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0章
肯·福萊特
他們後來又回去幹活兒了,彼得做出一副殉教者的樣子。菲利普明白,他是不會這麼容易就啞口無言的。在修士的三項誓言「貧困、純潔和服從」中,讓彼得感到煩惱的是服從這一項。
當然,對付不服從的修士有的是辦法:單獨關禁閉,只給麵包和水,鞭笞,最後還有開除教籍和逐出教團。菲利普在使用這些懲罰手段時通常都不優柔寡斷,尤其是當某個修士想要試驗一下菲利普的權威時更是如此。其結果就是他成了人們心目中強硬的紀律執行人。但事實上他痛恨使用嚴厲的懲罰手段——它對修士間的兄弟關係造成不和諧並且讓大家都不愉快。反正,就彼得而論,懲罰絕不會有任何好處——的確,它只會讓他更驕傲、更不肯原諒他人。菲利普得尋找一條途徑來控制彼得,並同時軟化他。這可不容易。不過他當時就想,如果一切都那麼輕而易舉,人們也就不需要上帝的指引了。
他們到達了修道院所在的林中空地。就在他穿過空場時,菲利普看到約翰兄弟從羊圈那兒向他們用力揮手。他叫做八便士約尼,有點傻頭傻腦。菲利普奇怪他這會兒有什麼可激動的。和約尼在一起的,是一個穿教士長袍的男人。他的樣子看上去似乎很面熟,菲利普趕緊過去。
那教士是個矮小結實的人,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長着一頭剪短的黑髮,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機敏地眨着。菲利普望着他如同在照鏡子。他驚奇地意識到,這教士原來是他弟弟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還抱着一個新生的嬰兒。
菲利普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更讓他震驚:是弗朗西斯,還是那嬰兒。修士們全都圍攏過來。弗朗西斯站起身,把孩子遞給約尼,這時菲利普擁抱了他。「你在這裡幹什麼?」菲利普高興地說,「你怎麼會抱了個嬰兒?」
「等會兒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麼在這裡,」弗朗西斯說,「至於這個嬰兒,我在樹林裡發現的,孤零零地躺在一堆火旁邊。」弗朗西斯停住了。
「然後呢……」菲利普催促着他。
弗朗西斯聳了聳肩。「我沒法告訴你更多的情況了,因為我就知道這一些。我本想昨晚趕到這裡,但沒成功,所以就在一個護林官的小屋裡過夜了。今天一清早就離開了那裡,正騎馬沿路走着,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不久就看見了他。我撿起他,抱到這裡。這就是全部情況了。」
菲利普用懷疑的眼光看着約尼臂彎里的小包袱。他試探地伸出一隻手,掀起毯子的一角。他看到一張皺巴巴的粉紅色小臉,一張張開着、沒有牙齒的嘴和一個光禿禿的小腦袋——如同一個年長的修士的縮小形象。他把包袱多打開了一點,看到了弱小的肩膀,揮動的胳膊和緊握的雙拳。他仔細地看了看從嬰兒肚臍垂下來的臍帶的殘蒂,有點令人作嘔。這是天然的嗎?菲利普不知道。它看上去就像一塊癒合的傷口,會這麼一直留下去的。他把包袱又往下揭了揭。「一個男孩,」他說,隨着一聲乾咳,就又給包上了。一個見習修士咯咯直笑。
菲利普突然感到無能為力了。我到底該拿他怎麼辦?他思忖着。餵他?
那嬰兒哭了,那聲音如同一曲頗受喜愛的讚美詩一般撥動他的心弦。「他餓了,」他說,他的心靈深處在想:我怎麼知道的?
