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3章

肯·福萊特

「我很驚奇您居然知道這個,」菲利普回答說。

「主教在職務上還兼着王橋大修道院的院長,因此,他必然會有興趣的。」

也許他是個消息靈通的副主教,菲利普想。他說:「啊,上帝為我們賜福。」

「當然。」

他們講的是諾曼法語,剛才沃爾倫和他的客人們一直用這種語言,這是政府的語言;不過,沃爾倫的口音里多少有點怪,過了一會兒,菲利普明白了,沃爾倫有那種自幼就說英語的人的那種變音。這就是說,他並不是一位諾曼貴族,而是一個本地人,是靠自己努力升上來的——就像菲利普本人。

過了一會兒,沃爾倫改說英語,這點就更肯定了,他說:「我希望上帝會把類似的福祉賜給王橋大修道院。」

那麼說,他菲利普並不是王橋這兒唯一為國家事務困擾的人。沃爾倫說不定比菲利普對一些事情知道得更多。菲利普說:「詹姆斯副院長可好嗎?」

「病了,」沃爾倫簡短地回答。

這時,他確定不能就巴塞洛繆伯爵的暴亂有所作為了,菲利普憂鬱地想。他準備去夏陵,找郡守碰碰運氣。

他忽然想到,沃爾倫這種人會認識國內所有的大人物。「夏陵的郡守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沃爾倫聳聳肩。「不虔敬,自以為是,貪心又腐化。所有的郡守都是這樣。你幹嗎問這個?」

「如果我不能和主教談話,我可能得去見郡守。」

「我是主教所信任的人,你知道,」沃爾倫微微帶笑地說,「要是我能幫得上忙……」他做了個慷慨的姿勢,如同一個大方的人知道他可能會被回絕。

菲利普放鬆了一些,心想,危機的時間已被延遲了一兩天,而如今他又一次感到內心發冷。他能不能相信沃爾倫副主教呢?沃爾倫的若無其事是裝出來的,他想:這位副主教表面上慢條斯理,但實際上可能急於想知道菲利普要說的何以如此重要。然而,毫無理由不信任他。他似乎是個有見識的傢伙。他有沒有足夠的權勢對叛亂有所作為呢?如果他本人沒法做什麼,他也許能夠告訴你,主教在什麼地方。菲利普認為,事實上,信任沃爾倫有一個極大的有利之處;因為主教或許會堅持弄清菲利普情報的來源,但副主教並無那樣做的權威,反倒會因為菲利普告訴他的情況而得意,不管他相信與否。

沃爾倫臉上又堆起了笑容。「如果你還要再猶豫下去,我會認為你不信任我!」

菲利普覺得他了解沃爾倫了。沃爾倫這個人有點像他自己:年輕,受過良好教育,出身貧寒,聰明透頂。在菲利普的心目中,他或許有點過於世俗了,但對於一個得花費大量時間同老爺貴婦周旋的教士來說,這是可以原諒的,他沒有修士那種與世隔離生活的有利條件。沃爾倫內心是個虔誠的人,菲利普想。他會為了教會做出正確的舉措。

菲利普在決定的邊緣舉棋不定。到目前為止,只有弗朗西斯和他知道這秘密。他一旦告訴第三個人,什麼事都會發生的。他深吸了口氣。

「三天以前,一個受傷的人來到森林中我的修道院,」他開口說,默默在心中祈禱原諒他說謊話,「他是一個武士,騎着一匹快馬,在一兩英里之外摔了下來。他摔的時候一定騎得很快,因為他摔折了胳膊,摔斷了肋骨。我們接上了他的胳膊,但對他的肋骨卻無能為力,他還一直咯血,顯然他有內傷。」菲利普邊說邊觀察沃爾倫的臉色:到此為止,對方依然露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別無其他。「我勸告他懺悔他的罪過,因為他就要死了。他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他遲疑了,不確定沃爾倫可能聽到了多少政治新聞。「我估計,你知道布盧瓦的斯蒂芬經教會同意,已經宣布為英格蘭國王了。」

