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7章

天下霸唱

  你翻遍小蘑菇墳挑水胡同,找不出第二個比崔大離更貪嘴的人。他問吳師傅要來六個血淋淋的狗蛋子兒,放上蔥、姜、蒜炒成一大盤,成了他的下酒菜。

  黑狗慘失卵蛋,胯下狗鞭雖然還在,卻似一根蔫頭耷腦的細草繩,往日雄風喪盡。以前別的野狗和家狗都怕它,如今卻是別的狗追在它屁股後頭咬。小孩們用棍子、石子打它,它也不敢齜牙,見了人便逃開。可以說是人見了人打,狗見了狗咬,到處挨欺負。它白天不敢出來,夜裡才去倒髒土的筐中找東西吃,一天到晚東躲西藏,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上的毛都快掉沒了。挑水胡同的鄰居大都認為黑狗落得如此下場是活該,近年剛搬來的住戶並不知道以往的經過,以為它只是一條可憐兮兮的野狗,沒有人拿它當回事兒。

  後來三姥姥搬到小蘑菇墳挑水胡同,老太太看見黑狗可憐,經常把剩飯剩菜留給它吃。大雜院兒前邊幾家住戶搬進來的年頭也不多,並不知道黑狗幾年前的惡行,左鄰右舍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民間俗傳「白眼兒狼記仇不記恩」,今天跟崔大離出去,我無意當中看見黑狗躲在髒土筐後邊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恨意。看來黑狗對崔大離的仇恨已經在它心中生了根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共戴天之仇絕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惡犬去勢,好比猛虎失其爪牙,咬敗的鵪鶉鬥敗的雞,如今已然是窮途末路,挑水胡同的貓見了它都敢上前撓它一爪子,它又能興得起什麼風浪?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仍然覺得心裡發毛,話說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睜開眼看看四周,月光從西屋後窗投進來,可以看到門關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也感覺不到有別的東西。我側過頭來想接着睡覺,卻發覺有個人一聲不吭地站在牆邊。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頂上有房梁屋檁,裱糊了頂棚,頂棚落地一丈有餘,此人站在牆角,月光下一臉的綠毛,頭部幾乎與屋頂平齊,如同半夜出來吃人的夜叉。

  我以為我看錯了,不可能有這麼高的人啊,瞪起眼來再看,卻見怪臉下是空牆,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門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湧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讓黑狗叼走了嗎?為什麼又找我來了?你拜佛進了玉皇廟——走錯門兒了!」

  第四章

余家大墳

  【1】

  前面我說過,我們小蘑菇墳挑水胡同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叫余家大墳,全是亂葬崗子臭水溝,專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見到屋頂上的情形,又想起亂葬崗扔死孩子的傳聞,也不由得不怕,急忙坐起來,顧不上穿鞋,光了雙腳跳下地,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我屋裡崩子兒沒有,你進來我出去還不成嗎?

  我撞開房門跑到外邊,身上讓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卻也冷靜了許多,撿起一塊板兒磚緊緊地握到手中,又往屋裡頭看,隱約看到屋頂掉下一大塊牆皮,裡邊是布滿綠苔的人臉,幾隻潮蟲正在臉上爬行。

  我頭髮根子直往上豎,定睛再看,只見牆皮裡邊還有一層內牆,也是一磚到頂,外抹白膏牆灰,長出綠苔的臉是牆上的壁畫。內牆外邊糊了很厚一層牛皮紙,刷過幾次大白,牆皮已然變硬,很可能是我這兩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層牆皮,使得牆皮掉落,顯出里側的壁畫。不過年深歲久,受潮生苔,殘缺不全的壁畫顏色幾乎褪盡,僅餘輪廓尚存,誰大半夜看見牆中有個長出綠毛的人臉,誰不得嚇個半死?

