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 - 第5章

格魚

  望着張祥離去,張瑄立即回頭來舒緩着自己微微有些凌亂的心緒,瞬間整個人就又變得氣定神閒起來。

  慌亂無用,只能徒為世人笑料,那又何苦來哉。

  笑了笑,張瑄準備入園。不過,回頭張望間,卻在不遠處望見了幾個熟人。

  他的昔日「密友」之一——大理寺卿徐嶠次子徐文彬趾高氣揚地帶着幾個長安紈絝,晃晃蕩盪地從張瑄身後走來,說說笑笑。

  徐文彬其實早就看見了張瑄,只是裝作沒有看見。

  張煥遭案,張家縱然逃過一劫今後也會一蹶不振。父親徐嶠再三警告他不得再與張瑄往來。本就是酒肉關係無半點真實情誼,聽說張家落難,徐文彬自然就換了一副態度,跟張瑄堅決劃清界限了。

  當然,懷有這種心思的絕不止徐文彬一人。

  徐文彬本不想理睬張瑄,不過到了近前,望着張瑄那張遠遠比自己要清秀英俊的面孔,心裡不由生出幾分嫉妒,而這幾分嫉妒旋即就轉化為落井下石的戲弄挑釁。

  於是他停下腳步來端着架子盛氣凌人地盯着張瑄,手中精緻的摺扇搖盪着,衝着自己的僕從淡漠道,「讓前面那人讓開路去,某等要進園去。」

  簇擁在徐文彬身邊的幾個官宦子弟也故作不識一般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張瑄,嘴邊都浮蕩着不懷好意地冷笑。

  徐府的兩個僕從衝上前來,吆喝道,「讓開讓開,我們徐家的二公子和諸位公子要進園,你別擋道!」

  站在張瑄身後的張力有些氣不過,怒視着徐府的兩個僕從,正要說幾句什麼,卻見自家三公子神色淡然地搖了搖頭,徑自讓在了一側。

  張力無奈,用複雜的目光瞥了張瑄一眼,垂頭喪氣地也避在一旁。

  這廝蔫了,白生了這幅臭皮囊。徐文彬得意洋洋地從張瑄身旁走過,一行人笑聲叵測。

  望着一群紈絝少年進園的背影,張瑄心態不同,自不生氣,只有些嘆息。

  雖說紈絝之交靠不住、危難來時鳥獸散,但形同陌路互不往來也就罷了,如徐文彬這等落井下石者,其實也不多見。

  現在不宜與這等紈絝小人一般見識,待來日——

  張瑄暗暗搖頭,眸子裡一絲寒光一閃而逝。

  他正準備也進園去,卻感覺到後面投過來一抹鄙夷的目光。

  他猛然回頭去,發現身後不遠處一個身材中等面如冠玉的儒雅青年,手裡捏着一卷書,飄然行來。身後,跟着兩個清秀的小廝。

  崔煥。長安城裡年青一代士子中的翹楚,文採風流冠絕當今,博陵郡王崔玄暐的嫡系長孫,出身八大士族高門的崔家。

  崔煥與張瑄,在現在的長安城裡,是走了兩個極端的人物,一個是青年才俊之首,一個是紈絝中的紈絝。崔煥看不起、瞧不上張瑄,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是旁人的鄙夷,張瑄倒也視若無睹,絕對會坦然自若、雲淡風輕地獨行。因為任誰也想不到這具不堪的軀殼裡其實裝着一個足以傲視群倫的成熟靈魂——既然紈絝的「浪子回頭」或者「再獲新生」已經成為必然,他又何必計較一時的「得失」?

