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9章
老舍
我點了點頭。
「四爺明白這個;要不怎麼我倆是朋友呢。四爺說:王五,想個辦法呀!我說:四爺,我就有一個主意,揍!四爺說:王五,這就對了!揍!一來二去,我們可就商量好了。這我不能告訴你。我要說的是這個,」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見了,偵探跟上了四爺!未必是為這件事,可是叫偵探跟着總不妥當。這就來到難辦的地方了:我要告訴二爺吧?對不起四爺;不告訴吧?又怕把二爺也饒在裡面。簡直的沒法兒!」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開了。
黑李猜的不錯,白李確是有個帶危險性的計劃。計劃大概不一定就是打電車,他必定還有厲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內。他當然是不怕犧牲,也不怕別人犧牲,可是還不肯一聲不發的犧牲了哥哥——把黑李犧牲了並無濟於事。現在,電車的事來到眼前,連哥哥也顧不得了。我怎辦呢?警告黑李是適足以激起他的愛弟弟的熱情。勸白李,不但沒用,而且把王五擱在裡邊。
事情越來越緊了,電車公司已宣布出開車的日子。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訴黑李去。
他沒在家,可是王五沒出去。
「二爺呢?」
「出去了。」
「沒坐車?」
「好幾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車!」
由王五的神氣,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訴了他?」王五頭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兩盅,不由的就說了。」「他呢?」
「他直要落淚。」
「說什麼來着?」
「問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樣?我說,王五聽四爺的。
他說了聲,好。別的沒說,天天出去,也不坐車。」我足足的等了三點鐘,天已大黑,他才回來。
「怎樣?」我用這兩個字問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樣。」
決沒想到他這麼回答我。我無須再問了,他已決定了辦法。我覺得非喝點酒不可,但是獨自喝有什麼味呢。我只好走吧。臨別的時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幾天,好不好?」「過兩天再說吧。」他沒說別的。
感情到了最熱的時候是會最冷的。想不到他會這樣對待我。
電車開車的頭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沒在家,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來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爺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後,他用了不知什麼東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燒去了,對着鏡子直出神。」
完了,沒了黑痣,便是沒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我已經走出大門,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你可照應着點我的老娘!」約摸五點多鐘吧,王五跑進來,跑得連褲子都濕了。「全——揍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直喘了不知有多少工夫,他才緩過氣來,抄起茶壺對着嘴喝了一氣。「啊!全揍了!馬隊衝下來,我們才散。小馬六叫他們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們吃虧沒有傢伙,專仗着磚頭哪行!小馬六要玩完。」「四爺呢?」我問。
「沒看見。」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哼,事鬧得不小!要是拿的話呀,準保是拿四爺,他是頭目。可也別說,四爺並不傻,別看他年青。小馬六要玩完,四爺也許不能。」「也沒看見二爺?」
「他昨天就沒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這兒藏兩天。」「那行。」
第二天早晨,報紙上登出——砸車暴徒首領李——當場被獲,一同被獲的還有一個學生,五個車夫。
王五看着紙上那些字,只認得一個「李」字,「四爺玩完了!四爺玩完了!」低着頭假裝抓那塊疤,淚落在報上。
消息傳遍了全城,槍斃李——和小馬六,遊街示眾。
