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仙境/殃神:鬼家怪談 - 第9章

天下霸唱



  崔大離說:「怎麼沒人啊?供桌上擺的黑白大照片是誰?」

  我對崔大離說:「合着你說的是照片,那不是開出租車的二哥嗎?」

  崔大離道:「這還用說,老二可不是擺到供桌上了?你哥哥我一抬頭,看見老二的臉變了!」

  我說:「剛開始你說供桌上的人變了,可沒說照片,你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差得也太遠了。」

  崔大離對我說:「兄弟你又打岔,你還讓不讓哥哥說了?」

  臭魚說:「你別搭理他,快說照片中的臉……變成誰了?是咱仨認識的人?」

  崔大離說:「臭魚你也是打岔,什麼叫變成誰了?你們倆倒是聽我把話說完了。是這麼着,昨天半夜起了風,烏雲遮月,外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西南屋倒是燈火通明,供桌上有蠟燭,下邊還有個燒紙的銅盆,我剛把盆里的紙灰壓滅,一抬頭看見供桌照片中的臉變綠了!」

  我和臭魚奇怪地問道:「二哥死得閉不上眼,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成?」

  崔大離說:「你們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哥哥我當時也是這麼想,手腳都軟了。卻見供桌上的蠟燭火苗子忽大忽小,綠幽幽的如同鬼火,照得人臉發綠,我心想到處有便宜的劣質蠟燭,許是蠟燭不好?又看靈位前的香已經燒到頭了,按說靈堂中的香不能斷,哥哥我混鬼會吃白事兒這麼多年,這些個忌諱見得太多了,信則有,不信則無,哪有那麼多講究。照片中的這位,他是死得閉不上眼,還是問我要香火來了?不如我裝作沒看見,轉身出門,來個一走了之,這叫『見怪不怪,其怪自退』。讓你們哥兒倆說說,如此可怕的情形,哥哥我明明看見了,卻愣是裝成沒看見,崔爺我這份忍耐力,是不是可以稱得上天下第一了?」

  崔大離說話有個很不好的習慣,能多說一個字,他絕不少說一個字,而且話趕話,說着說着他自己先吹上牛了。我可是急脾氣,聽不了他這套車軲轆話,我說:「你也是老太太上電車——先別吹了成不成?西南屋究竟有沒有鬼?你兩隻鞋底子又是怎麼掉的?」

  崔大離說:「別急呀兄弟,我是怕說了你們也不信,可不怪你們不信,換了我是你們,我也不信,咱先別說信與不信,你們倆只當是聊齋來聽。」

  第五章

棺材臉兒

  【1】

  崔大離告訴我和臭魚:「你們倆有所不知,老二在門口挖出個死孩子,那可是大有來頭!」

  說起1949年之前,亂葬崗子還叫「余家大墳」。余家大墳的余家是什麼來頭,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已經沒人知道了。聽說早在清朝入關之前,余家大墳已是無主的荒墳。其中一個墳頭大得出奇,墳前的石碑上有「余家大墳」四字,給後世留下了「余家大墳」的地名。清朝以來,余家大墳成了亂葬崗,連成片的墳頭,連接着一條臭水溝。到了清朝末年,余家大墳附近才有人住,不過沒有像樣的房屋,全是破瓦寒窯,住戶大多是拾荒討飯的窮漢。埋在這片亂墳之中的人,全是周圍買不起墳地的窮苦之輩,湊合着對付口薄皮棺材,埋到沒有地主的余家大墳,也經常有人到墳旁的水溝中扔死孩子。

  官府立過規矩,無主屍骨不能隨意掩埋,必須各歸各處。諸如「砍頭的人犯、餓死或凍死的路人、淹死的河漂子」,倘若在城南,全歸養骨會的老道收斂,拿草蓆子裹住,帶回去燒屍成灰,放到養骨塔中,城北的則埋在厲壇寺。官府雖然有令,卻擋不住扔死孩子的。後來二哥打他家門口挖出的死孩子,那可不是前朝扔在余家大墳臭水溝的,那是廟裡的供奉!天津衛有的是寺廟庵觀、院堂宮閣,寺有厲壇寺、慈惠寺、掛甲寺、憋姑寺、海光寺、孤雲寺,庵有達摩庵、如意庵,還有大大小小的龍王廟、土地廟、關帝廟、三義廟、白馬廟、韋陀廟。寺廟庵觀的香火有別:寺院為佛門,住有出家的僧人;庵也是佛門,住的是尼姑;觀堂是道教,供奉道教祖師;殿閣宮闕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媽祖天后;廟中則以奉大小神明為主。然而余家大墳這座破廟,卻是拿一個死孩子當供奉。

