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工人同志們談寫作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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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工人同志們談寫作
第一章
不怕,不慌
第二章
多改多念
第三章
怎樣運用口語
第四章
寫透一件事
第五章
突出主題,安排材料
第六章
談人物的刻畫
第七章
怎樣寫快板
第一章 不怕,不慌
先說「不怕」。有的人學習寫稿子,拿起筆來就害了怕。他以為寫稿子一向是文人的事,所以寫起來必須多轉文,多要筆調;要是光寫大白話,一定教人家看不起。於是,他就皺起眉來,本來要寫「今天天氣很好」,卻怕不夠味兒;想來想去,寫成了「滿心興奮的我,覺得今天天氣是偉大無比的」;反倒不像話了。
沉住了氣,不要怕,寫大白話就好。大白話是咱們嘴裡的活語言呵!學習別人的作品是有好處的,但不要專從別人的文章里去搜集漂亮的字眼,硬來裝飾自己的文字。那樣,一不留神,反倒弄得詞不達意了。我們都會說話,就讓我們說自己的話吧。說得明白正確,比亂用一些修詞好的多;說得簡單有力,比說得囉囌累贅好的多。簡單明確的文學是好文學,亂用修詞的文字不是好文學。不要怕自己掌握的詞彙少,寫出來的字句不文雅,就放下筆不寫。我們要自信能用自己的話,明白清楚地寫出文章來。真話、明白話,比什麼都好。不必要的形容,不但不能教文字美麗,反倒破壞了文學的簡單樸實。我們說,「我們熱愛偉大的祖國」,因為我們的確熱愛祖國,我們的祖國也的確是偉大。假若我們說,「我們熱愛偉大的蘋果」,就不大對頭了。亂用字是個毛病。我們的竅門是要憑我們自己的言語,寫出乾乾淨淨的好文章來。
現在說「不慌」。寫下來的大白話跟嘴裡的大白話不能完全一樣。我們說話的時候,可以隨時地補充、改正、重複,所以雖然說得不完全聯貫、順當、乾脆,可是也能對付着把事情說明白了。寫文章可沒有這樣的便利。寫下來的話必須順當、乾脆、貫通一氣。因此,我們寫稿子千萬不要慌。我們必須要先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要寫什麼,和怎樣寫。比如說,我們要寫一篇東西,報道在「五反」運動之後,工人們怎樣積極地搞生產。我們就不必多寫「五反」運動里的經過情形;那些情形已是人所共知的,不必再說一遍;我們主要地是報告今天怎麼搞生產。這樣,我們就可以三言兩語地介紹一下,像:「五反運動結束了,我們的廠里有了新氣象,」即可轉入正文,不拖泥帶水。
這樣決定好,我們還要想是借着一個積極分子的模範事跡說明搞生產的熱情呢?還是把全廠所有的新氣象全說出來呢?我們必須先有個決定。有了決定,才能布置這篇報道的全局。要不然,就會東一句西一句地隨便扯,不能成為好文章。儘管我們要只寫二三千字,也須先寫出個提綱,安排好頭一段說什麼,第二段說什麼……。有了提綱,心裡有了底,寫起來就能順理成章;先麻煩點,後來可省事。
按照提綱要寫第一段了,還是別慌。先要想想這一段都說什麼,把要說的都在心中盤算過,然後再動筆。練習寫稿子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有了上句,沒有下句。那是因為想一句就寫一句,不曉得盤算全段兒。想起一句說一句不是好辦法,那很容易寫得前言不搭後語,勉強湊成一篇也會是胡塗文章。
盤算好了一段,就按着我們自己的語言寫下來。我們首要的任務是把這一段話寫得清楚明白,既不東一句西一句那麼隨便扯,又不繞着彎子去找我們自己不完全了解的字眼。呵,我們要是能用自己的話寫出一段清順的文字來,那真夠快活的!
