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翼行動 - 第4章
肯·福萊特
諾巴什夫人翻譯完後,達德加沒有寫下一個字。這些他一定都知道,保羅想。
「看看窗戶外面。」保羅接着說,「那裡是我們的數據中心。去看看吧。裡面有電腦。摸摸它們,它們在運轉,它們在生成信息。讀讀打印出的結果。電腦正在被使用。」
達德加做了簡單的記錄。保羅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接下來的問題是:「你們同馬哈維集團有什麼關係?」
「剛到伊朗的時候,我們得知必須有伊朗合作夥伴才能在這兒做生意。馬哈維集團就是我們的合作夥伴。然而,他們的主要任務是給我們提供伊朗員工。我們定期同他們會面,但他們基本不參與經營。」
達德加問:「為什麼衛生部一名叫托里阿提的人在EDS公司領工資?這難道沒有利害衝突嗎?」
終於接觸到實質性問題了。保羅可以理解,托里阿提的身份看起來確實不尋常,但這很好解釋。他說:「合同規定,我們出錢請專家顧問,協助衛生部充分利用我們提供的服務。托里阿提博士就是這樣一位顧問。他有數據處理的知識背景,熟悉伊朗和美國的商業模式。由EDS公司而不是衛生部給他發工資,是因為衛生部的工資太低,無法吸引到他那樣的人才。不過,合同也規定,衛生部必須對我們做出相應的補償。所以,準確地說,他的工資不是我們發的。」
達德加又草草地記了兩筆。這些情況他大可從文件中獲知啊,保羅想,很可能他已經知道了。
達德加問:「那為什麼托里阿提博士會開發票給衛生部?」
「這很好解釋。」保羅答道,「他從未開過發票。他頂多只會驗收一些門外漢完全搞不懂的高科技項目,然後通知部長項目已經完成。」保羅微笑着繼續,「他非常認真地履行對衛生部的責任——他是我們最辛辣的批評者,總是在驗收項目前問許許多多的尖刻問題。我有時候倒真的希望能控制他。」
諾巴什夫人開始翻譯。保羅暗忖:達德加到底想幹什麼?他先是問我來伊朗之前的合同談判的事,然後又提到了馬哈維集團和托里阿提博士,似乎他們都非常重要一樣。也許達德加自己也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或許他只是在多方試探,希望發現非法行為的證據。
這齣鬧劇究竟要持續多久啊?
比爾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穿着輕便大衣禦寒。有人給他端上一杯茶,他雙手捧着杯子,一邊啜飲一邊暖手。大樓里又暗又冷。
一見到達德加,比爾就驚訝地發現他與普通伊朗人不同。他冷漠、粗野、不友善。大使館的人說達德加對比爾和保羅「懷有好感」,但比爾可沒有這樣的感覺。
比爾思考着達德加在玩什麼把戲。他是在威脅他們,還是當真在考慮逮捕他們?無論如何,見面都沒有按照大使館的預期進行。大使館的建議——不帶律師或大使館代表來——現在看起來錯了。也許他們只是想置身事外。保羅和比爾如今只能靠自己了。這一天可不會太愉快,但這天結束的時候,他們也許就能回家了。
透過窗戶,比爾看見艾森豪威爾大街上有些喧鬧。就在這條大街的另一頭,持不同政見者正在攔截過往車輛,將霍梅尼的畫像貼在擋風玻璃上。保衛衛生部大樓的士兵則攔下車輛,將畫像撕下來。士兵們的情緒愈發激昂,他們打碎了一輛車的前燈,又砸破了另一輛車的擋風玻璃,似乎是想好好教訓司機。接着,他們將司機從一輛車裡拖出來,狠狠揍了一頓。
他們又選中了一輛出租車——橘紅色的德黑蘭出租車。那輛車當然徑直開過去了,連停都沒有停,士兵們被觸怒了,追上去,還開了槍。出租車和追出租車的士兵都從比爾的視野里消失了。
一番鬧騰後,士兵們結束了令人沮喪的遊戲,回到了院子裡的崗位上,那裡位於衛生部大樓的前部,四周圍着牆。這場既幼稚又野蠻的鬧劇折射出了伊朗的現狀。這個國家正每況愈下。國王大權旁落,反對者決心驅逐他或者乾脆殺了他。對車中的人,比爾深感同情。他們是無辜的受害者,除了祈禱局勢好轉外什麼也幹不了。如果伊朗人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那美國人就更危險了,比爾想。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國家。
走廊里還有兩個無所事事的伊朗人,他們也在觀看着艾森豪威爾大街上的騷亂,震驚程度絲毫不亞於比爾。
訊問從上午進行到了下午。比爾午餐吃了塊三明治,配上更多的茶。他很想知道審訊室里的狀況。他對被迫等待並不意外——在伊朗,「一個小時」的意思就是「晚些時候」,並不是精準的描述。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愈發不安起來。保羅在裡面遇到麻煩了嗎?
