點希望,是不是?」
「也許。」
大悲寺外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遠在北平;別處的秋風使我倍加悲苦:祭黃先生的時節是重陽的前後,他是那時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責任;他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雖然他待我未必與待別的同學有什麼分別;他愛我們全體的學生。可是,我年年願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紅葉的楓樹下,離大悲寺不遠。
已經三年沒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東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夢中!
去年,也不記得為了什麼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雖然才過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誰知道什麼時候才再有機會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專為看黃先生的墓。為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擱在一邊;說真的,誰在北平三天能不想辦一萬樣事呢。
這種祭墓是極簡單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裡而已,沒有紙錢,也沒有香與酒。黃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我也沒見他飲過酒。
從城裡到山上的途中,黃先生的一切顯現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氣的時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着。每逢遇上個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總要細細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黃先生而成了對我個人的一種什麼象徵。甚至於有的時候與同學們聚餐,「黃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總以為他是還活着。還不是這麼說,我應當說:我總以為他不會死,不應該死,即使我知道他確是死了。
他為什麼作學監呢?胖胖的,老穿着灰布大衫!他作什麼不比當學監強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們的學監;似乎是天命,不作學監他怎能在四十多歲便死了呢!
胖胖的,腦後折着三道肉印;我常想,理髮師一定要費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彎上的短髮推淨。臉象個大肉葫蘆,就是我這樣敬愛他,也就沒法否認他的臉不是招笑的。可是,那雙眼!上眼皮受着「胖」的影響,松松的下垂,把原是一對大眼睛變成了倆螳螂卵包似的,留個極小的縫兒射出無限度的黑亮。好象這兩道黑光,假如你單單的看着它們,把「胖」的一切註腳全勾銷了。那是一個胖人射給一個活動,靈敏,快樂的世界的兩道神光。他看着你的時候,這一點點黑珠就象是釘在你的心靈上,而後把你象條上了鈎的小白魚,釣起在他自己發射出的慈祥寬厚光朗的空氣中。然後他笑了,極天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懷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着胖黃先生的灰布大衫,在這時節,變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沒看見這雙眼之前,假如你看他從遠處來了,他不過是團蠕蠕而動的灰色什麼東西。
無論是哪個同學想出去玩玩,而造個不十二分有傷於誠實的謊,去到黃先生那裡請假,黃先生先那麼一笑,不等你說完你的謊——好象唯恐你自己說漏了似的——便極用心的用蘇字給填好「准假證」。但是,你必須去請假。私自離校是絕對不行的。凡關乎人情的,以人情的辦法辦;凡關乎校規的,校規是校規;這個胖胖的學監!
他沒有什麼學問,雖然他每晚必和學生們一同在自修室讀書;他讀的都是大本的書,他的筆記本也是龐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傷損小巧精緻的書頁。他讀起書來,無論冬夏,頭上永遠冒着熱汗,他決不是聰明人。有時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象都被書的神秘給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緊,因為他的腮上與太陽穴全微微的動彈,微微的,可是緊張。忽然,他那麼天真的一笑,嘆一口氣,用塊象小床單似的白手絹抹抹頭上的汗。
先不用說別的,就是這人情的不苟且與傻用功已足使我敬愛他——多數的同學也因此愛他。稍有些心與腦的人,即使是個十五六歲的學生,象那時候的我與我的學友們,還能看不出:他的溫和誠懇是出於天性的純厚,而同時又能絲毫不苟的負責是足以表示他是溫厚,不是懦弱?還覺不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不是「先生」們中的一個;因為他那種努力讀書,為讀書而着急,而出汗,而嘆氣,還不是正和我們一樣?
到了我們有了什麼學生們的小困難——在我們看是大而不易解決的——黃先生是第一個來安慰我們,假如他不幫助我們;自然,他能幫忙的地方便在來安慰之前已經自動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學學監也不過是掙六十塊錢,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來,預備着幫助同學,即使我們都沒有經濟上的困難,他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會剩下。假如我們生了病,黃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顧,而且必拿來些水果,點心,或是小說,幾乎是偷偷的放在病學生的床上。
但是,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們。宿舍不清潔,課後不去運動……都要挨他的雷,雖然他的雷是伴着以淚作的雨點。
世界上,不,就說一個學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們的同學裡很有些個厭惡黃先生的。這並不因為他的愛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誰看出他是不真誠,而是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這些同學們一樣的受過他的好處,知道他的偉大,但是他們不能愛他。他們受了他十樣的好處後而被他申斥了一陣,黃先生便變成頂可惡的。我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輕視他們的意思,我不過是說世上確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並不是不曉得好歹,而是他們的愛只限於愛自己;愛自己是溺愛,他們不肯受任何的責備。設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時責勸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記着你的責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來作學監,不負責的學監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責永遠不能聯結在一處。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別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別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着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並沒有多麼大的關係。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別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後,已經有些同學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戒,有的是出於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別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干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着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謀着以教師兼學監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動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着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監,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後,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牛」,「老山藥蛋」……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末後,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大家誰也沒說什麼。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後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象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後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他好象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楞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後,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後面追隨着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裡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願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及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着天真與誠意。有什麼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讚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象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麼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麼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時他並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麼呢?」他好似是詰問着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後面指揮。」
「嘔!」可是他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着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麼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楞在那兒了。眼看着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鐘後,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着頭,象盲人似的輕輕關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着大眾。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他向講台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後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裡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