第二章 多改多念
文章必須修改,誰也不能一下子就寫成一大篇,又快又好。怎麼修改呢?我們應當先把不必要的話,不必要的字,狠狠地測去,像農人鋤草那樣。不要心疼一句好句子,或一個漂亮字,假若那一句那一字在全段全句中並不起什麼好的作用。文章正像一個活東西,全體都勻稱調諧就美,孤零仃的只有一處美,可是跟全體不調諧,就不美。比方說,一個人長得並不俊,服裝也不整齊,可是戴了一頂極漂亮的帽子,那能教他變成美人嗎?不能!文章也是這樣。「憤怒的葡萄」呵,「潺潺的流水」呵,單看起來也許不錯,要是放錯了地方就不中用;刪去它,別心疼!若是整段可有可無,整段就都可以刪去。文章必須簡練經濟,不要以多為勝。一句話說到家,比十句八句還更頂事。不着邊際的話一概要刪去。
這樣「鋤」一兩遍,看一看全篇已經都聯貫清楚了,再細細修改字句。首先,要把不現成的字,換上現成的字,把不近情理的字,換上近情理的字。比方說,我們的小貓在屋中撒了一泡尿,我們便寫「這使我異常憤怒」,便似乎不大近情理;不如說「我有點生氣」。一個愛潔淨的人是可能因小貓這個舉動生氣的,可不見得就「異常憤怒」。反之,我們聽到美帝國主義的飛機濫炸平壤,而只「生了一點氣」,並不「憤怒」,就不近情理。要打算教文章帶感情,能感動人,我們必須揣摩我們的話語近不近情理。
文章通體都順當了,我們須再加工,起碼教重要的句子有力量,帶感情。由心裡說出的真情實話必定有力量。文字的力量來自我們的思想與感情,不來自從字典辭源找來的字彙詞彙。我們的思想好,感情厚,我們就一定能教普通的話變成很有力量的話。在我們和人爭辯的時候,我們不是也說普通話麼?可是往往很帶感情。寫文章也能夠這樣。我們要相信自己,確是能用大白話說得一針見血,我們就敢放膽地下筆了。我們寫稿子要有鬥爭地主、奸商,或貪污分子那樣的勇氣,一句話把對方說得低下頭去。我們會說這樣的話嗎?會!好,為什麼不把這樣的話放在文章里呢?心裡的真話——有思想有感情的話——是文藝作品的話。
為多修改就須多念自己的文章。這裡所說的「念」是朗讀的意思。文字寫在了紙上,我們不容易知道它們的聲音好不好,音節好不好,用字現成不現成。非出着聲兒念不可。嘴裡念,耳朵聽,我們會立刻聽出文字的毛病來:有的句子太長了,應當改短;有的句子念着繞嘴,必是音節或字眼安排得不對勁,要設法調換修正;有的句子意思好,可是念起來不嘹亮,不乾脆,聽着不起勁,這必是句子的結構還欠妥當,或某幾個字不大現成,應當再加工。一個好句子念起來嘴舒服,耳朵舒服,心裡也舒服。我們拉胡琴必須先定定弦。我們朗讀文章,正好像拉拉胡琴,試試弦,聲音不對就馬上調整。
念給自己聽是個好辦法,可還不如念給別人聽。別人的耳朵有時候比咱自己的更可靠。特別是詩和話劇,一個字用的不好不對,聽者馬上就會感到彆扭。我們必須要求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先能教別人聽得明白,然後更進一步教別人聽了挺過癮。可千萬別把自己的文章藏在口袋裡,不敢念給朋友們聽;也別怕朋友們聽了提意見。說到歸齊,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聽的呵!
我們還要多念別人的作品,這裡的「念」是閱讀的意思。光自己寫,而不多念別人的作品,不容易進步。頂好是寫和讀並進;自己常常練習寫作,也不斷地閱讀好作品。自己老不寫,就不能充分得到閱讀作品的好處;光自己寫而不閱讀作品,就不能吸收經驗,豐富自己。作品是寫作經驗最具體的表現。我們從一篇作品裡,可以看出作家怎樣運用文字語言,怎樣描寫風景,刻畫人物,怎樣布置全局,怎樣安排各處的情節。這些,都是我們應當細心體會的。這樣學習了一篇作品,我們就會明白:原來一篇好作品是一個藝術品,處處都是事前布置好了的,所以那麼有層次,有發展,有起有落,有頭有尾,不是隨便一寫,顧前不顧後,或這兒太多,那兒太少,一疙瘩一塊的。
