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6章
老舍
開市大吉
我,老王,和老邱,湊了點錢,開了個小醫院。老王的夫人作護士主任,她本是由看護而高升為醫生太太的。老邱的岳父是庶務兼會計。我和老王是這麼打算好,假如老丈人報花賬或是攜款潛逃的話,我們倆就揍老邱;合着老邱是老丈人的保證金。我和老王是一黨,老邱是我們後約的,我們倆總得防備他一下。辦什麼事,不拘多少人,總得分個黨派,留個心眼。不然,看着便不大象回事兒。加上王太太,我們是三個打一個,假如必須打老邱的話。老丈人自然是幫助老邱嘍,可是他年歲大了,有王太太一個人就可把他的鬍子扯淨了。老邱的本事可真是不錯,不說屈心的話。他是專門割痔瘡,手術非常的漂亮,所以請他合作。不過他要是找揍的話,我們也不便太厚道了。
我治內科,老王花柳,老邱專門痔漏兼外科,王太太是看護士主任兼產科,合着我們一共有四科。我們內科,老老實實的講,是地道二五八。一分錢一分貨,我們的內科收費可少呢。要敲是敲花柳與痔瘡,老王和老邱是我們的希望。我和王太太不過是配搭,她就根本不是大夫,對於生產的經驗她有一些,因為她自己生過兩個小孩。至於接生的手術,反正我有太太決不叫她接生。可是我們得設產科,產科是最有利的。只要順順噹噹的產下來,至少也得住十天半月的;稀粥爛飯的對付着,住一天拿一天的錢。要是不順順噹噹的生產呢,那看事作事,臨時再想主意。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我們開了張。「大眾醫院」四個字在大小報紙已登了一個半月。名字起的好——辦什麼賺錢的事兒,在這個年月,就是別忘了「大眾」。不賺大眾的錢,賺誰的?這不是真情實理嗎?自然在廣告上我們沒這麼說,因為大眾不愛聽實話的;我們說的是:「為大眾而犧牲,為同胞謀幸福。一切科學化,一切平民化,溝通中西醫術,打破階級思想。」真花了不少廣告費,本錢是得下一些的。把大眾招來以後,再慢慢收拾他們。專就廣告上看,誰也不知道我們的醫院有多麼大。院圖是三層大樓,那是借用近鄰轉運公司的像片,我們一共只有六間平房。
我們開張了。門診施診一個星期,人來的不少,還真是「大眾」,我挑着那稍象點樣子的都給了點各色的蘇打水,不管害的是什麼病。這樣,延遲過一星期好正式收費呀;那真正老號的大眾就乾脆連蘇打水也不給,我告訴他們回家洗洗臉再來,一臉的滋泥,吃藥也是白搭。
忙了一天,晚上我們開了緊急會議,專替大眾不行啊,得設法找「二眾」。我們都後悔了,不該叫「大眾醫院」。有大眾而沒貴族,由哪兒發財去?醫院不是煤油公司啊,早知道還不如乾脆叫「貴族醫院」呢。老邱把刀子沾了多少回消毒水,一個割痔瘡的也沒來!長痔瘡的闊老誰能上「大眾醫院」來割?