沃爾倫知道得比菲利普多。「而且在聖誕節前三天已經在西敏寺加冕了,」他說。

「已經!」弗朗西斯可還不知道。

「那秘密是什麼呢?」沃爾倫有點不耐煩地說。

菲利普冒險一試了。「那騎馬人臨死之前告訴我,他的主人夏陵的伯爵巴塞洛繆和格洛斯特的羅伯特密謀發動一場反對斯蒂芬的叛亂。」他屏住呼吸,研究着沃爾倫的表情。

沃爾倫蒼白的兩頰變得更白了。他在椅子裡向前傾着身子。「你認為他說的是實情嗎?」他急切地說。

「一個將死的人通常對聽他懺悔的神父都說實話。」

「也許他是在重複流行於伯爵家中的一條流言。」

菲利普沒料到沃爾倫會懷疑。他匆忙臨時拼湊着說下去。「噢,不,」他說,「他是巴塞洛繆伯爵派去糾集伯爵在漢普郡的部隊的傳令人。」

沃爾倫聰慧的目光掠過菲利普的臉上。「他身上有沒有書面命令?」

「沒有。」

「有什麼印信之類可以證明伯爵的權威的東西嗎?」

「什麼也沒有。」菲利普開始冒出冷汗,「我揣摩,他要去見的人們都認識他,知道他是伯爵的指定代表。」

「他叫什麼名字?」

「弗朗西斯,」菲利普愚蠢地冒出了這名字,立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就這個?」

「他沒告訴我他還叫什麼。」菲利普有一種感覺,在沃爾倫的追問下,他的故事越編越圓了。

「他的武器和盔甲可以說明他的身份。」

「他沒穿盔甲,」菲利普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把他和他的武器一起埋了——修士要劍是沒用的。我們可以挖出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些武器都很普通,毫不新鮮——我看,你從那兒找不出線索來……」他得把沃爾倫從這一條線的問題上引開。「你看該怎麼辦呢?」

沃爾倫皺起了眉頭。「沒有證據,實在不好說該怎麼辦。陰謀家可以對指控矢口否認,那樣一來,起訴人可就要受指責了。」他並沒有說,尤其是發現這個故事是假的,不過,菲利普猜想,那正是他想的。沃爾倫接着說:「你跟別人講過嗎?」

菲利普搖了搖頭。

「你離開這兒以後,打算往哪兒去?」

「王橋。我得編個離開修道院的理由,所以我說我要去拜訪大修道院;現在我得去,讓謊話像真的。」

「別跟那兒的任何人說到這件事。」

「我不會的。」菲利普本來也沒打算說,但他不明白,沃爾倫為什麼要堅持這一點。也許是出於自私:要是他打算冒險揭出這個陰謀,他要有把握得到好處。他可是野心勃勃。對於菲利普的目的來說,這樣更好。

「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沃爾倫突然又粗暴起來了,跟他剛才的態度一對照,菲利普就明白了,他的和藹可親就像外衣一樣能穿能脫。沃爾倫接着說:「你現在就去王橋修道院,忘掉那個郡守,好吧。」

「是。」菲利普意識到這就沒事了,至少這會兒是沒事了,一個重負從他背上卸了下來。他不會被拋進地牢,受拷問或被控煽動叛亂了。他把那份責任交給了別人——而那個人看來很樂於承擔那個責任。

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個窗子跟前。時間是正下午,白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有一種迫切心情,想離開這裡,把秘密撇下。「如果我現在就走,天黑以前我可以走上八到十英里,」他說。

沃爾倫沒有逼他留下。「那樣你就到了巴辛博恩。你會在那兒找到一張床。如果明天一早就出發,你中午就可以到王橋了。」

「是的。」菲利普從窗前轉過來,看着沃爾倫。副主教正皺着眉看火,陷入了沉思。菲利普看了他一會兒。沃爾倫和他想的不是一件事。菲利普心想,他要是知道在那聰明的頭腦中正想着什麼就好了。「我馬上就走,」他說。