一個修士說:「我們沒法餵他。」
菲利普剛要說:為什麼不能?跟着他就明白為什麼不能:數英里之內沒有女人。
然而,約尼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菲利普這時看到了。約尼坐到一個方凳上,把嬰兒放在膝頭。他手裡拿着一條毛巾,把一角擰成螺旋形。他把那個角蘸進一隻奶桶,讓毛巾吸收一些奶水,然後把布角放到嬰兒的嘴邊。嬰兒張開了嘴,吮吸着毛巾,咽下去。
菲利普簡直有點受鼓舞了。「這辦法很聰明,約尼,」他驚訝地說。
約尼咧嘴笑了。「我以前這樣做過,一頭母山羊死了,但羊羔還沒斷奶,」他得意地說。
所有的修士都眼巴巴地看着約尼重複着那簡單的動作:把毛巾蘸上奶,讓嬰兒去嘬。當他把毛巾觸到嬰兒的嘴唇時,有的修士會張開自己的嘴巴,菲利普看着覺得很好玩。餵這嬰兒挺慢的,不過嘛,餵嬰兒本來就是個慢功夫。
韋勒姆的彼得和大家一起着迷地看着嬰兒,居然有一段時間忘記了對一切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習慣。這時他醒悟過來,說:「找到孩子的母親,麻煩可少多了。」
弗朗西斯說:「我懷疑能不能行得通。那做母親的可能沒結婚,被違反道德的念頭嚇慌了。我猜她很年輕。也許她好歹把懷孕的事掩飾過去了;後來,到產期臨近時,她就跑出家門進了森林,點起一堆火;一個人生下孩子,然後把孩子撇給狼,又回到她來的地方。她會確保自己不被發現。」
嬰兒睡着了。菲利普一時衝動,從約尼懷裡接過了孩子。他用手把他舉到胸前,搖着。「可憐的小東西,」他說,「實在實在可憐啊。」那種要保護和關心這嬰兒的迫切感,激流般地充溢着他。他注意到修士們都在盯着他,對他突然表現出來的溫情感到吃驚。他們當然從來沒見過他愛撫過誰,因為身體的慈愛在修道院中是嚴格禁止的。顯然,他們原以為他根本不會這樣。唉,他想,他們如今總算知道實情了。
韋勒姆的彼得又開口了。「我們得把這孩子送到溫切斯特,在那兒給他找個養母。」
要是這句話出自別人之口,也許菲利普不會脫口反對;可這是彼得說的,於是菲利普就連忙發話了——從此他的生活就大不一樣了。「我們不打算把他送給一個養母,」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孩子是上帝恩賜的。」他的目光掃遍周圍所有的人。修士們睜大眼睛,回望着他,玩味着他的這番話。「我們要親自照顧他,」他接着說,「我們要餵養他,教育他,按上帝的方式把他撫育成人。然後,等他長大以後,他自己就成為一個修士,這樣,我們就把他還給上帝了。」
四下是一片茫然的寂靜。
這時彼得憤憤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修士不能撫育嬰兒!」
菲利普和他弟弟相視一笑,共同想起了一段往事。菲利普重新開口時,他的聲音中壓着往事的重負。「不可能?不,彼得。相反,我敢說這事辦得到,我弟弟也有這種把握。我們從經歷中知道這一點。是吧,弗朗西斯?」
就在如今菲利普認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親負傷回家。
菲利普是第一個看到他的:騎馬沿着迤邐的山側小路,來到北威爾士的山中茅屋。六歲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還和往常一樣;但這一次爹沒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馬鞍。他騎得很慢,在鞍上東倒西歪,用右手拽着韁繩,左臂受了傷垂着。他面色蒼白,衣服上濺滿血點。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為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露出虛弱的樣子。
爹說:「叫你媽來。」
他們扶他進屋後,媽撕下了他的襯衫。菲利普嚇壞了:他一向節儉的母親心甘情願地撕毀了好好的衣服,實在比鮮血更讓他震驚。「現在別為我擔心了,」爹說,但平日裡他那大嗓門已經虛弱得像是低聲嘀咕,而且媽也沒有理睬——這又令人震驚,因為素來他的話就是法律。「別管我,叫大伙兒都起來,到修道院去,」他說,「該死的英格蘭人馬上就要來了。」山頂上有一座帶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禮拜天,幹嗎要到那兒去。媽說:「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溫姑姑說,她要敲響警鐘,跟着就出去了。