毒花花的太陽,把路上的石子曬得燙腳,街上可是還擠滿了人。一輛敞車上坐着兩個人,手在背後捆着。土黃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後押着,刀光在陽光下發着冷氣。車越走越近了,兩個白招子隨着車輕輕地顫動。前面坐着的那個,閉着眼,額上有點汗,嘴唇微動,象是禱告呢。車離我不遠,他在我面前坐着擺動過去。我的淚迷住了我的心。等車過去半天,我才醒了過來,一直跟着車走到行刑場。他一路上連頭也沒抬一次。
他的眉皺着點,嘴微張着,胸上汪着血,好象死的時候正在禱告。我收了他的屍。
過了兩個月,我在上海遇見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過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聲。
「啊?」他似乎受了一驚。「嘔,你?我當是老二復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象黑李的聲調,並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聲。
白李顯着老了一些,更象他的哥哥了。我們倆並沒說多少話,他好似不大願意和我多談。只記得他的這麼兩句:「老二大概是進了天堂,他在那裡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
眼鏡
宋修身雖然是學着科學,可是在日常生活上不管什麼科學科舉的那一套。他相信飯館裡蒼蠅都是消過毒的,所以吃芝麻醬拌麵的時候不勞手揮目送的瞎講究。他有對兒近視眼,也有對兒近視鏡。可是他除非讀書的時候不戴上它們。據老說法:越戴鏡子眼越壞。他信這個。得不戴就不戴,譬如走路逛街,或參觀運動會的時候,他的鏡子是在手裡拿着。即使什麼也看不見,而且腦袋常常的發暈,那也活該。
他正往學校里走。溜着牆根,省得碰着人;不過有時候踩着狗腿。這回,眼鏡盒子是卷在兩本厚科學雜誌里。他准知道這個辦法不保險,所以走幾步,站住摸一摸。把鏡子丟了,上堂聽課才叫抓瞎。況且自己的財力又不充足,買對眼鏡說不定就會破產。本打算把盒子放在袋裡,可是身上各處的口袋都沒有空地方:筆記本,手絹,鉛筆,橡皮,兩個小瓶,一塊吃剩下的燒餅,都占住了地盤。還是這麼拿着吧,小心一點好了;好在盒子即使掉在地上也會有響聲的。
一拐彎,碰上了個同學。人家招呼他,他自然不好不答應。站住說了幾句。來了輛汽車,他本能的往裡手一躲,本來沒有躲的必要,可是眼力不濟,得特別的留神,於是把鼻子按在牆上。汽車和朋友都過去了,他緊趕了幾步,怕是遲到。走到了校門,一摸,眼鏡盒子沒啦!登時頭上見了汗。抹回頭去找,哪裡有個影兒。拐彎的地方,老放着幾輛洋車。問拉車的,他們都沒看見,好象他們也都是近視眼似的。又往回找到校門,只摸了兩手的土。心裡算是彆扭透了!掏出那塊干燒餅狠命的摔在校門上,假如口袋裡沒這些零碎?假如不是遇上那個臭同學?假如不躲那輛闖喪的汽車?巧!越巧心裡越堵得慌!一定是被車夫拾了去,瞪着眼不給,什麼世界!天天走熟了的路,掉了東西會連告訴一聲都不告訴,而撿起放在自己的袋裡?一對近視鏡有什麼用?
宋修身的鼻子按在牆上的時候,眼鏡盒子落在牆根。車夫王四看見了。
王四本想告訴一聲,可是一看是「他」,一年到頭老溜牆根,沒坐過一回車。話到了嘴邊,又回去了。汽車剛拐過去,他順手撿起盒子,放在腰中。
當着別的車夫,不便細看,可是心中不由得很痛快,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微笑。
他看見宋修身回來了,滿頭是汗,怪可憐的。很想拿出來還給他。可是別人都說沒看見,自己要是招認了,吃了又吐,怪不好意思的。況且給他也是白給,他還能給點報酬?白叫他拿去,而且還得叫朋友們奚落一場——喝,拾了東西連一聲都不出,怕我們搶你的?喝,拾了又白給了人家,真大方?莫若也說沒看見。拾了就是拾了,活該。學生反正比拉車的闊。
宋修身往回走,王四拉起車來,搭訕着說,「別這兒耗着啦,東邊去擱會兒。」心裡可是說,「今兒個咱算票不了啦,連盒子帶鏡子還不賣個塊兒八七的?!」到了個僻靜地方,放下車,把盒子掏出來。
好破的盒子,大概換洋火也就是換上一小包。盒子上面的布全磨沒了,倒好,油汪汪的,上邊還好象粘着點柿子汁兒。打開,眼鏡框子還不壞,挺粗挺黑——王四就是不喜歡細鐵絲似的那路鏡框,看見戴稀軟活軟的鏡框的人,他連「車」也不問一聲。用手彈了彈耳插子,不象是鐵的,可也不是木頭的——許是玳瑁的!他心中一跳。
鏡子真髒,往外凸着,上面淨是一圈一圈的紋,膩着一圈圈的土,越到鏡邊上越厚。鏡子底下還壓着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劃着,扔在地上。從車廂里拿出小破藍布撣子來。給鏡子哈了兩口氣,開始用撣子布擦。連哈了四次氣,鏡子才有個樣兒;又沾了一回唾沫,才完全擦乾淨。自己戴了戴,不行,架子太小,戴不上;宋修身本是個小頭小臉的人。「賣不出去,連自己戴着玩都不行!」王四未免有點失望。可是繼而一想:拉車戴眼鏡,不大象樣兒;再說,怎能賣不出去呢?
