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41章

天下霸唱



  巨木深處的幻光花海,如同千百條根須撐起的大殿。如果說樹根是大殿的橫樑和掛檁,乾屍即是上邊的瓦片。此時殿頂塌了一個大洞,洞口在持續擴大,乾屍紛紛落下,一片接一片,多得驚人,數都數不過來。九頭神在壁上繞行,它經過之處,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跡。黑痕越來越長,但距離石碑尚遠。不過,成千上萬的乾屍有如風中墜葉,大多掉落在了石碑周圍。

  臭魚上前摸了摸石碑,自言自語道:「他大爺的,太懸了,誰在下邊放了塊大石碑?如若掉下來一腦袋撞上,豈不撞回姥姥家去了?」他又問我:「你看了老半天了,石碑上有出口嗎?」

  我一邊裹扎手背上的窟窿,一邊對臭魚說:「這是戎人祖先祭神的內容,還有些我看不明白,似乎是說……掉下來的人全成了餓鬼?」

  臭魚說:「那有什麼可奇怪的,你想啊,掉下來的人即便沒摔死,也會困在洞中出不去,又找不到東西吃,一來二去,還有不餓成鬼的?」

  我認為臭魚說得也不是不對,可這幻光浮動的花海雖然亮同白晝,卻讓人感到格外詭異,除了巨木外邊的幻光花,再沒任何活的東西。我們又不會飛,下來容易,上去那可難了。等到九頭神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臭魚抹了抹頭上的汗,他說:「此處這麼熱,寒泉之下只怕是火海了!」

  我也感到口乾舌燥,忍不住想將魚皮衣扒掉,低頭看了看腳下,對臭魚說:「你我對付不了九頭神,生還已是無望,再也吃不上炸醬麵了,如果拼個同歸於盡,那也算夠本了。」

  臭魚說:「你是豁得出去,可你真敢閉眼往火坑裡跳,咱也下不去不是?」

  我還沒答話,臭魚忽然又說:「你看石碑上的人是誰?」

  我按他所指看去,見石碑上邊趴了個人,腦袋耷拉下來。那是跟我們一同掉落下來的九伯,他脖子斷了,又掉在石碑上,身子朝上臉朝下,已經摔得沒了人形。

  臭魚說:「九伯,再叫你一聲九伯,想不到你也有這個下場,真是黑鬼掉在麵缸里——白鬼了……」

  【7】

  話音未落,石碑上的九伯突然動了一動,摔扁的腦袋在脖子上轉了過來。

  我和臭魚大駭,哪有人頭在脖子上打轉的?他的脖子斷了或許還能掙扎一時,腦袋撞在石碑上,撞扁了一半,他怎麼還能動?

  一驚之下,九伯已從石碑上下來,斷掉的脖子似乎接上了,他轉過摔扁的半張臉,伸出雙臂,對我們撲了過來。

  臭魚連忙端起杆兒炮,對準他的腦袋扣下扳機。猛聽「砰」的一聲槍響,九伯的頭立刻被打成了碎片。可那無頭屍身仍然晃來晃去,兩手到處亂抓,撓在石碑上,指甲都折斷了。我和臭魚更為吃驚,他的頭都沒了,居然還沒死嗎?

  我們見沒了頭的九伯在石碑前亂撓,都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我怕讓這個沒了頭的死人撲住不放,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可是,不知是什麼人伸出一隻冰冷乾枯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腳。我只覺對方怪力無窮,五指如鈎,幾乎將我的腳脖子捏斷了,急忙拔腿抬腳,卻掙脫不開。

  我心下吃驚,轉頭看過去,竟是身後一個乾屍伸手拽住了我的腳。掉下來成千上萬的乾屍,落在幻光花海之中,竟又動了起來。不只是摔扁了腦袋的九伯,剛死不久的吳老六和藤明月,幾十個土匪,還有死了千百年的戎人,只要碰到幻光花,又生出血肉,全都活了過來。古代傳說中的「不死之木」可以讓人長生不死,但會變得不分善惡。幻光花正是不死之木的果實,掉下來的乾屍,全在幻光花海中變成了餓鬼。

