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謀天下 - 第6章
青葉7
至於許敬宗,城府比李義府更深,更難以讓人琢磨,也更懂得隱藏與更懂得如何利用他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於是,許敬宗比李義府可是多活了十幾年。
李治看着怔怔出神的李弘,悄無聲息的走到身後,見他還沒有反應,輕輕的在頭上拍了下道:「想什麼呢?父皇都走到跟前了還未發覺。」
「呃,兒臣見過父皇。」李弘驚醒過來急忙行禮。
李治笑着圍着李弘轉着圈,突然說道:「你母妃還有王皇后、蕭淑妃等人那裡你都會送去你製得冰棍兒,為何不見你給你皇兄李忠送去?」
「啊?兒臣……兒臣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東宮啊?所以就……」
「朕的太極殿跟甘露殿你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為何會害怕去東宮?你小小年紀難道跟太子有什麼間隙?」李治似笑非笑的問道。
李弘小腦袋瓜一震,這事兒自己明顯給算漏了。本來他想的是:按照史書記載,李忠不久就會被廢,自己呢,最好是不要跟他過多交往,免得到時候被人在身後指責是非。
現在被李治如此一問,李弘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了,現在自己的行為,反而會更加讓人懷疑自己的態度。
於是李弘小腦袋瓜子一低,低聲說道:「兒臣怕去了之後,義陽她們會認為我拍太子馬屁。」
李弘反應極快的把這事兒歸結到了小孩子之間的事情上。這樣的藉口對他這個年齡來講,用起來會顯得再合適不過。畢竟,小孩子們在一起,誰跟誰好,誰不跟誰好,都是不過夜的事情,第二天見了面還是該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
但同樣,也因為小孩子都是童言無忌,李弘為了能夠跟義陽等人玩耍,所以就有理由不去拍太子馬屁,免得在皇宮被義陽孤立。
果不其然,李治很滿意李弘的誠實。輕輕的笑了幾聲,說道:「走吧,帶上你的冰棍陪父皇去看看你皇兄去。再這樣下去就太失禮數了,朕原本以為上官儀能把三綱五常的五常都教會你們了,卻不想,到現在你還沒有學會。」
「仁義禮智信,父皇,兒臣懂得五常,只是……只是……都願義陽跟高安,哼,再也不給她們吃免費的冰棍了。」李弘跺着小腳,嘴上抱怨着義陽跟高安,要不是她們,自己也不會被父皇責備了。
揚武已經拿過來一籃子冰棍挎在胳膊上,準備前往東宮了。李弘無奈,只好讓驚蟄跟獵豹先回去,自己跟着父皇去往東宮。
皇帝出行的儀仗自然是小不了,就算是去往東宮如此近的距離,也是頗為繁瑣。等到真正出行的時候,李治跟李弘兩人前前後後,已經排滿了好幾十人。
穿過嘉德門、崇教門,李治攜着李弘到達崇教殿門口時,李忠已經率領太子六傅等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李治隨意的揮揮手,先是與太子的六個老師打過招呼,然後才輪到太子給他行禮,禮儀完畢後,李治拍了拍李弘的小腦袋瓜子,一把把他推到李忠跟前。
李弘仰頭看着李忠,李忠已經十三歲了,身型很高很寬,眉宇之間卻透露着一股諾諾的氣息,看着李弘被李治推出來,竟然差些露出慌亂的神色。
「弘兒見過皇兄。」李弘討好的對着李忠行禮。
「五弟請起。」李忠急忙示意道。
不知為何,自從第一次跟隨王皇后看這個五弟時,他就有點兒發怵這個五弟,而且那個時候的五弟還是嬰兒呢,但就是這樣,自己只要一碰觸到李弘的眼神,他就感到一陣不安,仿佛那雙透徹的眼睛能夠看穿他的內心一般。