  意氣之爭太過幼稚,沒有任何意義。

  但面對這崔煥,他卻不能不停下來打個招呼。

  無他,這崔煥算是他的「大舅哥」。張九齡在世時,曾為幼子張瑄定下一門親事,那就是崔家的孫女、崔煥的同母妹妹崔穎。

  兩家世代交好,結為兒女親家也屬於正常。雖然後來張九齡罷相病逝,但崔家念在張九齡的舊情上,還是想維繫這門親事。只是後來張瑄的紈絝之名傳了出來,崔家就有些悔婚的意思,只是暫時還沒有付諸於行動。

  張瑄定了定神走過去長揖下去,朗聲道,「博文兄久違了。」

  崔煥雖瞧不上張瑄這等紈絝,但他終歸是斯文君子很有教養風度翩翩,張瑄主動問好見禮,他斷然不會失禮。

  「好……咱們園中再敘話吧。」崔煥還了一禮,神態雖談不上多冷漠,但也毫無親熱感。然後就瞥了張瑄一眼,點點頭大踏步走了過去,與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士子談笑生風地一起進園而去。

  「博文兄,令妹真的要嫁給那種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嗎?真是可惜了……」

  「他們張家大禍臨頭,他竟然還有心思來這曲江飲宴上湊個熱鬧……哎,張相一代名相一世清名,盡毀於此浪蕩子之手,真是可悲可嘆!」

  「父母之命,我等晚輩不敢妄談。子記,且不說這個,你說今日虢國夫人的詩酒宴上,聖上和貴妃娘娘會不會親臨……」

  張瑄漫步前行,持着虢國夫人的請柬也進了園。耳邊隱約傳進前行崔煥諸人的竊竊私語聲,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來。

  紈絝落井下石,士子不屑一顧,兩邊都不「搭調」,上有危機臨頭,這就是如今他所處的環境。

  ……

  ……

  迴廊三折,曲徑通幽。

  前面是一個巨大的空場,臨近水岸。這時,早已按照一定的規則擺滿了桌案,數十張案幾圍成了一個圓弧狀,不少有身份的人正在僕從的引領下入席。

  而中間鋪設着紅地毯,地毯上放着一張寬大的書案,書案上筆墨紙硯齊全。

  數十霓裳羽裙的侍女若串花蝴蝶一般往來穿梭,運送着各種酒水茶點果品。

  張瑄站在外圍人群的一個角落裡,沒有往裡進。他很識趣,自己是沒有資格入座歸席的,能坐在那裡的非達官顯貴就是士林領袖。

第010章

曲江池上詩酒宴(4)

  片刻後,被邀請來的有些身份的賓客基本上都入座歸席完畢。張瑄掃了一眼,紈絝的記憶告訴他,有相當一部分人他是識得的——因為在場眾人完全可以這樣一句話來形容:不是張九齡昔日的同僚就是門生故舊。

  張瑄也發現,賓客中屬於官僚權貴者並無實權派人物多是一些文散官,還有少數不知名的皇親國戚,猶以楊氏族人為多。但居於長安的當朝名士如王維之流,幾乎悉數到場。

  所謂詩酒宴,無非是以飲酒娛樂穿插斗詩歌舞,屬於盛唐時代所獨有的一種上流社會交際活動。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名士。

  張瑄心裡明白,真正的清流名士雖然不會趨炎附勢投靠權貴,但如今虢國夫人和楊氏一族因為楊貴妃受寵而顯赫一時,虢國夫人更是被皇帝稱之為「姨」,勢傾朝野貴不可言,連公主以下都要持禮相待。虢國夫人親自下了請柬,有幾個人敢不給面子?

  況且,這只是詩酒會友,也無傷大雅。

  年青一代的文士來的也不少。其中的佼佼者如崔家的崔煥,開元宰相蕭嵩的孫子、駙馬蕭衡的兒子蕭復,左相陳希烈的孫子陳和等。這都是後來載入歷史的名人,比如蕭復,後來成為德宗朝的丞相,是大唐蕭氏拜相的第五人。

  年輕文士想要謀求功名,得到權貴賞識薦舉是一條終南捷徑。長安城裡這些年輕氣盛自命不凡的青年文士,誰不想要在這種高雅的上流社會場合里嶄露頭角甚至是一舉成名,所以來的是最多、情緒也最高漲,人人臉上都掛着期待和矜持的笑容。

  張瑄所站立之處,很快被「清了場」。不管是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公子哥兒,都遠離了他,投射過來的目光中多有鄙夷之色。張家出事,有人不屑一顧,有人唯恐惹禍上身,不一而同。

