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16章

天下霸唱

  矬壯漢子不幹了,扔下炸糕怒道:「我削你們這個炸糕怎麼還帶燙人的!」

  賣炸糕的讓人攪了買賣,心裡頭正沒好氣兒,也是不會說話,張開嘴全是較勁的話,他說:「活該你燙了舌頭,想吃我們天津衛的炸糕,你啊,還得多長本事,燙上三五回你就會吃了,說俗話,這叫『事出有因』嘛。」

  矬壯漢子怒不可遏:「你怎麼削話,俺吃你的炸糕燙了舌頭,還成了活該了?」

  二人好一通爭吵,圍了不少看熱鬧兒的閒人,崔老道也擠在當中。要說打嘴仗可別跟老天津衛人打,衛嘴子能說,舌頭板子下邊壓死人。看熱鬧兒的又都跟着起鬨:「聽說人家神拳功法了得,個頂個騰雲駕霧,吞下符水刀槍不入,怎麼倒讓炸糕燙了舌頭?你該不會是冒充的吧!回去找你師娘再練兩年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圍觀的人七嘴八舌,氣得矬壯漢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端起的架子放不下,下不了這個台階了。

  矬壯漢子鬥嘴鬥不過賣炸糕的,三昧火直撞頂梁門,惱羞成怒耍上胳膊根兒了,抬腳踹翻油鍋,又拽出大刀亂砍。今兒不比尋常,正是沒王法的年月,圍觀的老百姓一看動上刀了,登時四散逃竄,老婆哭孩子叫,你踩了我,我撞了你,河邊亂成了一團。膽小之人見到這等情形,當時提不住氣,一泡尿下來,褲襠都濕了。

  賣炸糕的不知死活,還要在那兒說:「你不出打聽打聽,我們萬家打祖輩兒賣炸糕,賣到我這兒三百多年了,買賣不大,字號不小,在天津衛也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耍胳膊根兒的我可見多了,你踹了油鍋不算完,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敢動刀?」

  矬壯漢子不由分說,搶步上前,掄刀砍來,要讓賣炸糕的人頭落地。

  【3】

  河邊看熱鬧兒的人四散奔逃,擠在人群當中的崔老道看見苗頭不對,神拳拔刀砍人,真砍上的話,天津衛往後可沒有賣炸糕的了。無術不成道,他是天師道的傳授,五行大道,移山倒海,聞風知勝敗,嗅土定軍情,那是何等手段?可他這道術一輩子不敢用,命淺福薄擔不住,不用都走背字兒,用了他要倒大霉。但是人命關天,又讓他趕上了,也不能見死不救。他不敢施展道術,只伸出一隻腳,絆了那矬壯漢子一個跟頭。矬壯漢子讓崔老道絆得往前摔倒,南運河邊上有河沿兒,一尺來高的土牆,他這一個跟頭翻過土牆,收不住勢了,一頭撞進河中。這位還不會水,落到河中撲騰了幾下,轉眼看不見腦瓜頂了。

  賣炸糕的還沒明白過來:「耍神拳的掄刀砍過來,怎麼一頭扎河裡去了?」

  崔老道連聲招呼賣炸糕的:「出了人命非同小可,你還不快跑?」賣炸糕的這才回過神兒來,他的油鍋讓人給踹了,鍋也破了,沒奈何,撿了撿炸糕,拿竹篦子捧了,跟崔老道落荒而走。

  河中淹死個神拳,南運河邊一陣大亂。二人一前一後,跑到河口上。看周圍沒人了,賣炸糕的站住腳步,喘粗氣說:「道長,我閒話不會講,您了可瞧見了,耍神拳的不給錢吃炸糕,挨了燙不是活該嗎,他還有理了!踹了我的鍋不說,又掄刀砍人,我又沒動他,他這一頭扎河裡淹死,可不該讓我去給他償命!」

  崔老道說:「光棍不鬥勢力,如今官府都惹不起神拳,你一個賣炸糕的有多大能耐?你凡塵俗世待膩了,為了斗這一口氣拿腦袋跟人家拼,送了性命不要緊,往後你一家老小誰來養活?全喝西北風去?」

  賣炸糕的之前是腦袋一熱,到這會兒聽了崔老道的一番話,心裡邊也害了怕了,他說:「我是一根兒筋,多虧道長點撥,他要光是個耍胳膊根兒的,上我這兒訛人來,我不把他站着尿尿打成蹲着尿尿的,我都跟了他的姓。不怕他一個對一個,那叫『光棍打光棍,一頓是一頓』!可讓您了說着了,光棍不鬥勢力,咱窮老百姓惹不起神拳,我該如何是好?」

  崔老道說:「且不要慌,過去有句話——穿衣吃飯看傢伙。你賣炸糕的油鍋都讓人踹了,穿衣吃飯的傢伙沒了,你還怎麼做買賣?不如在家躲一躲。天津衛不會總這麼亂,依貧道所見,過三不過五,用得了三個月用不了五個月,等亂勁兒過去了,你再出來賣你的炸糕。」

  賣炸糕的說:「對,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家裡還有幾擔糧食,個把月不出去賣炸糕也餓不死,我聽道長的,不做買賣了,在家躲這場亂子。」

