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3章

天下霸唱

  三人哭罷多時,一合計人死不能復生,再哭也哭不活了,當時又是在伏天,屍首擱不住,應當儘早入土為安,於是請人到棺材鋪要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山下沒別的,好棺材料可有的是,整方柏木打成棺材,棺材板足有一尺多厚。這要換作在關內,新娘子死了有許多迷信忌諱,至少要分拜過堂和沒拜過堂,用什麼棺材穿什麼殮服,怎麼送路怎麼入土,怎麼燒紙怎麼上香,這些全是規矩。不過關外沒那麼多禁忌,僅有一個,那是「死人不等衣裳」。

  按過去的迷信風俗來說,人死再做壽衣,做得再快也來不及。關內也一樣,沒有死了人再去做壽衣的,全是到壽衣鋪買做好的壽衣壽帽,買回來趕緊給死人穿上,要不然帶不到陰間去。生孩子正相反,死人是「衣裳等人」,生孩子則是「人等衣裳」。關東山乃邊荒之地,沒有壽衣鋪,老兩口不得已只好在棺底鋪了層錦被,死了的新娘子仍穿戴鳳冠霞帔,整身的金銀首飾也沒摘,仰面放在棺材裡,釘好了棺蓋,找來幾個和尚老道念經超度,停柩三天,請道隊敲鑼打鼓,抬上棺材去到墳地,一捧黃土埋香掩玉。

  張小把兒觸動了心懷,又在墳前哭了一回。他雖然沒跟鳳姑拜堂,但是已然定了親,也該是一家人了,鳳姑的爹娘等同他的爹娘。他對老兩口說:「我張小把兒無父無母,二老不如跟我回去,往後我拿你們當親爹親娘孝敬。」

  無奈老兩口捨不得埋在此處的女兒,執意留在關外。張小把兒勸說不動,只好跪下給老兩口磕了幾個頭,抹去臉上的淚痕,一個人恓恓惶惶地往家走。

  六七月的天時,正當晌午,如同下火一般熱,張小把兒走到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路邊的荒草長得比人都高。他正走得滿頭是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聽得路邊荒草叢中「稀里嘩啦」一陣亂響。他以為遇上了剪徑的盜賊,先是吃了一驚,卻見撥開亂草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張小把兒看這女子穿戴着鳳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打扮,怎麼看怎麼眼熟,倒也不是別人,正是意外身亡的鳳姑!可是鳳姑死後停柩三日,又埋到墳中,再到張小把兒動身上路,這都幾天了?死了的新娘子怎麼跑了出來?

  張小把兒走南闖北,卻不曾見過恁般蹊蹺的事,唬得他目瞪口呆,額頭上的汗全變成了冷汗,順着鼻凹鬢角「滴滴答答」直往下掉。他見這勢頭不對,轉過身要逃,可是兩條腿抖成了麵條,根本就不聽他使喚,抬左腿抬不動,右腿也抬不動。兩腿齊抬那叫旱地拔蔥,更抬不動了。

  轉眼間,死了的新娘子到了張小把兒的身後,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第二章

八卦鏡和桃木劍

  【1】

  鳳姑打後邊追上來,叫住張小把兒,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在抬棺入墳的道隊之中,有一個窮漢名叫王二狠子,平日裡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一貫偷雞摸狗,欠了一屁股賭債還不上。王二狠子為了掙幾個錢抵債,充為抬棺的槓子手,替鳳姑抬棺。他打聽到鳳姑有金銀首飾陪葬,不由得起了貪念。

  以前偷墳盜墓有個講究,說是「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怎麼說呢?有風的時候適合盜墓,因為颳起風來可以吹去盜洞棺木中的晦氣。如若明月高懸,亮同白晝,則不宜動手,容易被遠處的人看見,這就叫作「偷風不偷月」。而「偷雨不偷雪」,是說下完雨後的土比較軟,便於挖墳,下雪天寒,地都被凍住了,挖起來吃力。