老王出了主意:明天包一輛能駛的汽車,我們輪流的跑幾趟,把二姥姥接來也好,把三舅母裝來也行。一到門口看護趕緊往裡攙,接上這麼三四十趟,四鄰的人們當然得佩服我們。
我們都很佩服老王。
「再賃幾輛不能駛的,」老王接着說。
「幹嗎?」我問。
「和汽車行商量借給咱們幾輛正在修理的車,在醫院門口放一天。一會兒叫咕嘟一陣。上咱們這兒看病的人老聽外面咕嘟咕嘟的響,不知道咱們又來了多少坐汽車的。外面的人呢,老看着咱們的門口有一隊汽車,還不唬住?」我們照計而行,第二天把親戚們接了來,給他們碗茶喝,又給送走。兩個女看護是見一個攙一個,出來進去,一天沒住腳。那幾輛不能活動而能咕嘟的車由一天亮就運來了,五分鐘一陣,輪流的咕嘟,剛一出太陽就圍上一群小孩。我們給汽車隊照了個像,托人給登晚報。老邱的丈人作了篇八股,形容汽車往來的盛況。當天晚上我們都沒能吃飯,車咕嘟得太厲害了,大家都有點頭暈。
不能不佩服老王,第三天剛一開門,汽車,進來位軍官。老王急於出去迎接,忘了屋門是那麼矮,頭上碰了個大包。花柳;老王顧不得頭上的包了,臉笑得一朵玫瑰似的,似乎再碰它七八個包也沒大關係。三言五語,賣了一針六○六。我們的兩位女看護給軍官解開制服,然後四隻白手扶着他的胳臂,王太太過來先用小胖食指在針穴輕輕點了兩下,然後老王才給用針。軍官不知道東西南北了,看着看護一個勁兒說:「得勁!得勁!得勁!」我在旁邊說了話,再給他一針。老邱也是福至心靈,早預備好了——香片茶加了點鹽。老王叫看護扶着軍官的胳臂,王太太又過來用小胖食指點了點,一針香片下去了。軍官還說得勁,老王這回是自動的又給了他一針龍井。我們的醫院裡吃茶是講究的,老是香片龍井兩着沏。兩針茶,一針六○六,我們收了他二十五塊錢。本來應當是十元一針,因為三針,減收五元。我們告訴他還得接着來,有十次管保除根。反正我們有的是茶,我心裡說。把錢交了,軍官還捨不得走,老王和我開始跟他瞎扯,我就誇獎他的不瞞着病——有花柳,趕快治,到我們這裡來治,準保沒危險。花柳是偉人病,正大光明,有病就治,幾針六○六,完了,什麼事也沒有。就怕象鋪子裡的小夥計,或是中學的學生,得了藥藏藏掩掩,偷偷的去找老虎大夫,或是袖口來袖口去買私藥——廣告專貼在公共廁所里,非糟不可。軍官非常贊同我的話,告訴我他已上過二十多次醫院。不過哪一回也沒有這一回舒服。我沒往下接碴兒。
老王接過去,花柳根本就不算病,自要勤扎點六○六。軍官非常贊同老王的話,並且有事實為證——他老是不等完全好了便又接着去逛;反正再扎幾針就是了。老王非常贊同軍官的話,並且願拉個主顧,軍官要是長期扎扎的話,他願減收一半藥費:五塊錢一針。包月也行,一月一百塊錢,不論扎多少針。軍官非常贊同這個主意,可是每次得照着今天的樣子辦,我們都沒言語,可是笑着點了點頭。
軍官汽車剛開走,迎頭來了一輛,四個丫環攙下一位太太來。一下車,五張嘴一齊問:有特別房沒有?我推開一個丫環,輕輕的托住太太的手腕,攙到小院中。我指着轉運公司的樓房說,「那邊的特別室都住滿了。您還算得湊巧,這裡——我指着我們的幾間小房說——還有兩間頭等房,您暫時將就一下吧。其實這兩間比樓上還舒服,省得樓上樓下的跑,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第一句話就叫我心中開了一朵花,「唉,這還象個大夫——病人不為舒服,上醫院來幹嗎?東生醫院那群大夫,簡直的不是人!」
「老太太,您上過東生醫院?」我非常驚異的問。「剛由那裡來,那群王八羔子!」
乘着她罵東生醫院——憑良心說,這是我們這裡最大最好的醫院——我把她攙到小屋裡,我知道,我要是不引着她罵東生醫院,她決不會住這間小屋,「您在那兒住了幾天?」我問。
「兩天;兩天就差點要了我的命!」老太太坐在小床上。我直用腿頂着床沿,我們的病床都好,就是上了點年紀,愛倒。「怎麼上那兒去了呢?」我的嘴不敢閒着,不然,老太太一定會注意到我的腿的。
「別提了!一提就氣我個倒仰——。你看,大夫,我害的是胃病,他們不給我東西吃!」老太太的淚直要落下來。「不給您東西吃?」我的眼都瞪圓了。「有胃病不給東西吃?