沃爾倫結束了沉思,又變得有魅力了。他笑了笑,站起身。「好吧,」他說。他陪菲利普走到門口,然後又走下台階,到了院裡。

一個馬夫牽來了菲利普的馬,上好了鞍。沃爾倫滿可以說聲再見,回到屋裡的火旁去,但他等着沒走。菲利普猜想,他想眼見着菲利普走上通往王橋的大路,而不是去夏陵的大路。

菲利普上了馬,覺得比來時高興多了。就在他要離開時,他看到建築匠湯姆拖家帶口地走進了大門。菲利普對沃爾倫說:「這人是個建築匠,我在路上遇見的,他看來是個誠實人,目前日子艱難。要是你有什麼修理的活計,用他倒是蠻好的。」

沃爾倫沒有作答。他正在打量着穿過院子的這家人。他的全部沉着冷靜都離開了他。他目瞪口呆,樣子像是個大吃一驚的人。

「怎麼回事?」菲利普擔心地問。

「那個女人!」沃爾倫的聲音勉強能聽見。

菲利普看着她。「她蠻漂亮的,」他說,才第一次發現這一點,「但我們受過教導,教士最好要保持純潔。把你的目光移開吧,副主教。」

沃爾倫沒有聽見他的話。「我本以為她已經死了,」他嘀咕着。他好像才記起菲利普在旁邊,視線從那女人身上移開,抬眼看着菲利普,重新恢復了理智。「替我向王橋的副院長致意,」他說。然後他猛拍了一下菲利普的馬臀,那馬往前一躥,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門;等到菲利普勒住了他的馬韁,控制住馬,已經跑出了很遠,沒法道再見了。



和沃爾倫副主教預計的一樣,菲利普看到王橋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時分了。他從一個山坡樹林出來,放眼望去,只見一片毫無生機的景色,只有偶爾出現的光禿禿的樹幹點綴着冰凍的田野。四下不見人影,因為在這死氣沉沉的冬天,地里沒有活兒干。越過蕭瑟的大地,王橋大教堂矗立在兩三英里之外的一處高地上;那座宏大的建築蹲踞在那裡,猶如墓地里的一個墳頭。

菲利普沿着大路下了一個坡,王橋從視野里消逝了。他馴順的小馬沿着結霜的車轍,小心地挑着路走。菲利普腦子裡想着沃爾倫副主教。沃爾倫沉着、自信又幹練,讓菲利普覺得自己少不更事,雖然他倆年齡差距並不大。沃爾倫輕鬆自如地掌握着會議:溫文爾雅地打發掉他的客人,一字不漏地聆聽着菲利普的故事,立即抓住了缺乏證據的要害,迅速意識到那條線索追問下去毫無結果,然後馬上送菲利普上路——菲利普這時意識到,他根本沒做出採取行動的保證。

菲利普悔恨地苦笑着,看出了他是如何被人家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沃爾倫甚至沒有承諾他要把菲利普報告的事情告訴主教。但菲利普覺察到,他在沃爾倫身上發現的那種巨大的野心一定會使這一情報派上用場。他甚至還有一種感覺,沃爾倫可能覺得有點欠他的情。

因為他對沃爾倫印象極深,從而對這位副主教流露出來的唯一弱點就益發好奇——他對建築匠湯姆妻子的反應。在菲利普看來,她似乎有種隱匿的危險。顯然,沃爾倫認為她是令人嚮往的——當然,這兩種看法可能是一個意思。然而,還有更多的含義。沃爾倫大概以前見過她,因為他說過我本以為她已經死了。這話聽起來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她身上造過孽。他一定有什麼事讓他有罪惡感,從他一定要確認菲利普不在附近聽到更多的情況這一點就可以判斷出來。

