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 - 第4章
格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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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瑄悄然退回了自己的小院。
所謂張府後院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大概由四五座獨門小院並排組成,柳氏、張煥、張寧和張瑄,各占其一。張瑄雖尚未成婚,但也占了其一。
張府出了大事,張瑄沒有回來,如煙和如玉不敢怠慢,一直站在院中恭候着。見張瑄飄然進院,趕緊恭謹地一起迎了上去,「三公子!」
張瑄向兩個如嬌似玉的小丫頭點了點頭,然後就大步進了屋,坐在檀木書案前沉思着,默然不語。
兩女不敢出聲,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一側。從她們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張瑄錦衣舒展面如冠玉,渾身上下再也看不到一絲半點的淫邪之氣,反倒是神清氣朗儒雅至極。
「三公子長得其實很俊吶。」如煙搓着襦裙的一角,偷偷地望着張瑄那張英挺的面孔,眼前這三公子鼻樑輕挑那如鷹似隼的優美弧度讓她內心起了一絲絲的漣漪。
如玉則微垂着臻首,其實明亮的眼眸兒也不斷地在張瑄身上來回逡巡着,俏臉上也悄然浮起兩團紅暈。
這兩個年紀不大但已經被大唐風氣調教得思春的小丫頭片子,越看越是歡喜,渾然忘卻了兩日前剛被調撥進這個小院時內心的絕望哀傷,而眼前這個讓她們突然覺得還挺俊挺有魅力的三公子,不久前還畏之如豺狼虎豹。
不能說兩個小丫頭犯了花痴。只是對於她們來說,張瑄是紈絝還是才子的差別並不大,作為侍女她們的命運已經註定,所圖的無非是一個安安穩穩的結局罷了。
跟張瑄相處時間並不長,但心思細膩的她們隱隱感覺到這個主子並不像想象中和府中姐妹傳說中的那樣不堪和無情,帶着這種心思重新「審視」張瑄,心頭便多了幾許驚喜和心安理得,少了幾許恐懼和惴惴不安。
這三公子原來還不錯,如果能不那麼無情無義、玩膩了自己的身子就隨手當成禮物一般轉送他人棄若敝履,那就更不錯了。這就是兩女此刻不約而同真實的心思,大抵也算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吧。
如煙如玉的少女懷春如水情思張瑄自是不知,此時此刻,他正陷入了無盡的思索當中。
兩世的記憶紛至沓來漸漸融為一體,他不得不凝神聚力梳理着自己稍稍有些凌亂的心緒,以期能從中尋覓出諸多有價值的信息來,從而謀劃和「指導」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生存與發展路徑。
前世歷史學者兼現代官員的身份,賦予了他相當清醒的頭腦、相當厚重的學養乃至相當果決的權謀手段。現在想起來,這其實是有利於他更好地融入這個時代,同時也具有無與倫比和獨一無二的先天優勢。
李林甫、李隆基、太子李亨、吉溫、楊國忠、張家一干人等……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歷史對於這一個時間節點的記錄和後人的諸多分析判斷,乃至野史的花邊絮語和各種演義,統統在他的腦海中閃現着。
張瑄目光凝視如刀,眉頭緊皺。
旋即,他慢慢探手過去,在書案上摸了一把,卻撲了一個空。這個動作雖然輕柔,不過落入如煙和如玉的眼中,就多少有些古怪了。
張瑄捏了捏手指頭,伸出兩指在自己嘴唇邊試探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起來。他前世煙癮很大,尤其是在這種思考重大問題的時刻,更是離不了煙。可從今往後,他不得不要戒掉這個不良習慣了,其實不僅是抽煙,很多生活習慣都得打亂從頭開始慢慢適應。
