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謀天下 - 第28章

青葉7

  她心裡何嘗又不知道,李弘拉攏李義府去東宮目的,主要還是為了阻止自己,越來越多的插手朝堂之事。

  武媚現在終於感受到了來自李弘的壓力,也同時敏銳的感受到了,這兩年因參與政事過多,朝堂上的一些關於自己的流言蜚語。但這些都不及自己的兒子給自己出得難題啊。

  捨去李義府,就等於自己往後,基本上只能作為一個後宮之主了,而且隨着弘兒的年齡增大,加上他的聰穎才智。

  還有他那冷酷到極點,卻隱藏的很深的殺伐血性,就如同當年看望蕭淑妃,守衛太監抗命不尊,一言不合,就果斷的命人殺掉。

  這種勇猛霸氣的決絕,出現在成年人的上位者身上不奇怪,但出現在一個,那時剛剛三歲多點兒的孩童身上,就足以說明此子絕非凡人了。

  上述的一切,都足以讓李弘以太子的身份,在李治身體有恙時左右朝堂政事,甚至是監國!

  所以這一切讓武媚深深的感到了無力,趕到了競爭。自己剛剛體會到真正的權利所帶來的,那種唯我獨尊、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感覺。她不想只在後宮裡默默享有,心中那股仿佛惡魔般的野心聲音,這一年來,時常在她心底想起。

  李弘離開了,武媚還沒有反應,自己坐在書房沉默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暗,其他房間亮起了明亮的燈光,武媚才從夢縈中漸漸清醒過來。

  「是時候跟自己心裡剛剛被自己種出的惡魔,做出一種了斷了。」武媚輕輕起身,紅唇輕啟,對着窗外朦朧的夜色喃喃說道。

  她心裡也清楚李弘要編的是一本什麼書,夏至這些年來,包括李弘身邊的其他三個宮女,一直在被李弘有意的培養着,包括那四名太監,現在都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物。

  而這四個宮女,都被李弘教會了一種,被稱為拼音的認字法兒,用奇怪的符號發出奇怪的音節,然後隨意組合起來後,自然而然的發出每一個字正確的讀音,包括每一個字的聲調,都能夠用這拼音模擬出來。

  這本書對每一個字都作出了很多不同的釋義,甚至包括組成詞等等,囊括了不光一個字本身的含義,還包含着一些事物概論。

  武媚陷入惆悵之中,李弘卻正和蕭淑妃、義陽、高安三人坐在一起剛剛吃完晚飯。

  蕭淑妃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深宮,偶爾會有陛下過來看望,每一次也不過盞茶時間,大部分時間還都是兩人說起些往年舊事。

  李治從來不提恢復她淑妃的宮職,蕭淑妃也從來不向李治請求一次,仿佛現在他倆人這樣的關係,剛剛好合適,就像他們現在之間的距離。

  李弘大咧咧的抹抹嘴,絲毫沒有一點兒身為太子該有的儀態。義陽跟高安不滿的瞪他一眼,這些年慢慢的不再怕李弘了,雖然還一直被太子欺負,但不過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捉弄。

  「你能不能有點兒太子的儀態?跟個長安城的市井之徒似的。」義陽率先討伐道。

  「就是,你可是大唐的太子爺,老這樣以後我們再也不跟你出去了。」高安幫腔道。

  蕭淑妃放下漱嘴杯,微笑着看着這一切,代王自從當了太子後,差不多每一個月都會來看望她一次,有時候看着太子他們三人鬥嘴,都會讓蕭淑妃心生恍惚,心裡多麼的希望太子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素節呢?弘兒過來了,他也不知道過來陪陪弘兒。」蕭淑妃替三人打圓場,岔開話題問道。

  宮女有條不紊的把桌子上的殘羹剩飯端走,然後給每人都端上來一杯新茶。

  「素節啊,早被李弘給派到不知道哪裡去了。」高安懶得理會李弘沖她做鬼臉,頭扭向她母妃回道。

  義陽與高安相差一歲,現在義陽十五,高安十四歲,兩人都已經是皇家女子初長成,漸漸都有了美人坯子的輪廓。

  只要不在李弘跟前,兩人向來都是一派皇家公主高雅貴氣的姿態,只有在李弘面前,兩個人則就像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如花爽朗少女。