多年以後,當菲利普想起隨後發生的事情時,他才明白,當時大家都把他和他四歲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記了,沒人想着要把他們帶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們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以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們的父母在一起,不會出事;可是爹失血過多,奄奄一息,媽又忙着救護爹,結果,英格蘭人把他們四個人全都抓住了。
菲利普小小年紀,他的生活經歷還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心理準備,就只看見兩名武裝士兵把門踢開,衝進了只有一間屋的房子。換一種場合,這兩個士兵絕不會讓人害怕,因為他們是那種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們嘲弄老婦人,取笑猶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館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後終於能夠客觀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時才明白)那兩個年輕的士兵一心要殺人。他們剛打完仗,聽到過人們絕望的尖叫,看到過朋友倒下死去,他們也當真嚇得沒了理智。但他們打勝了那一仗,並且活了下來,此時正在追擊敵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傷口和更多的死亡,什麼都無法使他們滿足;當他們如同狐狸進了雞舍似的衝進這間屋子裡時,上述的一切都寫在了他們扭曲的臉上。
他們的動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夠記得隨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個動作都持續了很長時間。兩個士兵都穿着盔甲,但只是一件鎖子甲短背心和一個帶鐵條的皮盔。兩個人都握着出鞘的劍。其中一個很醜,長着一個又大又彎的鼻子和一隻斜眼,他像猩猩那樣齜牙咧嘴。另一個留着濃密的鬍子,上面濺着血——大概是別人的血,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掛彩的樣子。兩個人沒動地方,只是用眼睛掃視着房間。他們那無情又自私的眼睛放過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媽,最後停留在爹身上。幾乎不等別人做出反應,他們就撲向了爹。
媽原來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條繃帶纏到他左臂上。這時她直起腰,面對着兩個闖過來的人,她的眼睛裡閃着絕望的勇氣。爹一躍而起,把未負傷的手放到劍柄上。菲利普嚇得喊出了聲。
那個醜男人把劍舉過頭頂,用劍柄砸媽的頭,然後把她推到一邊,他沒有用劍刺她,大概是因為不想在爹還活着的時候,冒險把劍鋒插進一個身體拔不出來。菲利普是多年後才琢磨出來的:當時他只是沖向母親,並不懂她已經保護不了他了。媽跌跌撞撞,昏頭昏腦,那個醜男人跟在她身邊,又舉起了他的劍。菲利普在她磕磕絆絆、頭暈目眩之中一直拽着她的裙裾;但他還是禁不住要看他父親。
爹的劍已經出鞘,舉在手裡防衛着。那個醜男人舉劍劈下,兩把劍鋒相撞,發出敲鐘一般的聲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樣,認為自己的父親是不可能戰敗的。這時他才看清真相,爹因為失血過多而虛弱了。當兩劍相撞時,他的劍垂了下去;而那個進攻的人把劍稍稍一舉就又迅速地劈了下來。那劍正砍到爹寬肩膀上肌肉粗壯的頸根上,菲利普看到鋒利的劍刃割進他父親的身體,開始尖叫起來。那個醜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捅,劍尖就刺進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嚇呆了,他抬頭看着他母親。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另一個士兵,就是那個大鬍子,剛剛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腳邊,頭上的傷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鬍子把劍顛倒過來攥着,劍尖朝下;兩手握着,高高舉起,簡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勢,然後狠狠往下戳去。劍尖插入媽的胸口時,骨頭碎裂的聲音痛人心肺。劍鋒刺進去很深;深到(即使在當時,菲利普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還是注意到了)已經透過她的後背,插進了地里,像釘子似的把她釘在地上。
