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是妖怪 - 第6章

天下霸唱



  「要翻砂就回家」,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廠子裡最苦最累的活就是翻砂,幹這個工種還不如直接回家待着。我表哥學的鉗工,初時本想混一輩子大鍋飯,無奈家裡沒關係沒路子,廠子不看專業,硬給安排了翻砂工。湊合幹了幾個月,差點沒累吐血,實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轉到了麵粉廠。工作了也沒多長時間,嫌那地方粉塵太大,容易得肺結核,索性蹲在家裡當了待業青年。

  那時有青年點,相當於小便利店,賣些雜貨之類的商品,待業青年可以去那實習,但不算正式職工,什麼時候找着工作了什麼時候走人。表哥連青年點也不願意去,怕被人笑話,把我表舅氣得拿了鐵鍬追着他滿街打。

  我表舅媽擔心表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會小青年混,也是為了不讓表舅整天跟他發脾氣,便讓他到鄉下親戚家幫農,等家裡給找着合適工作再回來。

  表哥到農村是投奔他大伯,夏天幫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間的瓜棚里。鄉下人煙稀少,河網縱橫,不過也沒什麼兇殘的野獸和賊偷,夜裡啃瓜的都是些小動物,比如獾、刺蝟、鼬、狸、田鼠之類的。別看是些小傢伙,卻極不好對付,用毒下套時間長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處亂啃,遇上一個瓜啃一口,一圈轉下來會有很多瓜秧被啃斷,你告訴它們偷着啃瓜犯法它們也聽不懂,給嚇唬跑了轉頭又溜回來,防得住東邊防不住西邊,十分讓人頭痛。

第26節:表哥撿到的寶物(3)

  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備下若干爆竹,等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瓜田裡傳來牙齒喀嚓的細微聲響,就點個炮仗,遠遠地扔過去,砰的一響,那偷着啃瓜的小動物便給嚇跑了。倘若沒有鞭炮,則需握着獵叉跑過去驅趕,這是最折騰人的。

  我聽表哥講這段經歷的時候,腦海里每每都會浮現出魯迅先生筆下的少年閏土,閏土提着獵叉,在月光下的瓜田裡追逐某種小動物的身影,好像與表哥十分相似,不過我表哥在瓜田裡的遭遇卻和少年閏土大為不同。

  表哥天生膽大,那年夏天,守看瓜田的時候,意外逮着只蛤蟆。兩條腿的活人好找,三條腿的蛤蟆難尋,這蛤蟆就有三條腿,後面那條腿拖在當中,並不是掉了一條後腿,也不會蹦,只能爬。以往有個劉海戲金蟾的傳說,那金蟾就有三條腿,俗傳可招財聚寶,見了便有好事。

  其實三條腿的蛤蟆並不是沒有,人也不都是兩條腿的,或許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表哥又非物種學家,是不是蛤蟆尚且還說着。不過據表哥所言,他開始覺得好玩,就把蛤蟆養在瓜棚里,每天餵些蟲子,倒也養得住。幾天之後,發現三條腿的蛤蟆還有個怪異之處,每逢子午兩個時辰,這蛤蟆就咕咕而叫,與電匣子裡所報的時間一毫不差。平時怎麼捅它也是一聲不吭,如若整天都沒動靜,那就是要下雨了。問村里人村里人無不稱奇,都說住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玩意兒。

  表哥合計得挺好,打算等有車來村里拉瓜的時候,就搭車把蛤蟆帶回家去,那時已經有經濟意識了,知道這玩意兒沒準能換錢,沒想到當天夜裡出事了。

  那天晚上表哥還如往常一樣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際,又聽遠處有小動物啃瓜的聲音。他白天光顧着端詳那隻蛤蟆,忘了預備爆竹。沒辦法只好拿着手電和獵叉,先隨手將蛤蟆壓在瓦罐底下,然後罵罵咧咧地跑到瓜田深處去趕。離近了用手電筒照到一個小動物,是田鼠是貓鼬他也說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綠幽幽的兩隻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跟手電光對視。