拉着車,找着一個破貨攤。「嗐,賣給你這個。」「不要。」擺攤的人——一個紅鼻子黃眼的傢伙——連看也沒看,雖然他的攤上有許多眼鏡,而且有老式繡花的鏡套子呢。
王四不想打架,連「媽的真和氣!」都沒說出聲來。又遇上個挑筐買賣破爛的,「嗐!賣給你這個,玳瑁框子!」「沒見過這樣的玳瑁!」挑筐的看了一眼,「乾脆要多少錢?」
「乾脆你給多少?」王四把鏡子遞過去。
「二十子兒。」
「什麼?」王四把鏡子搶回來。
「給的不少。平光好賣,老花鏡也好賣;這是近視鏡。框子是化學的,說不定挑來挑去就弄碎了;白賠二十枚。」
王四的心涼了,可是還不肯賣;二十子?早知道還送給那個溜牆根的學生呢!
不賣了,他決定第二天把鏡子送歸原主;也許倒能得幾毛錢的報酬。
第二天早晨,王四把車放在拐彎的地方。學校打了鍾,溜牆根的近視眼還沒來。一直等到十點多,還是沒他的影兒。拉了趟買賣,約摸有十二點多了,又特意放回來。學生下了課,只是不見那個近視眼。
宋修身沒來上課。
眼鏡丟了以後,他來到教室里。雖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還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課,他的腦袋直抽着疼。他越發心裡堵得慌。第二堂是算術習題。他把眼差不多貼在紙上,算了兩三個題,他的心口直發癢,腦門非常的熱。他好象把自己丟失了。平日最歡喜算術,現在他看着那些字碼心裡起急。心中熟記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點新東西——眼鏡,汽車,車夫。公式和懊惱攙雜在一塊,把最喜愛的一門功課變成了最討厭的一些氣人的東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課室里,他想跑到空曠的地方去嚷一頓才痛快。平日所不愛想的事,例如生命觀等,這時候都在心中冒出來。一個破近視鏡,拾去有什麼用?可是竟自拾去!經濟的壓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個車夫。雖然想到這個,心中究竟是難過。今天的功課交不上。明天當然還是頭疼。配鏡子去,作不到。學期開始的時候,只由家中拿來七十幾塊錢,下倆月的飯費還沒有着落。家中打的糧不少,可是賣不出去。想到了父親,哥哥,一天到頭受苦受累,糧可是賣不出去。平日他沒工夫想這些問題,也不肯想這些問題;今天,算術的公式好象給它們勻出來點地方。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他頭一次覺得生命沒着落,好象一切穩定的東西都隨着眼鏡丟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學,也想不出繼續求學的意義。
長極了的一點鐘,好容易才過去。下課的鐘聲好象不和平日一樣,好象有點特別的聲調,是一種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氣引着他走出校門;第三堂不上了,也沒去請假。他就沒想到還有什麼第三堂,什麼請假的規則。
溜着牆根,他什麼也沒想,又象想着點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他想起眼鏡。幾個車夫在那兒說話呢,他想再過去問問他們,可是低着頭走了過去。
