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2章
天下霸唱
清王朝為了保護龍脈,在關外封山禁獵,使得山中飛禽走獸極多。民間說,虎是獸中之王,可與熊斗,只是不敢攻擊野豬。因為沒有上千斤的熊,卻有上千斤的豬。深山老林中的大豬,背厚腿長,常年在松樹上蹭痒痒,使得松脂在身上結成了厚甲,它要發起狂來,合抱粗細的樹木也能連根拱倒,但是豹子餓急了,遇到野豬都敢咬,咬不死也撕下一塊肉來,野豬卻追不上它。所以說,以往那個年頭,進山挖棒槌面臨的最大危險莫過於撞上豹子,真得說是九死一生。
合該張小把兒倒霉,讓他在山中遇到了豹子。那大豹盯住張小把兒,目露凶光,淌下亮閃閃的口水。它行動之際無聲無息,先是緩緩移近,對準了人,突然間低吼一聲,張開大口直撲上前。張小把兒大驚失色,多虧有倒木阻擋,他身子瘦小靈活,才勉強躲過了豹子這一撲,低頭鑽進了倒木窟窿。倒木當中全是空的,樹身均已朽壞,他張小把兒鑽得進去,豹子同樣能鑽。
張小把兒一看不好,忙從另一邊爬出倒木窟窿,蹭了他滿頭滿臉的泥土蛛網,渾身上下全是枯枝敗葉,卻也不顧,撒開兩腿繞樹狂奔。豹子餓了多時,豈肯放過到嘴的人肉,它在橫七豎八的倒木和盤根交錯的樹藤之間來去自如,忽東忽西緊追不捨。張小把兒只繞樹逃了兩圈,身後已多了七八道血痕。
豹追人逃,一前一後,跑得好似走馬燈一般。多虧張小把兒膽大亡命,有股子狠勁兒,要是換個人必然會嚇得兩腿發軟,早已讓豹子撲住吃了。張小把兒心裡明白,再跑下去他可躲不開了,此刻急中生智,趁豹子一撲落空,他轉身抱住古樹。
到了這生死關頭,他不敢怠慢,手腳並用,拼了命地往上爬。奈何豹子善於攀縱,尤其會上樹。張小把兒前腳剛上樹,那豹子一躥一丈多高,轉眼便躥上了他身旁的樹杈。張小把兒暗叫一聲苦,顧不得多想,放手往樹下跳去,卻料不到那大豹恁般靈動,蹬着樹幹借力,張牙舞爪,向他橫空撲來。張小把兒剛從樹上墜下,身在半空之中,再也無從躲避,他萬念俱灰,正要閉眼等死,卻見打天上飛下來一道白光。
【5】
那是一隻白背蒼羽的大鳥鷹,直飛下來撲到豹子頭上,沒等張小把兒看明白,身子已然墜地,雖然說遍地枯枝敗葉摔不死他,可這一下也摔得不輕,疼得他齜牙咧嘴。
張小把兒掙扎着起身,落在他身旁的豹子也一翻身躍了起來。耳輪中只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硝煙瀰漫,大豹晃了兩晃,口吐血沫,翻倒在地掙扎不起。張小把兒目瞪口呆,左右一望,但見一個滿面虬髯的老獵人,身形魁偉,容貌蒼古,帶了只鳥鷹,手持火銃走過來,到近前拔出短刀,動手給大豹剝皮扒膛。
張小把兒看到老獵人有腰牌,知道他是打官圍的,納頭便拜。雖然說關外封山禁獵,卻有專門打官圍的獵戶。打官圍是給朝廷打獵,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膽」,便下旨命獵戶們打來進貢。打官圍也看季節,春不打母,秋不打公,什麼季節打什麼野獸,可沒有看見什麼打什麼的。這會兒進山打官圍,打的是鹿胎,那玩意兒大補,風乾了進貢給朝廷,可以領一份賞銀。