  表哥拿叉子去打,那東西躲得機靈,嗖一下就躥到田埂上去了,表哥在後邊緊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離,就看它順着田埂鑽進了一個土窟窿,表哥當時是受擾心煩,想把那洞挖開來個斬草除根,弄死了落個清靜,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還不見底,卻隱隱約約瞅見深處似乎有道暗紅色的光霧。

  我表哥以為這地方有寶,不顧渾身是汗氣喘吁吁,又使勁往下挖,據他描述,挖開那窟窿的一瞬間,看到裡面密密麻麻,有上百雙冒綠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進去的那種小動物,什麼東西多了也是嚇人,嚇得他兩腿都軟了,隨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煙冒出來,臉上如被鐵錘擊打,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頓時便躺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天亮後表哥被村民發現,找來土郎中用了草藥,他全身浮腫,高燒昏迷了好幾天才恢復意識,跟別人說夜裡的遭遇卻沒人信,聽當地人說他先前看見窟窿里有暗紅的霧,很可能是那小動物放出的臭氣,會使人神志不清,此後看到的情形也許是被迷了,而表哥捉到的那隻蛤蟆,由於被他隨手壓在瓦罐底下,醒來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時,又趕上夏天酷熱,都已經腐爛發臭了。

第27節:表哥撿到的寶物(4)

  按說書的話來講,到此為止,前兩個寶物的故事就此結束,往下我再說說表哥撿到的第三個寶物,這次更為古怪,看着可能像小說,其實也是真人真事。

  表哥從農村回來之後,一直沒找到合適工作,一來二去變成了家裡和社會上最讓人瞧不起的待業青年,我表舅為他的事沒少着急上火,但是表哥志氣不小,國營工廠里的職業他根本看不上眼,當領導的野心他倒是沒有,只是羨慕那些整天坐着火車往全國各地跑業務的人。

  跑業務的業務員隔三差五經常出差,一來可以見見世面,二來那個年代沒有淘寶網購這類事物,物流行業還很落後,如果誰往上海廣州出趟差,便會有許多人托他捎東西,每件東西多收點錢,加起了就很可觀了,雖然這種事被單位知道了有可能歸為投機倒把,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好處更多,賺的都是活錢,總比拿死工資吃大鍋飯強太多了。

  表哥想歸想,家裡卻沒那麼硬的路子,他到車間裡當工人的門路,都是表舅求爺爺告奶奶,把好話說盡人情送到了,才勉強擠出來的名額,這小子還死活不願意去,最後表舅沒脾氣了,告訴表哥說:「你不願意去工廠上班也行,那就在家待業,但是咱這是普通勞動人民家庭,不養白吃飯不幹活的少爺羔子,每月月頭,你得給家裡交一份伙食費。」

  表哥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只要不到廠里上班,怎麼着都行,他尋思自己不傻不蔫的,干點什麼賺不來那幾個錢?不過想着容易做着難,夢裡有千條大道,醒來卻處處碰壁,一點兒本錢沒有,想當個體戶也當不成。

  那時鄰居還有個小年輕的,外號叫「白糖」,年歲與表哥相仿,也是胡同里出了名的渾球,別看外號叫「白糖」,本人卻特別不講衛生,長得黑不溜秋,洗臉不洗脖的這麼個主兒,同樣不務正業。

  白糖算是表哥身邊頭一號「狐朋狗友」,哥倆打從穿開襠褲那會兒就在一起玩,表哥蹲在家裡當了待業青年,就想起白糖來了,原來這白糖喜歡看小人兒書,那時候家裡條件不錯,攢了幾大箱子小人兒書,好多成套的,像什麼《呼家將》《楊家將》《岳家將》《封神》《水滸》《三國》《西遊》《聊齋》等等,這是傳統題材,一套少則二十幾本,多則四五十本,此外還有不少國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大兵團作戰的《紅日》《平原游擊隊》之類,單本的更是五花八門不計其數。

  白糖這愛好大致等同與現在學生們喜歡看漫畫,那個年代沒有漫畫,全是小人兒書,學名稱為「連環畫」,比如《丁丁歷險記》,在國外是漫畫,到國內就給做成了連環畫,區別在於每頁一幅圖,都是一般大小。