東宮素有笑朝廷之說,在整個太極宮的占地面積里,東宮也是占據了三分之一的面積,但裡面的建築相對太極宮還是少了不少。
崇文殿、麗正殿、崇仁殿依次而立,正中的麗正殿則是太子平時處理事物的所在之地,前方正對着的則是李弘他們過來的崇教殿,崇文殿下方則是崇文館,也是太子受學的地方。
在麗正、崇文、崇仁三殿的後方則是一個小型的花園,假山流水,樓台亭榭等等。穿過這一區域,就是太子的住所,兩邊則是典膳廚、命婦院、內坊等,再往後就是各種宮殿以及真正的後花園。
李忠小心翼翼的陪同李治走在前面,李治則手裡牽着李弘,李弘幾次想要掙脫開,都被李治死死的抓住不放。
這倒不是李治想要在李忠跟前,表明自己很疼愛李弘,而是因為李治怕李弘瞎胡鬧、瞎跑。萬一當着太子六傅的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讓自己顏面盡失,到時還得面對御史的彈劾。乾脆索性就抓着小傢伙,不給他惹禍的機會。
麗正殿顯然在李忠入住東宮時經過精心的修繕,整個麗正殿看起來還是高貴典雅,各處風景也不錯。
李治示意揚武把臂彎挎着的籃子,遞給李忠的太監。然後對李忠說道:「這是弘兒特意給你送來的,朕今日閒着無事,正好就一起過來看看你。」
「兒臣多謝父皇,多謝五弟。」李忠親自伸手接過來,然後才遞給了旁邊的太監。
「不客氣,皇兄,是父皇心裡掛念您,我都沒有想到要給您送過來,這是父皇的意思。父皇說天氣炎熱,自從進入暑天還未曾下雨,您這裡避暑的冰塊恐怕也不是很多,就吩咐我帶些冰棍兒過來給您解解小暑,您應該多謝父皇才是。」李弘小大人般嘚啵嘚啵的把願意說出來。
李忠憨憨的笑了下,再次向李治深深的鞠躬行禮謝過。
自始至終,李忠的眼神一直像是有意在躲避李弘的目光,從來不與他對視,哪怕是偶爾的兩人目光相遇,李忠都會飛快的立刻轉移視線。
李弘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打量李忠,給他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原本從小就膽小怕事、性格懦弱的李忠,此時雖然身在東宮,但不代表後宮裡的事情他就不知曉,何況王皇后時不時的也會召他入宮敘事。
所以對於李弘現在在皇宮極為受寵一事兒,他自然是知曉的一清二楚,加上這段時間風言風語四處流傳,父皇有意廢王立武的消息傳的鋪天蓋地、比比皆是。
王皇后與蕭淑妃跟五弟的母妃在後宮斗的天昏地暗、不亦樂乎。而這時父皇的態度卻是獨寵武媚一人,這也讓李忠原本就不怎麼穩固的太子之位,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作為王皇后與武媚相鬥間手裡最大的依仗,王皇后可是視他李忠為重要的砝碼,因為他的存在,也讓王皇后在失寵李治後,還存有底氣跟武媚繼續宮斗下去。
但顯然李忠不這麼認為,天生的懦弱性格,加上李弘跟他母妃的異軍突起,在整個皇宮占據了完全的上風下。李忠此時則是每天都過的提心弔膽,深怕哪一天自己不明不白的被人陷害致死,或者是被父皇廢棄。所以也就失去了勇氣在李治跟前,替王皇后美言幾句,或是說幾句武昭儀的不是。
所以,在與小小的李弘交談中,他的目光不是望着地面,就是望向窗外,從來不會讓自己的眼睛與李弘對視,無論李弘作出多麼人畜無害的表情,也都無濟於事。
這所有的一切自然被李治瞧在眼裡,當初自己的懦弱則是因為父皇的強勢,如果不是舅舅長孫無忌等人極力推薦,恐怕現在坐在皇位上的就是青雀或者青雀的兒子了。
李治不由的在心裡嘆口氣,他痛恨自己性格上的懦弱,就像現在他無論怎麼看李忠,都覺得非太子最佳人選,跟自己太像了,甚至是比自己還懦弱,面對一個三歲小孩兒竟然都會舉止慌張失措!