怎麼去寫一件事,應該由作者自己決定——怎麼寫的最經濟,最有效果。這就是說,我們不必去摹仿別人。我們念別人的作品是為豐富自己的經驗,而不是為照貓畫虎地去套別人的套子。這一點很要緊。比如說,念了別人的作品,我們看明白人家能用三言五語刻畫出一個人物,好,我們便應當學這個方法,也設法去用三言五語描畫出個人物,可不是人家的人物姓王,咱們自己的人物也得姓王,人家的人物愛唱戲,咱們的也得愛唱戲。我們要從別人的作品中學來寫作的方法,而後運用這方法去自己創作,若是照着葫蘆畫瓢,人家怎麼寫我也怎麼寫就不對了。況且,即使一部好作品,其中也難免有薄弱的地方。有的作家很會刻畫人物,而不會安排情節,有的很會描寫風景,而文字不大利落。在我們念作品的時候,須「睜開眼睛」,看到好處,也看到壞處,從而學那優點,不學那缺點。要不然,把別人的缺點都學來,就越學越壞了。
第三章 怎樣運用口語
在第一段里,咱們說過,大白話是咱們嘴裡的活言語。大白話就是口語。用口語寫出來的東西容易生動活潑,因為它是活言語。活言語必然念起來順口,聽起來好懂,使人感到親切有味。
讓咱們還先從用字用詞上說起吧。
(一)要現成。作文章應當用現成的字和詞,在前面已經略略交代過。現在,不妨再說一說,因為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您看,我時常遇到這樣的事:某同志已在工廠或部隊生活過好幾年,很想寫出他所熟習的生活,可是寫不出來,據他們自己說,是因為缺乏字彙詞彙。有的同志還給我來過信,問缺乏字彙詞彙怎麼辦。這使我很納悶。難道在工廠或部隊生活過好久,就不知道各種機器和各種武器的名稱嗎?就不知道工廠里部隊裡的日常用語嗎?「迫擊炮」就是「迫擊炮」,並沒有別的詞彙可以代替呵。「計件工資」就是「計件工資」,也沒有別的詞彙可以代替呵。再說,既在工廠或部隊裡生活,每天都要勞動,辦許多事情,難道不說話嗎?至少,大家也得跟別人一樣,有吃喝起居等等事情吧!那麼,「吃飯」就是「吃飯」,難道因為作文章就須改為「進饌」麼?
我看哪,這是犯了咱們在第一段說過的毛病,就是他們總以為一拿筆寫文章就得放下日常生活的言語,而另換上一套。這個想法不正確。您看,作家們不是時常下廠下部隊去學習工人和戰士的語言嗎?假若工人和戰士沒有豐富的言語,作家們幹什麼去向他們討教呢?毛病呵大概是在這兒——有的工人和戰士有點輕看自己的語言。的確,一位工人或戰士說不上來一位教授的話,可是工人或戰士一時並不會去描寫一位教授的生活。況且,一位大學教授也並不對學生們說:「上課矣,爾輩其靜聽予言!」同志們,文字越現成越有力量,不要考慮什麼文雅不文雅。「小三兒把衣裳弄髒了」比「小三兒將衣裳玷污了」要有勁的多。「汗流如漿」遠不及「汗珠兒掉在地上裂八瓣」那麼生動深刻。躲着生活中現成的詞彙不用,而另換一套,是勞而無功的。
(二)要選擇。看了上邊的一段話,我們就知道寫文章須用現成的字與詞。可是,這並不是說,凡是現成的字與詞都可以拍拍腦袋算一個。我們須細心地選擇一下,看哪個最合適。
比如說,「上學」和「入學」兩個詞本來是差不多的,可是它們並不完全一樣,我們就不好隨便地用。「小三兒上學去」是說小三兒到學校去;「小三兒入了學」是說他考中了,入了學校。這樣,一個「上」字和一個「入」字就不能亂用;一亂用,意思就不明確了。再比如說,「行」跟「走」本是一個意思,可是我們不說「我行到東安市場」;在這裡,「走」字現成。趕到我們說「行軍」的時候,又必說「行」,不說「走」;「行軍」現成,「走軍」不像話。現成不現成就是通大路不通大路,大家都那麼說就現成;只有我們自己那麼說就不現成,我們應當留點心。
再看,「作」「干」「搞」三個字不都是一樣的麼?可是,我們要先選擇一下,看看哪個最合適。在「他作事很認真」這一句里,「作」字最恰當。我們不能說「他幹事很認真」,或「搞事很認真」。在「你要好好地干」里,「干」就比「作」和「搞」都更有勁。「他把事情搞垮了」,「搞」又比「作」和「干」都更恰當。
