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4章
老舍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他要是出去——他離門只有兩三步遠——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後面的人堵住一會兒。可是黃先生沒動!好象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極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鐘,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懺悔,矯正他的要發脾氣。他是個「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後面喊「打!」:他怒了;不應發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生——又低下頭去。
隨着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麼着,也還只聽見喊打,而並沒有人向前。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大多數——人心中有一句:「憑什麼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適的,在這種場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他的頭又抬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象個忠厚的小兒看着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一塊磚,帶着碎玻璃碴兒,象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登時見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講桌。後面的人全往外跑。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他還勉強的笑着,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裡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着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校醫來了,給他洗乾淨,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着眼嘆了口氣。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死,死在這裡;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裡!」
老張福自薦伴着「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願守着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着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苟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只好離開他。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乾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着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裡,看着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着眉,好象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面。」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只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鐘響了。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着黃先生。血已透過繃布,象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着。他的臉完全不象他的了。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象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着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無論是誰打我來着,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鐘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着。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着小藍布衫,臉上長着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鏽,象敷着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小性。
風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監。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煙——自然也因為學監不干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裡噴着酒味。他還作了學生會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黃先生死去,丁庚變了樣。沒人能想到「小姐」會打人。可是現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會打人的。變動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麼,什麼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過了半年,他自己承認了——多半是出於自誇,因為他已經變成個「刺兒頭」。最怕這位「刺兒頭」的是手工兼學監那位先生。學監既變成他的部下,他承認了什麼也當然是沒危險的。自從黃先生離開了學監室,我們的學校已經不是學校。
為什麼扔那塊磚?據丁庚自己說,差不多有五六十個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好,自然也沒人能斷定哪個最可靠。
據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連進去也不敢,而在外面看風勢。忽然他的那個勁兒來了,也許是黃先生責備過他,也許是他看黃先生的胖臉好玩而試試打得破與否,也許……不論怎麼着吧,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鬱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從多方面看,他確是那樣的人。在黃先生活着的時候,他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候很喜歡人叫他「黛玉」。黃先生死後,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時候,他聽了幾句好話,能老實一天,趴在桌上寫小楷,寫得非常秀潤。第二天,一天不上課!
這種觀察還不只限於學生時代,我與他畢業後恰巧在一塊作了半年的事,拿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確是我剛說過的那樣的人。拿一件事說吧。我與他全作了小學教師,在一個學校里,我教初四。已教過兩個月,他忽然想換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着三個學生。可是他和校長並沒這樣說——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說,四年級級任比三年級的地位高,他不甘居人下。這雖然不很象一句話,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爭執。他也告訴校長:他在讀書時是作學生會主席的,主席當然是大眾的領袖,所以他教書時也得教第一班。校長與我談論這件事,我是無可無不可,全憑校長調動。校長反倒以為已經教了快半個學期,不便於變動。這件事便這麼過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時候,校長有要事須請兩個禮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幾天。丁庚又答應了。可是這次他直接的向我發作了,因為他親自請求校長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記得我的話了,可是大意是我應着去代他向校長說說:我根本不願意代理。
及至我已經和校長說了,他又不願意,而且忽然的辭職,連維持到年假都不干。校長還沒走,他捲鋪蓋走了。誰勸也無用,非走不可。
從此我們倆沒再會過面。
看見了黃先生的墳,也想起自己在過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墳頭更矮了些,那麼些土上還長着點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兒更強烈了些。太陽已斜掛在大悲寺的竹林上,我只想不起動身。深願黃先生,胖胖的,穿着灰布大衫,來與我談一談。
遠處來了個人。沒戴着帽,頭髮很長,穿着青短衣,還看不出他的模樣來,過路的,我想;也沒大注意。可是他沒順着小路走去,而是捨了小道朝我來了。又一個上墳的?
他好象走到墳前才看見我,猛然的站住了。或者從遠處是不容易看見我的,我是倚着那株楓樹坐着呢。「你,」他叫着我的名字。
我楞住了,想不起他是誰。
「不記得我了?丁——」
沒等他說完我想起來了,丁庚。除了他還保存着點「小姐」氣——說不清是在他身上哪處——他絕對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頭髮很長,而且很亂。臉上烏黑,眼睛上的水鏽很厚,眼窩深陷進去,眼珠上許多血絲。牙已半黑,我不由的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全黃了一半。他一邊看着我,一邊從袋裡摸出一盒「大長城」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一陣悲慘。我與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幼時的同學……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顫得很厲害。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濕了;然後不約而同的看着那個矮矮的墓。
「你也來上墳?」這話已到我的唇邊,被我壓回去了。他點一枝煙,向藍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墳,笑了。
「我也來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隨說隨坐在地上。我不曉得說什麼好,只好順口搭音的笑了聲,也坐下了。他半天沒言語,低着頭吸他的煙,似乎是思想什麼呢。煙已燒去半截,他抬起頭來,極有姿式的彈着煙灰。先笑了笑,然後說:
「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
「誰?」
