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 - 第3章
格魚
張九皋一時語塞,只得黯然長嘆,緊抓座位坐墊神色變幻起來。
第005章
慷慨陳詞辯利害(2)
張家在長安的名聲,是甚佳的。
張九齡不僅是一代名臣良相,還是詩賦大家,在士林間名望很高。而張九鳴和張九皋的才華雖然不及張九齡,但也算是士族清流,頗有文名,只是兩人因為張九齡的沉痛教訓,更加性格內斂,學會明哲保身而已。
譬如張九皋在李林甫之子李岫手下做官做事,雖看不慣李岫父子的為人,卻也知道李家這棵大樹撼動不得,寡言少語謹言慎行,這兩年倒也跟李岫平安相處了下來。
如果在此刻,張家向李林甫諂媚求救,肯定會大損多年來奠定的清譽。但清譽都是一些虛名,與張煥的性命和全家全族的前途命運相比,似乎就不算什麼了。
因此,片刻後,張九鳴的話就得到了在座眾人的默認。
柳氏幽幽嘆息着,與張寧一起起身向張九鳴一禮,輕輕道,「危機當口,單憑二叔做主!」
張九鳴起身避過了柳氏的一禮,嘆了口氣道,「也好,我們三府一體,禍福共擔命運相連,實是一家。如今大哥不在,某就做主了。」
「大嫂,儀和,當今之計,我們三家只有抓緊時間準備一份重禮,由我和三弟去李林甫府上求救。」
「三弟,你帶儀和立即去準備,某與大嫂就在府中等候……此事遲疑不得也遲緩不得。」
張九鳴擺了擺手道。
張九齡去世,張家三兄弟他為長,在這種節骨眼上,他不拍板拿主意也不成了。
張九皋也知道事情緊急,沒有廢話,點了點頭便帶着張寧準備離開去準備給李林甫的財物禮品。
李林甫這人喜好奢侈排場,一應用度自然就需要錢財無數。所以,其人還是有些貪財好物的。如果張家真的送上了一份能讓李林甫看得上眼的重禮,說不準李林甫還真能為張煥說句話。
而只要李林甫稍稍有些態度溫和,吉溫這條李林甫圈養的瘋狗就會轉向,同時也會影響到皇帝的態度。而張煥和張家,則就有了一線生機。
這是張九鳴的心思。他要爭取的就是這一線生機。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此事不可!」
說着,前廳的門被推開,身着青色絲綢長衫神色凝重的張瑄大步而入。
張瑄在門外已經側耳旁聽許久了。聽到家人最終竟然決定要不惜重金不顧顏面向李林甫求救,他大吃一驚,也顧不上再做遲疑,立即就推門而入,出言阻止。
此刻已經是天寶十一載夏七月下旬,李林甫病死在即。李林甫死後,楊國忠也不肯放過李家,唆使安祿山誣告林甫與蕃將阿布思謀反,玄宗追削林甫官爵,籍沒其家產,子婿流配。
這個時候如果張家人投靠李林甫,非但有損於張家的清譽,救不出張煥,還會受到李林甫的牽連,站在馬上就要起事的楊國忠的對立面,真正遭遇傾覆滅族之禍。
熟稔歷史進程的張瑄心裡很明白這一點。如果說張煥被誣告入獄對張家來說是一場大禍事,而選擇在這個時候投向李林甫則只能會讓張家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在眼前。
因此他明知自己頂着這個紈絝身份,說話沒有分量,恐怕沒人會聽他的話,但還是不能不竭力阻止。
果然。張瑄這麼一露面,除了柳氏之外,其他諸人的臉色都陰沉了下來。
張九鳴和張九皋雖然也無比厭惡這個不學無術的侄子,但畢竟是長輩,這個時候要顧及長輩的身份,但張寧就不同了。
他此刻心情本就非常糟糕,一家人正在齊心合力為營救兄長張煥渡過家族危機而如履薄冰,這個浪蕩子突然跑出來添亂,他怎麼可能給張瑄什麼好臉色看?