  我和臭魚沒事兒,這可能還是我們身上「仙蟲」的原因,只是全身上下沾滿了發光的塵土。剛一愣神,那個拽住我腳脖子的乾屍已經抱住了我的腿,張開大口咬下,驚得我毛髮直豎,一身的汗都成了冷汗。

  臭魚手疾眼快,他手中的杆兒炮剛摟過火,還沒來得及再裝上彈藥。百忙之中,他倒轉槍托,塞到那乾屍口中。他又摘下背上那支杆兒炮,一槍打掉了乾屍的人頭。我拔出腿來,撿起乾屍咬住的杆兒炮,接住臭魚扔過來的彈藥,迅速裝進槍膛,隨即抬頭看向四周。我見到周圍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蜂擁而來的乾屍何止成百上千,簡直數以萬計,皆如掙扎在黃泉中的餓鬼,猙獰可怖,放眼這麼一看,恍如置身在屍海之中。

  九伯的無頭屍身尚有血肉,早已讓那些乾屍撲住,一瞬間扯成了碎片。我和臭魚心寒膽裂,手中僅有兩支杆兒炮,幾十發彈藥,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那麼多乾屍。乾屍的臉都跟樹皮一樣,但是剛死的那幾十個人身上裝束不同,大多有狼頭帽子,還是能看出兩者有別。臭魚一槍打中一個背有炸藥的乾屍,登時炸倒了一大片,可是後邊的乾屍有如潮水決堤,又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

  【8】

  幻光浮動的花海之中無路可逃,只有那塊石碑的位置較高。我們倆無處可逃,不得已攀刻痕登上石碑。我們居高臨下,接連開槍,將爬上來的乾屍一個接一個打落下去。臭魚撿來的幾十發彈藥,轉眼告罄。我們被迫將杆兒炮當棍子用,對準爬上石碑的乾屍頭部使勁打去,掄不了幾下,兩支杆兒炮均已折斷。上萬乾屍圍住石碑,你推我擠,在一波接一波的衝擊之下,石碑竟讓它們推得晃了幾晃。

  我們感到腳下搖顫,在石碑上站都站不穩了,只好趴下身子,緊緊抱住石碑,生怕掉下去。放眼所及,我們周邊全是伸手張口的乾屍,密密麻麻不計其數。我看臭魚臉如死灰,想來我的臉色也同他一樣。但覺石碑晃動加劇,洞底變得灼熱難擋,石碑下湧出暗紅色的岩漿,周圍的乾屍落在岩漿中立即起火,冒出一縷縷黑煙,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

  原來石碑處在地脈上,忽然間一股熱流噴涌,將石碑推上了半空。我們抱住石碑不敢放手,覺得全身上下都起了火,有如騰雲駕霧一般。石碑眨眼間到了洞頂,上升之勢已盡,又往下掉落,但是被粗如巨龍的樹根擋住了,一時懸在洞頂。石碑晃動不定,搖搖欲墜。岩漿翻滾噴涌,不住往上升起,巨洞化為了一片血腥的暗紅色。

  我和臭魚的頭髮眉毛上全是火,洞中的幻光花海,全部被岩漿吞沒。二人命在頃刻,雖然看得見上邊的洞口,奈何無法上去。

  正在洞頂吞吃幻光花的九頭蟲,也怕灼熱無比的岩漿,它的幾個人頭齊聲慘叫,快速逃向洞口。我見九頭神從石碑下經過,心想,它在倒懸的樹根上如行平地,我們除非也能這樣,否則只有落下火海。不住上涌的岩漿有如萬千火蛇亂竄,很可能不等掉下去,我們就已經燒死了。我們有死無生,好歹拽上九頭神,拼個同歸於盡。有了這個念頭,我立即去推擋住石碑的樹根。臭魚見狀,明白我是要推落石碑,將下邊的九頭神打入火海。他發起狠來,後背頂在石碑上,兩腳攀住樹根,全身筋突,咬牙切齒使出了全力。由於石碑上太熱了,他背上的魚皮衣都黏在了上邊,那也理會不得了。石碑只是邊角被樹根擋住,樹根上也起了火,二人這麼一用力,樹根從中斷開,巨石登時落了下去,砸到九頭神。在它的慘叫聲中,它的身體連同我們,一同墜下火海。