  當天半夜,月黑風高,剛好適合下手。王二狠子帶上鋤頭,沒點燈籠,摸黑回到墳地,刨開了墳土,撬掉大釘,又挪開棺蓋,累得他氣喘吁吁,再點起燈籠來一看,只見死去的新娘子躺在棺材中一動不動。那麼熱的天,居然也沒變臭,甚至還有脂粉的香氣,一身的金銀首飾在燈籠下亮閃閃的,看得王二狠子直流口水。

  他對死去的新娘子作了個揖:「鳳姑小老妹兒,你可別怪你王二哥了,常言道得好,人死如燈滅,燈滅尚可續,人死難再生。這些個金銀首飾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還留着幹啥?倒不如給了你王二哥,待我回去之後,年年給你燒香,歲歲給你上供,應時到節地供奉你。」

  王二狠子長這麼大,頭一次在死人身上扒東西,不免做賊心虛,他這話一半是說給死人聽,一半是給自己壯膽。說完話他可就動上手了,伸手去摘鳳姑頭上的金首飾,想不到他剛一動手,死了的新娘子忽然睜開眼,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別忘了有那麼句話——「虎怕活的,人怕死的」,老虎是活的嚇人,沒人怕死老虎,人卻是死的嚇人。死人一動不動倒還好說,冷不丁動這麼一下,那得有多嚇人?黑天半夜挖墳開棺,王二狠子也是怵頭,為了金銀首飾硬着頭皮來的,心裡頭正虛得沒底,猝然見到鳳姑起屍,竟然把他王二狠子活活嚇死在了墳前。

  其實成親那天,新娘子鳳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棺材之中,她又冷又怕,卻也無奈。不承想遇上王二狠子掏墳,鳳姑從棺材中出來,當場嚇死了王二狠子,也把她嚇壞了,半夜裡不辨方向,一個人到處亂走,想是老天爺開眼,讓她走到這兒撞見了張小把兒。

  張小把兒可不信這套鬼話,活人在棺材裡三四天也該悶死了,可他聽完了還是不住地點頭。不信他也得點頭,不敢說不信。

  聽鳳姑說起這麼一番經過,張小把兒說:「姐姐你好命大,快與我回去告知老家兒!」

  鳳姑擔心嚇壞了爹娘,況且又牽扯到王二狠子一條人命,怕有官司牽連,她勸張小把兒,不如先進關去,等到安頓好了,再托人給老家兒捎封書信,從容計較不遲。

  【2】

  張小把兒偷眼打量這死去的新娘子,長得倒和鳳姑一樣,但是口巨眼細,身上冷冰冰的,一步一扭,有股又腥又臭的氣味,怎麼跟土皮子一樣?張小把兒心中起了疑,尋思着是不是有了道行的土皮子借新娘屍身,要跟他回家取千年赤靈芝?但是千年靈芝早沒有了,誰給的錢多賣給誰了,那可沒處找去,回到家拿不出千年赤靈芝,土皮子會不會現出原形吃人?

  他越想越怕,可是不敢說破,提心弔膽地往家走。

  剛一開始,張小把兒僅僅是疑心。可是行至途中住宿過夜,屋裡的燈一滅,眼前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躺在炕上,感覺有條土皮子纏在身上,讓他一動都不能動。接下來,土皮子伸出冰涼滑膩的舌頭在他臉上舔了幾下,隨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再等睜開眼時,天已大亮,鳳姑就在旁邊。這一路之上,幾乎天天如此,可把他張小把兒給嚇壞了。

  張小把兒在關外聽人說過:「深山老林中的土皮子有了道行,可以變化多端,但是你要合上眼不看或是讓有道眼的人去看,土皮子仍是土皮子。」

  張小把兒心知肚明,到了家逃不過一死,可不能往家走了。他有心在路上逃走,可是土皮子白天緊緊地跟在身後,半夜又纏住不放,怎容他脫身?