張寧煩躁地怒視着張瑄,斥責道,「三弟,你跑出來作甚?家裡出了大事,容不得你胡鬧,趕緊退去!」
張瑄沒有在乎張寧的態度。他深深凝望着張九齡和張九皋兩個人,定了定神,躬身下去深施一禮,「見過母親,見過兩位叔父大人!」
張九鳴兩人雖然不喜張瑄,但張瑄當面見禮,作為長輩也不得不表示一下。
「瑄兒起來吧。」張九鳴淡淡笑了笑。
張九皋則皺着眉頭擺擺手,從鼻孔里擠出一個「嗯」字來,然後就瞥了張寧一眼,就待繼續外出去準備禮物。
張瑄橫走了一步,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張九皋眉梢一揚,正待發作,卻聽張瑄朗聲道,「叔父大人,向李林甫求救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張九皋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沉聲斥責道,「無知孺子,你懂個什麼?快些退下,不要在這廂添亂!」
張寧非常不耐煩地上前來抓住張瑄的胳膊,就將他向一邊扯去。柳氏神色一變,正要說什麼,張瑄已經用力掙脫了張寧的撕扯,轉身昂然站在那裡凝望着張九鳴和張九皋,再次躬身施禮,聲音雖然不大但卻異常的堅定有力,「叔父大人,請聽瑄兒把話說完。」
「一者,李林甫把持朝政,禍亂天下,雖權勢顯赫於一時,但遲早要遺臭萬年。我們張家累世忠良素有清名,與此等奸佞小人來往,豈不是壞了名聲?」
「再者,吉溫是李林甫的走狗,吉溫誣告構陷兄長,十有八九是出自李林甫的授意指使……這個時候,我們上門去向李林甫求救,豈不是非常荒謬?」
張瑄的話一出口,張九鳴就愣了一下,不在於他認同還是不認同張瑄的話,而在於這個一向不學無術讓張家蒙羞的浪蕩子竟然有此見地,說出幾句冠冕堂皇的「正經話」,讓他有些意外。
張九鳴也很是驚訝地瞥了張瑄一眼,覺得今日的張瑄跟往日有些不同。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並沒有把張瑄的話放在心上。
張瑄說的這些他不是不知,而是萬不得已。縱然吉溫誣告張煥乃是出自李林甫的授意,但此刻,張家除了向李林甫低頭告饒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路好走。
張九鳴嘆了一口氣,聲音柔和了些許,「瑄兒,你尚年幼,家裡之事自然有我和你三叔、母親做主,你且退下吧。」
張瑄神色複雜地望着張九鳴,又轉頭望着張九皋,心裡暗暗發急。
他心裡縱然有確鑿的證據,但奈何嘴上無法說出口來。而看現在的情勢,以他素日的浪蕩作風,就算是他說得天花亂墜,也沒人會聽得進去。
第006章
慷慨陳詞辯利害(3)
張寧羞惱地回頭瞥了柳氏一眼,見柳氏神色迷離痴痴站在那裡並沒有立即開口將張瑄「勸」出廳去,再加上念及兄長張煥的生死安危,心頭壓制多時的怒氣和怨氣就瞬間涌動起來。
「張瑄,你還不退下?」張寧的臉色很難看,嘴角都起了輕輕的抽搐。他咬着牙強自壓制着滿腔的火氣,一字一頓斥道,「無恥、無知、無禮,真是丟盡了張家的顏面!」
張瑄皺了皺眉。慢慢回頭來望着面目因為憤怒惶急而變得猙獰的張寧,淡淡道,「二哥,兄長下獄,我心亦戚戚焉。危急關頭,我們不能自亂陣腳!一切,還是要從長計議為好。」
張寧冷笑了一聲,「從長計較?你倒是說說看,怎麼個從長計較法?」