這麼一看,我們就可以看明白:那些發愁字彙詞彙不夠用的同志們也許並不缺乏字彙詞彙,而是不會選擇與調動自己知道的字眼兒。用現成的字眼兒作文章,必須注意怎麼選擇,怎麼調動。這就是說,我們須給我們平時用的語言加點工。平時,我們用錯一兩個字,也許沒有太大的關係,寫文章可不許用錯一個字。用錯一個字,話就不明確,成了胡塗文章。我們學習寫作,先別光發愁字眼兒不夠用,到處去找什麼「潺潺」呵,「熊熊」呵,「漣漪」呵,有了這些半死不活的詞彙並不能教咱們寫出好文章;沒有它們,我們還是能寫出好文章來。最要緊的是把咱們知道的字眼都用得恰當合適。作文所以是費腦筋的事,就在這裡——寫在紙上的字要個個明確,個個合適,我們要想了再想,不許馬馬虎虎。為了「作」「干」「搞」這類人人知道的字也要用腦筋細想細選。這就叫作「推敲」。有一個古人作了一句詩:「僧推月下門。」後來一想,「推」字不如「敲」字好,因為「推」字的動作太「瘟」,不如「敲」字的動作既有動作,又能出聲兒。您看,同是現成的字,有響聲的就比啞叭字好得多。當然,推門也可能出聲兒,可是推門的聲兒不像敲門的聲那麼響亮,那麼好聽。我們作文或作詩,也得下些「推敲」的工夫。想了再想,一點也不隨便。這是我們必須下的一番工夫。不下達番工夫,而只想大筆一揮就能寫出一篇好文章,沒有那回事。我們作文既不要先害怕,也別着急。作什麼也是一樣,都是功到自然成。
(三)新字新詞。照着前邊所說的,我們是不是應當吸收新的詞彙呢?一定要吸收。「抗美援朝」,「愛國衛生運動」,都是幾年前所沒有的,而現在已成為盡人皆知的,我們怎能不用呢。它們已經成為大家口頭上的,而且沒有別的詞彙可以代替它們,它們也就都現成。
可是要當心,要用一個新的詞彙,必須先十分明白了它,千萬別似懂不懂就亂用。「檢查」是「檢查」,「檢討」是「檢討」,不能隨便將就。自己不明白一個字一個詞,就趕緊去向別人討教,千萬別不懂假充懂,那最誤事!
說到這兒,我又想起那些發愁詞彙缺乏的同志們。我看哪,他們心中也許有許多詞彙,可是一到用的時候就抓了瞎,到底這個詞怎麼講呢?不用它吧,不行;用吧,心裡沒底!所以他們發了愁。假若他們平日有「不明白就問」的習慣,他們一定用不着這樣發愁。把平日口頭上說的詞彙都重新檢查一下,看看到底真明白了多少,也許是個好辦法。不明白的趕緊去問。我們要運用口語,就不能不用口頭上的新名詞,要用它們就須先明白它們。不這麼辦,我們不易豐富自己的語言。
以上是由用字用詞上講怎麼運用口語。以下另說兩件事:(一)應否用土話。口語裡有許多土話;土話在一個地方現成,在另一個地方就不現成,或甚至完全不懂,所以我們用土話的時候得考慮一下。我們頂好用普通話寫文章,少用或不用土話。我們全國都正在進行推廣普通話的運動,所以我們寫文章也該用普通話。這是我們的一個政治任務。不會說普通話怎辦呢?只有一個辦法——學。
(二)造句。從造句上說,我們也要遵照口語的句法。一般的說,中國話在口頭上是簡單幹脆的,不多用老長老長的句子。我們往往愛犯造長句的毛病,不但念起來不自然,不悅耳,不易懂,而且有把自己也繞胡塗了的危險——自己已繞胡塗,讀者就更胡塗了。按照我的經驗,我總是先把一句話的意思想全,要是按照這點意思去造句呢,我也許需要一句很長很長的話;於是,我就用口語的句法重新去想,看看用口頭上的話能不能說出那點意思,和口頭上的話怎樣說出那點意思。我往往把一個長句子分成好幾個短句來說,既能把意思說明白,而且說得很自然,挺帶勁,不拖泥帶水。用這個方法造句,寫出來的一篇東西雖不能完全是口語,可是大致都能接近口語了。思想儘管深,能用普通的句法說出來,思想就變成誰都能明白的事兒了。
第四章 寫透一件事
關於這一項,分三段來說吧:
(一)寫自己真知道的事,不寫自己不十分知道的事。一個學生不寫學生的生活,而在報紙上找些婚姻法宣傳資料去寫,一定寫不出什麼名堂來。寫東西非有生活不可。不管文字多麼好,技巧多麼高,也寫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們是工人,就寫工人的生活。
這樣,寫作範圍不就太小了麼?只要寫得深刻,範圍小點沒有什麼關係。一位偉大的作家的確能夠寫出許多不同的人物,好多不同的事情,可是咱們現在的目的是先寫好一件事,還不能希望馬上成為偉大的作家。咱們今天若能好好地寫出一篇反映真實的報道,誠誠實實地宣傳咱們廠里新找到的竅門,從而傳布到全國,推行到全國,咱們的功勞可就真不小!咱們若能就着咱們所知道的一件事,寫成個獨幕劇,使全廠的或幾個廠子的同志們看了戲,都受到感動,增加了生產,咱們也就立了功。不怕寫的少,就怕寫不好。寫出十幾句話的一首好歌子,風行全國,到處起很大的鼓舞作用,功勞也不小呵!