那兩個伊朗人整個下午都待在走廊里,什麼都沒幹。比爾隱隱懷疑他們的身份。他沒有同他們說話。
他希望時間能飛快地過去。他訂了明天的航班。艾米麗和孩子們在華盛頓,他的父母和岳父母都住在那兒。他們要在元旦前夜為他舉辦一場大派對。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們。
他幾個星期前就該離開伊朗,那時已有人開始扔燃燒彈。一名家裡被燃燒彈襲擊的受害者是他在華盛頓念高中時的同學,她嫁給了美國大使館的一位外交官,比爾同他們談論了這次襲擊。幸運的是,沒有人受傷,但大家都很害怕。我當時就該警醒,立刻離開這裡,他想。
最後,阿波爾哈桑打開門叫道:「比爾!請進來。」
比爾看了看表——下午五點。他進了屋。「真冷啊。」他邊說邊坐了下來。
「坐在椅子裡還挺暖和的。」保羅苦笑道。比爾看着保羅的臉——他似乎很不舒服。
訊問比爾前,達德加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個三明治。比爾注視着他,心想:小心!這傢伙打算讓我們掉進陷阱里,那樣他就能阻止我們離開伊朗了。
訊問開始了。比爾說出了自己的全名、出生的日期和地點、上的學校、工作資格和經驗。達德加問話和做筆記的時候一直板着臉——他就像一台機器,比爾想。
他開始明白為什麼對保羅的訊問進行了這麼久。每一個問題都必須從波斯語翻譯成英語,而每一個回答又必須從英語翻譯成波斯語。翻譯主要由諾巴什夫人負責,但阿波爾哈桑會不時打斷她,做出說明或更正。
達德加就EDS公司執行與衛生部合同的情況訊問了比爾。比爾做了詳盡細緻的答覆,但這個話題十分複雜,技術性相當高,他斷定諾巴什夫人不怎麼聽得懂他在說什麼。總之,沒人能僅憑几個普通的問題就搞清楚整個項目有多麼複雜。誰會這麼傻啊?比爾想,為什麼達德加要坐在冰冷的房間裡,問一整天愚蠢的問題?這是一種伊朗儀式,比爾判斷。達德加需要儘可能完善記錄,表明他做過細緻的調查,以免日後被指責放走了他們。但他頂多只能讓他們滯留伊朗一段時間。他們早晚都會離開的。
達德加和諾巴什夫人看上去都不友善。這場訊問變得更像是法庭盤問。達德加說EDS公司給衛生部的進度報告造假,藉此詐騙衛生部為未完成的工作付款。比爾指出,衛生部的官員能夠掌握項目的進度,而且從未表示報告不準確。倘若EDS公司未能盡責,衛生部為什麼不投訴呢?達德加可以去查閱衛生部的文件。
達德加又問到了托里阿提博士,比爾解釋了托里阿提扮演的角色,但諾巴什夫人在達德加還沒有說任何可供翻譯的話之前,就說比爾的解釋不可信。
接着是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其中一個完全不知所謂:EDS公司有沒有僱傭希臘員工?比爾說沒有,不知道這問題有什麼意義。達德加似乎喪失了耐心。也許他希望比爾同保羅的回答能自相矛盾,但現在他大失所望,只好裝模作樣地走過場。他的提問馬虎而倉促,也沒有在比爾作答後追問或要求進一步澄清。一個小時後,他結束了訊問。
諾巴什夫人說:「請你們在達德加先生的筆記本上的每一對問答旁簽字。」
「但他是用波斯語寫的——我們一個字都不認識!」比爾抗議道。他知道這是陷阱,這些文字是達德加給他們編造的謀殺、間諜或別的什麼罪名,簽了字就等於招供。
阿波爾哈桑說:「我會檢查一下筆記的內容。」
保羅和比爾等待阿波爾哈桑檢查筆記。他看起來讀得很粗略。他將筆記本放在桌上,說:「我建議你們簽字。」
比爾知道自己不應該簽,但他別無選擇。如果他想回家,就必須簽字。
他看着保羅。保羅聳聳肩。「我想我們還是簽了吧。」
他們輪流拿過筆記本,將名字寫在了一堆看不懂的波斯文字旁邊。