  「母妃,皇兄此時應該還在弘文館吧,嘿嘿。」李弘嘴角浮現了那一抹壞笑。

  「你是不是又給他挖坑了?」義陽反應奇快,再也不像當年老是腦袋缺一根筋的傻公主了,這一切也得益於在李弘身上,吃虧上當太多次的緣故。

  再者就是李弘嘴角那一抹壞笑,只要這個壞笑浮現在嘴角,就像他母后武媚額頭浮現了黑線一樣,究其原因,都是李弘又幹壞事了。

  「郭瑜把他留下了,據說那個口訣他現在都沒有背會,自然就被留下直到背會了為止咯。」李弘輕鬆的撇清關係。

  「還不是你發明的什麼爛口訣,真是讓人頭疼,如果不是今天一早我就開始背,恐怕啊,我也得被郭瑜留在弘文館了。」高安一臉不樂意的抱怨道。

第50章

武媚的咆哮

  義陽與高安所說的,則是李弘傳授給她們的加減法跟乘除法口訣,而這些作為弘文館、崇文館的試學科目,在精心挑選的學子中,則是必須要通過的。

  李素節很不幸,李孝、李上金以及其他一些宗室子弟都通過了,只有他是始終無法如流的背誦下來。

  正好被從東宮去往甘露殿的太子碰見,於是,就有了郭瑜把他留在弘文館,直到背會才可回宮的處罰。

  義陽與高安兩人在其母妃跟前,嘰嘰喳喳的討伐着李弘,哭訴着這一個月以來,被李弘非人般的對待。

  李弘好整以暇的聽她們哭訴,然後淡淡的回了一句:「我這麼迫害你們,還偷偷帶你們出宮?要不是我,你倆誰能出宮?還不都跟土包子似的,井底之蛙兩個。」

  蕭淑妃笑着邊喝茶,邊看着清冷的深宮變得熱鬧溫馨,而夏至等太子的貼身宮女太監,看神情恐似早已經習以為常,對眼前發生的一幕早已經見怪不怪。

  只有自己的唯一宮女,驚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皇家子女可以竟會如此童趣。

  「好了,你倆不要鬧了,這些年多虧弘兒對你們照顧有加,母妃不方便在你們身邊,如果不是弘兒,你們還能有今日,真是不知好歹。」

  「哼。」

  「哼哼。」

  蕭淑妃不理會兩個哼聲蟲,對着李弘說道:「弘兒,以後切不可再如此任由着她們的性子,皇家公主自然要有皇家儀禮,如此成何體統,你父皇如果知曉了,恐怕到時候因為她們還得連累你。」

  「母妃說的極是,弘兒謹記在心,從明日起,便嚴加管教,讓她們把皇家的禮儀,每天溫習個三五遍。」李弘似笑非笑地說道。

  蕭淑妃笑了笑,接着拿過自己宮女早已經拿在手裡的錦盒,蕭淑妃打開後,拿起裡面的幾張上好宣紙,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宣紙都有些發黃了。

  「弘兒,給你,拿着。知道你能幹,前些日子跟你父皇說話,我也知曉了一些宮外的事情,如今啊,就期盼着……」蕭淑妃充滿慈愛的眼睛看看義陽跟高安,然後接着說道:「只要她們平平安安,我就滿足了。當年你拒絕接受蘭陵蕭氏獻給你的那些財物,現在想來,還是你是對的。他們以我的財物來投機取巧討好你,並沒有把我們母子的命運記掛在心,如今啊,我也想通了,進宮時父親留下的這些,我也找到了可以託付的人了。」

  李弘不說話,坦然的接過蕭淑妃手裡的錦盒,打開拿出裡面的紙張,赫然是蘭陵蕭氏產業的一些分成,跟她們這一支蕭氏,在整個蘭陵蕭氏產業的股份。

  李弘看完後不出聲的合上錦盒,想了想說道:「母妃,弘兒慚愧,不想因為當年一句氣話,卻讓您為難了。」

  「不說那些了,現在我只要能夠看着她們長成,比什麼都重要,何況還有你父皇時不時的跟我說會兒話呢,足夠了。這些身外之物啊,就該跟人一樣,早晚有一天也該歸該擁有他的人持有。正所謂、塵歸塵、土歸土,世間皆萬法,萬法何嘗不歸宗呢。」