打官圍的老獵人姓海,在旗的滿人,綽號「老杆兒炮」,他進山打鹿胎,聽到有人用棍子敲樹。啄木鳥啄樹幹也是這個聲響,可是非常短促,會聽的人完全可以聽出兩者的分別。老杆兒炮帶上鳥鷹循聲趕來,豹子只顧吃人,不慎讓鳥鷹啄掉了一隻眼珠子,一時驚慌失措,這才斃命在火銃之下,否則老杆兒炮也不容易打到它。按說不到三九嚴寒不能打豹子,因為天越冷皮毛越好,但是遇見豹子吃人,老杆兒炮卻管不了那麼多了。他一銃放倒了豹子,上前剝了豹皮割下豹鞭,又找到幾株藥草,揉碎之後讓張小把兒敷在傷口上。
老杆兒炮聽說他一個半大的孩子進山來挖棒槌,連說荒唐:「大棒槌可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關里來的參客,不僅棒槌沒挖到,還在深山老林中餵了虎豹,也不差你這一個祭山的。」
打官圍的老杆兒炮見張小把兒腿腳利索又能言善道,沒將他送交官府治罪,讓他給自己當了個幫手。爺兒倆在山裡替朝廷打官圍,一連好幾個月,張小把兒跟老杆兒炮混得很熟了,他發現,老杆兒炮對關東山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可是打官圍的獵戶都受過皇封,領一份俸祿,要替皇上看守龍脈,以報皇恩,因此口風甚緊。一提到怎麼找大棒槌,老杆兒炮便不肯往下說了,生怕朝廷怪罪下來他擔當不起。
不過有那麼一次,老杆兒炮說走了嘴,他吐口告訴張小把兒:「自古以來,參幫的人放山找棒槌,全是低着頭瞪着眼,一人拿一根索撥棍,一塊地皮一塊地皮劃拉,可不費了老鼻子勁了?這關東山大了去了,按他們那麼找下去,何年何月才挖得到大棒槌?你是有所不知呀,真要找大棒槌,你可不能低頭往下找,那麼該往哪兒找啊?你得抬頭往天上看!」
【6】
張小把兒沒當真,心想:誰會笨到去天上找棒槌,想唬我張小把兒?媽的娘——那叫姥姥!
他心下不以為然,口上卻對老杆兒炮說:「天上長的棒槌想必是王母娘娘家的,我張小把兒有膽子去挖,可也沒有上天的梯子不是?」
老杆兒炮說得興起,又接着說:「我可沒告訴你天上有棒槌,天上有一種鳥,關東山人稱之為棒槌鳥,又叫人參鳥。等到啥時候人參籽兒紅透了,棒槌鳥就往長有老山參的地方飛,你聽到棒槌鳥的叫聲,趕緊往高處看,看棒槌鳥落到哪處,看見個大致的方向就行,你再奔那個方向找赤松林子……」
說到此處,他後悔起來,又說:「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棒槌鳥也叫勾死鳥,讓它們帶進深山老林的參客,十有八九走不出來!」
張小把兒連聲稱是,他嘴上說不敢動這個念頭,心裡卻將老杆兒炮的話暗暗記下。
二人在山中打官圍,萬物復甦的春天打過虎鞭,也頂風冒雪打過蹲樹洞的老熊,那時候的熊掌最肥。春去秋來,不覺過了一年。
老杆兒炮嗜煙如命,一天兩板兒關東煙,那是一口都不能少,終於有一天氣喘發作,一口氣沒倒上來,竟然嗚呼哀哉。張小把兒哭了一場,含淚將老杆兒炮埋在山中,堆起個墳頭,插燭似拜了幾拜。他心想:我張小把兒窮光棍一條,回去還是混鍋伙的命,眼看快到棒槌鳥去銜人參籽兒的時候了,何不進山挖幾個大棒槌?還望老杆兒炮在天有靈,保佑我張小把兒則個!
