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5章
天下霸唱
左鄰右舍不能眼看着這兩家動手,崔奶奶帶着鄰居們死說活勸,連拉帶拽,好不容易勸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兩家方才罷手,門上的木劍和八卦鏡可沒摘,一連二十幾天都還在較勁。
兩家斗得如此厲害,倒出乎我的意料,同在一個大雜院兒住,低頭不見抬頭見,至於嗎?
我說:「老崔你在挑水胡同那麼大面子,沒過去勸兩句?」
崔大離說:「管他們那個閒事兒幹嗎,你哥哥我還等着看熱鬧兒呢。」
老天津衛閒人多,閒人沒有不愛看熱鬧兒的,就這個看熱鬧兒的習慣,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9】
兩家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打架,實屬平常,我當時聽崔大離說完也就完了。崔大離得知我當了「倒爺」,他說:「有這麼好的買賣算哥哥我一個,你吃肉我喝湯都成。」
我說:「咱倆誰跟誰,我吃肉怎麼也得讓你啃兩塊骨頭,哪能讓你喝湯?不過這個年頭掙錢不易,外邊又亂,撞見歹人,沒準兒把命搭上。」
崔大離說:「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這兩下子,對付七八條大漢綽綽有餘。那真叫老太太攤雞蛋——一勺兒一個!可有一樣,不怕別的,只怕坐電甩。」
要說什麼是「電甩」?早年間,人們將飛機稱為「電甩」,那會兒大部分人沒坐過飛機,認為飛機是個大鐵鳥,有倆翅膀,把人塞到鐵鳥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電一甩就到了,崔大離不敢坐這個。
我們倆邊說話邊收拾好了屋子。老崔家的閒房是一間西屋,掃完房過遍水,又從崔大離家裡搬來鋪蓋。到這會兒,崔奶奶的炸醬麵也做好了,夏日裡天黑得晚,三個人搬了馬扎和板凳,坐到院子裡邊吃飯。
北方人以麵食為主,包子、餃子、饅頭、花卷、餛飩、烙餅一概屬於麵食,但是說到吃麵,必定是指麵條,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過去老天津衛有事兒沒事兒都吃麵條,做壽吃壽麵,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過節吃好的,主食除了餃子也是撈麵。不過,遇上事兒吃的是打滷面,而平常大多以炸醬麵為主。炸醬麵好不好,全在炸醬上。上好的炸醬,必是「肉丁紅亮,香氣四溢」,配上掐頭去尾的豆芽菜當「麵碼兒」,再澆上過年吃剩下的臘八醋。麵條、炸醬、菜碼兒,缺了哪一樣兒也不算是正宗的炸醬麵。崔奶奶做的炸醬麵在我們挑水胡同堪稱一絕,聞到老崔家炸醬麵的香味兒,簡直能把人的魂兒給勾走。
那天我是餓狠了,炸醬麵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崔奶奶讓我這吃相給嚇到了,直說幾年沒見,怎麼變得這麼沒出息?崔大離急忙端來一碗麵湯,讓我來個「原湯化原食」。
我這碗炸醬麵還沒吃完,崔大離又說如今到了吃黃花魚的時候,崔奶奶該熬黃魚了。
老天津衛的人口兒高、嘴兒刁,專愛吃海魚,沒人願意吃河魚。河魚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作料壓住這個土腥味,就會同時遮住魚的鮮味。如今大多飯館烹魚河海不分,全是一個味道,吃不出分別了。過去的魚也真是不一樣,一平二淨三蹋目,其中的淨就是指黃花魚,拿兩字形容,就是「鮮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為明天能吃上黃花魚了,沒想到崔奶奶轉天要去山東。崔大離還有位大哥落在山東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孫子了,要去看孫子,這一去,少說住上三四十天。
崔奶奶在小蘑菇墳挑水胡同住得最久,她不走還好,她這一走,可沒人勸得住前邊門口掛桃木劍和八卦鏡的兩家了。
【10】
轉天一早,我和崔大離送崔奶奶上火車去山東,回來下了過水切面,放上頭天晚上吃剩的炸醬,端起碗來剛吃了沒兩口,耳聽前邊亂成了一團。
大雜院兒前邊住戶多,晌午天熱,屋裡待不住人,二嫂子和三姥姥分別坐在自家門口。二嫂子捅爐子做飯,一抬頭正好看見對門的八卦鏡,心裡這股無名之火再也按捺不住,過去說門上的銅鏡是「照妖鏡」,她住在對門,出來進去都躲不開那面銅鏡,豈不擺明了拿她當妖怪?她家門口掛的桃木劍也讓照妖鏡給擋了回來。她再想不出別的招兒了,前幾天打算撕破臉鬧一場,結果讓鄰居們給勸住了,兩家沒動上手,但是積怨已深。此刻她火往上撞,拎起通爐膛使的火筷子邁步上前,要將對門的「照妖鏡」捅下來。