  我感到石碑撞到了九頭神,隨即下墜,閉上雙目等死,可是忽然有股看不見的潮水又將我向上推去,時間退回了石碑撞到九頭神的一瞬。看來九頭神發覺不對,再次將時間倒退了一兩秒鐘。可是倒退的時間太短,剛退回去,它又讓石碑撞到,再次掉入火海。

  我心想:它可以讓時間退回撞上石碑的一瞬之間,可是已經無力改變石碑落下的結果,即使再重複一萬次,它也會落進火海,畢竟不能顛倒乾坤。它再怎麼厲害,還不是得跟我們一同死在火海之中?

  怎知那幾個人頭齊聲慘叫,石碑四周一片漆黑,飛騰的火蛇都不見了。

  【9】

  周圍一片死寂,無聲無息的時間持續了不到一秒,石碑前邊發出一聲巨響,不知撞到了什麼東西。我和臭魚從石碑上摔落在地,一摸身邊,並無岩漿,眼前漆黑無光,什麼也看不見。我和臭魚,以及九頭神的身上,都沾到了幻光花,花還在放出少許光亮。我強忍痛楚,心想:我們已經死了不成?那倒比我想得快多了!

  我們打開頭燈,光束所及,是一尊四足方鼎,獸足夔紋,是那尊西周鼎,周圍儘是有龍形頭飾的枯骨。石碑倒在一旁,九頭神壓在下邊,正要掙扎出來。我立時明白過來,九頭神在墜落下去的一瞬間,將我們帶到了戎人供奉周鼎的大殿之中。

  我見石碑下的九頭神尚未掙脫出來,可是我已放棄了攻擊它的念頭,過去也沒用,我們根本不可能碰到它。臭魚還想過去拼命,我急忙拽住他,等九頭神出來,可別想再走了。它的幾個人頭看得到四面八方,你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它,不是拼個你死我活的問題,撞上它只有一死。

  二人跑上石階,只聽慘叫聲在身後傳來,打破了地宮中的沉寂。戎人古墳中的甬道,對九頭神而言過於狹窄,它卻捨不得我們身上沾的幻光花,幾個人頭張開大口,吞掉擋路的亂石,在後邊追了上來。

  甬道中的石塊不住塌落,我們二人疲於奔命,強忍全身燒灼的痛楚,一步步挨上石階。全憑一股狠勁兒支撐,勉強逃到布滿獸面紋飾的西周宮殿,頭上腳下,身前身後,全是巨大誇張的獸面。我渾身上下,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來。無邊的絕望正將我們吞沒,往前跑也跑不出去,頂多跑到二老肥摔死的地方,沒有繩子可上不去,上去了也得凍餓而死,落在絕境之中,終究逃不過一死,生死我已經不在乎了,可怕的是死得沒有任何價值。

  我們絕望之餘,誰也跑不動了,只好倚在壁上喘幾口氣。不承想九頭神來得好快,我正喘粗氣,忽聽到慘叫聲近在咫尺,心下一驚,正要轉頭去看。臭魚已發覺情況不對,用盡全力推了我一把,他卻讓九頭神一口吞了下去。

  【10】

  我讓臭魚推得往前跌倒,躲過了一死,但見臭魚讓九頭神吞掉,不由得急怒攻心。進到古墳中的幾十個人,僅有我一個還活着。臭魚、藤明月、涅涅茨人,包括九伯、吳老六、大老肥、二老肥等人,一個接一個慘死,他們的臉在我眼前,走馬燈似的掠過去。孤獨比絕望更為可怕。