張小把兒跟老杆兒炮打了一年多官圍,山中的飛禽走獸大多識得,遇上虎豹他也知道該如何應付,如今再去挖棒槌,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萬一死在山裡,那是人窮命短,也沒二話可說了。
簡短地說,張小把兒按老杆兒炮傳給他的法子,進山去追天上的棒槌鳥。棒槌鳥是種紅嘴兒黃腹的小鳥,它們銜起人參籽兒到處飛,使得人參籽兒落在山中生長,這才有了一代又一代神秘的野山參。
合該他張小把兒時來運轉,追棒槌鳥追了三五天,真讓他找到一片赤松林子,林中遍地是紅彤彤的人參籽兒。在過去來說,這是「棒槌窖」,找到這麼個棒槌窖,那可了不得。因為當時的棒槌很難找,加上官府封山,多少年見不到大貨。張小把兒只挖了半天,已裝了整整一大口袋棒槌,全是七八兩的老參,個個頂花帶葉。山參葉子都有說頭,什麼「龍爪」、「雀頭」、「牛尾」、「金蟾」,有這種葉子的大棒槌,皆為人形,價同金珠。
張小把兒肚裡尋思:「我今朝好造化,遇到這等一個參窖,便宜不可使盡,乾脆見好就收。」當即用麻布遮好了棒槌,背上大口袋往山外走,途中穿林過澗,走到一處山臉子前,抬眼望去,但見石壁插天,樹木森密,好生險惡。
關東一帶說山臉子,是指莽莽林海中的懸崖斷壁,說白話說成「山臉子」。張小把兒背了一麻袋的大棒槌,打山臉子下邊經過,遠遠望見一個山洞,其中黑氣沖天,不知有何妖怪。
【7】
張小把兒望見絕壁聳峭,迂出眾峰,山間紅葉似錦,紛繁如同落華。可是山臉子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大洞,還聞到一股又腥又臭的氣味。他心知必然有異,不敢貿然前行,先躲在下邊張望,但見洞中有條大土皮子探頭探腦,一會兒進去又一會兒出來。
什麼叫土皮子?這也是關東土話,關外管蛇叫「土皮子」。山臉子上那個大洞,正是土皮子的棲身之處。這條土皮子在洞中半隱半現,見頭不見尾。張小把兒只看了幾眼,忽聽得長空雁叫,他抬頭往上一看,恰有南去的雁陣,十幾隻大雁在天上排成個「人」字陣飛過。
關外冷得早,九月便漫天飛雪,這個九月說的是舊曆。以往到了舊曆八月,大雁都要往南飛了,因此古人有言:「八月一到雁門開,大雁腳下帶霜來。」
張小把兒看見雁陣從山臉子上邊飛過,打頭的幾隻大雁忽然翻着跟頭直往下掉,全讓土皮子張開血盆大口吸了下去,餘下的大雁四散驚逃,發出陣陣哀聲,悲涼無比。張小把兒在山下看個滿眼,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心想:好個大土皮子,頭比裝米的缸還大,別說吃這幾隻大雁,牛馬般的大牲口怕是也吞得下去!
他本打算溜之大吉,卻見土皮子探出身子,伸出血紅的兩岔長舌去舔洞口的一個大蘑菇,反反覆覆舔弄多時,方才心滿意足地退回洞中,不久又出來舔弄一陣。
張小把兒越看越奇,心想:老樹林子中的蘑菇倒也常見,可是山臉子上儘是裸露岩壁,無草無木,又怎麼會長得出蘑菇?他納了一個悶兒,瞪起雙眼再看,方才看出那不是蘑菇,卻是一株千年靈芝,能有海碗般大,赤紅似血。打山臉子下邊望過去,顫巍巍的千年靈芝有如紅雲在壁。
張小把兒以前聽老杆兒炮說過,一個人吃了成形的關東山赤靈芝,可以輕身不老。又聽人說,關東山的靈芝,按五色應五行,依次是赤、青、黑、紫、黃,當中又以赤為寶。如此大的千年赤靈芝,實屬罕有。打官圍的老杆兒炮在深山老林中轉了一輩子,恐怕也沒見過這麼好的靈芝。
相傳,赤靈芝僅長於深山窮谷的絕壁之上,受天地之靈氣,得日月之精華,因瑞而生,故稱「瑞芝」。如若瑞氣不足,靈芝長不了幾年便會枯死。千年成形的赤靈芝,那真得說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張小把兒再多挖十口袋大棒槌,都比不上這千年靈芝。他雖然有心上山臉子取寶,無奈大洞中的土皮子寸步不離,整天盯着千年靈芝哪兒都不去。土皮子不放心似的,一會兒出來舔弄一陣,也不知守了多少歲月了。若有飛禽走獸在近前經過,等於是送到土皮子嘴邊,全成了它的點心。
張小把兒眼睜睜地看着赤靈芝長在山臉子上,人窮志短,可移不開腳步了,不過他膽子再大,也不敢上去送死。眼飽肚飢,又有何用?