  簡單來說,張小把兒帶着鳳姑在路上不止一日,走到了天津衛余家大墳。張小把兒當年住在墳地旁邊的破瓦寒窯,因為吃不上飯,不得已出去耍人兒混鍋伙,再後來到關外挖棒槌發了財,早不在這兒住了。但是他想起混鍋伙的時候,認識余家大墳破廟中的廟祝,廟祝崔老道也是個有道法的,如果他出手,自己或許還能活命。

  崔老道是個批殃榜的天師道,他一雙道眼,號稱「祥殃有準」,要問有多大本事,可以說是「略知一二」。江湖上說略知一二,那可不是謙虛。一為陽,二為陰,略知一二這叫「知曉陰陽」。外人聽以為是謙虛,內行才聽得出這是吹牛。今日,這崔老道剛一出門便望見一道妖氣打遠處往余家大墳破廟而來。他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伸長脖子等了半天,看見張小把兒正往這邊走,但在張小把兒身後跟來一條大蛇,雙目如炬,粗如米缸。

  在過去來說,有道行的蛇會量人,昂首而立與人比較高低,先量人之長短,而後噬之。崔老道一看不好,誰也比不過這條蛇啊,急忙跑到破廟門前抓起一根杉篙。杉篙是削掉枝杈的長杆,三丈有餘。舊時往屋頂上放柴草或者搭架子,都用得到杉篙,隨處可見。

  老道拿過這根杉篙,摘下帽子挑在上邊。民間傳說大蛇量人,其實是它在比道行高低,它的道行高過你,就敢吃你。另有一說,蛇與人比較短長,是看能不能吞得下去這個人。

  崔老道想得挺好,大蛇再長也高不過杉篙,必定嚇得轉身逃走。怎知蛇身豎起,蛇頭隨他手中的杉篙往上抬,始終高過他的帽子。

  【3】

  崔老道慌了手腳,扔下杉篙逃進廟門。張小把兒全指望崔老道救命,卻見這老道跑了,他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也往破廟中逃。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廟,余家大墳這座破廟本是墳地旁邊的伯公廟,說白了是座土地廟。村口和墳旁常見土地廟,蓋因土地能生五穀,黃土又可以埋人。伯公廟有大有小,余家大墳這座伯公廟的規模也不算小,始建於明代後期,一堂兩廂,牆上有夜叉壁畫,但是年久破敗,供奉的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全沒了,屋檐上的蒿草比人還高,廟門僅有一半,想關也關不上。

  崔老道陰陽皆知,卻不會降蛇。余家大墳被鍋伙占據之前,破瓦寒窯中還住了幾個乞丐,相傳乞丐擅能捕蛇,道行再大的蛇,乞丐首領也有法子降服,但是余家大墳的乞丐全被鍋伙趕走了。

  崔老道他本領高是高,也得分幹什麼,用得上他是「孫猴子」,用不上他就是「猴孫子」。而今遇上有了道行的蛇妖,別說理會張小把兒的死活了,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也難保全,到了這會兒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崔老道驚慌失措地逃進廟門,又往堂屋跑。

  張小把兒聽到身後傳來「嚶嚶嗚嗚」的一陣抽泣,又是鳳姑的聲音,轉頭往後邊一看,卻見廟門外是一張布滿黃鱗的扁平怪臉,口作人聲,兩隻眼好像兩隻燈籠,驚得他魂飛天外,跟隨崔老道連滾帶爬地躲進廟堂。二人返身將門頂上,坐倒在地上喘作一團。

  沒等喘過氣兒來,猛聽「砰」的一聲,門板已被蛇妖撞飛。蛇妖身子尚在廟門之外,遍布鱗片的怪臉已到了堂屋門前,它張口吸氣,一陣腥風卷至,崔老道和張小把兒騰空而起,身不由己地往外飛。

  二人緊抱堂中立柱,稍有鬆緩便會落進大蛇口中,只覺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臉讓大風颳到,刀割般地疼。張小把兒眼見死到臨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記起他在關外看到過的一種奇怪的風俗。山里人劈柴挑水時帶着孩子不方便,常將小孩放在巨瓮之中,周圍抹一圈鍋底的黑灰,那是怕有蛇進去咬了孩子,皆因蛇怕油煙和鍋底灰。