  「母妃,您給李弘的到底是什麼?」李弘剛夸完她,現在看樣子夸早了,這腦袋又開始缺筋了。

  蕭淑妃笑着打了下義陽伸過來的小手,佯怒道:「不該你知道的就不要問。」

  義陽對着蕭淑妃做了個鬼臉,乖乖的把手縮了回去。

  李弘看着蕭淑妃,這些年或許是因為王皇后的死,觸發了心裡的道法還是心境。總之,蕭淑妃這幾年容貌從未變過,還是那麼的年輕貌美,歲月仿佛特別眷顧她,從未在她臉上留下時間的痕跡,也難怪父皇會隔三岔五的來看望她了。

  「母妃,弘兒還有一事兒想跟您相商,蘭陵姑姑不日便啟程回封地一趟,弘兒便想讓義陽皇姐跟隨蘭陵姑姑一起過去。一來看看外面的風景,二來嘛,您也知道,蘭陵姑姑現在可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富婆了,這鋪子江南也開了不少家,所以想讓義陽皇姐跟着學習一些經商的手段,您看如何?」

  「去吧,這樣更好,義陽也大了,有她在,想來蘭陵也會方便一些。」蕭淑妃雍容的笑着,神情間儘是看破世間一切的從容。

  「弘兒多謝母妃。」

  「李弘,你還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呢,哼,我就不去!我就不跟蘭陵姑姑去蘭陵。」義陽眼見李弘有事相求,此時再不擺下皇姐的架子何時擺?

  這幾年來,自己跟高安兩個皇姐,簡直就是他太子爺作弄的重點對象,宮殿裡莫名其妙的被人放了很多蛇、鼠,或者是突然間洗澡時,貼身宮女不見了。這些莫名其妙事件的罪魁禍首除了他李弘,沒有哪一個缺心眼的能幹出來,也沒人敢如此。

  「不去可以,明日會有更多的口訣要背。」李弘起身對着蕭淑妃深深的鞠躬,說道:「弘兒多謝母妃了,時辰不早了,兒臣也該告退了。您跟義陽、高安多說會兒話吧,明日她就要啟程了,估計少則半年,多則一年,是不會回宮了。」

  李弘說完後便轉身離去,留下錯愕的義陽不知所措。完全無視自己的存在,只跟自己的母妃交代一聲,從來不問自己願意不願意。

  「李弘!我恨你!」義陽突然間站起來看着李弘的身影悲聲喊道。

  李弘的背影僵了一下,揮了揮手便帶着夏至她們離開了。

  蕭淑妃的聰明超過了他的預料,他確實沒有料到,蕭淑妃能夠猜測到他這次的來意。

  而義陽、高安剛剛在自己跟蕭淑妃面前的行為動作,以及蕭淑妃不經意的問起李素節,這些都是左右蕭淑妃,最後把錦盒交給自己的重要原因跟風向標。

  蕭淑妃現在則是哀莫大於心死,支撐她活着的唯一目的,由義陽等三人的平安漸漸變成了,因她這些年,久居深宮而滄桑了的心性,看破了世間一切法相,也就看破了名利。

  幾年來,這裡的一切從未發生變化,昏黃的宮燈映照着斑駁的宮牆,斑斕落掉的色彩像是落日的餘暉,毫無聲息卻又堅強。

  新生的帝國皇宮,因為深宮這一角的頹廢,仿佛讓正在走向興盛的大唐多了一絲滄桑跟悲憤。

  當年殘缺的風鈴早,已經只剩下了那一根根的絲線與蜘蛛網交纏在一起,風鈴早已經落土歸泥。剪不斷理還亂的紛爭局面,就像這將要迎來盛世大唐的皇宮,紛紛擾擾永不停歇,一曲曲悲歌離合,在歷史的畫布上映出獨有的色彩。

  太極宮身後的大明宮重新開始修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日益繁華的宮殿、琉璃磚瓦,都仿佛在嘲笑太極宮的破落與腐朽。

  高大的樹木林因為李弘的強烈抗議,倔強的從未給修建大明宮的工事讓路,所以才得以保存到現在。

  當年,據說王皇后就在樹林後面的那一小屋被處死,武媚也因此從來不曾再踏足過這裡。

  而此刻,武媚就孤孤零零的站在樹林中央,唯一一條石板路的中央,一身淡黃色的皇后服飾,把皇后該有的雍容華貴,與母儀天下的姿態襯托的一覽無餘。

  身後的不遠處,連鐵像是隨時準備護主的獵犬,警惕的注視着四周,任何的風吹草動。一旁還站有一個人,高高個子的李義府,彎腰低頭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李弘步伐沉重,緩緩的走上了樹林的這一條通道,第一眼便看見了母后的身影。