第二天,他沒去上課。
王四沒有等到那個近視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車箱裡——那裡有那個破眼鏡盒子。不知道為什麼老忘不了它。將要收車的時候,小趙來了。小趙家裡開着個小雜貨鋪,可是他不大管鋪子裡的事。他的父親很希望他能管點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錢;兒子還不如夥計可靠呢。小趙的父親每逢行個人情,或到廟裡燒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在小攤兒上買的。大鋪戶的掌柜和先生們都戴平光的眼鏡,以便在戲館中,廟會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鋪掌柜也不能落伍。小趙並不希望他父親一病身亡,雖然死了也並沒大關係。假如父親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樣表示出他變成了正式的掌柜,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買的眼鏡,價值不限於八毛。那是掌權立業,袋中老帶着幾塊現洋的象徵。
他常和王四們在一塊兒。每逢由小鋪摸出幾毛來,他便和王四們押個寶,或者有時候也去逛個土窯子。車夫們都管他叫「小趙」,除非賭急紅了臉才稱呼他「少掌柜」,而在這種爭鬥的時節,他自己也開始覺到身分。平日,他沒有什麼脾氣,對王四們都很「自己」。
「押押?我的莊?」小趙叫他們看了看手中的紅而髒的毛票,然後掏出煙捲,吸着。
王四從耳朵上取下半截煙,就着小趙的火兒吸着。大家都蹲在車後面。
不大一會兒,王四那點銅子全另找到了主人。他腦袋上的筋全不服氣的漲起來。想往回撈一撈——「嗐,紅眼,借給我幾個子兒!」
紅眼把手中的銅子押上,押了五道;手中既空,自然不便再回答什麼,擠着紅眼專等看骰子。
王四想不出招兒來。賭氣子立起來,向四外看了看,看有巡警往這裡來沒有。雖然自己是輸了,可是巡警要抓的話,他也跑不了。
小趙贏了,問大家還接着干不。大家還願意干,可是小趙得借給他們資本。小趙滿手是土,把銅子和毛票一齊放在腰裡:「別套着爛,要干,拿錢。」
大家快要稱呼他「少掌柜」了。賣燒白薯的李六過來了。「每人一塊,趙掌柜的給錢!」小趙要宴請眾朋友。「這還不離,小趙!」大家圍上了白薯挑子。王四也弄了塊,深呼吸的吃着。吃完白薯,王四想起來了:「小趙,給你這個。」從車箱裡把眼鏡找出來:「別看盒子破,裡面有好玩藝兒。」小趙一見眼鏡,「掌柜的」在心中放大起來;把沒吃完的白薯扔在地上,請了野狗的客。果然是體面的鏡子,比父親的還好。戴上試試。不行,「這是近視鏡,戴上發暈!」「戴慣就好了,」王四笑着說。
「戴慣?為戴它,還得變成近視眼?」小趙覺得不上算,可是又真愛眼鏡。試着走了幾步。然後,摘下來,看看大家。大家都覺得戴上鏡子確是體面。王四領着頭說:「真有個樣兒!」
「就是發暈呢!」小趙還不肯撒手它。
「戴慣就好了!」王四覺得只有這一句還象話。
小趙又戴上鏡子,看了看天。「不行,還是發暈!」「你拿着吧,拿着吧。」王四透着很「自己」。「送給你的,我拿着沒用。拿着吧,等過二年,你的眼神不這麼足了,再戴也就合適了。」
「送給我的?」小趙釘了一句。「真的?操!換個盒子還得好幾毛!」
「真送給你,我拿着沒用;賣,也不過賣個塊兒八七的!」王四更顯着「自己」了。