【8】
張小把兒同老杆兒炮打過一年官圍,識得土皮子的厲害,長蛇護寶的傳說,他也聽過不少。山上守靈芝的土皮子比裝米缸還粗,足以吞下關東山的虎豹,吃幾個活人更是不在話下。他明知上了山臉子只有死路一條,卻捨不得走,躲在山臉子下邊等候時機。
雁門一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很快便起了霜,林中枯葉落盡,天上彤雲密布,朔風凜冽。張小把兒在山下看着,土皮子出洞舔靈芝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到後來,一連三天都沒看見土皮子,可見土皮子已經眠在洞中了。
他躡足潛蹤,鹿伏鶴行,悄悄上了山臉子,連根摳下那冰霜覆蓋的靈芝,塞到狍子皮口袋中,當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到了這會兒,張小把兒帶的乾糧早就吃光了,他忍飢挨餓又往山外走,等到從山上下來,關外已是飛雪漫天,進入了老熊蹲倉的寒冬。
山下有個守備市集,幾位打關內來的老客常年在此等候山上下來的大貨,挖棒槌和打獵的人平時也到集上換東西。不過雖說是市集,可規模還不如關內的一個鎮甸。張小把兒明白行市,他從深山老林中背出來的棒槌和靈芝,要帶到關內出手,進了關才值大價錢。但他沒有盤纏,只得挑出較小的棒槌,故意掰殘了,拿到山貨鋪去交易,換了些散碎銀兩,為的是不讓賊人盯上。
當時天色已晚,張小把兒擔心半路遇上盜賊,只好借宿到客棧之中。集上開客棧的是老兩口,帶個女兒,老家也在關內。聽張小把兒說話是打關內來的,老兩口不免感嘆上了年歲,禁不起長途跋涉,有生之年難歸故土,可惜張小把兒是個窮光棍,若是個有家底兒能吃飽飯的,倒是情願將女兒嫁給他。
老兩口的女兒叫鳳姑,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生得十分標緻,按說早該嫁人了,只不過爹娘不忍讓女兒留在關外吃苦,是以拖到今日。去年,張小把兒初到關東,身無分文,在集上討不到東西吃,幾乎成了餓死的路倒屍,多虧鳳姑給了他一碗飯才活命,他也是有心報答,誇口說:「二老別看我小把兒窮,回去可要發財了,等明年開了江我再來。」
天亮之後,張小把兒辭別開客棧的老兩口,取道回了關內。他先拿兩根棒槌摸摸行市,估摸出自己手裡的大貨值多少錢,這才出手。
可他終究是沒見過大錢的,值十成的東西給他一成錢,他也覺得不少。那些年深歲久的老參,價比黃金,到他手中全當白銀賣了,也算發了一筆財。
轉過年來開了春,張小把兒到關外祭拜老杆兒炮,祭罷山墳,又住到那家客棧。老兩口一看張小把兒真發財了,還帶來許多金銀首飾,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連說:「別看鳳姑比你大兩三歲,她既給你當姐姐又給你當媳婦兒,准錯不了。」
一家人張羅起來,要給張小把兒和鳳姑拜堂,成了親再讓二人進關回家。怎知到了拜堂成親的這一天,大喜的日子,鳳姑對鏡端坐,剛將鳳冠霞帔、金銀首飾穿戴整齊,突然倒地不起,氣絕身亡。
【9】
開客棧的老兩口大放悲聲,張小把兒也跟着哭了一場。老兩口感覺對不住女婿,原以為姑娘嫁給張小把兒是去關內享福,不承想她沒這個命,竟在拜堂之前死了,死得還這麼不明不白,沒處去叫這撞天的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