  他看到崔老道屋裡有鍋灶,伸手抹了滿頭滿臉的黑灰。崔老道一看還有這麼個法子,顧不得什麼臉面了,也搶上前去抹了一臉的鍋底灰。二人發覺廟門外的大蛇不再吞吸,還以為保住了性命,豈料大蛇不再吸氣,卻張口吐霧,一陣陣土黃色的雲霧又腥又臭,湧進廟堂之中。

  張小把兒和崔老道全身麻木,皮肉迅速浮腫,變得充氣一般透明,他們大驚失色,再讓大蛇在門外吹上幾口氣,非得化為血水不可。

  崔老道一閉眼,心想:罷了,老道休矣!

  【4】

  說也湊巧,崔老道和張小把兒命在頃刻,此時打路上走來一個人。這個人一身的五花肉,天生力大無窮,頭上扎個沖天辮兒,呆裡呆氣,雕嘴魚腮,板牙無縫,姓於名寶祿,在天津衛人稱「傻寶祿」,專盜官倉的祿米,還偷漕運的皇糧。不過到了清朝末年,打運河上過的皇糧不能跟以前相提並論了,你敢偷也沒糧食可偷,做這個行當不夠他傻寶祿糊口。這也是位窮得喝西北風的主兒,迫不得已替人跑腿兒打八岔,抬棺材、送殃榜什麼活兒都干。

  當天西頭有人發喪,主家打發傻寶祿來余家大墳請崔老道過去寫殃榜。傻寶祿來到破廟門前,剛好看到有條大蛇一半在廟門外,一半在廟門內,他是人傻膽大不知道怕,瞧見門口有切秫秸的鍘刀,當即握在手中,兩膀用足了力氣,狠狠一刀斬在蛇身上。

  蛇妖正往廟中噴吐雲霧,突然挨了一鍘刀,又驚又怒,想要掉轉頭來一口吞下傻寶祿,但是它有一半鑽進了破廟,也不能倒退而行,首尾不能相顧,困在門中掙脫不開。傻寶祿可不管那一套,使出渾身的蠻力,掄起鍘刀又往下劈,幾乎將蛇妖斬為兩段。大蛇全身是血,轉頭從牆上出來,撞塌了半邊土牆,一頭鑽進了廟門旁的荒草叢中,轉眼間蹤跡全無。

  傻寶祿傻仗義,他看崔老道和張小把兒躺在廟中全身浮腫,跑去找乞丐首領討來解藥,二人身上的浮腫這才消退。張小把兒死中得活,打算去「福聚成」擺一桌,報答崔老道和傻寶祿兩位的救命之恩。

  說到「福聚成」,那可了不得,是清朝末年天津衛「八大成」之一。「八大成」是指八個大飯莊,都帶個「成」字。「福聚成」在這八大飯莊裡又是頭一大,不接散座,只辦包席,出入者皆為達官顯貴。張小把兒到關外挖棒槌發了財,報答他們這二位,當然要去「福聚成」。

  傻寶祿是個沒底兒的飯桶,崔老道也是饞鬼,誰不知道「福聚成」的南北大菜,什麼叫山珍海味,什麼叫烹龍煮鳳,他們這輩子沒吃過,聽完了口水直往下流,想去是真想去,但是去不成。為什麼呀,因為崔老道吃批殃榜這碗飯,自稱看殃看得准,怨煞之氣為殃,他說他能看見,別人誰都沒見過。如今的人必定認為,崔老道一個批殃榜的江湖術士,自稱會看殃,多半是鳥兒屁股插雞毛——愣充大尾巴鷹,若不說些嚇唬人的言語,如何能在天津衛混飯吃?這叫「話是攔路的虎,衣服是瘮人的貓」,江湖中人吃開口飯,全憑嘴皮子掙錢。不過在以往那個年頭,上至王官,下至百姓,沒有不信這個的,這叫「一處不到一處迷,十處不到九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