開出租車的二哥和賣菜的三哥當時都不在家。三姥姥坐在門口包餃子,一眼瞥見二嫂子手拎火筷子到了近前。她是打舊社會過來的人,當初又做過紅槍會的大師姐,起五更爬半夜,戳香頭練功夫,手中的大杆子一抖,三五條壯漢也近她不得,怎會將三嫂子放在眼內。
民國年間,多有各種「會、門、道」,紅槍會是其中之一,清朝末年鬧義和團的時候已成氣候,成員大多是莊戶人家,頭裹白巾,手持刀矛,近似於民間的練武會,打過洋兵,也搶過官府的軍糧。別看三姥姥已經八十多歲,一身武藝擱下了好幾十年,說到動手可絕不含糊,剛好手邊有擀麵杖,隨手抓過來往外一擋,早將二嫂子手中的火筷子撥在旁邊。
二嫂子雙手握不住火筷子,院兒里地方狹窄,火筷子被磚牆撞了回來,正好磕到她的額頭上,擦破點兒皮。這下她可不饒了,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殺豬般慘叫。
我和崔大離聽到聲音不對,三步並作兩步跑出來,到前邊一看,三姥姥和二嫂子兩位,一個抓着火筷子躺在地上打滾,一個握着擀麵杖坐在那兒運氣,我們倆大吃一驚:「好麼,您二位是要華山論劍啊?」
其餘在家的鄰居此時也都出來勸解,明說是勸架,也不乏有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思在旁邊煽風點火。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他是坐山觀虎鬥,你斗得越厲害越好。但是鄰里糾紛大多停留在口舌之爭的層面,左鄰右舍尚可勸解,一旦抄傢伙動上手了,那可要歸派出所處理。
有幾位好心的鄰居苦勸二嫂子和三姥姥,千萬別把事情鬧大了。其實兩家如果說好了同時摘掉門口的木劍和銅鏡,不就什麼事兒也沒有了,犯不上打架。又有人看見是二嫂子拎了火筷子先動的手,告到派出所她不占理,況且三姥姥八十多歲快九十了,你說她把二嫂子揍了,派出所的人也不信不是?
二嫂子發作不得,一肚子邪火沒處撒,打電話叫開出租車的二哥回家。她恨得咬牙切齒,找出條麻繩搭在房樑上,聲稱要上吊變鬼,掐死對門一家四口。
開出租車的二哥一向懼內,怕老婆也怕丈母娘,他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對付他是真管用。問題是對門的三姥姥也不好惹,打不打得過先倆說着,你找上門去跟人家動手,三姥姥那麼大歲數,一旦打出個好歹兒來,你不得給人家償命嗎?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不能動手,又不能讓賣菜的老坦兒這麼欺負,除非想個高招兒出來,破了對門的八卦鏡。
如果能想出法子,早該想出來了,比方說同樣在門楣上釘一面八卦鏡,你照我我照你,至多鬥成個平手,如何分得出高低勝負?
二嫂子為人迷信,打聽到挑水胡同住了一位「瞎話張」,名叫張有本兒,懂得看陰陽風水,她先到點心鋪拎了盒綠豆糕,匆匆找上門去請教。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您聽「瞎話張」這綽號也該猜出這是個什麼人。「瞎話張」說他爹是位陰陽先生,實際上他爹只是個在馬路邊念報紙的。舊社會那會兒,識文斷字的人很少,平頭老百姓里,一百個人當中有九十九個半是文盲。他爹也認不全報紙上的字兒,多說認識一半,連蒙帶唬,外帶自己胡編,添油加醋將報紙上的文章念得聳人聽聞,比如報紙上寫「有一女子投河自盡,沒有找到屍首」,短短几個字的簡訊,從他爹嘴裡說出來翻雲覆雨:「海河中淹死一個人,在原地打撈不到屍首,因為早讓河水沖走了。這會兒應該到高莊泥窩去找,海河在高莊有個大拐彎,浮屍到了那個大拐彎一般就過不去了。再有一個,河中的浮屍,男的臉朝上,女的臉朝下,無一例外,為什麼呢?女屍奶子沉,男屍屁股沉,不信您上河邊看去……」扯起來都沒個邊兒了,比擺野攤兒說評書的還能瞎掰。
那時候還真有許多半個大字兒不識的閒人,願意掏錢聽這套胡說八道。雖說是馬勺兒上的蒼蠅——混口飯吃,但是憑他一張嘴能養活一大家子人,可也不簡單。過去有那麼句話,說是「五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練不好一張嘴」,可見會練的不如會說的,那叫本事。等傳到「瞎話張」這輩兒,胡說八道的本事比他爹還要加個「更」字,由此得了「瞎話張」這麼個外號。
二嫂子找到「瞎話張」訴苦,說她家對門賣菜的不安好心,在門楣上釘了一面八卦鏡,照得她們一家三口抬不起頭,提起來是一天二地的仇、三江四海的恨,她懇請「瞎話張」支個高招兒,怎麼做才能把對門的照妖鏡壓下去?