「等我數數,」小趙把毛票都掏出來,給了李六白薯錢。「還有六毛,才他媽的贏了兩毛!」
「你還有銅子呢!」有人提醒他一聲。
「至多也就有一毛來錢的銅子,」小趙可是沒往外掏它們,大家也不就深信他的話。小趙可是並不因為贏得少而不高興;他的確很歡喜。往常,他每耍必輸。輸幾毛原不算什麼,不過被大家拿他當「大頭」,有些難堪。今天總算恢復了名譽,雖然連銅子算上才三毛來錢——也許是三毛多,銅子的分量怪沉的嗎。「王四,我也不白要你的。看見沒?有六毛。你三毛,我三毛,象回事兒不象?」
王四沒想到他能給三毛。他既然開通,不妨再擠一下:「把銅子再掏出點來,反正是贏去的。」
「吹!吉祥錢,腰裡帶着好。明兒個還得跟你們干呢!」小趙覺得明天再來,一定還要贏的。這兩天運氣必是不壞。「好啦,三毛。三毛買那麼好的鏡子!」王四把票子接過來。放在貼肉的小兜里。
「你不是說送給我嗎?這小子!」
「好啦,好啦,朋友們過得多,不在乎這個。」小趙把眼鏡放在盒子裡,走開。「明兒再干!」走了幾步,又把盒子打開。回頭看了看,拉車的們並沒把眼看着他。把鏡子又戴上,眼前成了模糊的一片。可是不肯馬上摘下來——戴慣就好了。他覺得王四的話有理。有眼鏡不戴,心中難過。況且掌柜們都必須戴鏡子的。眼鏡,手錶,再安上一個金門牙;南崗子的小鳳要不跟我才怪呢!
剛一拐彎,猛的聽見一聲喇叭。他看不清,不知往哪面兒躲。他急於摘鏡子……學校附近,這些日子了,不見了溜牆根的近視學生,不見了小趙,不見了王四。「王四這些日子老在南城擱車,」李六告訴大家。
鐵牛和病鴨
王明遠的乳名叫「鐵柱子」。在學校里他是「鐵牛」。好象他總離不開鐵。這個傢伙也真是有點「鐵」。大概他是不大愛吃石頭罷了;真要吃上幾塊的話,那一定也會照常的消化。
他的渾身上下,看哪兒有哪兒,整象匹名馬。他可比名馬還潑辣一些,既不嬌貴,又沒脾氣。一年到頭,他老笑着。兩排牙,齊整潔白,象個小孩兒的。可是由他說話的時候看,他的嘴動得那麼有力量,你會承認這兩排牙,看着那麼白嫩好玩,實在能啃碎石頭子兒。
認識他的人們都知道這麼一句——老王也得咧嘴。這是形容一件最累人的事。王鐵牛幾乎不懂什麼叫累得慌。他要是咧了嘴,別人就不用想幹了。
鐵牛不念《紅樓夢》——「受不了那套妞兒氣!」他永遠不鬧小脾氣,真的。「看看這個,」他把袖子摟到肘部,敲着筋粗肉滿的胳臂,「這麼粗的小棒錘,還鬧小性,羞不羞?」順勢砸自己的胸口兩拳,咚咚的響。
他有個志願,要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作點對別人有益的事,而且要自自然然作成,既不鑼鼓喧天,也不殺人流血。
由他的談吐舉動上看,誰也看不出他曾留過洋,念過整本的洋書,他說話的時候永不夾雜着洋字。他看見洋餐就撓頭,雖然請他吃,他也吃得不比別人少。不服洋服,不會跳舞,不因為街上髒而堵上鼻子,不必一定吃美國橘子。總而言之,他既不鬧中國脾氣,也不鬧外國脾氣。比如看電影,《火燒紅蓮寺》和《三劍客》,對他,並沒有多少分別。除了「妞兒氣」的片子,都「不壞」。
他是學農的。這與他那個「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頗有關係。他的態度大致是這樣:無論政治上怎樣革命,人反正得吃飯。農業改良是件大事。他不對人們用農學上的專名詞;他研究的是農業,所以心中想的是農民,他的感情把研究室的工作與農民的生活聯成一氣。他不自居為學者。遇上好轉文的人,他有句善意的玩笑話:「好不好由武松打虎說起?」《水滸傳》是他的「文學」。