  我曾親眼見過白糖收集的小人兒書,真有大開眼界的感覺,印象最深的是《洋蔥頭歷險記》。白糖把這些小人兒書看得跟寶貝一樣,捨不得讓別人看,因為他跟我表哥關係鐵,我才有機會看《洋蔥頭歷險記》,回到學校跟同學們吹了好久。

第28節:表哥撿到的寶物(5)

  表哥找到白糖,倆人認真商量了一番,那年夏天在胡同口樹陰底下擺了個攤,地上鋪幾張報紙,擺幾個小板凳,將那些小人書拿去租賃,兩分錢一本,五分錢可以隨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乃至大人都來看,一天下來也不比到廠子裡上班賺得少。

  白糖雖然捨不得這些小人兒書,可也想賺點錢,於是跟表哥對半分賬,賺了錢哥倆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給家裡一部分,剩下的打檯球看錄像也綽綽有餘了。

  轉眼到了秋季,秋風一起,滿地落葉,天時漸涼,不適合再擺地攤賃小人兒書了,表哥跟白糖一數剩下的錢,足有一百多塊,在當時來講已經很可觀了,那時候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幾十塊錢,不過小人兒書被翻看的次數太多,磨損缺失的情況非常嚴重,那些成套的書很容易就零散了,然而再想湊齊了卻是難於登天。那時也根本料想不到,這幾大箱子小人兒書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錢了。當初小人兒書鼎盛時期,不乏美術大師手繪之作,極具收藏價值,當時幾毛錢一本的絕版連環畫,如果保存到現在品相較好,價格能拍到幾萬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錢了。

  在連環畫收藏界備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兒書,是上海美術出版社的《三國演義》全套六十冊,擱現在能頂一套商品房。當年白糖就有這套書,六十集一本不少,他連50年代繪畫大師「南顧北劉」的作品都有。可是為了賺點小錢,把這些小人兒書統統糟蹋了,丟的丟,殘的殘,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導致最後一本也沒保存下來。

  不過收藏熱也就是最近這幾年的事,那時候並不覺得心疼,表哥擺攤租賃小人兒書賺錢的那個夏天,卻遇上一件挺可怕的事,當然也跟他撿來的東西有關。

  那天天氣很熱,表哥和白糖倆人,同往常一樣在路口擺攤,天黑後雖然有路燈,但蚊子也跟着出來了,因此他們都在吃晚飯之前收攤,表哥這人眼尖,不當飛行員都可惜了。那次收攤的時候,瞥見地上有個掛墜兒,撿起來撲落塵土仔細一看,是個拿根紅絨繩穿着的老銅錢。肯定是誰不小心掉在這的,路口這地方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沒處找失主去,表哥也沒有雷鋒同志那麼高的覺悟,他覺得這小掛墜好看,是個玩意兒,順手就給揣兜里了。

  表哥當時沒想太多,而且撿來的東西,也不知道好壞,所以誰都沒告訴。收攤回到家洗臉吃晚飯,表舅和表舅媽照例嘮叨個沒完,埋怨他放着工人不當,卻擺攤租小人兒書,把家裡的臉都丟光了,表哥早聽得習以為常了,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從來也不拿這些話當回事。當天累了就沒出去玩,吃過飯到院子裡乘了會兒涼,跟一群狐朋狗友扯閒篇,還把那紅線繩串的銅錢拿出來掛在自己脖子上顯擺,大夥都說這銅錢是個護身符,而且這枚銅錢上的字太古了,誰都認不出來,說不定挺值錢的,表哥聽了很高興,可夜裡睡覺卻發了一場噩夢。

  那天晚上,表哥夢到自己在屋子裡上吊,脖子讓麻繩勒住,憋得喘不過氣,驚醒過來已出了一身冷汗,最奇怪的是接連不斷,每天半夜都做同樣的夢,表哥隱隱想到噩夢也許和撿來的老錢兒有關,不敢再往脖子上掛了,想扔又有點捨不得。

第29節:表哥撿到的寶物(6)