  如此就在場上外圍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局面:以張瑄為中間分割線,左側是三五成群的青年士子,而在他的右側,則是千嬌百媚的仕女,多半是長安官宦人家的女眷及其侍女。

  只是張瑄神色淡然平靜,不為所動。

  不及弱冠的年紀,一襲青色長衫,玉帶束腰,面如冠玉,迎風而立,衣袂飄飄,整個人顯得英挺而飄逸。周遭一些不知張瑄底細的懷春少女,時不時會投過一抹抹大膽挑逗的目光。

  顧盼間,張瑄將微微有些興奮的目光投向了王維王摩詰。這個後世人稱「詩佛」、多才多藝的唐時文壇大師級人物,身穿一襲皂色便服,姿容清朗,兩道濃眉斜插入鬢,頜下一縷長須,雖人到中年,卻絲毫不顯蒼老,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王維趺坐在那裡,正在與坐在他身側的太子右庶子丘為談笑生風,突然感覺到人群外圍投來一抹熱切的目光,不由抬頭望去,見一個身材修長挺拔的清秀少年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目光流轉,便報之以溫和的笑容。

  張瑄也笑笑,旋即把目光收了回來。

  人群一陣喧譁,從正面昂首挺胸並肩行來了三個剛過弱冠之年的青年士子,皆是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的人中翹楚。這三人臉上雖然掛着溫和的笑容,但骨子裡的那份清高矜持卻是想遮掩都遮掩不住的。

  正是崔煥、蕭復和陳和,聲名遠播的長安青年文士的代表人物,有「長安三傑」的美譽。

  當然,在三人中隱隱還是以崔煥為首,崔煥的詩賦書畫小有名氣,是當今士林領袖王維的得意門生。

  這三人分開人群走進去,先是各自向相熟的長輩或者前輩躬身見禮,然後才施施然坐在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年輕一代能有資格入座者,唯這三人。

  無數艷羨的眼神或者熱烈的眸子投射在三人身上,崔煥還好神色坦然寵辱不驚,趺坐在那裡波瀾不驚;但那蕭復和陳和終歸是年輕心盛,坐在那裡左顧右看,臉上微微顯出了幾分洋洋自得的光彩。

  博學多才且出身名門高族,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在一干青年士子無聲的追捧中,年輕人心氣高,有些春風得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多時,隨着從曲江池南岸的聽濤閣那邊傳來優美婉轉的鼓樂之聲,兩排身着霓裳錦裙珠簾玉翠的美貌少女列隊而出,或端持玉盤或手執香囊或揚手散花,走動間因為金銀首飾的碰撞而發出清脆的玲瓏叮咚聲響。

  兩隊盛裝少女中間,則緩步走來了一個濃妝艷抹的貴婦人。身穿淡青色真絲窄袖低胸上襦,肩搭白色綾羅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紅裙,裙下露出繡鞋上面的紅色絢履。行走間長袖飄飄搖曳生姿,貴不可言。

  這便是那有名的虢國夫人了。張瑄站在那裡凝目望去,心裡暗暗搖頭:好大的聲勢和排場,怕是皇妃出行也不過如此了吧?

  虢國夫人走到近前,在場賓客一起躬身迎道,「夫人!」

  雖是婦道人家因為裙帶關係而起家,但這絲毫不能影響虢國夫人嫵媚的臉上散播着淡淡的威勢神光。她矜持地微微一笑,揮袖朗聲道,「諸位免禮,請坐。」

  這個時候,隨後跟來的樂隊也團團趺坐在了一側,開始吹拉彈奏。悠揚的宮樂聲中,依然高坐上位的虢國夫人環視眾人,舉盞笑道,「奴家今日做東,邀請諸位大人才俊相聚於曲江池芙蓉園之內,當縱酒放歌娛情盡興不醉不歸!請飲!」

  眾人也皆笑着舉杯為禮,「夫人請飲!」

  虢國夫人矜然一笑,姿態優雅地舉杯暢飲。而眾人也自相繼掩袖一飲而盡。

  侍候在側的侍女趕緊用玉盤呈上絲帕,虢國夫人放下杯盞,用兩根細長白皙的手指捏起絲帕,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後望着眾人又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斗酒斗詩方為樂趣。奴家不才,願意出個題目,還請諸位才俊吟詩作賦一番,為今日之盛會留下一段佳話。」