  我在心裡邊罵了幾句,找來一卷牛皮紙補上脫落的牆皮,忙到中午時看見了崔大離。

  崔大離是鬼會的會首,哪家有人「倒頭」,他都要去幫忙混吃混喝,這會兒剛打外邊回來。

  我叫住哈欠連天的崔大離,問他是否知道西屋有壁畫。

  崔大離說:「豈止西屋,北屋東屋,哪屋沒有?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這個後院兒在很多年前是座破廟,別看壁繪神頭怪臉,總歸是廟裡的東西,少說有一兩百年了,刮下去怪可惜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怕惹事兒,又捨不得刮掉,乾脆給佛教壁畫外邊糊了一層牆皮。不怪你沒見過,一轉眼這都多少年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見崔大離說的倒也合情合理,不是跟我打馬虎眼,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沒再往別處想。除「四舊」的年頭,誰家都不敢留老物件兒,膽大的埋在房前屋後,膽小的或是扔進河裡,或是填了爐子,給壁畫糊上牆皮並不奇怪。我又提到昨天夜裡,二哥和二嫂子口口聲聲說在門前挖出個死孩子,卻又讓黑狗叼走了,鄰居們誰都沒看見,我看是為了嚇唬三姥姥一家,折騰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倒不如你一手托兩家,從中勸解勸解。

  崔大離平時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聽我說了這幾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挖出個死孩子?」

  沒等我再問崔大離,挑水胡同喧聲四起,前邊鬧出人命了。

  原來昨天半夜,二嫂子嚇了一個三魂悠悠七魄渺渺,轉天白天躺在屋裡沒有出門兒,她是涼鍋貼餅子——蔫了。二哥卻要跑出租掙錢,過去形容固定的收入是「鳥食罐兒」,開出租車起早貪黑,掙的也是份辛苦錢,一旦摘下這個鳥食罐兒,一家老小全得喝西北風去。主要車不是他自己的,是替別人跑活兒,每天早上一睜眼,先欠一個車份兒錢,一天都不敢耽擱。

  當天早上,二哥同往常一樣出門跑活兒。不過他一夜沒睡,不知是打盹兒犯困,還是擔驚受怕六神無主,半路上居然把車開進了河裡,人沒跑出來,等到抬上岸時臉都青了。

  【2】

  自打二嫂子同三姥姥兩家斗上風水,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怪事兒接二連三。二哥掉進河中意外身亡,這個消息傳到挑水胡同,免不了生出許多謠言,周圍的鄰居議論紛紛,謠言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各條胡同,真是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二哥和二嫂子半夜挖到的不是死孩子,那是地肉,土中的太歲,年久成形,長得如同小孩,當年是抽大煙的古爺埋在門前的。要知道,得了太歲吉凶難料,它可以助人時運,卻也能夠耗人氣數。新中國成立前古爺挖到了太歲,發財不在話下,但是後來氣數耗盡,別說抽大煙了,窮得連西北風都喝不上了,落到此等地步,仍然捨不得扔掉太歲,埋在門口誰也不告訴,到頭來吞下大煙油子而死。你說是迷信也好,不是迷信也罷,一般人得了這樣的東西肯定得不了好,不信你看開出租車的二哥,他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犯了太歲那還了得,這不是掉進河裡淹死了嗎?

  謠言傳來傳去,說法各有不同,但是挑水胡同的鄰居大多認為「二哥兩口子心不正,這是遭了報應」。胡同中的左鄰右舍,全都冷眼看這場熱鬧。

  二嫂子聞聽噩耗,哭天叫地尋死覓活,她一口咬定,要怪都怪對門賣菜的三姥姥一家。不是三姥姥在門上釘八卦鏡,她何至於讓二哥半夜挖坑?二哥半夜不挖坑,也不至於白天開車掉進河裡淹死。說一千道一萬,是「怨各有頭,債各有主」,今天她非讓對門償命不可。

