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拳 - 第12章
老舍
丁雙喜 二頭!醒醒!
高秀才 醒醒!
丘二頭 (猛地坐起來)雙喜,走,還得打去!
高大嫂 什麼?你受了傷,很重!
丘二頭 傷重,在這兒也好不了!要死,死在明處!走,好雙喜!別人攔我,你總會陪着我走吧!
〔外面炮聲大作,飛來一「巨彈」,噗哧一聲落在亭畔。
明大人 (嚇昏,倒下)我的媽呀!
丁雙喜 (拾起「炮彈」)先生,大嫂!洋兵是快到了!看,西瓜!
高秀才 大炮打西瓜?這是開什麼玩笑呢?
高大嫂 雙喜說對了!官兵放西瓜,既欺騙咱們,又不得罪洋人,不是嗎?
高秀才 哼!進了趟北京,確是長見識,無奇不有嘛!
丘二頭 他們放假炮,咱們真玩命,誰對誰不對,老天爺知道!雙喜,走!
高大嫂 你們別走!等我把大師兄請回來,商量商量怎麼辦!
明大人 (坐起來)師兄,仙姑!乘着洋兵還沒來到,把我送出城去吧,有你們的好處!
丁雙喜 你要再出聲,我一槍戳死你!
明大人 別那麼辦,我乖乖的,我乖!
〔高永義、馮鐵匠、牛大海、吳七、仙姑甲、乙,一同回來,均甚疲憊。大家向神壇打問訊,而後坐下。
高大嫂 仙姑們,去給大師兄們燒水!
仙姑甲
仙姑乙 是!(去燒水)
丘二頭 大師兄!我把田富貴摔死了!要是我不對,你就罰我吧!
高秀才 大師兄!我控告田富貴:混入神團,居心叵測,乘火打劫,搶劫民財,其罪一;勾結官吏,臨陣脫逃,其罪二;準備降敵,出賣義民,其罪三!有此三罪,死有餘辜!
高永義 丘二頭,你作的對!
丘二頭 我對?好啦,諸位師兄,咱們再見了!
高永義 你幹什麼去?
高大嫂 你已經受了傷!
丘二頭 我受了傷,跟着你們是你們的累贅!我去打!我不會說什麼,你們要是看我象個義和團,就叫我去吧!
馮鐵匠 二頭!師兄!走到天邊上去,我老馮會背着你!你不是累贅,是我的親手足!
高永義 吳七哥!把他送到小廟裡去,上點藥!出了什麼岔子,拿你是問!
吳七 好!我會不錯眼珠地看着他!走吧,二頭,還等什麼呢?
〔丘二頭不肯走。
高大嫂 二頭,聽大伙兒的話吧!把病養好,不是打的更有勁兒嗎?
吳七 大嫂說的對!等你病好了點,我陪着你,你打到哪裡,我打到哪裡!(把丘二頭攙走)
高秀才 唉!團跟團不一樣啊!有田富貴,也有丘二頭,叫我怎麼說呢?
丁雙喜 (對明大人)起來!見大師兄去!
明大人 好!好!大師兄!這兩天短看你們,十分抱歉!
高大嫂 是呀,你忙嘛!忙着收拾金銀財寶,想逃出城去!你知道洋兵快到了,就不告訴我們一聲,作個準備!
明大人 那,那是我的疏忽,很對不起!現在,我告訴你們幾句良言:咱們哪,打不過外國,別鑽死牛犄角!
高永義 胡說!你怕外國,我們義和團不怕!
明大人 是!是!你們不怕!我沒骨頭!這也不足為怪:我家大業大爵位大,難免嬌嫩點;你們呢,風吹雨打慣了,就硬棒點,不是嗎?得啦,事到如今,誰也別再抱怨誰,商商量量地辦吧!看見這個小匣子沒有?不大,裡邊的東西也不多,可是無價之寶,又貴重,又輕巧!你們好好地把我送出城去,咱們二一添作五,你們一半,我一半兒,好不好?
眾人 (大笑)哈哈哈……
明大人 怎麼?怎麼?還嫌少嗎?師兄們可以隨我到宅里去,我多少還有幾件康熙五彩的花瓶,乾隆御筆的福壽字兒,你們隨便拿!
高永義 把匣子拿來!
明大人 那,出了城,把我送出城,再分東西!