  「母后……?」李弘看着身影驚道。

  武媚緩緩的轉過頭:「當年母后第一次在這裡看見你,打了你一巴掌,然後母后連着三天三夜都沒有睡好覺。」

  李弘快步走向武媚跟前,換上玻璃燈罩的宮燈早已經不受流動空氣的干擾,靜靜的在燈罩里燃燒着,點亮着石板路兩側的一切。

  「兒臣知罪,竟讓母后在此等候。」李弘一時間猜不透母后的用意,先是請罪道。

  「此地,自從本宮上次打完你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沒想到,本宮再次前來,還是因為你李弘而來!她是你的生母嗎?!多久你都沒有陪本宮一起如此歡聲笑語般用過膳了?!難道本宮當年處死王氏留下蕭氏,還不足夠讓你李弘心裡好受一些?還不夠你向天下人以示仁德!在你父皇面前,你為那三個孽畜求情,你為兵法連坐的兵士親人求情!你是以孝敬著稱的皇子,以仁義為天下的太子!但你想過你親生母后,本宮的感受嗎?今日你在這裡歡聲笑語,開懷不斷!本宮卻在這裡靜靜等候!李弘,到底誰才是你生母!」

  武媚突然間的咆哮,讓跟前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連鐵還沒第一時間跪下,李義府就搶在了他前頭第一個跪了下來。

  夏至、小寒、花孟、芒種也第一時間因為武媚的怒吼跪在地上,頭顱緊貼冰涼的地面,瑟瑟發抖!

  武媚的怒吼讓李弘措手不及、呆若木雞,這與一向在他面前仁慈、溫婉的母后絕不相同。看着母后含憤欲泣的臉龐,李弘更是看見了更多的傷心欲絕跟楚楚可憐!

  而且,他也敏銳的察覺到了,這麼多年以來,這是母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稱本宮!至於母后是什麼時候到達這裡,在這裡孤獨的站立了多久,李弘並不清楚,此刻他也不敢問。

  「本宮已經把李義府給你帶過來了,四年的時間,本宮給你四年的時間,如果你的鴻篇巨製還無法讓本宮滿意,如果這四年你無法證明你自己是大唐合格的太子,自己就去宗正寺!」

  霞冠鳳衣在夜空中舞出飄零的花弧,武媚堅定決絕的,也不敢看向李弘那張,寫滿呆滯跟茫然的臉孔,扭頭離去。

  寂靜的石板路上,李義府跪在那裡等候着李弘發落。

第51章

蘭陵的難題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后如此軟弱無力,決絕的背影在夜色中充滿了孤獨與哀怨。但就算是如此,母后為了自己,還是選擇了妥協,最終還是選擇了把李義府交給他。

  李弘望着孤寂落寞的背影,嘆了口氣:「芒種、花孟,送李義府去大理寺。未經允許擅自進入後宮、諂媚獻言、蠱惑皇后……」望着夜空天幕上的星星,李弘邊走邊道:「誣陷蕭淑妃、攻奸義陽、高安公主。」

  李義府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低着頭看着李弘的腳從他身邊走過,這一刻他比誰都清除,自己的仕途終於還是走到頭了,不過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最後竟然是被太子問罪。

  「臣多謝太子殿下。」李義府聽着後面太子漸要遠去的腳步聲,叩頭謝道。

  「明白事理就好,這幾日就辛苦你了。」李弘並未停下腳步,背對着李義府說道。

  李義府心裡很清楚,自己夥同女兒、女婿買官賣官、攻奸同僚,甚至陛下當日召自己進宮問罪,自己離去時都未曾謝罪的大不敬罪名,將被一筆勾銷。

  太子為了保護他,同時也為了給朝堂上一個交代,把自己的罪名變成了皇家的私事。這也就代表着自己還想要爭取重修《氏族志》等等的願望,也將永遠不會實現了。

  至於自己的女兒還有女婿的前途,就看太子會不會看在這幾年的情分上,對他們手下留情了。

  路過母后的宮殿,那裡依然燈火通明,只是在這宮殿繁華背後,像是有一個傷心的婦人正在哭泣。

  李弘無聲的嘆口氣,帶着夏至與小寒最終還是沒有走進武媚的宮殿,緩緩繼續往前行去。

  黑暗的房間裡,武媚同樣望着李弘的身影,看到李弘望着自己的宮殿怔怔發呆時,心裡卻是莫名其妙的有一絲輕鬆跟滿足。但心底那股野心,漸漸熄滅後的空虛,還將在她心裡久久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