「此事非常明顯,李林甫指使吉溫誣告兄長不過是一個因由,他們真正要對付的是太子殿下,而非我們張家。」
張瑄上前一步,明是與張寧「對話」,清澈的眸子卻正視着張九鳴和張九皋兩位長輩,「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輕舉妄動。在這種關鍵時刻,我們任何的舉止都會引起聖上的猜忌,從而導致我們全家全族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於今之計,我們不妨先靜觀其變。聖上乃是明君,這等大案又牽涉東宮,必定會欽定慢慢查證查實,不會妄定罪名!」
「可先着人去大理寺查探消息……然後徐徐圖之。」
不能不說,張瑄的分析和判斷合情合理。李林甫是何許人,一代權相一手遮天,他眼裡怎麼會看得上張煥一個職別地位都很卑微的後生晚輩,授意吉溫誣告張煥,終歸還是想要將禍水往太子李亨身上引。
所謂當局者迷當局者亂,張九鳴和張九皋以及張寧都因為危機當頭而心神大亂,倒是張瑄作為一個旁觀者非常冷靜看得透徹。
他無法「闡述」此時張家投向李林甫必有彌天大禍的根由,但卻可以點明其中深層次的利害關係,以張九鳴和張九皋多年為官的政治智慧,自然不難明白其中的關節。
張九鳴和張九皋交換了一個眼神,暗暗點了點頭。
「靜觀其變?徐徐圖之?純屬無稽之談!此等重罪,聖上震怒,問罪刑罰不過是旦夕之間,再不着手營救,兄長定會沉冤似海慘遭橫禍!叔父大人,小侄這就去籌備財禮,還望叔父大人出面……」
張寧怒不可遏,怒視着張瑄,看那架勢,如果不是有兩位長輩在場,他定然會衝上前來狠狠地扇張瑄一個響亮的耳光!
張瑄嘆了口氣,無奈地望着張寧,沉聲道,「二哥,你太衝動了!」
「天寶五載,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兼領河西節度使,正月,皇甫惟明與韋堅及太子殿下私會於景龍道觀。李林甫指使御史楊慎矜構陷太子……但結果如何?聖上雖然處置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但唯獨沒有動太子。」
「皇甫惟明的兵權移交給朔方、河東兩道節度使王忠嗣。王忠嗣與太子亨關係親密,朝野人人皆知。太子殿下有驚無險,李林甫亦無奈何。」
「天寶五載年底,柳勣狀告杜有鄰亡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李林甫抓住大做文章,再次意圖扳倒太子。此案牽連甚眾,杜有鄰、柳勣均在重杖之下喪命,積屍大理寺,妻兒家小流徙遠方。北海郡守李邕亦被杖殺。但太子仍然安然無恙。」
「此意為何?」張瑄神色激昂揮舞着手臂,言辭鏗鏘有力,「意味着聖上絕對不會廢除當今太子殿下。凡涉及構陷東宮的案子,必會慎重查辦。以及李林甫等人的險惡用心,聖上也一清二楚。既如此,兄長此次被誣告,如果兄長行事清白,必然會安然無恙。」
張瑄目正神清臉上光彩湛然,一掃浪蕩子的頹廢和不堪,而話語間更是一針見血邏輯縝密。
張九鳴和張九皋震驚地凝視着張瑄,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眼前這張瑄,還是那個因為幼失庭教而每日間呼朋喚友流連於狎妓花叢之中的長安浪蕩子張瑄嗎?