(二)抱定一個題目寫,不要一會兒一換。初學寫作的人往往有這個困難:很高興地看中了一件事,打算用它寫成一篇小說或戲劇。可是,及至一動筆,才寫了幾句就寫不下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有許多不同的原因,其中最常遇見的一個是我們只看見了事情的表面,而沒有看見它的根兒,所以寫了幾句就擱下筆,怪掃興的。我們不應當這麼容易動搖,而應當深入地去挖那件事的根兒,養成我們對事事物物要刨根問底的習慣。我們的責任就是遇見事必去刨根問底。假如我們老滿足於事情的表面,看見一件熱鬧的事,不求甚解,動筆就寫,寫不出就掃興,一來二去我們就丟了信心,不想再拿筆了。反之,我們若是抱定刨根問底的態度,我們就會慢慢地體會出來,不管事情多麼熱鬧或多麼簡單,不過都是表面的現象。趕到咱們挖到事情的根兒上,熱鬧的事也許原來很簡單,簡單的事兒也許並不那麼簡單。事情的根兒就是問題所在。
找到問題,咱們心裡可就透亮多了。呵,原來這件熱鬧的事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問題很簡單哪;原來那件簡單的事倒並不應當輕視,問題不小呵。這樣,咱們就不再被表面的現象迷惑住,也就容易判斷出哪個值得寫和哪個值不得寫,不再冒冒失失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筆就寫,也就減少了因寫不出而掃興灰心的毛病。
一旦找到問題就死不放手,加勁兒挖掘它的根兒,越挖越深,咱們也就越有的寫了。呵,昨天老張鬧脾氣,原來不是因為肝火盛,而是他有個思想問題。什麼思想問題呢?他呀不明白「計件工資」的好處。哪一點他不明白呢?他呀不明白工人的利益和國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您看,當作一個問題看,咱們就能由老張個人鬧脾氣看到國家利益上去,這不就有好多話可說了麼?抱住這個題目挖吧,別放手!
還有,看到了問題就得解決問題。這麼一來呀,咱們的文章可就有頭有尾,是個整的了。要是只形容了老張鬧脾氣,當然沒有多大意思。光加上兩位弟兄拉着他去吃一頓餃子,老張才有了笑容,問題也還沒有解決。我們得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這可就熱鬧了。光勸說還不行呀,得一面說服,還一面教他看到積極分子的實際行動呵。老張的為人雖然怪好的,可是個性很強呵,這就得用種種方法感動他,教他心服口服地打通了思想。要是能四面八方使勁,具體地寫出老張怎麼改變了態度,變成熱烈擁護計件工資制度的,這篇作品必能發生很大很好的影響。我們看問題,挖問題,而後解決問題,我們就能寫出相當好的作品來。不抱住一個問題挖到底,而隨便今天試試這個,明天試試那個,必至一無所成。
(三)能抓住問題就不至於千篇一律了。一個問題怎麼來的和怎麼解決的,必與別的問題的來龍去脈不同。同一樣的問題又因為人物的性格不同,工地不同,時間不同,而有特點。我們要細心地看,看問題,看人物,看地點,看時間,把有關的事物都看了,自然會寫出一篇與眾不同的東西來。
工人同志們一寫到解放後的生活提高,往往就描寫家裡吃餃子。不錯,吃餃子的確是好現象;可是,千篇一律都說包餃子就不新鮮了。難道不許吃炸醬麵麼?再說,真要是看出問題,不提包餃子也不要緊。要寫透一件事必須鑽到事情裡邊去,可千萬別不管是寫什麼問題老先預備下一個套子——老拿包餃子開始!鑽到問題裡面去就必定有話可說,用不着套套子。
也許有的工人同志要問:我們能那麼細心,鑽到問題裡面去嗎?我說:能!一定!您是工人,您能掌握那麼複雜的機器,能找竅門,能發明創造,怎麼就不會鑽到一個問題裡邊去,寫透一件事呢?您多半是有點害怕,以為沒有現成的套子,就怕寫出的東西不像樣子。您不必膽小,那些套子不是給您預備的,只要您肯用心,肯下工夫,您會創作!