蒙古大夫!就憑您這個年紀?老太太您有八十了吧?」老太太的淚立刻收回去許多,微微的笑着:「還小呢。剛五十八歲。」
「和我的母親同歲,她也是有時候害胃口疼!」我抹了抹眼睛。「老太太,您就在這兒住吧,我准把那點病治好了。這個病全仗着好保養,想吃什麼就吃:吃下去,心裡一舒服,病就減去幾分,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淚又回來了,這回是因為感激我。「大夫,你看,我專愛吃點硬的,他們偏叫我喝粥,這不是故意氣我嗎?」
「您的牙口好,正應當吃口硬的呀!」我鄭重的說。
「我是一會兒一餓,他們非到時候不准我吃!」「糊塗東西們!」
「半夜裡我剛睡好,他們把小玻璃棍放在我嘴裡,試什麼度。」
「不知好歹!」
「我要便盆,那些看護說,等一等,大夫就來,等大夫查過病去再說!」
「該死的玩藝兒!」
「我剛掙扎着坐起來,看護說,躺下。」
「討厭的東西!」
我和老太太越說越投緣,就是我們的屋子再小一點,大概她也不走了。爽性我也不再用腿頂着床了,即使床倒了,她也能原諒。
「你們這裡也有看護呀?」老太太問。
「有,可是沒關係,」我笑着說。「您不是帶來自個丫環嗎?叫她們也都住院就結了。您自己的人當然伺候的周到;我乾脆不叫看護們過來,好不好?」
「那敢情好啦,有地方呀?」老太太好象有點過意不去了。「有地方,您乾脆包了這個小院吧。四個丫環之外,不妨再叫個廚子來,您愛吃什麼吃什麼。我只算您一個人的錢,丫環廚子都白住,就算您五十塊錢一天。」
老太太嘆了口氣:「錢多少的沒有關係,就這麼辦吧。春香,你回家去把廚子叫來,告訴他就手兒帶兩隻鴨子來。」我後悔了:怎麼才要五十塊錢呢?真想抽自己一頓嘴巴!幸而我沒說藥費在內;好吧,在藥費上找齊兒就是了;反正看這個來派,這位老太太至少有一個兒子當過師長。況且,她要是天天吃火燒夾烤鴨,大概不會三五天就出院,事情也得往長里看。
醫院很有個樣子了:四個丫環穿梭似的跑出跑入,廚師傅在院中牆根砌起一座爐灶,好象是要辦喜事似的。我們也不客氣,老太太的果子隨便拿起就嘗,全鴨子也吃它幾塊。始終就沒人想起給她看病,因為注意力全用在看她買來什麼好吃食。
老王和我總算開了張,老邱可有點掛不住了。他手裡老拿着刀子。我都直躲他,恐怕他拿我試試手。老王直勸他不要着急,可是他太好勝,非也給醫院弄個幾十塊不甘心。我佩服他這種精神。
吃過午飯,來了!割痔瘡的!四十多歲,胖胖的,肚子很大。王太太以為他是來生小孩,後來看清他是男性,才把他讓給老邱。老邱的眼睛都紅了。三言五語,老邱的刀子便下去了。四十多歲的小胖子疼得直叫喚,央告老邱用點麻藥。老邱可有了話:
「咱們沒講下用麻藥哇!用也行,外加十塊錢。用不用?快着!」
小胖子連頭也沒敢搖。老邱給他上了麻藥。又是一刀,又停住了:「我說,你這可有管子,剛才咱們可沒講下割管子。還往下割不割?往下割的話,外加三十塊錢。不的話,這就算完了。」
我在一旁,暗伸大指,真有老邱的!拿住了往下敲,是個辦法!