菲利普發瘋似地又去看他父親。他看到父親肚子上還插着那醜男人的劍,向前蹣跚了幾步噴出一大口血。刺殺他的那人後退着,猛拽手中的劍,想從父親的肚子中拔出劍來,爹又邁了一步,和他對峙着。那醜男人狂叫一聲,把劍在爹的肚子裡亂攪。這次總算拔出來了。爹撲倒在地,兩手去捂破開的肚子,像是要堵住傷口。菲利普總以為人的體內多少是實心的,這時看到那些難看的臟器、腸管從父親的肚子裡翻出來,又噁心又費解。那個人高舉着劍,劍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個大鬍子對付媽媽的姿勢一樣,然後用同樣的方式戳下了最後一劍。
兩個英格蘭人對視着,菲利普沒想到,他們的臉上居然露出放鬆的表情。他倆一起轉過來看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個點了下頭,另一個聳了聳肩,菲利普明白,他們打算用利劍把他們兄弟倆開膛,全都殺死,當他意識到那該有多疼時,恐懼在體內沸騰了,直到覺得腦袋就要裂了。
鬍子濺滿血的人迅速彎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隻腳踝,提了起來。他倒提着孩子,讓他懸在半空,小男孩尖叫着媽媽,他還不懂得她已經死了。那個醜男人把劍從爸的身上拔出來,臂部後收,準備一劍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臟。
那一下沒有刺下去。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把兩個傢伙驚呆了。尖叫聲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來是他自己發出的。他往門口瞧去,看見修道院院長彼得,身穿家紡長袍,站在那裡,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譴,手裡握着一個木製十字架,像是一把劍。
當菲利普在夢魘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着冷汗,狂呼濫叫地驚醒時,他總能使自己平靜下來,最後放寬心重新入睡,辦法就是回憶一下那天最後的場面:一個沒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驚叫和創傷掃開了。
彼得院長說話了。菲利普聽不懂他用的語言——當然是英語——但意思卻是清楚的,因為那兩個傢伙滿面羞慚,大鬍子相當輕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邊說着,一邊信心十足地大步走進屋裡。那兩名士兵往後退了一步,簡直像是怕他——他們手持長劍,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着十字架,穿着羊毛長袍!他轉身背對着那兩個士兵,那是一種蔑視他們的姿態,彎下腰對菲利普說話。他的聲音平淡無奇。
「你叫什麼名字?」
「菲利普。」
「啊,對,我想起來了。你弟弟叫什麼?」
「弗朗西斯。」
「不錯。」院長看着地上兩具流着血的屍體,「那是你媽,對嗎?」
「對,」菲利普說,當他指着他父親被開膛破肚的屍體時,感到身上掠過一陣恐怖,他說,「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着他說,「你不該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你懂得他們已經死了嗎?」
「我不知道,」菲利普難過地說,他明白動物死了是怎麼回事,可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媽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長說:「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他們的眼睛是睜着的!」菲利普大聲說。
「噓,那我們最好還是給他們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說。他覺得似乎這樣會消除掉什麼。