第五章 突出主題,安排材料
突出主題與安排材料,這兩件事是分不開的。幹什麼要安排材料?就為的是突出主題。
不管是寫什麼,小說也好,戲劇也好,咱們得先打定主意——要表現什麼一個道理。
道理不要多,初學寫作的頂好是抱定一個道理來說,切勿貪多。貪多必會顧此失彼,越寫越亂。
還拿老張鬧脾氣那件事來說吧。一個有本事的作家會巧妙地調動材料,照顧到計件工資運動的全面。他會寫出工人中的積極分子怎麼起帶頭作用,影響了別人,也寫出保守分子的多種多樣的顧慮。同時,他也寫出領導上怎麼布置工作,使運動穩步發展,不急躁冒進。他也會寫出幹部中間有什麼思想情況,領導上如何鼓勵積極分子,如何教育落後分子。這樣,他把這個運動的全面都照顧到,隨時用具體的事情說明許多道理,而這許多道理又能都碰上那個總道理,有力地幫助發揮那個總道理——只有勞動生產率不斷提高,國家建設才能迅速發展,工人生活才能不斷改善,國家建設的利益和工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他可能用這些事兒寫出個五幕的大戲,或是十多萬字的一部小說。
可是,我們初學寫作的就不易一下子寫出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那麼多的小道理,而後又匯成個大道理。我們頂好抱定一個道理來說,比如只說老張一個人怎麼由想不通而想通,怎麼由鬧情緒變為熱烈擁護這件事。這就是咱們這一篇東西的主題——老張在建立計件工資制度中的轉變。這個主題的道理就是國家利益和工人利益是一致的。
規定了主題,咱們就該安排材料了。一個人有一個人安排材料的方法,所以同一主題可能有幾個不同的寫法。咱們現在只提出幾條辦法作參考,至於實際上您怎麼安排材料,還是由您自己決定;要不然,豈不又犯了按照格式往上填材料的毛病了麼?
咱們應當先介紹老張,他是這篇東西的主人呵。怎麼介紹呢?咱們知道他正鬧情緒,是不是就大撒巴掌沒結沒完地寫他怎麼鬧脾氣呢?不是!咱們的任務不是專形容老張怎麼鬧脾氣。假若咱們把他形容成摔傢伙,打板凳,見着人就瞪眼吵嘴,那還像個可愛的好工人麼?他要是任性地無理取鬧,他還能轉變麼?儘管您確是看見過老張大發脾氣,您也不必都寫上,多寫不要緊的事沒有好處。寫作得知道哪裡該使勁,哪裡不必多使勁,這就叫藝術的手腕。假若您把老張鬧氣寫得生龍活虎,趕到寫他自己作思想鬥爭的時候可能倒沒有聲色了。思想鬥爭不是比鬧脾氣更重要麼?您搬五塊磚不會用搬十塊的力氣吧?作文也是那樣。
該少寫的就不多寫,換句話說,就是「該收斂的就不鋪張」。您看演員們唱戲,不是把力量用在必須叫好的地方嗎?
該把力量留在後邊用,別一出來就滿頭大汗地使勁,還拿唱戲作比方:演員一出來就冒着調唱,恐怕後來就不易唱下去了。
勁兒要慢慢地使,一步比一步緊,越來越使勁;您要是參加五千米競走的時候,一放槍就把力量都拿出來,就怕後力不佳,得不了第一。
關於老張的鬧脾氣無須多寫,有幾句就行了。這不過是為介紹出個人物,和他的思想情況;不必多鋪張。
他怎樣生氣,要根據他的性格來決定。性子暴的和性子溫的人,連鬧情緒也各有不同。老張是哪路人呢?要先想好,為的是好借着鬧情緒就表現出他的性格來。吹鬍子瞪眼睛的必是暴性子,低着頭生悶氣的必是個軟性子。我們若一下筆就決定了人物的性格,後面就好布置了。暴性人痛快,說怒就怒,說喜就喜。他的轉變過程可能快一些。反之,軟性子人嘴中不多說多道,可是心裡有數兒,轉變就許慢一些。我們要注意這些,以便人物性格的發展和事情的發展相輔而行,近情近理。