四十多歲的小胖子沒有駁回,我算計着他也不能駁回。老邱的手術漂亮,話也說得脆,一邊割管子一邊宣傳:「我告訴你,這點事兒值得你二百塊錢;不過,我們不敲人;治好了只求你給傳傳名。趕明天你有工夫的時候,不妨來看看。我這些傢伙用四萬五千倍的顯微鏡照,照不出半點微生物!」胖子一聲也沒出,也許是氣胡塗了。
老邱又弄了五十塊。當天晚上我們打了點酒,托老太太的廚子給作了幾樣菜。菜的材料多一半是利用老太太的。一邊吃一邊討論我們的事業,我們決定添設打胎和戒煙。老王主張暗中宣傳檢查身體,凡是要考學校或保壽險的,哪怕已經作下壽衣,預備下棺材,我們也把體格表填寫得好好的;只要交五元的檢查費就行。這一案也沒費事就通過了。老邱的老丈人最後建議,我們勻出幾塊錢,自己掛塊匾。老人出老辦法。可是總算有心愛護我們的醫院,我們也就沒反對。老丈人已把匾文擬好——仁心仁術。陳腐一點,不過也還恰當。我們議決,第二天早晨由老丈人上早市去找塊舊匾。王太太說,把匾油飾好,等門口有過娶婦的,借着人家的樂隊吹打的時候,我們就掛匾。到底婦女的心細,老王特別顯着驕傲。
歪毛兒
小的時候,我們倆——我和白仁祿——下了學總到小茶館去聽評書。我倆每天的點心錢不完全花在點心上,留下一部分給書錢。雖然茶館掌柜孫二大爺並不一定要我們的錢,可是我倆不肯白聽。其實,我倆真不夠聽書的派兒:我那時腦後梳着個小墜根,結着紅繩兒;仁祿梳倆大歪毛。孫二大爺用小笸蘿打錢的時候,一到我倆面前便低聲的說,「歪毛子!」把錢接過去,他馬上笑着給我們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來:「吃吧,歪毛子!」他不大愛叫我小墜根,我未免有點不高興。可是說真的,仁祿是比我體面的多。他的臉正象年畫上的白娃娃的,雖然沒有那麼胖。單眼皮,小圓鼻子,清秀好看。一跑,倆歪毛左右開弓的敲着臉蛋,象個撥浪鼓兒。青嫩頭皮,剃頭之後,誰也想輕敲他三下——剃頭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氣,可是也有背不上書來的時候。歪毛仁祿背不過書來本可以不挨打,師娘不准老師打他,他是師娘的歪毛寶貝:上街給她買一縷白棉花線,或是打倆小錢的醋,都是仁祿的事兒。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書來,他比老師的脾氣還大。他把小臉憋紅,鼻子皺起一塊兒,對先生說:「不背!不背!」不等老師發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樣!」老師磨不開臉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祿不擦磨手心,也不遲宕,單眼皮眨巴的特別快,搖着倆歪毛,過去領受平板。打完,眼淚在眼眶裡轉,轉好大半天,象水花打旋而滲不下去的樣兒。始終他不許淚落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脾氣消散了,手心搓着膝蓋,低着頭念書,沒有聲音,小嘴象熱天的魚,動得很快很緊。
奇怪,這麼清秀的小孩,脾氣這麼硬。
到了入中學的年紀,他更好看了。還不甚胖,眉眼可是開展了。我們臉上都起了小紅膿泡,他還是那麼白淨。後一無入中學,上一班的學生便有一個擠了他一膀子,然後說:「對不起,姑娘!」仁祿一聲沒出,只把這位學友的臉打成醱麵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拚命,連勸架的都受了點罣誤傷。第二天,他沒來上課。他又考入別的學校。
一直有十幾年的工夫,我們倆沒見面。聽說,他在大學畢了業,到外邊去作事。
去年舊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蓋着些厚而陰寒的黑雲。尖溜溜的小風,鬼似的搯人鼻子與耳唇。我沒事,住的又離山水溝不遠,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幾本好書什麼的。