彼得院長站起身,用手拉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領着他們走到他們父親的屍體旁邊。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來教你怎麼做,」他說。他拉着菲利普的手湊向他父親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來,不敢碰他的父親,因為屍體看起來很怪,蒼白、鬆弛,還有嚇人的傷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後他憂慮地望着彼得院長——一個沒人敢違抗他的人——但院長並沒有對他生氣。「來,」他輕柔地說,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這次菲利普沒有退縮。修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親的眼皮,向下蓋上那雙瞪得駭人的眼珠。然後,院長鬆開菲利普的手,說:「合上他的另一隻眼睛。」這次菲利普不用人幫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親的眼皮,合上了。這時他感覺好多了。
彼得院長說:「我們把你媽的眼睛也合上,好嗎?」
「好的。」
他們跪在她屍體旁。院長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臉上的血。菲利普說:「弗朗西斯怎麼樣?」
「也許他能幫一把呢,」院長說。
「照我剛才的樣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對弟弟說,「合上媽的眼睛,就像我剛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樣,好讓她睡覺。」
「他們睡着了嗎?」弗朗西斯說。
「不是,可是像睡着了,」菲利普蠻懂事地說,「所以她得把眼睛閉上。」
「那好吧,」弗朗西斯說着,毫不遲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親的眼睛。
這時,院長一隻手抱起一個孩子,再也沒看那兩個士兵一眼,就抱着他們走出屋門,一路沿着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聖殿。
他在修道院的廚房裡給他們吃了東西;然後,為了讓他們不致閒得沒事老想家裡的事,他要他們幫助廚師為修士們準備晚餐。第二天,他帶他倆去看他們父母的遺體:已經洗刷過,穿好了衣服,傷口都洗淨、修飾過,還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裡,兩口棺材並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兒還有他們的好幾位親戚,因為總還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時躲進修道院,逃避入侵的軍隊。彼得院長帶着兩個孩子去參加葬禮,一定要他們看着兩口棺材放進同一個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們別做聲,但彼得院長說:「讓他們哭吧。」只是在這之後,當他倆從心裡懂得他們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遠不會再回來,他才談起未來的安排。
在他的親戚當中,沒有一家全家都活下來的,情況各種各樣,有的是父親,有的是母親,被害了。沒有親戚能夠照顧這兩個孩子。只剩下了兩種選擇。他們可以被送給,甚至賣給某某農場主,給他當奴隸幹活兒,直到他們長大成人能夠逃跑。或者,他們可以被送給上帝。
小男孩進修道院並非聞所未聞,通常的年齡是十一歲,最低限度也得五歲,因為修士們不是培養出來帶嬰兒的。有時候小男孩是孤兒,有時候他們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時候他們的父母兒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給修道院一件實實在在的禮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片農場、一座教堂,甚至整個村莊。遇到極其貧困潦倒的家庭,禮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親留下了一個太大的農場,所以兩個男孩並不屬慈善救濟之列。彼得院長提議,修道院收留兩個男孩,並接管農場;活着的親戚都同意了;於是這項協議就由圭內斯親王格魯菲德·西農簽署了,亨利國王的入侵軍——他們殺了菲利普的父親——雖然一時貶了他,但並沒有永遠廢黜他。