馮鐵匠 (搶過匣子)拿來吧!(遞給高永義)
高永義 (接過匣子,扔在荷池裡)去你的吧!
明大人 哎喲!那是命根子喲!
高永義 呸!你拿我們當作什麼樣的人了?我們是上這兒來撿瓶子罐子的嗎?有你這樣的大官,天下怎麼會不亂呢!雙喜,把他押下去,看起來!
丁雙喜 是!(對明大人)走!
明大人 雙喜師兄,我老老實實的!到那邊,我先給你挑兩件值錢的東西,叫他們瞧瞧!請吧,請!
丁雙喜 少說廢話,走!(押明大人入角門)
〔賀天庚跑進來。
賀天庚 大師兄,聽說洋兵進了永定門!前門城上的官兵已經逃下城來,神團上去了!可也有人說,那不是洋兵,是西北的老團。
馮鐵匠 要是老團呢,更好;洋兵呢,咱們也不含糊!反正是窮棒子骨,死在哪兒也一樣;死在家裡也不見得有棺材!
牛大海 對!官兵撤下去,更好,省得礙咱們的事!
高大嫂 老二,你怎麼說?誰沒有冤屈,誰也不會當義和團。可是,高家屯這一團,多少總得算是咱們倆帶出來的,咱們得給大伙兒想個好主意!
馮鐵匠 大嫂,乘早兒別那麼說!當義和團是天意,沒人怪你們高家!大師兄,聽你一句話,你說往西,我們決不會往東!
眾人 對!是這麼說!
高永義 師兄們,到底咱們想打痛快仗不想?
馮鐵匠 想得快把牙咬碎了!
高永義 好!洋兵來了,好!咱們出城,迎着洋兵打!到城外,咱們人熟地熟,又有青紗帳,憑咱們的勁頭兒,再斗點智,准能打勝仗!在這兒,西太后、明大人、田富貴,全騙咱們,叫咱們有本事施展不出來。到了城外,咱們自己作主,該怎麼打,就怎麼打,不受別人的氣,不上別人的當!大伙兒看怎麼樣?
牛大海 大師兄,你的看法對!
高大嫂 這麼打不好,就那麼打;打活了,才能打勝!
馮鐵匠 好!大嫂說的好!怎麼打都行,我就是不打白旗,給鬼子兵跪下!
高永義 先生怎麼說?
高秀才 我不懂兵書戰策,不敢亂說!跟你們在一塊兒這麼多日子,叫我看明白,民非亡國之民,朝廷乃亡國之朝廷!民可用而不用,官可殺而不殺,傷心哉!不多說,我跟着你們走,死而無怨!
〔一巨響。吳七飛跑而來。
吳七 大師兄,洋炮打前門!官兵四下逃散!
高永義 七哥,快把我們的人全調回,在小廟外聚齊,等號令,往城外沖!
吳七 是!(飛跑而去)
高永義 大嫂,帶仙姑們到西院去,調回雙喜,看有糧沒有,借一點,不准動別的東西。小廟外會齊兒!
高大嫂 仙姑們,走!(領她們入角門)
高永義 馮師傅,天庚師兄,你們打先鋒。
馮鐵匠
賀天庚 是!
高永義 大海師兄,你督後隊。
牛大海 是!
高永義 先生,你捧神牌,人到哪兒,神牌到哪兒。神保佑你!
高秀才 神保佑大家!(端起神牌)咱們的國是大國,民是良民,別叫洋人把我們當作一塊肥肉,分着吃了,滅了我們!
高永義 還有,還有於鐵子呢!
高秀才 他,他的紅腰帶,我繫上了!(一個流彈飛來,打中了他)啊!(倒下)
眾人 先生!先生!
高永義 (把神牌拿起來,抱在懷中,單腿跪下)三哥!於鐵子!睡過去的眾師兄!都好好地睡吧!有咱們,多少外國,多少洋槍洋炮,也永遠分吃不了咱們,滅不了咱們!