  東南屋的三姥姥坐不住了,一張老臉一沉,吩咐三哥兩口子:「你們給我備下棺材壽衣,待我前去會會這個一身浪肉的騷娘們兒!」

  三哥兩口子苦勸三姥姥,隨二嫂子怎麼罵好了,到底是她家死了人,人死為大,咱們又是外鄉人,眼前沒個三親六故,忍一忍也就算了。

  三姥姥對三哥說:「咱家雖是外鄉人,讓人這麼欺負可也不成!想當初老家鬧饑荒,樹皮都讓人啃沒了,你爹你娘全是那會兒餓死的,你姥姥我背着你一路逃難逃到天津衛,不說一套鋪蓋卷了,連一磚一瓦也沒有,撿爛菜葉子將你養大,能有今天不易。要知這天津衛是什麼地方?皇上說過,天津衛是老虎洞,吃人不吐骨頭的去處!雖說遍地是錢,但有行幫各派混混兒地痞把持,外鄉人想在這個地方站住腳可太難了,當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你姥姥我還不是忍過來了?可是舊社會的無賴混混兒再怎麼橫,也沒有她這麼訛人的,她家裡人開車掉進河裡淹死,卻將這條人命算到咱們頭上?」

  三姥姥越說火越大,有心一槍捅死對門的潑婦,頂多給這騷娘們兒償命,告訴三哥三嫂子快去準備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槓的道隊,將來好抬她進祖墳。

  賣菜的三哥和媳婦一聽這話都傻了:「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槓道隊,上哪兒給您找去?」

  【3】

  什麼是「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它另有一個名稱叫「柳木十三元」。柳木是說棺材料要用上好的沙柳木。人們過去常說:「人死難為柏木方,桐槐木也排場,實在沒有用椿楊。」

  這句話怎麼個意思呢?大意是說以往打造棺材,很難找到成方的柏木,誰家有一方黃柏木那是誰家積了陰德;沒有成方的黃柏木,你用桐木、槐木做壽棺也說得過去;倘若柏木、桐木、槐木全沒有,那就只好用椿木、楊木替代。舊時有這樣的講究,不過黃柏木早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經沒有了,縱然還能找到,那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五木之外,民間非常推崇沙柳木。沙柳埋在土中堅固不朽,能夠擋住穿山甲鑽透棺木啃噬亡人,因此說「死人難占活柳」。使用一整方沙柳木料打造棺材,一口棺材合計四長兩短六塊板,講究的外邊還要再套一層,外頭這層叫槨,內棺外槨,合起來十二塊木板,當中還有一層七星板,一共十三塊棺材板子,稱為「柳木十三元」。平頭百姓用到一方十三塊柳木板的壽材,那就算到頭了。棺材貴在整整一方,不成方也不能東拼西湊,最忌諱用不同的木板,一旦湊成「五鬼鬧宅」之形勢,必對其子孫後代不利。

  至於「六十四槓道隊」,是指棺材要有六十四個人來抬,這也不能再多了,皇帝出殯才是一百單八槓。鄉下人迷信,厚葬成風,有些上歲數的人不怕死,只怕死後下葬不風光,往往提前給自己預備壽材壽衣,選好墳地,安排抬棺出殯的道隊。

  三姥姥敢這麼說,那是真豁出去了。以前忍氣吞聲還能湊合着過,今天二哥開出租車掉進河裡淹死了,可以說這是意外,也可以說是他自找的,二嫂子卻撒潑打滾兒,將這條人命算在了三姥姥一家的頭上,沒理可講。只怕是上輩子結下的冤讎,此生註定因果相償,有了這筆勾心債,往後門對門住在一個大雜院兒里,兩家又該如何相處?三姥姥滿腦子過時的觀念,眼下都什麼年頭了,她仍是舊社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一套,說開胡話了,讓三哥安排好壽棺道隊,請來各位高鄰見證,且看老太太一槍捅死二嫂子,再去官府自首,來個一命抵一命!