院長對傷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儘管他十分聰慧,他對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沒有準備。過了一年左右,悲傷似乎已經過去,兩個男孩步入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卻被不可化解的憤怒所籠罩。山頂上的生活環境還沒有壞到讓他這麼氣憤,那兒有吃有穿,冬天寢室中有火,甚至還有些慈愛;而嚴格的紀律和乏味的儀式至少是為秩序和穩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卻開始表現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關了禁閉。他違反命令,利用每個機會詆毀修道院負責人的權威,偷竊食物,打破雞蛋,放跑馬匹,嘲弄老者,侮辱長者。但他絕不做褻瀆神明的事情,為此,院長對他的其他不軌一概都寬恕了。終於,他徹底轉變了。那年聖誕節,他回首以往的十二個月,發現整整一年從沒在處罰室中關過一夜。
他恢復正常並非出於單一的原因。他對他的功課發生了興趣可能有助於此。數學的精確理論使他着迷,甚至拉丁文動詞的變化形式也有某種令人滿意的邏輯。他曾被指派去幫助司務工作,那個修士得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從便鞋到種子;而這種事情也激發了他的興趣。他對約翰兄弟產生了一種英雄崇拜式的依戀,約翰是個英俊、健壯的年輕修士,他有學識,聖潔、聰慧而仁慈。無論是由於模仿約翰還是出於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從日常的祈禱和禮拜中,開始得到了某種安慰。於是,隨着頭腦中有了修道院的組織,耳朵里充滿了神聖的和諧,他不知不覺地步入了青春期。
在學習成績上,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都比他們所認識的任何同齡男孩大大超前,但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他們住在修道院,受到了更嚴謹的教育。在這期間,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非凡。甚至當他們開始在小學校里做大量的教學工作,並且不再就教於見習修士的那些迂腐的老教師,而是接受院長的直接講授時,他們仍認為他們領先的唯一原因是他們早就開始學習了。
當菲利普回首他的青年時代時,他認為有一個簡短的黃金年齡,也就是一年或不到一年吧,在他結束了反抗之後,肉體的欲望猛烈衝擊他之前。隨之到來的是備受折磨的時期:不純潔的思想,夜間的遺精,和懺悔神父(就是院長)一起度過既可怕又尷尬的難熬時光,無窮盡的苦修和用刑罰磨鍊肉體。
情慾從來沒有完全停止困擾他,但最後確實不那麼重要了,只是偶爾來打攪他一下,那種時候很少,都是在他身心閒得無聊的時候,就像舊傷會在陰天作痛一樣。
弗朗西斯進行這場戰鬥還稍遲一些,顯然他沒有就此問題向菲利普講過知心話,但菲利普有種印象:弗朗西斯對邪惡欲望的鬥爭不那麼勇敢,對於他的失敗簡直過於愉快。然而,主要的是,他們倆都能做到平息激情,而激情可是修道院生活的最大敵人。
當菲利普和司務一起幹活兒時,弗朗西斯為彼得院長的副手工作。司務去世時,菲利普才二十一歲,儘管年紀輕輕,卻接手了這一工作。而當弗朗西斯到了二十一歲時,院長建議為他創設一個新職位:副院長助理。但這一建議促發了一場危機。弗朗西斯請求原諒他不能擔負這一責任,並在他在任期間,要求離開修道院。他想被委任做教士,在外面的天地中為上帝服務。
菲利普又驚又怕。他從來都沒想過,他們中間會有人離開修道院,如今他那份困窘就如同聽說他是王儲一般。然而,經過多次努力之後,弗朗西斯居然出了修道院,進入世俗天地,不久就成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私人教士。
在此之前,菲利普即使偶爾想過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很單純:他將要成為一位修士,過着簡樸和服從的生活,到了老年,或許會成為一位修道院院長,努力不辜負彼得為他樹立的榜樣。如今他不知道上帝是否有意為他安排別的命運。他記起了智者的箴言:上帝期望他的僕人們擴大他的王國,而不僅僅是維持現狀。他誠惶誠恐地和彼得院長分享這一思想,心裡完全清楚,他在冒因忘形的驕傲被懲戒的風險。
出乎他的意料,院長說:「我一直在思索你需要多久才能悟出這點。當然,你註定要做別的事。誕生在一座修道院的視野之內,六歲成了孤兒,由修士養大,二十一歲就當了司務——對於一個準備終身在一個偏僻山區的淒涼山頂上的小修道院中度過的人來說,上帝不會對他的成長如此操心。這裡對你來說天地太狹小了。你要離開這裡。」
菲利普聽完幾乎不知所措了,但在離開院長之前,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脫口問道:「如果這座修道院如此無關緊要,為什麼上帝把你安排在這裡?」
彼得院長微微一笑。「大概是為了照顧你吧。」