張瑄長出了一口氣,強行壓制下煙癮的發作。
卻見如玉腳步輕柔地走了過來,面帶怯怯的、半是羞澀半是歡喜的笑容,纖細而粉嫩的雙手捧着一個青玉色的精巧茶壺跪坐在他的書案之側。
旋即一條白皙若凝脂一般的玉臂伸了過來,在張瑄面前放下一個白玉盞,然後玉臂略曲傾倒下半盞淡綠色的香茶,動作輕柔而極具有藝術的靈動感。
茶香濃烈,青煙裊裊。張瑄側首望去,身邊這丫頭人比花嬌面含淺笑,頗有些果兒成熟待採摘的味道。
儘管心頭一動,但他畢竟不是先前那個縱情聲色的紈絝,況且目前危機在前,所以很快就將心底這點曖昧的心思掩藏下去。他端起茶盞來抿了一小口,卻是立即眉頭緊蹙,張了張嘴,就低頭沖身側的瓷質痰盂兒吐了下去。
如玉俏臉陡然變得蒼白。她驚懼地立即起身囁嚅道,「三公子,奴婢……奴婢這就去將換新茶過來……」
張瑄掃了驚慌失措的如玉一眼,不由微微笑了起來,柔聲道,「無妨,你不要緊張,茶沒有問題。只是我喝不慣這一種,以後再沁茶的時候不要加香料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我只喝清茶……茶、水即可,懂了嗎?」
唐人喝茶的特殊嗜好讓張瑄這個現代人不敢恭維,喜歡在茶里添加上各種作料,看上去道道很多,其實多此一舉。
如玉手扶胸口長吁一聲,她還倒是自己泡的茶不好引起了主子的厭惡,弄了半天這主子一覺醒來似乎連喝茶的習慣都改了——清茶?茶、水?
「懂了,奴婢記住了。」如玉慌不迭地點頭應是,驀然又發現三公子那很有幾分侵略性的眼神又有意無意地掠在了自己胸前的那一抹雪白處,不由面帶飛霞垂下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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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瑄輕聲一笑,「如玉,筆墨紙硯侍候。」
如玉倒是應聲去一側的書架上找來筆墨紙硯這些文房用具,如煙也過來幫忙。這個紈絝雖然不學無術從來不動這些,但作為一代名臣張九齡的兒子,房中卻還是隨時準備着的。
如玉把紙張鋪開,用玉獅子鎮紙壓住,然後將筆遞給了張瑄。如煙趺坐在書案另一側,動作輕柔地磨墨,心裡卻是有些詫異,心道莫非三公子還要吟詩作賦?不會吧?他哪裡懂這個?
張瑄提起筆來,左右掃了兩個侍候在書案前的如花似玉的美婢一眼,心頭突然變得非常暢快,將因為張家危機降臨所積壓在心頭的深深陰霾掃蕩了些許去。
作為歷史學者出身和官場上出了名的儒官,二十年的浸染,張瑄的毛筆書法還是有深厚功底的。即便是放在這個以毛筆作為主要書寫工具的時代,縱然不敢比李邕張旭這些書法大家,但應該是還能說得過去。
張瑄振腕活動適應了一下,然後定了定神,就落下筆去,如行雲流水一般寫就「如煙如玉」四個字,只是卻是後世的簡體字。不由搖搖頭,他復又用繁體寫下,然後笑吟吟地推給了兩個丫頭。
張府是名士高門,家中的侍女家人自然不會是白丁。
如煙和如玉兩顆俏麗的臻首湊了起來,仔細打量着張瑄寫的四個字,不由驚喜交加地呼出聲來,「三公子,好漂亮的字!」
張瑄笑而不語。立即又取過一張紙來,刷刷幾筆寫下「曲江池上詩酒宴」七個飄逸大字,然後目光深邃地凝視着紙張,淡淡問了一句,「如煙如玉,虢國夫人召集的曲江池詩酒宴是在明日上午吧,你們去把虢國夫人的請柬給我找出來。」
拯救張家危機,便從這曲江池上詩酒宴開始吧。張瑄望着兩女裊裊婷婷的曼妙身姿,心裡早就拿定了主意。
第008章
曲江池上詩酒宴(2)
第二天一早,起床在如煙如玉的侍候下洗漱完畢,隨意吃了點東西,張瑄到前院喚上了跟班僕從張力,駕車就往曲江池趕。
張瑄前腳剛走,張九鳴和張九皋就後腳進門。
張九鳴的臉色不太好看,而張九皋更是乾脆就陰沉着臉,眉頭緊鎖,坐在張府客廳里一言不發。