心裡原本還不是很濃的廢王立武、廢忠立弘念頭,在兩兄弟的交談中,一點兒一滴的便得堅定起來。加上今日在甘露殿,李義府明里暗裡的示意以及推薦,都讓李治覺得,廢王立武或許此時就是最恰當的時機了。
第11章
武媚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弘立在窗前緩緩的念着這首李清照的《如夢令》。
雨下了一夜,朦朧的清晨里,雨勢才剛剛緩停,嚴熱酷暑的一場雨,對原本乾旱的關中地區來講,則是一場及時雨,今年的莊稼,就不用怕被旱死在地里了。
皇宮的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人清楚,有人不清楚。總之,這一夜如常,這一夜也天翻地覆。
夜雨仿佛配合着昨夜發生的一切,在清晨的晨霧中緩緩散去。雨水洗盡了青石板上的嫣紅,卻無法洗掉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的一絲絲悲意與腥味。
李弘知道,皇宮裡有一些宮女太監,將永遠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了,後宮在這一夜,按照後世的史書記載的一樣行進着,它的主人在這一夜終於易主。
昨夜的悲意殘留在奼紫嫣紅的花瓣上,那一滴滴露水,仿佛就是昨夜未曾流盡的眼淚。此刻,在靜寂無人的清晨,無聲的敘述着、控訴着昨夜發生的悽厲。
「奴婢見過代王。」芒種兩眼充滿血絲,顯然昨夜一宿沒有休息好。
「如何?」
「王皇后、蕭淑妃相安無事,不過已經從原來的宮殿搬到了後宮深處,身邊的宮女、太監也都全部換了新面孔。」芒種說。
這應該都是母妃早已經計劃好的吧,這些宮女太監,恐怕都是母妃這幾年在後宮培養的吧。
「下去歇息吧。」李弘孩童的聲音有些低沉。
芒種站在那裡未動,喉嚨蠕動了半天顯然是有話想說,但好像又不敢說。
李弘轉過身子看着他問道:「你是不是想說此刻我應該高興才對?」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覺得代王您,不應該如此……如此……」芒種不知道該這麼形容眼前這個三歲多快要四歲孩童的臉上表情。
「代王,芒種說的是。」夏至突然間在李弘跟前跪下,低着頭說道:「陛下昨日已經立昭儀為我大唐的皇后母儀天下,如果代王此刻不高興的話,恐怕會給您帶來不便,雖然昨夜一切非代王所願意看見,但您現在年紀尚小,而且您已經做到了您該做到了。」
說到最後,夏至整個身體都在發抖,這些話可不是他們這些奴婢們該說的,但他們是打心裡希望那個,天天咯咯壞笑的代王趕緊回來,而不是現在如此一副憂慮的面孔。
李弘拍拍夏至的肩膀示意他起來,淡淡說道:「以後這樣的話可不要再說了,雖然說這裡沒有外人,但如果傳出去了可對你不好。」
「奴婢該死,奴婢不該胡言亂語……」芒種也第一時間跪在了李弘跟前,跟夏至兩個人惶恐的請罪道。
「起來吧,我不怪你們。我上前面散散心,一會兒驚蟄跟獵豹等人回來了,讓他們去前面找我。」李弘看着跪在眼前的兩人,心裡顯得更加煩躁,索性離開,去小花園裡清淨清淨。
空氣中仿佛還隱藏着淡淡的血腥,雨後原本濕潤新鮮的空氣深深的吸幾口後,李弘卻覺得自己想要嘔吐,仿佛昨夜悽慘的叫聲,沾染着鮮血都被凝固在這空氣中,久久未能散去。
小臉有些發白的他,沒走在青石板鋪就的曲徑小道,或者是蜿蜒的鵝暖石路上,反而是踩着濕潤的泥土,深一腳淺一腳的隨手拍打着花瓣上的露水,仿佛是要把昨夜滴落在清純花瓣兒上的腥味兒,拍到腳下然後沒進泥土中。
昨夜發生的一切,他心裡早已經有準備了,甚至是在這一切還未發生前,他心裡隱隱還有一些期盼,期盼這一刻趕緊到來,然後趕緊過去。無論如何,都總比無能為力的等候慘劇發生,要顯得輕鬆些吧。
可當真正的腥風血雨在昨夜的雨夜中發生,耳邊仿佛傳來荒野上的孤魂野鬼般,在寂靜的夜空發出陣陣悽慘的叫聲,讓他心理還是極為難受。原本已經做好的心理準備,在第一聲慘叫發生時,就徹底的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
芒種、驚蟄、花孟、獵豹都被他派了出去,甚至連義陽、高安那裡他都安排了小雪、小寒在守候,就怕昨夜的混亂中有人心懷不軌,對自己的兄弟姐妹痛下殺手。
他相信,以自己在母妃,不,現在是母后了。以自己在母后跟父皇跟前的受寵程度,整個皇宮恐怕還不會有人,敢當着自己貼身宮女的面殺人吧。
腳上已經沾滿了泥土,但他卻不覺得,腳底下因為泥土而加重了鞋子的份量,依舊穿行在小花園中,兩手隨意拍打着花瓣,拍打過的花瓣在他經過後,如一場花雨般在他身後緩緩落下,爛漫繽紛中帶着一絲孤寂與一絲沉重。