「瞎話張」自稱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天下的事,只要你提個頭,沒有他不知道尾的。別說陰陽宅風水了,即便是諸葛亮、姜子牙在世,也沒有他這般計策,對付個賣菜的老坦兒算得了什麼?不過他看二嫂子只拎來一盒綠豆糕,而且還是最便宜的,心裡不情不願,兩眼一翻,來了個金魚望天,嘬牙花子說:「綠豆糕太膩,不喝茶沒法吃,但余走腎喝不了茶,早起喝牛奶,臨睡喝紅酒,沒有膻味兒,沒有腥味兒,一水兒的品味,配上綠豆糕那成什麼味兒了?」
二嫂子明白「瞎話張」的意思,答應只要能把對門的照妖鏡擋住,往後少不了他的好處。
「瞎話張」眼珠子一轉,給二嫂子出了個主意,他說:「一個賣菜的會在門楣上釘八卦鏡,能想出這麼個高招兒來,怕也不是等閒之輩。高明歸高明,可也得分跟誰比,在余面前,那是王老太太碰上玉老太太——還差了那麼一點兒。你按余的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壓死對門不在話下。」
第三章
屋頂上的妖怪
【1】
「瞎話張」憑着嘴皮子到處混飯吃,咬文嚼字,故弄玄虛,倒也不全是胡說八道。如果說出來的話無根無據,絕不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總結他的特點就是「耳尖、目明、心富、口夸」。耳尖,有什么小道消息他都聽得來、記得住;目明,別人不注意的他能注意得到;心富,肚子裡有貨,大事小事他沒有不知道的;口夸則是指言過其實,他打河西說出來的話,您得上河東聽去。
且說二嫂子問上門來,「瞎話張」信口開河:「余以為,陰陽宅鬥風水,恰如主席他老人家所言,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金口玉言,半點不錯。門楣上釘八卦鏡這招兒夠絕的,你出什麼招兒都得讓人家給照回去,如何是好呢?」
說到此處,「瞎話張」兩個眼珠子一轉,想出了一個損招兒:「二嫂子你個傻老娘們兒,傻到你姥姥家去了。余點撥你一句,道高,高一尺,魔高,高一丈。人家門上有八卦鏡,你不會在門前種一株成形的李子樹嗎?別的樹不成,說到連攻帶守,非是李子樹不可。李子樹形如傘蓋,不僅可以遮擋對門的八卦鏡,而且以東南和西南的形勢來看,你家是上,對門是下,常言道:『李子樹下埋死人。』借得此樹形勢,可不是把對門的一家給壓成死人了?」
二嫂子聞言心喜,不愧是「瞎話張」,換誰也想不出這麼個高招兒。李子樹形如寶傘,不止對門的照妖鏡照不到她了,三姥姥家東南角的房子也成了李子樹下埋死人的墳頭,看那個挨千刀的三姥姥一家還不死絕戶了!
「瞎話張」說:「泄露天機,必遭天報,但余吃陰陽風水這碗飯,掙的是這份錢,老天爺怪罪下來,余甘願一人承擔,所以二嫂子你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一千兩千不嫌多,三百兩百不嫌少,可不能讓余白給你出主意。」
二嫂子能省會過,一咬牙一跺腳:「過幾天再給你拎盒綠豆糕來!」
「瞎話張」大怒:「余搜腸刮肚想出的高招兒,總共就值兩盒綠豆糕?也罷也罷,余是半夜下館子——有嘛是嘛了,你可別忘了把那盒綠豆糕給余拎過來。」
話說這二嫂子興沖沖地回到家,半夜找不來成形的李子樹,但她是急脾氣,等不到天亮了,催促二哥在門口挖坑,要在當天晚上刨一個栽樹的土坑。夏天,人們在屋裡睡覺,門戶關得並不嚴實,夜裡十一點多了,聽到開出租車的二哥兩口子還在院兒里連刨帶挖,不免有鄰居出來看,黑燈瞎火看不清,誤以為是在通水溝,誰也沒過問。
二嫂子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在乎驚動鄰居,旁人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只要自己痛快了就行。二哥沒主意,耳根子又軟,全聽媳婦兒的。
兩口子埋頭在門前掘地,誰知挖到三更半夜,從土裡挖出個不得了的東西。到頭來,未禍他人,先害自身,應了那句話:「為人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