我以為天寒人必少,其實集上並不冷靜;無論怎冷,年總是要過的。我轉了一圈,沒看見什麼對我的路子的東西——大堆的海帶菜,財神的紙像,凍得鐵硬的豬肉片子,都與我沒有多少緣分。本想不再繞,可是極南邊有個地攤,擺着幾本書,引起我的注意,這個攤子離別的買賣有兩三丈遠,而且地點是遊人不大來到的。設若不是我已走到南邊,設若不是我注意書籍,我決不想過去。我走過去,翻了翻那幾本書——都是舊英文教科書,我心裡說,大年底下的誰買舊讀本?看書的時候,我看見賣書人的腳,一雙極舊的棉鞋,可是緞子的:襪子還是夏季的單線襪。別人都跺跺着腳,天是真冷;這雙腳好象凍在地上,不動。把書合上我便走開了。
大概誰也有那個時候: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比如看見一群蟻擒住一個綠蟲,或是一個癩狗被打,能使我們不痛快半天,那個掙扎的蟲或是那條癩狗好似貼在我們心上,象塊病似的。這雙破緞子鞋就是這樣貼在我的心上。走了幾步,我不由的回了頭。賣書的正彎身擺那幾本書呢。其實我並沒給弄亂:只那麼幾本,也無從亂起。我看出來,他不是久幹這個的。逢集必趕的賣零碎的不這樣細心。他穿着件舊灰色棉袍,很單薄,頭上戴着頂沒人要的老式帽頭。由他的身上,我看到南圩子牆,千佛山,山上的黑雲,結成一片清冷。我好似被他吸引住了。決定回去,雖然覺得不好意思的。我知道,走到他跟前,我未必敢端詳他。他身上有那麼一股高傲勁兒,象破廟似的,雖然破爛而仍令人心中起敬。我說不上來那幾步是怎樣走回去的,無論怎說吧,我又立在他面前。
我認得那兩隻眼,單眼皮兒。其餘的地方我一時不敢相認,最清楚的記憶也不敢反抗時間,我倆已十幾年沒見了。他看了我一眼,趕快把眼轉向千佛山去:一定是他了,我又認出這個神氣來。
「是不是仁祿哥?」我大着膽問。
他又掃了我一眼,又去看山,可是極快的又轉回來。他的瘦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腮上微微的動了動,傲氣使他不願與我過話,可是「仁祿哥」三個字打動了他的心。他沒說一個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臉朝着山,他無聲的笑了笑。
「走吧,我住的離這兒不遠。」我一手拉着他,一手拾起那幾本書。
他叫了我一聲。然後待了一會兒,「我不去!」
我抬起頭來,他的淚在眼內轉呢。我鬆開他的手,把幾本書夾起來,假裝笑着,「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待一會兒我找你去好了,」他還是不動。
「你不用!」我還是故意打哈哈似的說:「待一會兒?管保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似乎要急,又不好意思;多麼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諒梳着小辮時候的同學。一走路,我才看出他的肩往前探了許多。他跟我來了。
沒有五分鐘便到了家。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轉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仿佛一件寶貝確實落在手中。可是我沒法說話了。問他什麼呢?怎麼問呢?他的神氣顯然的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嚇跑了。
想起來了,還有瓶白葡萄酒呢。找到了酒,又發現了幾個金絲棗。好吧,就拿這些待客吧。反正比這麼僵坐着強。他拿起酒杯,手有點顫。喝下半杯去,他的眼中濕了一點,濕得象小孩冬天下學來喝着熱粥時那樣。