  崔老道說完要走,賣炸糕的死活要請他回家吃飯。崔老道一早沒吃東西,有人請他吃飯可沒有不去的道理。賣炸糕的住在西頭,也不遠,但是很荒僻。賣炸糕的兩口子帶兩個孩子,一家四口住一個小院兒。他們做小買賣的將本圖利,兩口子過日子,倒還說得過去。白天賣炸糕的出去做買賣,他老婆一個人在家帶孩子,養了幾隻雞。屋後是墳頭,院兒里還有個大瓦缸。剛過晌午,天色陰不陰晴不晴,到處灰濛濛的。崔老道走到門口,驀地打了一個寒戰。

  【4】

  崔老道生着一雙道眼,舉目看了看左右,煞是古怪。他心中納悶兒,口上不說,抬腿跟賣炸糕的進了門,只見賣炸糕的院子是很一般的小三合院兒,比不得八大家的宅子,土坯房木板門,但是收拾得很整齊,與一般老百姓的屋子沒有兩樣。崔老道先看的是這口缸。以前住家院子裡放一口大水缸,那可太常見了。天津衛幾乎沒有井,打出井水也是鹹的,吃挑水吃了幾百年。房前屋後放口缸,既可以吃水,又可以防備火患。老百姓還願意在水缸中養魚,放幾條鯽魚在裡邊。那年月沒有自來水,河裡井裡的水中都有魚。那時候的人們不懂什麼叫乾淨,趕上夏更天,拿個瓢舀起缸里的涼水直接喝,也不見誰鬧肚子。

  缸是尋常的瓦缸,如今少見,以前凡是院子,裡邊都有這樣的瓦缸。崔老道往水缸中看了看,活潑潑一條大鯽魚,二尺多長。可不作怪,鯽魚個頭小,誰見過這麼大的鯽魚?又看院兒里的雞,當中有一隻大公雞,其餘全是母雞。公雞全身都是白的,沒一根雜毛,雞頭上頂個大紅冠子,紅是紅,白是白,那叫一個好看。崔老道暗暗咂舌,心想:當真少見!

  賣炸糕的做小買賣,一個炸糕三個大子兒,但是將本圖利,三個大子兒可不都是掙到手的。炸糕的油要錢,做炸糕的江米麵和豆餡也要錢,全憑貨真價實,東西地道,買的人多,掙的錢多說是一分利,賣三個炸糕還掙不上一個大子兒,掙一份辛苦錢,還淨是賒賬不給錢的。擺攤兒賣炸糕,也得看老天爺的臉色,俗話說:「地有準、天沒準。」趕上颳風下雨,賣不出去的炸糕全得折手裡。要不怎麼說做小買賣不容易,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不過這個賣炸糕的對崔老道很殷勤,可能也是作興崔老道。他拽上崔老道,進了門立刻叫他老婆出來生火做飯,好生招待道長。

  崔老道說:「可別這麼麻煩,要麼下次不敢來了。」

  賣炸糕的說:「道長說的這是什麼話,崔道爺是貴客。應了句老話『貴客臨門,米漲三斗,財添十貫』,您了也別見外,快往屋裡請。」

  崔老道聽賣炸糕的這麼捧他,心中十分得意:「如此,貧道叨擾了。」

  二人進到堂屋坐下,賣炸糕的老婆到外邊和面烙餅,好一通忙活。

  崔老道久走江湖,吃他這碗飯,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他心想,賣炸糕的掙一份辛苦錢,那也不是大風颳來的,到處兵荒馬亂,保不准什麼時候要打仗,誰家有糧食不留下自己吃,為何請他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來吃?崔老道雖然經常去河邊吃他的炸糕,但是有買有賣,有賒有還,也說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今兒個請他到家中又吃又喝,這麼作興他,想必是有求於他。至於他崔老道會幹什麼,那不是明擺着嗎?他想到這兒,問賣炸糕的:「家裡邊有沒有怪事?」

  賣炸糕的撓了撓頭,不明白崔老道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啊。」

  崔老道說:「你仔細想想,當真沒有?」

  賣炸糕的說:「是沒有啊,窮老百姓過日子,雞不跳牆、貓不上房,沒有出奇的玩意兒。」

  【5】

  崔老道說:「你家中太平無事?貧道看走眼了不成?」

  賣炸糕的說:「不管怎麼改朝換代,天津衛也有人吃炸糕啊,我做這個小買賣,掙錢多少不說,一家大小吃糠咽菜,不至於餓死。早上出攤兒,過了晌午回來,買賣好了吃干,買賣不好喝稀,幾十年來天天這麼過,能有什麼怪事兒?」

  崔老道說:「問句不該問的,你找貧道上家裡來,光為了吃飯?別抹不開面子,有什麼話你儘管說。」

  賣炸糕的說:「早想請道長來家中坐一坐,奈何沒個由頭,今天正好遇見,可不趕巧了嗎。我也不瞞道長說了,我這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炸糕的人越來越少。我那個炸糕沒走樣兒,手藝上不能對不起祖宗啊,可是買賣不行了。好比今天,你說我在河邊賣炸糕,招誰惹誰了也行,沒招過誰沒惹過誰,油鍋讓神拳給踹了,三五個月做不成買賣,找誰說理去?我的家中雖然有些存糧,那也架不住只出不進不是?我們兩口子覺着,是不是陰陽二宅有不對的擺設,擋了財路了?這不,就請道長過來給看看。」