簽完字後,房間裡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現在他得讓我們回家了吧,比爾想。
達德加將資料放入一堆整齊的文件里,一邊同阿波爾哈桑用波斯語聊了幾分鐘。然後他離開了房間。阿波爾哈桑轉身面對保羅和比爾,滿臉嚴肅。
「你們被捕了。」他說。
比爾心一沉。這意味着沒法坐飛機回華盛頓,沒法見到艾米麗,沒法參加元旦前夜的派對了……
「保釋金是九千萬托曼,保羅六千萬,比爾三千萬。」
「天啊!」保羅說,「九千萬托曼就是……」
阿波爾哈桑在一張紙上算了出來。「差不多是一千三百萬美元。」
「開什麼玩笑!」比爾說,「一千三百萬?殺人犯的保釋金才兩萬。」
阿波爾哈桑說:「他問你是否準備交保釋金。」
保羅大笑道:「告訴他我手頭有點兒緊。我得去銀行取錢。」
阿波爾哈桑沒有答話。
「他不是認真的吧?」保羅說。
「他是認真的。」阿波爾哈桑說。
比爾突然怒不可遏——達德加、洛·戈爾茲,還有這個該死的世界,都他媽的不是東西。這明明是個陷阱,他們卻生生地掉了進去。為什麼?他們主動來到了這裡與達德加見面,見面是美國大使館安排的。他們沒有幹壞事,也沒有人拿得出他們幹壞事的證據,但他們還是要進監獄,而且是伊朗的監獄!
阿波爾哈桑說:「你們可以每人打一通電話。」
就像電視上的警匪片一樣——打一通電話,然後就進監獄。
保羅拿起話筒撥號:「請找羅伊德·布里格斯。我是保羅·恰帕羅恩……羅伊德?我今天不能回來吃晚飯了。我被逮捕了。」
比爾想,保羅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真會被關進監獄。
保羅聽了片刻,說:「先給蓋登打電話怎麼樣?」比爾·蓋登和比爾·蓋洛德的名字十分相近,前者是EDS公司的全球總裁,保羅的頂頭上司。一旦消息傳回達拉斯,比爾想,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伊朗人就會見識到EDS公司的厲害了。
保羅掛斷電話,換比爾打電話。他致電美國大使館,要求總領事接聽。
「戈爾茲嗎?我是比爾·蓋洛德。我們剛才被逮捕了,保釋金是一千三百萬美元。」
「怎麼會這樣?」
比爾對戈爾茲冷靜而從容的聲調大為光火。「是你安排了這場會面,你還說我們可以離開!」
「如果你們沒有幹壞事,我肯定——」
「你說『如果』是什麼意思?」比爾怒吼道。
「我會儘快派人來監獄。」戈爾茲說。
比爾掛上電話。
那兩個在走廊晃蕩了一整天的伊朗人進了屋。比爾發現他們高大魁梧,多半是便衣警察。
阿波爾哈桑說:「達德加說不必給你們上手銬。」
保羅說:「真是謝謝啊。」
比爾忽然想起那些關於國王監獄中虐待囚犯的傳說。他儘量不去多想。
阿波爾哈桑說:「你們要把公文包和錢包交給我嗎?」
他們將包交了出去。保羅留下了一百美元。
「你知道監獄在哪兒嗎?」保羅問阿波爾哈桑。
「你們將前往司法部設在海亞姆街的臨時拘留所。」
「趕緊回布加勒斯特,向羅伊德·布里格斯匯報詳情。」
「好。」
一名便衣警察打開了門。比爾看着保羅。保羅聳聳肩。
他們出了門。
警察押送他們下樓,進入一輛小車。「我想我們得在監獄待上幾個小時。」保羅說,「大使館和EDS公司需要那麼長時間才能派人來把我們保釋出去。」
「他們可能已經到監獄了。」比爾樂觀地說。
兩名警察中更壯的那名坐進了駕駛席,他的同事坐在副駕駛席上。他們駛出院子,進入艾森豪威爾大街,車速很快。他們突然轉彎,進入一條狹窄的單行道,以最快的速度逆行。比爾緊抓住面前的座椅。他們左轉右拐,迴避從對面駛來的轎車和公交車,其他司機紛紛鳴笛揮拳。
他們朝南稍偏東的方向前進。比爾想象着到達監獄時的情形。EDS公司或大使館的人會來商量降低保釋金,讓他們直接回家而不用蹲號子嗎?大使館的人肯定對達德加的所作所為備感憤怒。沙利文大使會出面斡旋,讓他們立刻獲釋。畢竟,將兩名沒有犯下任何罪行的美國人關進伊朗監獄,並將保釋金定為一千三百萬美元是極其不公正的。整件事都荒唐透頂。