「幾時來到這裡的?」我試着步說。
「我?有幾天了吧?」他看着杯沿上一小片木塞的碎屑,好象是和這片小東西商議呢。
「不知道我在這裡?」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許多話不便說,也不希望我再問。
我問定了。討厭,但我倆是幼年的同學。「在哪兒住呢?」他笑了,「還在哪兒住?憑我這個樣?」還笑着,笑得極無聊。
「那好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們一塊兒聽鼓書去。趵突泉有三四處唱大鼓的呢:《老殘遊記》,噯?」我想把他哄喜歡了。「記得小時候一同去聽《施公案》?」我的話沒得到預期的效果,他沒言語。但是我不失望。勸他酒,酒會打開人的口。還好,他對酒倒不甚拒絕,他的倆臉漸漸有了紅色。我的主意又來了:「說,吃什麼?麵條?餃子?餅?說,我好去預備。」「不吃,還得賣那幾本書去呢!」
「不吃?你走不了!」
待了老大半天,他點了點頭,「你還是這麼活潑!」「我?我也不是咱們梳着小辮時的樣子了!光陰多麼快,不知不覺的三十多了,想不到的事!」
「三十多也就該死了。一個狗才活十來年。」
「我還不那麼悲觀,」我知道已把他引上了路。「人生還就不是個好玩藝!」他嘆了口氣。
隨着這個往下說,一定越說越遠: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變了戰略,開始告訴他我這些年的經過,好歹的把人生與悲觀扯在裡面,好不顯着生硬。費了許多周折,我才用上了這個公式——「我說完了,該聽你的了。」其實他早已明白我的意思,始終他就沒留心聽我的話。要不然,我在引用公式以前還得多繞幾個彎兒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話刪短了好多。我說完,他好似沒法子了,問了句:「你叫我說什麼吧?」
這真使我有點難堪。律師不是常常逼得犯人這樣問麼?可是我扯長了臉,反正我倆是有交情的。爽性直說了吧,這或者倒合他的脾氣:
「你怎麼落到這樣?」
他半天沒回答出。不是難以出口,他是思索呢。生命是沒有什麼條理的,老朋友見面不是常常相對無言麼?「從哪裡說起呢?」他好象是和生命中那些小岔路商議呢。「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我也不短挨打?」
「記得,都是你那點怪脾氣。」
「還不都在乎脾氣,」他微微搖着頭。「那時候咱倆還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沒對你說過;說真的那時節我自己也還沒覺出來是怎回事。後來我才明白了,是我這兩隻眼睛作怪。」「不是一雙好好的眼睛嗎?」我說。
「平日是好好的一對眼;不過,有時候犯病。」
「怎樣犯病?」我開始懷疑莫非他有點精神病。
「並不是害眼什麼的那種肉體上的病,是種沒法治的毛病。有時候忽然來了,我能看見些——我叫不出名兒來。」「幻象?」我想幫他的忙。
「不是幻象,我並沒看見什麼綠臉紅舌頭的。是些形象。也還不是形象;是一股神氣。舉個例說,你就明白了,你記得咱們小時候那位老師?很好的一個人,是不是?可是我一犯病,他就非常的可惡,我所以跟他橫着來了。過了一會兒,我的病犯過去,他還是他,我白挨一頓打。只是一股神氣,可惡的神氣。」
我沒等他說完就問:「你有時候你也看見我有那股神氣吧?」
他微笑了一下:「大概是,我記不甚清了。反正咱倆吵過架,總有一回是因為我看你可惡。萬幸,我們一入中學就不在一處了。不然……你知道,我的病越來越深。小的時候,我還沒覺出這個來,看見那股神氣只鬧一陣氣就完了;後來,我管不住自己了,一旦看出誰可惡來,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和他交往,連一句話也不肯過。現在,在我的記憶中只有幼年的一切是甜蜜的,因為那時病還不深。過了二十,凡是可惡的都記在心裡!我的記憶是一堆醜惡像片!」他楞起來了。「人人都可惡?」我問。