柳氏和張寧一看這架勢,就猜出兩人從宮裡打探來的消息並不好,心也就旋即沉了下去。
柳氏也默然不語,心裡惶然。她終歸是一個婦道人家,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她終歸還是亂了分寸,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最後還是張寧兄弟情深,又憂心於張府全家全族的前途命運,主動起身向兩位叔父唱了一個大喏,恭聲道,「叔父大人,不知宮裡的消息如何?」
張九皋煩躁地擺了擺手,卻是沒有做聲。
張九鳴慨然長嘆,凝望着張寧沉吟了一下,卻是轉頭望着柳氏勉強笑了笑,「大嫂,不知瑄兒何在?」
柳氏一怔,旋即命人去叫張瑄過來。
不多時,如煙腳步輕盈地走進廳來,向廳里的幾個主子斂衽施禮,柔聲道,「老夫人,三公子一早就出門去曲江池,參加虢國夫人的詩酒宴了。」
此話一出,柳氏不免有些尷尬。她趕緊揮了揮手,示意如煙退下。
虢國夫人設宴曲江池是最近長安城裡的一件盛事,張九鳴焉能不知。如果不是張煥出了這種事,張九鳴說不準也會去湊個熱鬧。可如今,又怎能有這個心情?可張瑄卻去了。
張九鳴不禁搖了搖頭,再次嘆息一聲。
他只是覺得昨日張瑄的表現大異往常,言談頗有見地,舉止有度,還當是浪子真的回頭,便下意識地想讓張瑄在場一起參與張府的議事……不成想——原來是空歡喜一場!
張九皋眉梢一揚,心裡暗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繡花枕頭始終都是繡花枕頭,這個時候這廝竟然還能有閒情逸緻跑出去假裝斯文參與詩酒飲宴!可憐兄長一世清名,卻生出了這等不爭氣的兒子……真是可悲可嘆!」
儘管心裡頗不滿和感慨,但事情緊急,張九鳴也顧不上繼續糾纏在張瑄身上。
他徑自沉聲道,「大嫂,儀和,某托人進宮打探消息……如今的情況,非常不妙。據說因為再次牽連到東宮,聖上勃然大怒,連發三道聖諭命大理寺從嚴從快查辦。看聖上的意思,恐怕是要快刀斬亂麻平息事端了……」
張九皋也抬頭沉聲道,「大理寺的徐嶠是何許人,滿朝皆知。此人雖是庸碌無能之輩,但心狠手辣,又是吉溫的死黨……這一次立成犯在徐嶠和吉溫的手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張九鳴斷然拍案而起,「所以於今之計,不能再猶豫了。我等立即攜帶禮物,厚顏登門求見李岫,請李岫引見李相。當今朝堂,能左右聖上裁斷、能壓得住徐嶠吉溫一黨者,唯有李相一人爾。只要李相肯出言,立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最不濟……」張九鳴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有些話固然是事實,但終歸還是說不出口來的。
張九皋眼眸複雜地瞥了兄長一眼,心裡暗嘆。他很明白張九鳴的意思,李林甫貪財,只要李林甫肯收下張家的重禮,張煥未必能保得住,但張家八成是不會受牽連了。
柳氏和張寧對視了一眼,起身來向張九鳴和張九皋見禮道,「但憑兩位叔叔做主就是。」
「事不宜遲,某等這就趕去李相府上。聽說李相最近在府里養病,正好以探病的名義登門。」張九鳴擺了擺手,「三弟,你跟李岫相熟,咱們一起去!」
「好。」張九皋默然點頭。
兩人並肩出了張府的客廳,張九鳴走了幾步突又回頭皺眉望着柳氏輕輕道,「大嫂,命人去把瑄兒叫回府中來吧,此刻不比以往,我們張家人不宜在外拋頭露面甚至是惹是生非……」
柳氏點了點頭。
待張九鳴和張九皋帶着一輛裝滿厚禮的馬車匆匆離開張府趕往李林甫府邸之後,柳氏這才喚過一個僕從來,囑咐他立即趕往曲江池找到三公子張瑄,命他立即回府,不得在外邊流連。
※※※
大雁塔東南,就是張瑄心儀已久的曲江。這座美輪美奐的皇家園林,笙歌艷舞,迴蕩着整個大唐華年。
春闈開榜,賜宴曲江,這是長安人津津樂道的一大盛事。除此之外,一年四季,達官貴人們亦在此流連忘返,招朋飲宴,通宵達旦。