  西南屋和東南屋兩家鬧得雞飛狗跳,挑水胡同各個大雜院兒的鄰居們都趕來勸架。

  有不少人想看熱鬧兒,專揀火上澆油的話說,他們不攪和還好,一攪和打得更厲害。當然也有心眼兒好的鄰居,人家是真想勸架,問題是誰勸得住啊?

  崔大離這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居然不去前院兒摻和,他直眉瞪眼,到處找黑狗白眼兒狼。

  我看出情形不對,問崔大離:「三姥姥同二嫂子都快打出人命了,你怎麼突然找起狗來了?」

  崔大離他可倒好,給我來了個閉口瞪眼,一問三不知,神仙也沒轍。

  【4】

  我和崔大離在周圍找了個遍,沒找到黑狗,眼見暮色降臨,不得已打道回府。

  回到挑水胡同,我以為早打出人命了,可是聽鄰居們說,二嫂子和三姥姥沒打起來。二嫂子雖然咋呼得厲害,可是還沒等動上手,她已在乾號聲中暈倒在地。沒過多久,二嫂子的娘家人趕過來了,擔心她出事,暫時接回了娘家。二哥家的三親六故接到消息,也陸續過來處理後事。

  死人屬於白事兒,按照以往的傳統,一般人不能插手白事兒,必須請一位「大了」。「大了」的「了」字要念三聲,是「沒完沒了」的「了」,說白了等於靈堂上的主持,專管發送死人。如果有來賓弔唁隨份子,他要吆喝「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孝子答謝」,大到送路出殯,小到桌椅板凳怎麼擺放、燒幾炷香磕幾個頭,事無巨細,全部聽「大了」的安排。

  二哥家裡的人託付崔大離幫忙充當「大了」,主持這場白事兒。以當時的規矩來說,主持白事兒可以有三兩百塊錢的犒勞,這幾天吃飯、喝茶、抽煙也是由主家全包,雖然說耗子尾巴熬湯——油水兒不大,卻也好過沒有。

  挑水胡同死了人,一般都找崔大離做「大了」,因為他是鬼會的會首。老天津衛將吃白事兒的行當稱為「鬼會」。什麼是白事兒?發送死人出殯歸為白事兒,崔大離祖上幾代人都幹這個。自古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他除了這一行也不會別的,常年吃這碗飯,對白事兒上的講究熟得不能再熟了。

  不過崔大離的心思不在這兒,他還惦記着去找狗。可都是街里街坊的鄰居,既然來找他當「大了」,他也不便推脫,迫不得已應承了下來,在挑水胡同發送開出租車的二哥。

  崔大離一個人忙不過來,讓我找來臭魚幫忙。住在挑水胡同的臭魚,那是傻寶祿的後人,混在黑旗隊,家裡特別窮,蹲過三年苦累房,為人很講義氣。過去說交朋友是「朋友道兒」,折胳膊斷腿朋友道兒,為朋友不在乎兩肋插刀。臭魚對兄弟、對朋友絕對夠意思。打他祖爺爺那輩兒起,他們家就窮,但是他練過幾年武,會把式,有膀子力氣,能舉幾百斤沉的石鎖,專好打抱不平,只是家貧如洗。前幾年替朋友出頭,下手太重,打殘了一個地痞無賴,為此蹲了三年苦累房,放出來之後還沒找到活兒干,臨時打八岔。過去說幫短兒的,有什麼活兒幹什麼活兒,今天去這邊,明天去那邊,這叫「打八岔」。崔大離找來我和臭魚一同忙活白事兒。

  臭魚明知只有「大了」能拿一份犒勞,別的人都沒有,窮老百姓沒那個規矩,最多是管兩頓吃喝、給一包煙,受累不討好,胡同里沒人願意干,但是他二話沒說,過來跑前跑後地忙。別人忌諱,我和臭魚不在乎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