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 - 第2章

格魚

  ……

  張瑄的母親、張九齡的遺孀、張府主母柳氏不過四十許人,身材豐腴面容姣好風韻猶存。

  她出身官宦世家,父親柳毅也曾經做過雍州太守。到了家族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這個一向性格溫婉的女子也展現出幾分臨危不亂的魄力。

  她望着並非自己親生的張府二公子張寧,聲音柔和但卻很堅定,「儀和(張寧字),立成(張煥字)遭難犯案……事不宜遲,你立刻親自去兩位叔父府上,請兩位長輩過府議事。」

  張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躬身一禮,「是。我這就去兩位叔父府上傳信,請兩位長輩過來定奪。」

  張寧轉身匆匆就待乘車出府,卻聽柳氏又道,「還有,儀和,你順道去一趟陳相的府上,求見陳相……懇求陳相從中通融一二。」

  柳氏所說的陳相就是左相陳希烈,與張九齡同朝為官多年,私交還算不錯。張家人出了事情,柳氏想起陳希烈來倒也正常。

  只是張寧聽了這話,身子微微停滯了一下,嘴角卻是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來。

  這陳希烈早已不是過去的陳希烈了,如今的左相陳希烈跟在李林甫屁股後面一唱一和,權勢沖天,當年的那點情分早就蕩然無存了。

  當初張寧想外放為官,找過陳希烈一次,陳希烈連見都沒有見他,就擋出門來。

  不過張寧沒有跟柳氏說什麼,而是點點頭,繼續出府而去。

  望着張寧匆匆離去的瘦削背影,又環視周遭那些遠遠圈立在天井四周的神色惶然的男女僕從,柳氏幽然一嘆,抬頭望向了烈日當空的天際雲端,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第003章

出身名門一紈絝(3)

  「母親。」

  柳氏正在心頭惶然煩亂間,耳邊卻傳進一個柔和低沉的聲音。她低頭瞥去,見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張瑄長身站在自己面前,正躬身向自己施禮。

  「瑄兒。」柳氏目光立即變得柔和起來,但同時卻微微有些詫異:「這孩子今日咋變得彬彬有禮了,往日裡見着自己也沒有那麼多的禮數。」

  與張煥和張寧相比,張瑄只能算是一個不爭氣的不孝子、浪蕩子。張九齡一代名臣良相的優良品性沒有遺傳下一絲半點,反而是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一身的壞毛病。

  但再不爭氣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是自己後半生養老的倚靠,別人不待見張瑄——柳氏又怎麼會不待見?

  「瑄兒。你兄長出了點事,沒有大礙。你不要擔心,且回房去休息,娘親一會過去看你。」柳氏滿眼的寵溺,柔聲細語探手抓過張瑄的手來,輕輕撫摸着。

  「瑄兒,你打小身子骨就弱,聽娘親的話,回去再小睡片刻養養身子,一會娘親讓廚房給你熬燕窩蓮子羹。」

  張瑄少年的軀殼裡畢竟容納着一個成熟的穿越靈魂,心理年齡比起柳氏來也差不了多少,這樣任憑一個婦人像哄小孩睡覺一般地撫摸着手,他心裡的尷尬可想而知。

  但柳氏發乎於心的寵愛和母性,卻沒有摻雜半點虛假的東西。張瑄心裡既有一絲感慨,又有一絲莫名久違的感動。

  「母親。」張瑄又呼道,趁機輕輕從柳氏手裡掙脫出手來,清秀的臉上浮起一抹尷尬的紅色。

  柳氏憐愛地望着他,然後又向張瑄身後的兩個丫鬟沉聲道,「如煙如玉,還不伺候三公子回房去歇着?」

  柳氏縱然舔犢情深極度溺愛這個兒子,但也知道在現在家族危機的節骨眼上,讓張瑄留在前院只能添亂,還要給大家心裡添堵。還不如打發他回房去,免得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要知道,張九齡的兩個弟弟張九鳴和張九皋馬上就要過來議事,而張家的這兩個長輩又非常的看不慣張瑄這個讓張家全族蒙羞的浪蕩侄子。

  「是,老夫人。」如煙和如玉趕緊恭聲應下,如煙上前怯怯地扯了扯張瑄的衣襟,小聲道,「三公子,奴婢陪三公子回房去……」

  張瑄搖了搖頭,輕聲毅然道,「不,母親,我不回去。兄長此次犯案罪名嚴重,大禍臨頭,勢必殃及全家,兒子在後院也呆不住。」

  「母親,兄長此番……究竟是為何?怎麼好端端地就落下了如此重罪,觸怒了聖上?」張瑄旋即試探着問道。

  「娘親也不知,事出突然,橫禍天降,真是作孽喲……」

  柳氏無奈地望着張瑄眉頭緊皺嘆了口氣道,「瑄兒,這事兒你管不得……有娘親和你兩位叔父、二哥做主,不礙事的。你且回房去——乖兒,聽話。」

  張瑄不由心裡暗暗發苦。

  他心裡明白,別看自己附體的這位平日裡紈絝囂張逍遙快活,其實在張家根本沒有什麼地位,更沒有什麼話語權。縱然是面前這位母親大人,對他溺愛則溺愛、縱容則縱容,但也知道自家兒子幹不成正經事。