  說到此處,虢國夫人沉吟半響,扭頭望着曲江池岸邊的一排垂柳,抿嘴笑道,「就以江邊楊柳為題如何?」

第011章

曲江池上詩酒宴(5)

  以柳為題,本是尋常。唐時風花雪月盛行,文人騷客多以詠柳寄情。如此,算是很套路、很普通的詩題了。

  圍觀士子轟然叫好。張瑄站在那裡卻是暗暗一曬,心道這題目出的太白太俗太沒有水平。看這架勢,這哪裡是士子文人以詩會友,純屬是給眼前這貴婦人解悶湊樂子的「調劑品」。

  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他今日來並非是為了參與斗詩出風頭,而是別有所圖。斗詩之後便是純粹的酒宴,不管是有沒有資格入席的來客,哪怕是家僕下人,都能在隨後的自由宴會上縱情暢飲,自然有虢國夫人的人來安排招待。

  喝酒不是目的,但唐時民風開放,這種文士集會,伴隨暢飲的往往是縱論國事,不管有無官職身份,都可以暢所欲言——張瑄等待的便是這個時機。

  至於詩題為何,基本上與他無關,只耐心旁觀便是。

  無論是坐着的貴賓還是圍站在外圈的士子仕女,都將目光投向了曲江池岸邊那隨風拂動的垂柳上,皺眉沉吟着。

  張瑄眼角的餘光發現身側不遠處的徐文彬也正在抓耳撓腮,恨不能立即吟出驚天之作好在人前顯露一番,從而一舉成名天下知,不由感覺一陣好笑。

  記憶告訴他,此人最缺的是才情,最不缺的是尋歡作樂的歪門邪道。這等草包竟然也想在文士雲集的場合里表現一二,着實令張瑄不齒。

  徐文彬正在撓頭間,突然見張瑄似笑非笑地向自己投過一絲嗤笑,不由大怒。

  他自己算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流氓」,但張瑄又比他強得了多少?你比老子更爛……徐文彬冷冷一笑,怒視着張瑄。

  張瑄撇嘴一笑,扭了過頭去。

  徐文彬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立即大步走過來衝着張瑄壓低聲音斥道,「張瑄小賊,你可是在嗤笑某家?」

  張瑄嘴角一曬,淡淡道,「徐二公子這是哪裡話來?一向聽聞二公子博學多才,吟詩作對無所不通,今日虢國夫人以詠柳為題,定是對了二公子的胃口。小可正在靜候公子佳作,怎敢嗤笑?」

  「你……」徐文彬立即漲紅了臉。說他這個浪蕩紈絝博學多才,簡直就是絕妙狠辣的嘲諷。可偏偏張瑄態度平靜,罵人不吐骨頭,徐文彬儘管心裡恨極,卻也不敢當場發作。

  在虢國夫人的場合里,他不敢亂來。要是攪了虢國夫人的興致,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別看他是大理寺卿的兒子,但在虢國夫人眼裡,根本就是一隻小螻蟻不值一提。

  「小賊,咱們走着瞧!某要看看你怎麼死!」徐文彬恨恨地跺了跺腳,咬牙切齒地撂下一句狠話走了去。

  ……

  ……

  見眾人都在沉靜構思,虢國夫人嬌柔慵懶地向後靠在了軟榻上,向身後擺了擺手。一個身材婀娜的美貌舞娘輕盈上前,伴隨着柔和婉轉的音樂聲翩翩起舞。

  一曲歌罷,舞也歇。

  待眾舞娘退下,崔煥淡然笑着長身而起,向虢國夫人躬身一禮,朗聲道,「夫人,小生崔煥斗膽拋磚引玉了。」

  虢國夫人笑吟吟地望着崔煥,點點頭道,「崔家小哥兒是王摩詰的學生,才名遍布長安,就連聖上和貴妃娘娘都有所耳聞……好吧,奴家就洗耳恭聽你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