張九鳴沉吟了一會,才輕輕道,「瑄兒,話雖如此,但太子固然會無恙,不代表立成會無恙。當今聖上……」
「無論是皇甫惟明,還是韋堅,以及後來的柳勣、杜有鄰、李邕,乃至今載犯案被誅殺的御史大夫王鉷……都足以說明,聖上處置這種謀逆重案,多會動用雷霆手段,怕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的!」
「叔父大人,兄長不過一介文職散官,比不得皇甫惟明與韋堅這等重權在握的大臣。而柳勣不過一小人,李邕雖有文名卻貪贓枉法……」張瑄上前一步朗聲而言,「退一步來說,以侄兒之見,兄長之案,急也急不得,還需要看聖上的態度再定行止……請叔父大人深思!」
張九鳴和張九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一抹震驚後的讚賞之色。
無論張瑄這個浪蕩侄兒以前如何,但今日他之表現不慌不亂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判斷形勢直指要害——單憑這一點,不要說張寧,縱然是張煥,也大有不及。
「嗯。瑄兒所言有理。既如此,我等就暫且觀望一二日再定行止。」張九鳴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張瑄判斷有理,終於開口一錘定音。
他的意見就代表着張九皋的意見。
不過,張九皋卻還是從旁補充了一句,「財禮也還是要準備妥當。一旦宮裡的消息傳出來,我們便要立即登門向李林甫求救,為立成和張家謀求一線生機。」
「事不宜遲,我二人先去打探消息,你等在家等候,這兩日不宜出門。」張九鳴說完,與張九皋一起向柳氏點頭為禮,然後大步流星地離去。
張瑄長出了一口氣,繃緊的心弦這才鬆弛了下來。
危機還未真正解除,張瑄心裡明白,一旦宮裡的消息傳出來,張九鳴和張九皋怕最終還是要帶着財禮去李林甫家登門「謝罪」和「求救」。不過這好歹給了張瑄幾天的時間,有了這麼一個緩衝,他便還有拯救張家於危難倒懸的機會。
第007章
曲江池上詩酒宴(1)
張九鳴和張九皋自去通過各自不同的渠道打探宮裡的動靜,離去不提。
柳氏、張寧和張瑄三人將張九鳴和張九皋送出門去,然後張寧才憤憤地怒視了張瑄一眼,然後拂袖而去。
「母親,我們也回吧。」張瑄笑了笑,亦要舉步,突然想起在這個奉行禮儀的唐時歲月,自己要改變這個紈絝的形象需從點滴細節入手。
於是便向柳氏躬身,束手讓步,讓母親先行。
柳氏眼前一亮,眸子裡流動着驚喜的光芒。
剛才張瑄在廳里慷慨陳詞一番正氣凜然,身上的紈絝氣息一掃而空。而如今更是彬彬有禮……這個兒子終歸還是長大了。柳氏一時間心情激動,感慨萬千,嘴唇都隱隱有些哆嗦。
「瑄兒,娘親的好瑄兒。娘親真的很高興……」她溫柔地抓住張瑄的手,眼中淚光閃現。
正在這個時候,張寧的夫人焦氏攙扶着臉色蒼白的張煥夫人宋氏,緩步從後院走到前院裡,屁股後面還跟着一男一女兩個幼童,粉雕玉琢的小臉蛋上猶自掛着淚花兒,正是張煥的一雙兒女。
兩女站在那廂向柳氏躬身施禮,齊聲道,「老夫人。不知……」
張九齡的這三個兒子,長子張煥成親十載有餘,次子張寧也娶妻數載,有了一個女兒。張煥和張寧娶得都是長安官宦家的女兒,宋氏和焦氏也算是出身不俗的大家閨秀。
丈夫突然下獄且背着一個天大的謀逆罪名,宋氏心頭的惶然可想而知。焦氏跟宋氏妯娌之間相處關係不錯,所以一直留在張煥院中勸慰宋氏娘仨個。
柳氏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向宋氏和焦氏點了點頭,柔聲道,「你們且放寬心,立成一向恪守家教行事沉穩,所謂獲罪不過是小人誣告。當今聖上英明神武,一定會還立成和咱們張家一個清白。」
「大嫂,你放心就好,兄長一定會安然無恙。目前兩位叔父正在四處打探消息……兄長一定會沒事的。」張瑄也笑了笑,在一旁輕輕道。
宋氏微微抬眼無力地掃了張瑄一眼,並沒有把這個一向浪蕩不堪的小叔子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情緒不高,甚至都懶得理睬他。反倒是上前來投入柳氏的懷抱,哀傷地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