「在我犯病的時節,沒有例外。父母兄弟全可惡。要是敷衍,得敷衍一切,生命那才難堪。要打算不敷衍,得見一個打一個,辦不到。慢慢的,我成了個無家無小沒有一個朋友的人。幹嗎再交朋友呢?怎能交朋友呢?明知有朝一日便看出他可惡!」
我插了一句:「你所謂的可惡或者應當改為軟弱,人人有個弱點,不見得就可惡。」
「不是弱點。弱點足以使人生厭,可也能使人憐憫。譬如對一個愛喝醉了的人,我看見的不是這個。其實不用我這對眼也能看出點來,你不信這麼試試,你也能看出一些,不過不如我的眼那麼強就是了。你不用看人臉的全部,而單看他的眼,鼻子,或是嘴,你就看出點可惡來。特別是眼與嘴,有時一個人正和你講道德說仁義,你能看見他的眼中有張活的春畫正在動。那嘴,露着牙噴糞的時節單要笑一笑!越是上等人越可惡。沒受過教育的好些,也可惡,可是可惡得明顯一些;上等人會遮掩。假如我沒有這麼一對眼,生命豈不是個大騙局?還舉個例說吧,有一回我去看戲,旁邊來了個三十多歲的人,很體面,穿得也講究。我的眼一斜,看出來,他可惡。我的心中冒了火。不干我的事,誠然;可是,為什麼可惡的人單要一張體面的臉呢?這是人生的羞恥與錯處。正在這麼個當兒,查票了。這位先生沒有票,瞪圓了眼向查票員說:「我姓王,沒買過票,就是日本人查票,我姓王的還是不買!」我沒法管束自己了。我並不是要懲罰他,是要把他的原形真面目打出來。我給了他一個頂有力的嘴巴。你猜他怎樣?他嘴裡嚷着,走了。要不怎說他可惡呢。這不是弱點,是故意的找打——只可惜沒人常打他。他的原形是追着叫化子亂咬的母狗。幸而我那時節犯了病,不然,他在我眼中也是個體面的雄狗了。」
「那麼你很願意犯病!」我故意的問。
他似乎沒聽見,我又重了一句,他又微笑了笑。「我不能說我以這個為一種享受;不過,不犯病的時候更難堪——明知人們可惡而看不出,明知是夢而醒不了。病來了,無論怎樣吧,我不至於無聊。你看,說打就打,多少有點意思。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人們還不敢當面說我什麼,只在背後低聲的說,這是個瘋子。我沒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有一回我指着個軍人的臉說他可惡,他急了,把槍掏出來,我很喜歡。我問他:你幹什麼?哼,他把槍收回去了,走出老遠才敢回頭看我一眼;可惡而沒骨頭的東西!」他又楞了一會兒。「當初,我是怕犯病。一犯病就吵架,事情怎會作得長遠?久而久之,我怕不犯病了。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閒着是難堪的事。可是有事便有人,有人就可惡。一來二去,我立在了十字路口:長期的抵抗呢?還是敷衍一下?不能決定。病犯了不由的便惹是非,可是也有一月兩月不犯的時候。我能專等着犯病,什麼也不干?不能!剛要干點什麼,病又來了。生命仿佛是拉鋸玩呢。有一回,半年多沒犯病。好了,我心裡說,再找回人生的舊轍吧;既然不願放火,煙還是由煙筒出去好。我回了家,老老實實去作孝子賢孫。臉也常刮一刮,表示出誠意的敷衍。既然看不見人中的狗臉,我假裝看見狗中的人臉,對小貓小狗都很和氣,閒着也給小貓梳梳毛,帶着狗去溜個圈。我與世界復和了。人家世界本是熱熱鬧鬧的混,咱幹嗎非硬拐硬碰不可呢。這時候,我的文章作多了。第一,我想組織家庭,把油鹽柴米的責任加在身上也許會治好了病。況且,我對婦人的印象比較的好。在我的病眼中經過的多數是男人。雖然這也許是機會不平的關係,可是我硬認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作文章嗎?人們大概都很會替生命作文章。