所謂「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所謂「滿國賞芳辰,飛蹄復走輪」,說得便是此處。
今天是七月十八,本非特殊節令。但今兒個卻是當朝楊貴妃娘娘的姐姐虢國夫人做主招徠長安貴人乃至滿城士子進行詩酒飲宴的日子,以虢國夫人的權勢和無上的號召力,這場社交活動的規模和檔次其實比春闈皇帝賜宴也差不了多少。
趕到曲江池,實地一看,張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樽壺酒漿、笙歌畫船、彩幄翠幬、匝於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
達官顯貴僕從如雲前呼後擁神情驕傲地走進芙蓉園去,士子文人衣冠楚楚三五成群留戀在江池岸邊,女子們穿着低胸的長裙、套上開襟的襦衫、披起薄透的披帛、梳就高髻的髮型來來往往,輕歌燕舞,歡聲笑語漫天飄蕩。
還有彩舟巡遊,有賣笑流鶯的歌聲,有長袖飄逸的舞者,有頂竿鑽火的藝人,有吆喝叫買的商販。
張瑄站在芙蓉園的入口處,一時間嘆為觀止,感慨萬千,並沒有立即進園。
正在左顧右盼之間,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嘶啞的呼喚,「三公子……三公子!」
張瑄回頭來瞥了一眼,見張府僕從張祥從江岸邊小跑了過來,到近前來喘息道,「三公子,老夫人命我來找公子,說府中有要事,要公子速速回府去。」
張瑄皺了皺眉,望着張祥淡淡道,「何事?」
張祥上前壓低聲音輕輕道,「三公子,宮裡傳出消息說聖上震怒……兩位老大人已經攜帶禮物到李相府上登門求救去了。老夫人要公子立即回府去……」
張瑄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跺了跺腳。心裡一陣發急又是暗暗叫苦,心道不是讓你們沉住氣等等再說,怎麼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竟然真的去求李林甫了,真是幼稚可笑的行為!
李林甫本是始作俑者,他這會恨不能把事情鬧大了,好把太子李亨拉下馬,怎麼可能管張煥這點破事?
可李林甫管不管是一回事,張家主動投靠李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張家都有可能跟頻臨毀滅的李林甫攪和在一起,成為楊國忠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受到災難性的牽連!
這可不是杞人憂天。如果說李林甫是權臣是奸臣,還講幾分規則;但他的「繼任者」楊國忠可純屬小人一個,行事不擇手段不循章法。否則,歷史上的李林甫斷不至於死後不得善終,舉家被發配流徙,牽連者甚眾了。
橫生枝節啊!這樣一來,就逼得張瑄沒了退路,只剩下鋌而走險一條道了。
第009章
曲江池上詩酒宴(3)
張瑄默然仰首向天,夏季火辣辣的烈日高懸在當頭,絢爛的陽光投射下來,他一陣目眩神迷。不過,他終歸不是張府之前那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心智堅毅臨危不亂,很快便臨時更改自己的計劃,再次拿定了主意。
舍不出孩子套不着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張瑄眼眸里閃過一絲狠厲之色。
「張祥,我還有事要做。你且回府去跟老夫人說,我去去就來,絕不會在外招惹是非。去吧。」張瑄擺了擺手,沉聲道。
張祥猶豫着不肯離去,張瑄有些不耐地怒斥道,「狗才,我的話你難道沒聽見嗎?趕緊回府!」
「是,三公子。」張祥支吾了一聲,不敢再說什麼,躬身一禮,然後怏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