那年的晚些時候,院長到坎特伯雷去拜謁大主教,他回來以後對菲利普說:「我已經把你轉到了王橋修道院當副院長。」
菲利普驚呆了。王橋修道院是全國最大和最主要的修道院之一,那是一座大教堂附屬的修道院,首座是大主教。理論上說,大主教就是修道院的院長,不過實際上,修道院由其副手管轄。
「詹姆斯副院長是一位老朋友,」彼得院長告訴菲利普,「最近幾年,他變得十分委靡,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王橋需要年輕的血液。尤其,詹姆斯和他的一座附屬修道院之間有些矛盾,那是在森林中的一個小地方,他急需一個完全可靠的人去接管那座附屬修道院,將其引回神聖的道路。」
「那麼說我要做那附屬修道院的院長了?」菲利普驚訝地說。
院長點了點頭。「如果我們想得不錯,上帝有許多事情要你去做,我們可以期待他會幫你解決這座附屬修道院可能存在的任何問題。」
「如果我們想錯了呢?」
「你總可以回到這裡來,還做我的司務。不過,我們沒有錯,我的孩子;你會看到的。」
他告別時熱淚盈眶。他在這裡度過了十七年,修士們就是他的家庭成員,如今他們對他而言比被野蠻地奪去生命的父母還要真實。他也許永遠不會再看到這些修士了,他傷心極了。
王橋起初把他唬住了。由圍牆圈着的修道院比許多村莊都大;大教堂是座寬大、陰暗的巨穴;副院長的住處是座小宮殿。但待他習慣了這裡宏偉的規模,他就看出了彼得院長在他的老友詹姆斯副院長身上注意到的那種委靡跡象。一眼就看得出,教堂需要大修。禱告說得急促不清;肅靜的規定時常遭到破壞;而且僕人太多,竟然比修士還多。菲利普很快就度過了受到震懾的階段而變得氣惱了。他真想掐住詹姆斯副院長的脖子,搖晃着他說:「你怎麼敢這樣做?你怎麼敢對上帝匆匆禱告?你怎麼敢默許見習修士玩骰子,讓修士養愛犬?你怎麼敢住在宮殿裡,讓僕人簇擁着,而任憑為上帝用的教堂坍塌?」當然,這種話他一句也沒說。他和詹姆斯副院長作過一次簡短而正式的會晤,副院長是個又高又瘦、拱腰曲背的人,仿佛全世界的煩惱都沉重地壓在他那圓圓的肩頭上了。隨後他又和副院長助理雷米吉烏斯談了話。談話一開始,菲利普就暗示,他認為副院長可能早就想來一番變革了,希望他的副手能夠全力支持;但雷米吉烏斯不把菲利普放在眼裡,似乎想說你以為你算什麼人呢?就此改變了話題。
雷米吉烏斯說,林中的聖約翰附屬修道院三年多以前就建成了,有土地有產業,到如今早該自給自足了,但事實上仍要依靠主修道院來供給一切。還有別的問題呢:一個偶然在那兒過夜的副主祭批評了禮拜儀式的舉止;過路人斷言他們在那一帶被修士掠奪過;還有不法行為的傳聞……雷米吉烏斯不能或不肯擺出具體細節這一事實本身恰恰是另一個例證,說明整個管理系統是多麼慵散。菲利普離開時氣得直抖。修道院應該是為上帝增光添彩的,要是做不到這點,就什麼也不是了。王橋修道院簡直比什麼都不是還要糟。它以其懶散褻瀆了上帝。但菲利普對此無能為力。他所能希望的莫過於改革王橋的一個附屬修道院了。
在趕往林中附屬修道院的兩天騎行中,他仔細思慮着他得到的一鱗半爪的情況,並且虔誠地琢磨着辦法。他決定,開始要穩妥,不動聲色地着手。通常,副院長都是由修士們選舉產生的,但對一個附屬修道院來說,它只是主修道院的下屬,只需由主修道院的副院長挑選即可。因此,菲利普沒有被要求提交選舉他的職務,這就是說,他不能指望那些修士們會有好心。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謹慎從事。他需要了解更多敗壞那裡聲譽的問題,然後再決定如何用最好的辦法來解決。他得贏得修士們的尊敬和信任,尤其是那些比他年長並對他的地位不滿的修士。然後,等他掌握了全部情況並坐穩了領導位子,他就採取堅決的行動。
不這樣是辦不好的。
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在林中一塊空地邊上勒住他的小馬,巡視着他的新家。當時,那裡只有一座石頭建築,就是祈禱室。(菲利普在第二年建起了新石頭寢室。)其餘的都是木頭蓋的房子,看上去搖搖欲墜。菲利普不滿地想:由修士建造的一切都應該能保證長久使用,無論是大教堂還是豬圈。當他四下觀望時,他又注意到了在王橋使他震驚的那種懶散:沒有圍籬,乾草流撒到穀倉門外,魚塘旁邊就是糞堆。他覺得他的面孔由於強按下的不滿而繃緊了,他叮囑自己:要穩妥,要穩妥。
起初他沒看見一個人。本來應該這樣,因為這是晚禱的時間,大多數修士應該聚在祈禱室。他用鞭子觸了觸馬肋,越過空地,來到一座像是馬廄的草屋。一個頭髮上沾着草、臉上目光茫然的年輕人,從門裡探出頭來,驚奇地看着菲利普。
「你叫什麼名字?」菲利普說,然後,有片刻不好意思,又補了一句,「我的孩子。」
「他們叫我八便士約尼,」小伙子說。
菲利普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他。「喂,八便士約尼,你把我的馬鞍卸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