  說到這個話頭,那還得接着「張小把兒挖人參,傻寶祿斬蛇妖」那一段開始說。

  當年張小把兒到關外挖棒槌,引來深山老林中的大蛇。傻寶祿斬了大蛇幾刀,可沒斬死。他們跟着崔老道逃到南窪,借五鬼擒龍的形勢躲過一劫,大蛇慘死於群鴉之口。崔老道會看殃,那條蛇是有道行的,你讓它死得這麼慘,你也得不了好。

  三個人膽戰心驚,在五株老槐當中刨了一個坑,用來掩埋骸骨。怎知挖下去,卻刨出一口棺材,是很平常的薄皮木棺,棺板已然朽裂。說話這會兒是半夜了,張小把兒和傻寶祿提起燈籠,壯起膽子往開裂的棺板中看,只見棺中是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已經成了皮包枯骨的乾屍了,肚子上破了個大洞,裡邊還有個死孩子。

  舊時天津衛的迷信風俗奇多,不僅多,還非常奇怪。比如給死人穿衣服不能等死人涼透了,否則衣服帶不到陰間;洞房花燭點的是龍鳳蠟燭,忌諱同時熄滅,男在左女在右,誰的蠟燭先滅誰先死;在屋裡掃地不能往門外掃,怕掃走了財神;吃餃子不許數數,數一少五;正月十五前不許吃燒餅,燒餅等同捎病。別說是挖到墳了,看見路邊的水溝中扔了個死孩子也是十分忌諱,擔心小鬼跟到家中。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見此情形,各自啐了口唾沫,連說:「晦氣!棺中這個死孩子,怕是要從墳里爬出去!」

  【2】

  崔老道瞧出古怪,他提燈再看,棺中應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死後埋到此處已久,墳頭都沒了,屍身也幾乎成了枯骨,但那死孩子卻不似成形的胎兒。他心下一怔,記起祖師爺說過的話,舊時有一路鍊氣的旁門左道,多為一師一徒。師父死後,徒弟將師父臍下三寸剜下,道門兒中說這是丹田,要將這塊肉給身懷六甲的婦人吃下去,等這個婦人再生下來的孩子,打一落地便有道行,民間俗話說是「胎里道」。塵世中肉身易朽,用這法子換肉身,待有千年道行便可長生不死。

  五株槐樹當中的棺材,裡面是個身懷「胎里道」的婦人,臨盆之前死了。棺材埋在墳中,腹中妖胎掙扎出來,卻也困死在棺材之中,可見犯了天忌,天意必然不佑。

  崔老道收斂了死孩子的肉身,到底是千年成形的妖胎,已不知轉過多少次肉身。他聽說「千年妖胎」可以辟邪擋災,便帶到余家大墳破廟之中,用香火供養起來。崔老道有他的用意,卻不敢跟別人說破廟中有「千年妖胎」,謊稱是城中某大戶人家生孩子,特地請算卦先生批命,先生說是娘娘身邊的童子投胎,養不大,後來真死了,大戶人家迷信,死孩子不能進祖墳,可這孩子是個有來頭的,不敢扔進大水溝,不得不將肉身送到崔老道的破廟中,給些錢供奉在此。

  此後,崔老道仍在余家大墳批殃榜,他將收斂來陰陽不批的屈死鬼屍骸分別裝在骨灰罈中,貼上符咒埋進廟後墳的窟窿。後來趕上「除四舊」,崔老道躲在家中提心弔膽,生怕祖屋後的墳頭讓人挖開。當時前邊西南屋抽大煙的古爺剛好吞大煙油子而死,崔老道得知古爺的西南屋有這麼一個地窖,是古爺挖了存煙土的,他半夜帶了倆徒弟掏出屋後荒墳中的骨灰罈子,偷偷放進了西南屋的地窖。古爺家裡只有四面牆,又死得很慘,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進西南屋。

  崔老道埋了骨灰罈子,也是怕出事兒,又取出那個辟邪擋災的死孩子埋到門口作為鎮物。沒想到轉天他便挨了批鬥,那會兒崔老道都一百多歲了,禁不起折騰,抬回家當天就蹬腿兒了,這些話沒來得及跟後人交代。

  直到前幾天,二哥兩口子跟對門鬥風水,半夜挖出個死孩子,又讓黑狗叼了去,再也找不回來。

  崔大離以前也不信西南屋下有骨灰罈子,但是打小聽他奶奶說,過去余家大墳破廟供了個肉身童子。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崔老道所埋的「千年妖胎」。昨天給二哥送路,崔大離一個人在西南屋動了念頭,找到了埋骨灰罈的位置。

  舊房鋪地,皆為海幔方磚,窄面兒朝上,磚面上依稀刻有符咒,但是刻得很淺。平房住家全是一間屋子半間炕,如果不是為了擺供桌挪出地方,住多久也看不到。他用鞋底子使勁蹭了半天,越蹭越模糊。崔大離忙了半天,累得汗流浹背,心裡想的是先歇一會兒,但是上下眼皮自己往一塊湊,坐在西南屋打上了盹兒。他半夜起來收拾燒紙的火盆,抬頭看見蠟燭好似鬼火一般,供桌上黑白照片中的臉都變綠了。

  崔大離心想:崔爺我看見了也裝看不見,老二你該找誰找誰去……

  他正要往屋外走,忽然發覺從後邊伸出兩隻拔涼的死人手。

  【3】

  崔大離吃了一驚,他低頭看燭光下的身影,背後空無一人,不覺頭髮根子直往上豎,冷汗可就出來了,心想:外邊的孤魂野鬼進來找香火了不成?