他用煙捲指了指墳頭:「他!」
「怎麼?」我覺得不大得勁;深怕他是有點瘋魔。
「你記得他最後的那句?決——不——計——較,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也記得咱們在小學教書的時候,我忽然不幹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長?好,記得你說的是什麼?」「我不記得。」
「決不計較!你說的。那回我要和你換班次,你也是給了我這麼一句。你或者出於無意,可是對於我,這句話是種報復,懲罰。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象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志願,事業,全隨顫抖化為——秋風中的落葉。象這顆楓樹的葉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長的原因?我已運動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說了那麼一句——」
「無心中說的,」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離開小學,我在河務局謀了個差事。很清閒,錢也不少。半年之後,出了個較好的缺。我和一個姓李的爭這個地位。我運動,他也運動,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沒能下來。在這個期間,我們倆有一次在局長家裡遇上了,一塊打了幾圈牌。局長,在打牌的時候,露出點我們倆競爭很使他為難的口話。我沒說什麼,可是姓李的一邊打出一個紅中,一邊說:『紅的!我讓了,決不計較!』紅的!不計較!黃學監又立在我眼前,頭上圍着那條用血浸透的紅布!我用盡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濕透了全身。我不能再見那個姓李的,他是黃學監第二,他用殺人不見血的咒詛在我魂靈上作祟:假如世上真有妖術邪法,這個便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幹了。不幹了!」他的頭上出了汗。
「或者是你身體不大好,精神有點過敏。」我的話一半是為安慰他,一半是不信這種見神見鬼的故事。
「我起誓,我一點病沒有。黃學監確是跟着我呢。他是假冒為善的人,所以他會說假冒為善的惡咒。還是用事實說明吧。我從河務局出來不久便成婚,」這一句還沒說全,他的眼神變得象失了雛兒的惡鷹似的,瞪着地上一顆半黃的雞爪草,半天,他好象神不附體了。我輕嗽了聲,他一哆嗦,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很美,她很美。可是——不貞。在第一夜,洞房便變成地獄,可是沒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血的洞房是地獄,自然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當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說了,只求我,央告我,叫我饒恕她。按說,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可是我那時鐵了心;我下了不戴綠帽的決心。她越哭,我越狠,說真的,折磨她給我一些愉快。末後,她的淚已干,她的話已盡,她說出最後的一句:『請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開了胸,『給這兒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決不計較你!』我完了,黃學監在洞房門口笑我呢。我連動一動也不能了。第二天,我離開了家,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着一個沒有血的女人,和一個帶着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殺,我跟他干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樂,不能再叫他奪去這條命!」「丁:我還以為你是不健康。你看,當年你打死他,實在不是有意的。況且黃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為耽誤了,假如他登時上醫院去,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我這樣勸解;我准知道,設若我說黃先生是好人,決不能死後作祟,丁庚一定更要發怒的。
「不錯。我是出於無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對我發出假慈悲的原諒,而其實是種惡毒的詛咒。不然,一個人死在眼前,為什麼還到禮堂上去說那個呢?好吧,我還是說事實吧。我既是個沒家的人,自然可以隨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後,我在廣東加入了革命軍。打到南京,我已是團長。設若我繼續工作,現在來至少也作了軍長。可是,在清黨的時節,我又不幹了。是這麼回事,一個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傾的。他比我職分高。設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院就有兩次。可是我又不能拋棄這個機會;志願使英雄無論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個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個不太激進的辦法來。我託了一個人向他去說,他的危險怎樣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務交給我,我自會代他籌畫將來的安全。他不聽。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這個不知死的鬼找我來了,沒帶着一個人。有些人是這樣:至死總假裝寬厚大方,一點不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象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這個人也是這樣,還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裡,我對他直接的說了——我的手摸着手槍。他,他聽完了,向我笑了笑。『要是你願殺我,』他說,還是笑着,『請,我決不計較。』這能是他說的嗎?怎能那麼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時候,『他』老借着個笑臉來報仇,假冒為善的鬼會拿柔軟的方法來毀人。我的手連抬也抬不起來了,不要說還要拿槍打人。姓王的笑着,笑着,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處嗎?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證據去告發他恐怕已來不及了,他能不馬上想對待我的法子嗎?結果,我得跑!到現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作團長的了,我呢?我只是個有妻室而沒家,不當和尚而住在廟裡的——我也說不清我是什麼!」乘他喘氣,我問了一句:「哪個廟事?」
「眼前的大悲寺!為是離着他近,」他指着墳頭。看我沒往下問,他自動的說明:「離他近,我好天天來詛咒他!」
不記得我又和他說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說,無論怎樣吧!我是踏着金黃的秋色下了山,斜陽在我的背後。我沒敢回頭,我怕那株楓樹,葉子不是怎麼紅得似血!
馬褲先生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發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麼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麼自由!他沒言語。看了看鋪位,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着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可是聽見這麼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拿毯子!」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象旋風似的轉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茶房說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回身來。
「拿茶!」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後搭訕着慢慢地轉身,以免快轉又嚇個跟頭。轉好了身,腿剛預備好要走,背後打了個霹靂,「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台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剛坐下,「茶房!」茶房還是沒來。看着自己的磕膝,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然後,「你坐二等?這是問我呢。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錯了車?
「你呢?」我問。
「二等。這是二等。二等有臥鋪。快開車了吧?茶房!」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占了。數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
我沒言語。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着說,「可惡的茶房,怎麼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象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隻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這回該輪着我了,「嘔?!」我心裡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隻皮箱也搬進來,還有睡覺的地方啊?!」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着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帶解開,摘下領子來,分別掛在鐵鈎上:所有的鈎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兩個。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並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着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到了豐臺,車還沒站住,上面出了聲,「茶房!」沒等茶房答應,他又睡着了;大概這次是夢話。
過了豐臺,茶房拿來兩壺熱茶。我和對面的客人——一位四十來歲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閒扯。大概還沒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象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幹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