  一念及此,張瑄也不再堅持。即便堅持,恐怕他也進不了張家的議事堂,跟張家的長輩一起商議如何應對危機的對策。

  但這事兒張瑄又不能不管。

  因為這一場危機的驟然來臨,一下子就拉近了他這個穿越者跟張家全族的距離,原本需要數月乃至數年才能適應過來、漸漸產生的對於家族的歸屬感,就這樣加速而生了。

  無奈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張家倒了他亦要完蛋。事關今後的前途命運,容不得他有任何的懈怠。

  「母親,那兒子便出去走走。」張瑄勉強笑了笑,不再堅持。

  又向柳氏躬身施禮,然後轉身就往外走,同時向站在不遠處的一個青年家僕招了招手,「張力,備車,我要出府訪友。」

  方才柳氏還感覺張瑄有了一些變化,但現在看來,這似乎只是一種錯覺。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是不懂事,竟然還要出門去——

  柳氏眉頭緊蹙,望着張瑄漸漸走去的背影,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還是無奈地又垂下手去望向了別處,心裡卻是幽幽苦澀無以言表,「我的乖兒,你要何時才能長大成人長點出息,別再讓娘親如此牽腸掛肚?」

  張家的一些家僕侍女嘴上不敢說什麼,垂着頭不做聲,心裡也着實不忿。張家大禍臨頭了,這浪蕩子還要出去「訪友」廝混瞎胡鬧,簡直就是此有此理。

  張力駕車,張瑄坐在馬車上出府而去。雖然這官宦人家的馬車在這盛唐已經是相當豪華和先進的交通工具了,但他坐着還是有些不舒服。

  行人往來如梭,街市兩旁的各類店鋪酒肆客店一座連着一座,各色招牌高懸讓人眼花繚亂。盛唐長安城市之繁華、面積之寬廣、人口之密集,超乎了張瑄的想象。

  滿面紅光的長安居民,頭簪香花搖着摺扇飄然走過的士子,或推車或肩挑筐籃沿街叫賣的販夫走卒,身着胡服的異域商客,衣着極其暴露體態豐腴臉上浮蕩着一絲春色的婦女,間或還有幾個寶相莊嚴的僧侶……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清晰放大在張瑄眼前閃現着,可他此刻着實沒有驚嘆和流連忘返的心情。

  他所掌握的歷史信息里,關於張九齡的家事後裔幾乎是一片空白,史家沒有詳細記錄張九齡後人的繁衍變遷。大抵是因為張家在張九齡死後,慢慢就衰敗下去的緣故。

  危機當頭,他覺得必須要先弄清楚張煥犯案的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然後再定謀劃。

  於是他「想」起了紈絝子的那些狐朋狗友,其中便有當今大理寺卿徐嶠的次子徐文彬。這徐文彬大抵跟之前的張瑄是一路貨色,兩人臭味相投算是常來常往的「知己」。

  大理寺掌握刑獄之事,張煥如今又落在大理寺,作為大理寺最高長官的兒子,徐文彬肯定會知曉一些內幕消息。看看能不能通過徐文彬這條線搭上徐嶠,哪怕是使些銀錢財帛,也要務必幫張煥脫了罪去。最不濟,不要禍及全家吧?

  但……紈絝往來結交的都是紈絝,會不會靠得住?張瑄心裡暗嘆一聲。

第004章

慷慨陳詞辯利害(1)

  到了徐府門外。張力在道路一側停下了馬車,下車來掀開車簾,強自鎮定恭聲道,「三公子,徐嶠徐大人府邸到了。」

  張瑄與徐府公子徐文彬相好的事兒並不是什麼秘密,張力自然知曉。

  見自家三公子此刻也忘不了過來跟徐文彬廝混,張力心裡要說不氣憤、不失望,那是假話。只是作為下人家僕,張瑄再不成器也是主子,他只能在心裡腹誹兩聲,斷然是不敢言行於色的。

  張瑄定了定神,活動了一下手腳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他凝望着不遠處徐府那巍峨肅穆的高大府邸,沉吟良久才向張力點點頭道,「張力,過去通報,就說我求見徐二公子。」

  「是。」張力答應着,走過去衝着徐府的兩個看門的家丁笑道,「兩位兄弟,我家三公子求見徐府二公子,兩人通稟一聲吧。」

  其中一個家丁斜眼瞥了張力以及站在一側的張瑄一眼,見張瑄錦衣華服氣勢不凡,張力也是高門家僕的打扮,倒也不敢怠慢,也自是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等也好進去通稟。」