〔眾垂首,打問訊。外面槍炮聲更急,殺聲震天。
後 記
一九六○年是義和團起義的六十周年,我以《義和團》即《神拳》為題,寫了一出四幕的話劇。
從很久以前,我就想寫一本敘述義和團的小說,並且不斷向老人們打聽當年的見聞,我簡略地記了下來。在變亂中,這些筆記可都丟失了。即使沒有丟失也不夠支持寫一本長篇小說的,因為東鱗西爪,既乏系統,又不無偏見。後來,目睹當時光景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我也就停止打聽。寫那本小說的願望遂未實現。
一九六○年,因為是義和團起義六十周年,我看到了一些有關的史料與傳說,和一些用新的眼光評論義和團起義的文章。這又鼓動了我,想寫點什麼。我就寫了這本話劇。
劇本好壞,我不敢說;我只想在這裡談談為什麼這樣關心義和團。
義和團起義的那一年,我還不滿兩歲,當然無從記得當時的風狂火烈,殺聲震天的聲勢與光景。可是,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多少多少次她的關於八國聯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對於集合到北京來的各路團民的形象,她述說的不多,因為她,正象當日的一般婦女那樣,是不敢輕易走出街門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記住當年洋兵的罪行——他們找上門來行兇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幾乎不需要聽什麼吞吃孩子的惡魔等等故事。母親口中的那些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凶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
我不記得父親的音容,他是在那一年與聯軍巷戰時陣亡的。他是每月關三兩餉銀的護軍,任務是保衛皇城。聯軍攻入了地安門,父親死在北長街的一家糧店裡。
那時候,母親與姐姐既不敢出門,哥哥剛九歲,我又大部分時間睡在炕上,我們實在無從得到父親的消息——多少團民、士兵,與無辜的人民就那麼失了蹤!
多虧舅父家的二哥前來報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內當差。敗下陣來,他路過那家糧店,進去找點水喝。那正是熱天。店中職工都早已逃走,只有我的父親躺在那裡,全身燒腫,已不能說話。他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來的布襪子交給了二哥,一語未發。父親到什麼時候才受盡苦痛而身亡,沒人曉得。
父親的武器是老式的抬槍,隨放隨裝火藥。幾杆抬槍列在一處,不少的火藥就撒落在地上。洋兵的子彈把火藥打燃,而父親身上又帶有火藥,於是……在那大混亂中,二哥自顧不暇,沒法兒把半死的姑父背負回來。找車沒車,找人沒人,連皇上和太后不是都跑了嗎?進了門,二哥放聲大哭,把那雙襪子交給了我的母親。許多年後,二哥每提起此事就難過,自譴。可是我們全家都沒有責難過他一句。我們恨八國聯軍!
母親當時的苦痛與困難,不難想象。城裡到處火光燭天,槍炮齊響,有錢的人紛紛逃難,窮苦的人民水斷糧絕。父親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們全家有點老米吃;他死去,我們須自謀生計。母親要強,沒有因為悲傷而聽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報酬,使兒女們免於死亡。在精神狀態上,我是個抑鬱寡歡的孩子,因為我剛一懂得點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這點痛苦並不是什麼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兒童被賣出去或因饑寒而夭折了啊!
是呀,現在每逢我路遇幼兒園的孩子們,一個拉着一個,說着笑着唱着,象清早睡醒的小鳥那麼活潑,我總要站住,細細地端詳他們,數一數他們梳着幾種小辮兒,穿着幾種花樣的鞋襪。我是那麼歡喜,總想把他們都領到我的家去,陪他們痛快地玩耍半天!是的,由孩子們健康的小蘋果臉上,我看到民族獨立自由的真憑實據!
聯軍攻入北京。他們究竟殺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財寶,沒法統計。這是一筆永遠算不清的債!以言殺戮,確是雞犬不留。北京家家戶戶的雞都被洋兵捉走。敢出聲的狗,立被刺死——我家的大黃狗就死於刺刀之下。偷雞殺狗表現了占領者的勇敢與威風。以言劫奪,占領者的確「文明」。他們不象綠林好漢那麼粗野,劫獲財寶,呼嘯而去。不!他們都有高度的盜竊技巧。他們耐心地、細緻地挨家挨戶去搜索,剔刮,象姑娘篦發那麼從容,細膩。
我們住的小胡同,連轎車也進不來,一向不見經傳。那裡的住戶都是赤貧的勞動人民,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張大媽的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銀頭簪。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聰明找到這條小胡同,三五成群,一天不知來幾批。我們的門戶須終日敞開,婦女們把剪子蒙在懷裡,默默地坐在牆根,等待着文明強盜——劊子手兼明火、小偷。他們來到,先去搜雞,而後到屋中翻箱倒櫃,從容不迫地,無孔不入地把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遺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來加意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