「奴婢見過代王。」驚蟄等人找了半天,才在花從中找到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代王。
「說。」
「許王李孝無事。」
「杞王李上金無事。」
「雍王李素節無事。」
「回代王,義陽、高安公主無事。」
李弘點點頭,不說話,蹲下身子在花叢中不知道幹什麼,幾人也不敢說話,就那麼靜靜的看着小小的身形淹沒在花叢中。
不一會兒的功夫,代王臉上掛着往常一樣的笑容緩緩起身,小手上赫然爬着幾隻蝸牛,正在他小手裡緩緩往手腕處爬行。
「看似堅硬,實則脆弱,就像這宮殿一般,看似牢固,一旦毀掉,裡面的所有東西也都將被毀滅。夏至,陪我去母后那裡吧,對了,芒種你也陪我去吧。」李弘也不換鞋,就穿着兩隻沾滿泥土的鞋子,往武媚的宮殿走去。
夏至與芒種兩人對視一眼,再看看李弘手裡的蝸牛,總覺得代王拿蝸牛,不像是比喻他跟其它幾個皇子還有公主,倒很像是在比喻身在東宮的太子李忠,看似有太子六率做護衛,但在皇后跟陛下跟前,那些護衛才像這蝸牛的殼,脆弱的很。
「兒臣李弘見過母后。」武媚坐在宮殿裡正哄着剛睡醒的李賢,欠揍的聲音便從宮殿外面傳到了耳朵里,聽聲音應該是離宮殿門口還有一段距離。
「越來越沒規矩了,這上官儀最近是不是很閒,本宮難道沒有提醒過他嗎,這皇家禮儀怎麼就在代王身上看不到一點兒呢。」武媚心裡哀嘆一聲,皺着眉頭喃喃說道。
現在整個後宮能夠讓她感到頭疼的,就是她的這個長子了,簡直就是個皮猴子,這還不到四歲,蔫主意就特正,無論怎麼管教都是無濟於事,懲罰過後,依然是渾不在意的我行我素。
一旁的宮女忘了一眼門口,聽着代王的聲音,恐怕沒有幾十息的時間是過不來的,低頭笑了下說道:「皇后,代王還小呢,等再年長些就不會再惹您生氣了。您還不知道,代王從小就不同於其它嬰兒,就是連哭的時候都是帶着他的壞笑在哭。」
「唉……是啊,這小東西從小就沒有讓本宮費心過,好像是……好像是從生下來就很乖巧懂事兒,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不哭不鬧。」
「還不尿床呢,前幾日夏至來給您送代王孝敬您的雪糕,正好趕上奴婢在侍候潞王,夏至還驚奇的說,她自己努力的想了很久,自打您把代王交給她侍候後,好像就沒有發現代王尿過床呢。」宮女一邊說一邊掩嘴偷笑。
武媚也跟着輕笑起來,說道:「是啊,小時候懂事兒,看看現在,長大了就不懂事了,還是得讓本宮操心,這小東西啊,怕是覺得小時候自己沒把本宮累壞了,現在是變着法兒跟我過意不去呢。」
「兒臣李弘再次參見母后……」李弘扯着嗓子沖門口向他行禮的宮女做了個鬼臉。
「這個小皮猴子。」武媚再次無奈的嘆口氣,低頭看看懷裡聽話的李賢,摸了摸小臉頰,然後才抬頭看向走進來的李弘。
不看還不打緊,一看之下,武媚如玉般光潔的額頭上再次擠滿了黑線。
「你個小東西,真是氣死母后了,你給我過來。」武媚這次真生氣了,看着小傢伙一路走進來,然後腳下名貴的波斯地毯上,便落下了一個一個醒目扎眼的小泥腳印。
把懷裡的李賢遞給宮女,快速的起身,不等李弘反應過來往外跑,一把抓住衣領給揪了過來,這時候的武媚,早已經沒有了一點兒母儀天下的皇后風範,徹底的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恨鐵不成鋼的母親。
「你看看,你這是又去哪裡瘋去了?你們是幹什麼吃的?竟然讓代王兩腳帶泥,邋裡邋遢的也不換鞋,你們是如何伺候代王的!這……這衣裳怎麼也都濕了,你……你是要氣死母后是不是?你給我跪下。」
武媚一番話嚇得芒種與夏至急忙跪下請罪,磕頭如搗蒜般在那裡請罪,一句一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當事人則沒心沒肺的咯咯笑着,任由自己被武媚拽來拽去,上下打量着一身潮濕的衣衫,拿手輕輕的拍打着上面的露水,焦急的眼神讓李弘心裡充滿了矛盾的溫暖。此刻的武媚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在擔心自己的孩兒。
「兒臣想母后了。」李弘看着武媚雙手劃拉着他衣衫的露水,享受着難得的母子溫情,突然抱住武媚的脖子喃喃說道。
武媚雙手一僵,反抱着趴在她懷裡的李弘,一隻手撫摸着小腦袋瓜後腦勺,喃喃問道:「怎麼了弘兒?沒事的,昨夜就是一場夢,弘兒不怕,有母后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