自從留學回來,他就在一個官辦的農場作選種的研究與試驗。這個農場的成立,本是由幾個開明官兒偶然靈機一動,想要關心民瘼,所以經費永遠沒有一定的着落。場長呢,是照例每七八個月換一位,好象場長的來去與氣候有關係似的。這些來來往往的場長們,人物不同,可是風格極相似,頗似秀才們作的八股兒。他們都是咧着嘴來,咧着嘴去,設若不是「場長」二字在履歷上有點作用,他們似乎還應當痛哭一番。場長既是來熬資格,自然還有願在他們手下熬更小一些資格的人。所以農場雖成立多年,農場試驗可並沒有作過。要是有的話,就是鐵牛自己那點事兒。
為他,這個農場在用人上開了個官界所不許的例子——場長到任,照例不撤換鐵牛。這已有五六年的樣子了。鐵牛不大記得場長們的姓名,可是他知道怎樣央告場長。在他心中,場長,不管姓甚名誰,是必須央告的。「我的試驗需要長的時間。我愛我的工作。能不撤換我,是感激不盡的!請看看我的工作來,請來看看!」場長當然是不去看的;提到經費的困難;鐵牛請場長放心,「減薪我也樂意干,我愛這個工作!」場長手下的人怎麼安置呢?鐵牛也有辦法:「只要准我在這兒工作,名義倒不拘。」薪水真減了,他照常的工作,而且作得頗高興。
可有一回,他幾乎落了淚。場長無論如何非撤他不可。可是頭天免了職,第二天他照常去作試驗,並且拉着場長去看他的工作:「場長,這是我的命!再有些日子,我必能得到好成績;這不是一天半天能作成的。請准我上這裡作試驗好了,什麼我也不要。到別處去,我得從頭另作,前功盡棄。況且我和這個地方有了感情,這裡的一切是我的手,我的腳。我永不對它們發脾氣,它們也老愛我。這些標本,這些儀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笑着,眼角里有個淚珠。耶穌收稅吏作門徒必是真事,要不然場長怎會心一軟,又留下了鐵牛呢?從此以後,他的地位穩固多了,雖然每次減薪,他還是跑不了。「你就是把錢都減了去,反正你減不去鐵牛!」他對知己的朋友總這樣說。
他雖不記得場長們的姓名,他們可是記住了他的。在他們天良偶爾發現的時候,他們便想起鐵牛。因此,很有幾位場長在高升了之後,偶爾憑良心作某件事,便不由的想「借重」鐵牛一下,向他打個招呼。鐵牛對這種「抬愛」老回答這麼一句:「謝謝善意,可是我愛我的工作,這是我的命!」他不能離開那個農場,正象小孩離不開母親。
為維持農場的存在,總得作點什麼給人們瞧瞧,所以每年必開一次農品展覽會。職員們在開會以前,對鐵牛特別的和氣。「王先生,多偏勞!開完會請你吃飯!」吃飯不吃飯,鐵牛倒不在乎;這是和農民與社會接觸的好機會。他忙開了:徵集,編制,陳列,講演,招待,全是他,累得「四脖子汗流」。有的職員在旁邊看着,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過來指摘出點毛病,以便表示他們雖沒動手,可是眼睛沒閒着。鐵牛一邊擦汗一邊道歉:「幸虧你告訴我!幸虧你告訴我!」對於來參觀的農民,他只恨長着一張嘴,沒法兒給人人搿開揉碎的講。
有長官們坐在中間,好象兔兒爺攤子的開會紀念像片裡,十回有九回沒鐵牛。他顧不得照像。這一點,有些職員實在是佩服了他。所以會開完了,總有幾位過來招呼一聲:「你可真累了,這兩天!」鐵牛笑得象小姑娘穿新鞋似的:「不累,一年才開一次會,還能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