把老張介紹完了,又怎麼辦呢?我想,您必定知道許多有關於他的事情。那麼,就挑選一下吧,看哪個事情最能打動老張,使他轉變。您知道的雖多,可不必都寫上,請您挑選挑選,用那最有勁兒的事情。寫東西得會抄近,不要繞遠。您知道十件事,都有關於老張;那麼就找一兩件最生動有力的用上,別把十件事都拼上。廚師傅的手藝要表現在作一盤糖醋魚上。他把糖、鹽、醋、油都配合得那麼好,作出來的魚又嫩又美,既不太甜,又不太酸,鹹淡也正合適,這是本事。他的手藝不表現在拼盤上,本來嘛,都是現成癋味,拼在一塊兒,多一樣少一樣都無所不可,算什麼本事呢!知道的多,寫的少,您心裡就老有底,處處有話可說。知道的少,偏要寫的多,必定捉襟見肘。寫的少而合適,必定比寫的多而不發生作用強的多。
也許,老張的轉變是由於開大會的時候,聽了領導上的大報告,受了感動。儘管這是事實,您可別那麼寫。假若您是寫一齣戲,您怎好用開大會去解決問題呢?您看,舞台上,大家靜坐,一個人講一個鐘頭的話,而後老張立起來說,我明白了!這算什麼戲呢?這不行!就是寫小說,這麼辦也不行!好傢夥,您把大報告都抄上,怎能算是小說呢?您得把大報告裡最適於說服老張的道理,借着一件事情,對症下藥地教老張知道了,教老張開始動搖一下。然後再找一件具體的事,再動搖他一下。而後,慢慢地他才想明白了。不管是戲,還是小說,您得找矛盾,找衝突。俗話說:不巧不成書。這可不正確。我們應當說:沒有矛盾,沒有衝突,不能成書。
可能老張自己就有許多矛盾。他是愛勞動的人,平日幹活相當積極。可是,他也許不願意教一種新制度管束着,以為那是領導上看不起他,不信任他。也許是他自己願意干,而顧慮小組裡的別人的能力差,萬一把事情弄砸了,他也受連累。也許他……您須選擇哪個是老張的主要的心理矛盾,哪是次要的,好去布置到後來怎麼扭轉他的思想,用什麼具體的事實說服了他。
他跟別人也有矛盾。這,我們就須選擇一兩個正面的人物,來批評他,規勸他,感動他。
這樣,利用活的人和具體的事,始終圍繞着主題進攻,一步比一步緊,一直攻到高潮,而後解決了問題。咱們的眼睛始終要盯住了主題,安置一個人和一件事都要與主題有關,不扯一句閒盤兒和廢話——自然,當您練習多了,有了經驗,您是可以放鬆一點,多安插上一兩個小情節,使文章更活潑一些。這可是後話,現在咱們正在學習,頂好是死死地抓緊主題,別耍俏皮。
照咱們這麼說,寫個作品可真不容易。您先別怕,練習過幾回,您就慢慢地摸着門了。請您記住下邊這些意見吧:先搜集材料,越多越好。
最好的材料是您親身經歷的事情。從別人嘴裡聽來的,只能作補充材料,別把它放在最要緊的地方。
有了許多材料,就開始決定主題是什麼。
決定了主題,心裡就盤算:該用哪幾件事和哪幾個人呢?別貪多,兩三個人,一兩件或兩三件事就能寫成一篇東西。人物一出來就是一大群,非鬧迷了頭不可!
決定了人和事,您再盤算,該先說什麼,後說什麼。盤算過幾次,您心中就大概有個譜兒了——這就是說,當您還沒動筆,您已經想好了全篇的布局,從哪兒起,到哪裡收。一眼看到底是最保險的辦法。假若您還沒想好一篇故事中的收尾,就先別動筆寫頭一句。
當您盤算的時候,您須認清,要拿人和人的衝突,事和事的矛盾,編成一個故事。您可別這麼想:一開頭我用《人民日報》的某一篇社論的哪幾句話,然後隔不遠再用大報告裡的哪幾句話;然後再教某個人物背一段什麼文件。您以為這麼處處「有詩為證」就可能使主題突出了,其實不然,咱們不是作「八股」文章。咱們是用活生生的人與生動的事表現出主題,教讀者看見這些人這些事不但明白其中的道理,而且受了感動。對了,是教讀者受感動;這才是文藝作品的力量。咱們教讀者看見老李老王,而且看見他們的生活與思想,教讀者喜愛老李而不喜愛老王,教讀者佩服老李的所作所為,而批評老王的行為。咱們就是這樣用活人活事表現主題,使讀者不但明白了一件事,而且從心裡願意隨着咱們的意思去擁護什麼,反對什麼,受到教育。拿李逵來說吧,《水滸傳》里並不細細說明他每一舉動都有什麼革命意義,可是通過他的真殺真砍的行動,咱們看出來他確是農民造反的一位好漢。咱們也須這麼寫東西。為突出主題,咱們順着主題思想,像一根線似的,串起人物和事件,使讀者看見這些人和事不但明白了主題,而且接受咱們的思想——真好,這說的對!