  清朝末年,天下大亂,黎民百姓,皆有倒懸之苦。天津衛那還是好的,前兩年一場大旱,鄉下餓死了多少人?賣炸糕的眼光淺,以為吃他炸糕的人少了,只是他買賣不行。其實國運衰敗,大勢如此,老百姓免不了不受連累,豈止他一個做小買賣的不行,城裡邊多少大買賣都沒了。

  崔老道說:「別胡思亂想了,趕上這麼亂的世道,你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你出去瞧瞧,逃荒餓死的有多少?況且,貧道看你這幾間屋,不僅沒有擋財路的東西,還有一龍一虎保你的平安。屋中擺設也穩妥,切不可任意搬動。」

  賣炸糕的說:「道長取笑了,我這破屋土牆,還有龍有虎?我們家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崔老道抬手屋外一指:「那不是……」

  他的話剛說一半,賣炸糕的老婆端上了飯菜。這飯菜可真不含糊,烙了餅,熬了魚,又燉了只雞。烙餅是家常餅,魚是水缸中的鯽魚,雞是院兒里的公雞。賣炸糕的兩口子十分迷信,找崔老道來看陰陽宅,那可不敢怠慢,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為了請崔老道吃飯,不惜宰雞殺魚。魚只有那一條,母雞要下蛋,沒捨得宰,宰了那隻公雞。賣炸糕的老婆也辦事麻利,在外邊宰雞殺魚,說話這麼一會兒,已經做好了飯,端上來,給他們擺好碗筷。

  賣炸糕的給崔老道斟酒夾肉:「道長邊吃邊說,你看我們家有什麼保平安的?」

  崔老道一抖落手,他看了看桌上的雞和魚,長嘆了一聲,對賣炸糕的說:「罷了,前邊的話啊,你只當貧道沒說過。」

  【6】

  賣炸糕的也納悶兒:「道長你說都說了,為何又當沒說過?」

  崔老道肚子裡正沒油水,看見人家給做的烙餅炒雞蛋、熬魚燉雞,他可坐不住了。往常在余家大墳破廟中住,逢年過節也吃不上這個。什麼叫河中龍,怎麼叫土中虎,世人除去兩條腿的活人不吃,四條腿的凳子不吃,沒有不能吃的東西。崔老道吞了吞口水:「別提別的了,先吃了再說!」說完挽袖提箸,抓起麵餅,卷上雞蛋,風捲殘雲一通吃。

  過去的人講究齋僧施道,真有那些個好道的人,出門見了老道定要請到家中,管吃管喝還給錢。賣炸糕做小買賣的,殺雞宰魚請崔老道,是為了讓他看陰陽宅。在過去來說,房屋墳頭沒有亂看的,看不好看出人命來的都有。

  崔老道吃飽喝足,雞骨頭啃得比黃鼠狼子啃得還乾淨,魚湯都給舔了。賣炸糕的又問他,他也不好不說實話。崔老道聲稱,他在來賣炸糕的家裡前,先在袖中起了一卦,算出賣炸糕的家中有寶,但是崔老道看不出有什麼東西是寶。

  因為崔老道不是憋寶的,他不會望氣,但見賣炸糕的印堂發黑,一臉晦色,氣數盡了,已有災禍臨頭之兆。不過進了賣炸糕的家門,見到水缸中有一條鯽魚,二尺多長,那是「河中龍」。又看見有隻白公雞,則是「土中虎」。為何說白公雞是「土中虎」?皆因白雞上應昴宿,昴乃白虎宿星,故此說成「土中虎」。有一龍一虎鎮宅,使得主家逢凶化吉,邪祟不敢侵犯。賣炸糕的只覺得買賣不如以前了,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非要請崔老道來看陰陽宅,宰雞殺魚招待崔老道,如此一來不要緊,怕只怕「是非從此起,災禍目前生」。

  賣炸糕的聽崔老道說完,再後悔也來不及了,說來說去沒那個命,不該是他的寶。

  崔老道說:「不對,一龍一虎是形勢,卻不是寶,你屋中還有什麼東西招災引禍?」

  賣炸糕的說當真沒有了,他一個做小買賣的,在此起了幾間土坯房,住了十幾二十年,家當全在這擺着呢,無非桌椅板凳、破盆爛碗,還有兩口子的幾件補丁衣裳、米缸面袋、一床鋪蓋。雖說「窮家值萬貫」,但是真要往外吆喝,可也沒有值錢的玩意兒。屋子是後蓋的,下邊一沒埋過寶、二沒埋過錢,會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不光他是賣炸糕的,往上說,他祖宗八輩也是賣炸糕的。如果銀子多得沒處使了,要往屋子下邊埋,他還至於見天兒起大早去河邊賣炸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