  崔大離剛一動這個念頭,那雙死人般冰冷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越來越緊。他立刻感到一陣窒息,身後好似被一塊冰涼的石頭壓住,越來越沉,壓得他直不起腰。此時,崔大離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驚恐至極。

  仗着崔大離他祖上是天師道,到他這兒多少還有些傳授,他咬緊了牙關,抬腳踏出一步,別看他步履踉蹌,歪歪斜斜,走的卻是天罡步。那是當年崔老道跑城的禹步,相傳為夏朝大禹所創,故稱「禹步」,說俗了可以說成「踩八卦」。崔大離步踏天罡北斗,在屋中繞起了圈子,他感覺每走出一步,掐住他的手就放鬆一分,但是每一步也都如負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崔大離勉強支撐着在西南屋一步一步繞圈,頭上的汗珠子不停地滴落下來,腳步過於用力,連布鞋底子脫落了他都沒有發覺。

  撐到雞鳴天亮,崔大離虛脫倒地,再後來我和臭魚進屋將他扶起,說到此處正好合上了龍門。

  臭魚聽什麼信什麼,他替崔大離捏了把汗:「想不到西南屋這麼不乾淨,多虧哥哥你命大!」

  崔大離道:「說起來豈止是後怕,要不是你哥哥我有兩下子,可早在西南屋挺屍了!」

  過去的余家大墳荒涼偏僻,常有鬼狐出沒,如今的年頭不一樣了,挑水胡同的住戶一天比一天多,活人都快擠不下了,怎麼還會有孤魂野鬼進來要香火?崔大離說他後來尋思了半天,怎麼想怎麼不對。西南屋不乾淨,多半是因為下邊放了屈死鬼的骨灰罈子,那地方犯了殃,誰住進去也別想安穩。

  我聽了崔大離的這番話,頂多信他一半,我看有一大半是他胡編亂造。崔大離他說這麼多,還不是為了讓我和臭魚覺得欠他老崔家的人情,替他出力幹活兒是理所當然。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為什麼沒有牛?因為牛皮都讓他給吹絕了,牛腿都讓他給吹瘸了,我要信了他崔大離的話,那才真他媽見了鬼了。

  【4】

  崔大離說西南屋沒埋骨灰罈子也不乾淨,古爺死的時候閉不上眼,一股怨氣不小。好在家中還有崔老道留下的幾張符咒,他打算趁西南屋沒人住,半夜進去挖出埋殃的骨灰罈子,貼上符咒,放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以免今後再有人遭殃。白天幹活兒容易讓人看見,一旦引起誤會,那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能等到天黑之後動手,而且這個活兒他一個人不成,找外人相助他又不放心,所以叫來我和臭魚幫忙。

  崔大離又說,不必擔心西南屋的屈死鬼,過去這麼多年,皆已塵歸塵、土歸土了,還有一兩個不安穩的也讓他的天罡步壓住了,再貼上符咒,定可高枕無憂,做成此事也是陰功一件。

  臭魚練成了一身把式,三天兩頭招災惹禍,以至於蹲了三年苦累房。他有了這麼個底子,出來之後一直找不到活兒干。他為人膽大仗義,別人找他幫忙,他從來沒說過二話。他老於家也是舊姓人家,好幾代人之前有錢有勢,那時候沒少積德行善,一年到頭搭席棚、辦粥廠,真得說是「冬舍棉,夏舍單,無冬歷夏舍銅錢」,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窮了,這一窮下去再也沒緩過來。他聽他奶奶說他們家祖輩怕是虧了陰德,又聽崔大離說這是積陰德的舉動,他可當了真了。

  我對臭魚說:「崔大離平時說話嘴跟屁股一個味兒,他這全是舊社會糊弄鬼的話,放到如今這個年頭,連鬼都不信,你倒信以為真了,你剛上初二啊?」

  臭魚不願意聽了:「我初二?我可告訴你說,我這個腦袋輕易不用,用上了一個頂你倆!」

  崔大離也說:「嘿,我說弟弟,你這話可忒損了!什麼叫嘴跟屁股一個味兒?這兩個地方能是一個味兒的嗎?」

  我說:「我這麼說話是不好聽,不好聽可也是實話,誰讓你說的全是屁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