  我咬緊牙關,又生出一股氣力,手腳並用,攀到地宮上層,進了西周宮殿。戎人古墳中的前殿是獻出珍寶的祭壇,那些供奉出財寶的戎人會被祭司帶到下層大殿,引到巨洞中活祭。沒進來過的人,不知大殿在下邊,多半會選擇往甬道中走。可這按偃師古卷造的宮殿,每往前走一步,時間流逝的速度便會加快一倍。火把點上就滅,乾糧吃到口中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壞了,可能只是錯覺。但是九頭神並非無形無質,它也有意識,會讓西周宮殿中的錯覺困住。

  我想是這麼想,可並無把握,也不知之前的崩塌是否對西周宮殿造成了破壞,但是走進來立時感到毛骨悚然。走不幾步,頭燈就滅了。我身上沾到的幻光花還在,借熒光看看手錶,時針轉得飛一般快。

  後邊的九頭神也發覺到這地方不大對勁兒,幾個人頭上的怪臉不住左顧右盼,正要退出西周宮殿的通道。我摸出懷中的短刀,刀尖向下,轉身扎向九頭神身上的人臉。九頭神在受到驚嚇之時,雖然能使時間倒退一兩秒鐘,但要讓它看到才行。雙方位置一前一後,我的時間比它快了幾乎一倍。它還沒看到我的舉動,我手中的短刀,已經狠狠插在了人頭上。一刀下去,直沒至柄。只聽它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令人毛骨悚然。刀子往下拖動,樹身劃破了一道口子,裡邊竟有許多赤紅的蟲卵。

  我不敢放手,緊緊握住刀柄,被它拽進了一股巨大的洪流之中,感覺一切都在飛速倒退,生死輪倒轉了起來。我全身無力,握住刀柄的手漸漸鬆脫,終於掉了下來。九頭神落下一個蟲卵,轉眼不知去向。我只覺身子不住下墜,張口大叫卻發不出聲,忽然撲倒在地,身上的冷汗已經濕透了。我好不容易掙紮起來,不知身在何處,猛地發覺身後有人,而我正好踩到了他的腳上。那人慘叫了一聲,從黑處走出來,居然是張有本兒。張有本兒說:「黑燈瞎火的,余當是誰踩了餘一腳,敢情是余本家兄弟。賢弟你今兒個是氣色不好,還是臉越長越白?要不是抹了什麼了?」

  我心裡頭一掉個兒。之前跟崔大離和臭魚挖出明朝女屍,我和臭魚吸進飛灰;蒼松嶺林海遇上藤明月;為了活命,我們又從狍子屯出發,由撿到西周玉刀的涅涅茨人帶路,穿過老黑山大冰原;而後,我們下到上古巨木形成的洞窟之中,遭到土匪和猛犬的追擊;之後又誤入西周宮殿,直到發現戎人供奉的「九頭神」,吳老六等人全掛在樹上成了乾屍。九伯、吳老六、大老肥、二老肥、官錦、涅涅茨人、藤明月,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和臭魚落在了幻光花海中,見到上萬乾屍活轉過來,又因推動石碑,使得巨洞陷入了一片火海,然後臭魚也死了。我將九頭神引到西周宮殿,在千鈞一髮之際,一刀戳中了它的真身。可是現在,我怎麼又回了挑水胡同?

  千思百緒,同時湧上心頭,可是隨着回想,記憶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怎麼抓也抓不住。我想這可能是我轉動生死輪,改變了因果,緊接着連這個念頭也沒了。一轉眼,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心中一片茫然。

  我面對張有本兒,愣在當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只記得我正和臭魚、崔大離在屋中打牌,三個人剛打到一半,趕上胡同中停電,崔大離打發我出來買蠟燭。

  崔老道還是人稱「殃神」的倒霉鬼,西南屋從來沒有埋過什麼東西,對門的三姥姥也只是個賣菜的,還有些人我這輩子根本沒見過,好像全是上輩子的事兒,是誰我也不記得了。

  生死輪倒轉之後,世上沒有了九頭神,但在大唐貞觀年間,唐軍西征吐谷渾,途中見到一個還沒長成的肉蟲,不過那又是後話了。

  代後記:天下霸唱與他筆下的奇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