還須記住:人物和事情不但須串在一條線上,還得逐步地發展,像一朵花似的今天吐了蕊,明天就開開了,放出香味。因此,我們得把事情排列好,準備下發展的條件。還拿老張來說吧,假若咱們一開頭就說,老張是個頑固透頂的傢伙。這可就壞了,咱們把門堵死了,沒法再發展。反之,咱們一開頭就說,老張的個性很強,可是很愛思索事兒。這就好辦了,因為他好思索事兒,他就可以轉變;因為他個性很強,所以雖能轉變,而需要相當長的過程。這麼着,咱們可就給他預備下了發展的條件。好吧,咱們就布置吧:先說他鬧情緒,而後再說他怎麼和老馬衝突起來,而後又說他怎麼看見老劉愛惜國家財物,在雨地里揀碎麻繩兒,剁成麻刀用,他受了點感動,而後……就這樣一層一層地發展,一直到他轉變。
發展要自然,活像那麼回事兒。在舊日的戲曲里,往往犯這個毛病——「戲不夠,神仙湊」。戲弄不轉了,怎麼辦呢?來個神仙吧。一陣狂風,神仙來了,把被困的英雄救了出去。這不叫戲,而應當叫作變戲法兒。咱們可別變戲法兒!咱們得就着真人真事從新安排,教咱們的故事層層發展,發展得自然,近情近理,可不能無中生有,忽然來一陣狂風!前面交代過的,後面加以發展,千萬別在半中腰忽然鑽出個新情節來。
所謂把真人真事從新安排,就是教咱們所寫的人,所寫的事,比真人真事更突出。比方說,老張是個不壞的人,可是說話有點結巴。我們若是照實描畫,也得教他結巴,那就容易招笑,破壞了一個嚴肅的故事。不必提他結巴。反之,我們形容一個壞主意很多的人,原來的「模特兒」並不結巴,而咱們教他結巴也好,因為他有時候假裝結巴,好勻出工夫想壞主意。對於真事也應考慮,我們若是寫報道呢,就該絕對照實事去寫,不可隨便亂寫,以假報真;我們若是寫小說或劇本呢,就不妨以真事作底,而把它的前後次序和拐彎抹角的地方變動一些,教它更集中,更有勁,更能幫忙突出主題。我們不妨把老張的鼻子安在老李的臉上,也不妨把老李的事放在老張的身上,反正怎麼合適,怎麼更有勁,就怎麼辦。我們要知道的多,而寫的少,就是為了這個——越知道的多,越便於調動。真人真事不過是材料,我們要把他們和它們調動得更突出有力。我們是在創作,不是給老張老李照像。
第六章 談人物的刻畫
人物最難寫。可是,在小說和戲劇里一定得有人物。就是在一段故事性的鼓詞裡,也非寫出人物不可。小說和戲劇這類的作品的目的就是用人教育人。小孩子念童話,看到小狗熊早晨起來先刷牙漱口,就也不再等媽媽催促,自動地去刷牙漱口,向小狗熊看齊。在小孩子的心裡,小狗熊跟人一個樣,所以童話里就用動物當作人去教育小人兒們。對小孩子講一片刷牙的好處,也許不如用小狗熊作榜樣的效果那麼既快又好。成人也是如此,跟他講道理,他可能毫不動心,用幾個活生生的人給他作榜樣,他就會受到感動。
我們必須重視人物的創造。人物,在文藝作品裡,占最大的分量。文字與結構等等也要緊,人物可是特別要緊。假若一本小說或戲劇里的文字很美,事情也好,可是沒有人物,就很難成為一本好小說或好戲劇。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樣子。我們寫作品必須先教讀者看見人物的樣子。咱們念過《水滸傳》以後,一閉眼就能看見李逵和武松,因為《水滸傳》里把他們的樣子都生動地介紹給咱們了。作品裡的每一個人必須有一定的樣子,為的是教讀者認識他們,而後決定喜愛哪個討厭哪個,跟哪個作朋友,拿哪個作敵人。我們喜愛英雄,英雄必有英雄的面貌;我們憎惡壞人,壞人也有壞人的嘴臉,都活生活現。讀者就從這不同的人物形象中得到教育,學英雄,不學壞人。咱們是先用人物吸住人,哎呀,林沖多麼好,高俅多麼壞;而後教讀者得到教育,同情林沖,憎恨高俅!
一個人的樣子的形成,一來是靠着天生來的長像,二來是靠着環境和職業。一個人的眼睛大是天生來的,可是因為環境不好,或長期收拾鐘錶或作校對工作,他的大眼睛就容易變成了近視。我們須把這兩樣結合起來,教人一看就看清他是什麼樣子,和他是作什麼的。一位大眼睛的教師就跟一位大眼睛的壯士不大相同。一位工人和一位農民也不相同,儘管二人的身量與模樣都差不多。這須經常地留心觀察,而且千萬別寫您不知道的人。
可是一個人物不能專靠樣子支持着,他還必須有自己的性格。性格比樣子更重要。李逵長得並不怎麼好看,可是我們喜愛他,因為他有個好性格。我們愛他的性格,也就愛他的樣子了。一個漂亮的人而沒有好性格並不見得可愛。一個人的舉止行動多半是由他的性格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