  「城南張府三公子張瑄。」張力回道。

  那家丁點點頭,轉身便進去通稟。

  不多時,就匆匆出府門,臉色卻變得驕傲和冷漠起來。

  他冷冷地擺了擺手道,「對不住,我家二公子說了,他不識得什麼城南張府的三公子……今日我家公子身體不適一概不見外客,兩位請回吧。」

  張力臉色一變。

  張瑄站在那裡已經聽到了徐府家丁的回話,只是臉上沒有憤怒之色,只是有些複雜和失望。

  所謂牆倒眾人推,張煥觸犯天顏犯了重罪,張家沒落就在眼前,徐文彬翻臉不認人他倒也在張瑄的意料之中。

  這種浪蕩之交本就很不可靠,大難來時鳥獸散屬於正常——此次來,也不過是抱着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僥倖心理碰碰運氣罷了。

  世情冷暖果然不分時代。張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片刻後斷然揮手沉聲道,「張力,走,我們回府!」

  ……

  ……

  張府。

  張府下人僕從面色凝重,往來匆匆。

  張府驟然遭臨大難,對於這些下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兩輛車馬接踵而至,張九齡的兩個弟弟張九鳴和張九皋待車馬停定,便跳下車來,大步流星往府門內行來。

  見柳氏和張寧親自迎候在府門內側,年近五旬的張九鳴和張九皋定了定神,一起停下腳步向柳氏施禮,「大嫂!煩勞相侯。」

  張寧趕緊大禮拜下,「見過兩位叔父大人!」

  柳氏也出自官宦之家,又是大哥張九齡的正室遺孀,身上還有朝廷誥命在身,所以張九鳴和張九皋也不敢怠慢。

  柳氏也自是回禮幽幽道,「煩勞兩位叔叔車馬勞頓,請進廳說話。」

  幾個人默然走進張府的前廳坐定,張寧招呼幾個下人為張九鳴和張九皋上茶後便吩咐侍女退下,關緊廳門。然後自己回來,也坐在了下首。

  張九鳴和張九皋都是京官,只是都是一些文散官,沒有實質性的權力。張九鳴是朝議郎,而張九皋則是將作監少監,都是從四品的官職。

  兩人的府邸距此不遠,雖然三家分開居住,但卻是一家人。張煥被抓下獄,兩位叔父得知消息,就算是張寧不過去邀請,兩人也要前來與柳氏和張寧一起會商對策。

  天威難測,張煥又被構陷謀逆大罪,縱然是不死也要被脫層皮,一個搞不好就要株連張家全族。所以,張九鳴張九皋兩人面色陰沉,廳中的氣氛非常凝重壓抑。

  沉吟良久,張九鳴才黯然長嘆道,「大嫂,儀和,立成心性沉穩謀逆是斷無可能的,只能是小人構陷。前些日,我聽說立成得罪了御史中丞吉溫,當時就覺得不妥……果然,事不過短短几日,禍事就上門了。」

  「這吉溫陰險奸詐睚眥必報,但偏偏又深得李相和聖上信任,這幾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虧在吉溫的手上……哎,立成侄兒還是太過年輕氣盛了些……」張九皋也嘆息道,轉頭望着張寧,「儀和,你去陳相府上,他如何說?」

  張寧臉色有些發白,起身恭謹道,「回叔父大人的話,小侄沒有見到陳相,陳相閉門不見……」

  「果然如此。當年大哥在日,對這陳希烈頗多看顧。可着老匹夫一點也不念舊情,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至此,令人無話可說!」張九皋憤然拍案。

  張九鳴皺了皺眉向張九皋沉聲道,「三弟慎言!」

  張九皋嘴唇哆嗦了一下,生生咽下後面的不忿之詞,默然垂首再無語。

  「當真是飛來橫禍。當今聖上對謀逆之事分外看重和敏感,有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所謂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不要說立成賢侄,御史大夫王鉷當年承受皇恩權勢顯赫一時,也因為被牽連進謀逆大案,前些日子也被誅殺,王氏滿門流放……」

  張九皋也沉着臉點頭應是,「正是如此。別的罪名或許有開脫之時,但這項罪名……無論是真是假,聖上都極其看重……」

  「再者,立成是太子身邊的人……這就更容易引起聖上的忌憚和猜忌……」

  柳氏畢竟是不參與政治的婦道人家,張寧也終歸是年輕人,看問題不如張九鳴和張九皋這兩個朝中的「老幹部」看得深遠。雖然禍事上門,卻遠不知問題的嚴重性,此刻聽兩人這麼一說,心神俱震面色如土,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兩位叔叔,這可如何是好?」柳氏惶然道,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

  張九鳴默然很久,才輕輕道,「當今之計,只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吉溫是李相走狗,備下一份厚禮去求李相通融,或可有一線生機。」

  張九鳴這話一出,柳氏和張寧還沒有說什麼,張九皋卻漲紅了臉反駁道,「大哥被李林甫構陷罷相,此仇焉能忘卻?況且,我們張家雖無權勢但卻是士族名門,怎能去求李林甫這種奸佞、與小人為伍?」

  張九鳴默然扭頭望着張九皋,沉聲道,「以三弟之見又該如何?此刻在朝中李林甫一手遮天,吉溫仗着李林甫的權勢才肆意妄為,也只有李林甫才能壓得住吉溫,立成賢侄才能得一線生機……你倒是說說看,不去求李林甫,倒是求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