但他現在卻坐在這輛車的后座里,靜靜地注視着窗外,思考着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車繼續向南行駛,透過車窗看到的景象讓他更加驚懼。
美國人在城北生活和工作,在那裡騷亂和鬥毆還是偶發現象,但這裡——比爾現在意識到——混亂卻已是常態。被焚毀的公交車的黑色殘骸在街上冒着煙;數百示威者大肆破壞,高喊着,唱着聖歌,縱火,建路障;十多歲的少年朝汽車拋擲着莫洛托夫雞尾酒——一種以碎布為引信的裝滿汽油的酒瓶。他們的目標似乎是隨機的,下一個遭襲擊的可能就會是我們,比爾想。他聽見了槍聲,但光線昏暗,他沒有看見誰在朝他們開槍。司機駕着車一路狂奔,從未減速。路上幾乎每隔一條街都被暴徒、路障或燃燒的汽車所堵塞,司機只好繞行,不顧任何交通信號燈,沿着小路以瘋狂的速度繞過阻礙。我們不可能活着到看守所了,比爾一邊想,一邊摸了摸兜里的念珠。
這段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但就在這時,小車突然拐進了一個圓形院子,停了下來。壯實的司機一言不發地下了車,進了樓。
司法部很大,占據了整整一個街區。黑暗中——街燈都熄了——比爾隱約看見一棟五層高的大樓。十或十五分鐘後,司機出了大樓,鑽進駕駛席,繞到了大樓後面。比爾猜他已經在大樓里做了囚犯入監登記。
車在大樓後駛上路沿,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旁邊是一道又長又高的磚牆,牆上有一扇雙開鐵門。右側很遠的地方,隱約看得見一個小公園或花園的輪廓。司機下了車,一扇鐵門上的窺視孔打開了,司機同門後的人用波斯語聊了兩句,然後門開了,司機示意保羅和比爾下車。
他們走進鐵門。
比爾環顧四周。他們處在一個小院子裡。他看見十到十五個配有自動武器的警衛分散在院內。面前是一個環形車道,上面停着轎車和卡車。左側有一座平房,緊挨着磚牆,右側則是另一扇鐵門。
司機來到第二扇門邊,敲了敲門。窺視孔打開,他又同裡面的人用波斯語說了幾句。然後門開了,保羅和比爾被推了進去。
他們來到登記處,那裡放着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比爾環顧四周。沒有律師、沒有大使館員工,也沒有EDS公司的管理人員來救他們。我們無人相助,他想,這將會很危險。
一個警衛站在桌後,手握一支圓珠筆和一疊表格。他用波斯語問了個問題,保羅估摸着答道:「我叫保羅·恰帕羅恩。」然後拼讀了一遍。
填寫表格用了將近一個小時。一個能說英語的囚犯被帶出來做翻譯。保羅和比爾填寫了他們在德黑蘭的住址、電話號碼、出生日期,還列出了他們的隨身物品。他們的錢被沒收了,每人只能保留兩千里亞爾,大概相當於三十美元。
他們被帶到鄰近的房間裡,被要求脫掉衣裳。他們脫得只剩下內褲。警衛搜查了他們的衣裳和身體。他們吩咐保羅穿上衣裳,但沒對比爾這麼說。這裡非常冷——這裡的暖氣也停了。比爾光着身子,瑟瑟發抖,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監獄裡顯然只有他們兩個美國人。他之前讀過報道,還聽人說過,伊朗的監獄堪比地獄。警衛會對他和保羅做什麼?其他囚犯會怎麼對他們?但願有人早點來解救他們。
「我能穿上外套嗎?」他問警衛。
警衛沒有聽懂。
「外套。」比爾說,做了一個穿外套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