我想,自要找到個理想的女子,大概能馬馬虎虎的混幾十年。文章還不盡於此,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經驗斷定人人可惡嗎,現在改了。我這麼想了:人人可惡是個推論,我並沒親眼看見人人可惡呀。也許人人可惡,而我不永遠是犯着病,所以看不出。可也許世上確有好人,完全人,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面,我也看不出他可惡來。我並不曉得哪時犯病;看見面前的人變了樣,我才曉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沒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惡的時候呢?假如那是個根本不可惡的人。這麼一作文章,我的希望更大了。我決定不再硬了,結婚,組織家庭,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過日子,我幹嗎放着熟葡萄不吃,單檢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錯。」
他休息了一會兒,我沒敢催促他。給他滿上了酒。「還記得我的表妹?」他突然的問:「咱們小時候和她一塊兒玩耍過。」
「小名叫招弟兒?」我想起來,那時候她耳上戴着倆小綠玉艾葉兒。
「就是。她比我小兩歲,還沒出嫁;等着我呢,好象是。想作文章就有材料,你看她等着我呢。我對她說了一切,她願意跟我。我倆定了婚。」他又半天沒言語,連喝了兩三口酒。「有一天,我去找她,在路上我又犯了病。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拿着個粗碗,正在路中走。來了輛汽車。聽見喇叭響,她本想往前跑,可是跑了一步,她又退回來了。車到了跟前,她蹲下了。車幸而猛的收住。在這個工夫,我看見車夫的臉,非常的可惡。在事實上他停住了車;心裡很願意把那個小女孩軋死,軋,來回的軋,軋碎了。作文章才無聊呢。我不能再找表妹去了。我的世界是個醜惡的,我不能把她也拉進來。我又跑了出來;給她一封極簡短的信——不必再等我了。有過希望以後,我硬不起來了。我忽然的覺到,焉知我自己不可惡呢,不更可惡呢?這一疑慮,把硬氣都跑了。以前,我見着可惡的便打,至少是瞪他那麼一眼,使他哆嗦半天。我雖不因此得意,可是非常的自信——信我比別人強。及至一想結婚,與世界共同敷衍,壞了;我原來不比別人強,不過只多着雙病眼罷了。我再沒有勇氣去打人了,只能消極的看誰可惡就躲開他。很希望別人指着臉子說我可惡,可是沒人肯那麼辦。」他又楞了一會兒。「生命的真文章比人作的更周到?你看,我是剛從獄裡出來。是這麼回事,我和土匪們一塊混來着。我既是也可惡,跟誰在一塊不可以呢。我們的首領總算可惡得到家,接了贖款還把票兒撕了。綁來票砌在炕洞裡。我沒打他,我把他賣了,前幾天他被槍斃了。在公堂上,我把他的罪惡都抖出來。他呢,一句也沒扳我,反倒替我解脫。所以我只住了幾天獄,沒定罪。頂可惡的人原來也有點好心:撕票兒的惡魔不賣朋友!我以前沒想到過這個。耶穌為仇人,為土匪禱告:他是個人物。他的眼或者就和我這對一樣,可是他能始終是硬的,因為他始終是軟的。普通人只能軟,不能硬,所以世界沒有骨氣。我只能硬,不能軟,現在沒法安置我自己。人生真不是個好玩藝。」
他把酒喝淨,立起來。
「飯就好,」我也立起來。
「不吃!」他很堅決。
「你走不了,仁祿!」我有點急了。「這兒就是你的家!」
「我改天再來,一定來!」他過去拿那幾本書。「一定得走?連飯也不吃?」我緊跟着問。
「一定得走!我的世界沒有友誼。我既不認識自己,又好管教別人。我不能享受有秩序的一個家庭,象你這個樣。只有瞎走亂撞還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