  白糖的爺爺在舊社會做過老道,又開過當鋪,是個懂眼的人,「文革」時為這事沒少挨整,表哥拿着那枚老錢兒去找白糖的爺爺,請他老人家給瞧瞧是怎麼回事。

  白糖的爺爺並不隱瞞,他對表哥實話實說。早年間當老道給人算命做法,只是在江湖上混口飯吃,沒什麼真本事,但這老爺子眼力還是有的。一看表哥撿來的老錢兒,就說這玩意兒根本不是掛脖子上的東西,沒有人敢在脖子上掛銅錢,凡是有這麼幹的,必定是不懂事自找倒霉的棒槌。老錢兒在解放前有壓制的意味,因為上面鑄着官字兒,死人裝棺材入土之前,通常在嘴裡放上一枚銅錢,那叫「壓口錢」。

  再往早,人們穿的衣服寬袍大袖,下擺很長,讓風一吹就起來,行動不太方便,因此發明了一些壓衣服的東西,平時拴在腰帶上,不僅是個裝飾,也起到壓住衣服下擺的作用。壓衣的東西有很多種,玉佩是其中一種,但玉器不是誰都帶得起的,漢代以前平民百姓佩戴玉器還觸犯法律,所以有人用小刀替代,喚作「壓衣刀」。《水滸》里有段書是「宋公明怒殺閻婆惜」,宋江用的兇器便是壓衣刀,俗話說「寸鐵為凶」,將匕首之類開了刃的壓衣刀帶在身上,在很多時候都是犯忌的舉動,所以最常見也是最普遍的方法,是在腰間掛一枚銅錢壓衣。

  根據白糖的爺爺猜測,表哥撿來的這枚老錢兒,多半是哪個吊死鬼身上帶的東西,不知為何留到現在,把它掛在脖子上,夜裡能不發噩夢嗎?這玩意兒值不值錢很不好說,留在家裡卻容易招災引禍,趁早扔了才是。

  表哥聽完這番話,心裡不免害怕,不過他也不完全相信,掂量來掂量去,一直沒捨得扔,要說這事也邪門了,自打老錢兒離了身,再沒做過那種噩夢,後來經過拆遷搬家,這枚讓人做噩夢的老錢兒就此下落不明,不知遺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表哥在我表舅眼裡,始終是個沒出息的待業青年,但在我看來,表哥是個挺能折騰的人,從小膽子就大,敢做敢闖,向來不肯循規蹈矩。

  舉個例子,以前有種關於耳蠶的傳說,說「耳蠶」那是叫白了,也有稱耳屎或耳垢的,總之就是耳朵里的穢物,據說正常人吃了這玩意兒,立刻就能變成傻子。

  大人經常這麼告訴小孩,說是胡同里那個老傻子,即是小時候誤吃耳蠶造成的,這種事有沒有依據,則是完全無從考證,反正大夥都這麼傳,漸漸都信以為真了。也許真有這麼回事,也許只是嚇唬小孩,畢竟那東西不衛生,那年頭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饞,什麼都敢往嘴裡放,所以拿這種話震唬着。

  表哥十五六歲的時候,跟胡同里的一群半大孩子打賭,說起吃耳蠶能變傻子的事,白糖當場從自己耳朵里掏出來一大塊耳蠶,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掏過耳朵,那耳朵里的東西可想而知。掏出來的這塊耳蠶,能有小指甲蓋那麼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黃里透綠,放在手裡給表哥看:「你敢不敢吃?」

第30節:表哥撿到的寶物(7)

  表哥膽子再大也不敢嚼,全當是吃個螞蚱,捏起來扔到嘴裡,拿涼白開往下一送,氣不長出面不改色,也沒有變成傻子,徹底將吃耳蠶變傻子這個愚昧無知的說法給破了,震了整條胡同,還因為打賭贏了二十根小豆冰棍。

  表哥從小就經常幹這種事,拿表舅和表舅媽的話來講,淘得都出圈了,幹嘛嘛不行,吃嘛嘛沒夠,擱哪哪礙事。

  其實越是這種人越能成大事,漢高祖劉邦當年不也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按表哥的理解,在廠子裡找份工作,老老實實每天到點上班到點下班,颳風下雨不敢遲到,累死累活賺份工資,整日裡算計着柴米油鹽,將來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再教育孩子長大也這麼做,那才是真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堅決不能走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