即使這一有罪的秘密也沒有貶低菲利普對沃爾倫的看法。沃爾倫是個教士,不是修士。保持純潔始終是修士生活方式的一個基本內容,但對教士卻從不強迫他們遵守。主教有情婦,教區教士有管家婦。神職人員的禁慾生活猶如嚴禁邪惡思想一樣,這種戒律遵守起來委實太苦了。如果上帝不能原諒好色的教士的話,他們當中能夠升天的恐怕就為數寥寥了。

菲利普爬上下一個上坡,王橋又重新出現了。那座雄偉的教堂成了景色中的主體,圓圓的拱頂,又小又深的窗戶,而村子的主體則是修道院。菲利普正對着的是教堂的兩端,有一對粗矮的塔樓。其中一座四年之前在一場大雷雨中坍塌了,至今沒有修復,帶着一種譴責的外觀。這一景象從來都令菲利普忿忿然,因為堆在教堂入口處的那堆瓦礫是向人表明修道院的莊嚴肅穆已遭毀棄的可恥標記。修道院的建築物也是用同樣的白石灰抹砌的,與教堂毗鄰,構成一個群體,宛如廷臣們簇擁王座。圍着修道院的矮牆外,散布着普通的屋舍,都是木架泥牆草頂,裡面住的是耕種周圍土地的農夫和為修士們幹活兒的工人。一條狹窄湍急的小河流過村子的西南角,給修道院帶來新鮮的活水。

菲利普從一座老木橋上過河時,已經感到怒火上升了。王橋修道院給上帝的教會和修士活動帶來了恥辱,但菲利普對此卻無能為力;他既痛恨這種狀況,又感到自己束手無策,直攪得他胃中發酸。

修道院是木橋的所有者,過橋要收取費用,當木橋在菲利普和他的馬匹的重壓下吱嘎作響時,一個年長的修士從對岸的一個亭里走出來,移開充當橫欄的柳枝。他認出了菲利普,揮手放行。菲利普注意到他有點瘸,就說:「你的腳怎麼了,保羅兄弟?」

「生了點凍瘡。春天一來就會好的。」

菲利普看到他腳上只穿了一雙便鞋。保羅是個經得起摔打的老人,但他多年來始終整天待在戶外經風受凍,實在太過分了,「你應該點一堆火,」菲利普說。

「那可是大慈大悲了,」保羅說,「可是雷米吉烏斯兄弟說,烤火花的錢比過橋費還要多。」

「我們收多少錢?」

「每匹馬一便士,每個人四分之一便士。」

「過橋的人多嗎?」

「噢,挺多的。」

「那麼我們怎麼會生不起火呢?」

「唉,修士們當然不用交費,修道院的用人、村裡的居民也不交。所以嘛,也就是每天有一兩個過路的騎士和修鍋匠要交。遇到節日,人們從全國各地來大教堂聽祈禱時,我們要收上好多呢。」

「依我看,我們可以只在節日時派人收費,從收入中給你生一堆火,」菲利普說。

保羅露出擔心的樣子。「可千萬別跟雷米吉烏斯說這個,好嗎?要是他認為我發牢騷,會不高興的。」

「放心吧,」菲利普說。他踢了一下馬趕緊朝前走,以免保羅會看到他的表情。這種蠢事確實讓他氣惱。保羅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上帝和修道院,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卻要為了每天那四分之一或半個便士,在這裡挨凍受苦。這不僅是殘忍,而且是浪費,因為像保羅這樣的老人,應該派去做些生產工作——比如說,養養雞什麼的——那樣保羅的收益遠比那一個半個便士要多。但是王橋的副院長老邁昏庸,不明白這個道理,看來雷米吉烏斯,那個助手,也是一樣。菲利普痛苦地自忖,把虔敬地獻給上帝的人力物力如此漫不經心地糟蹋,實在是嚴重犯罪。

他騎馬穿過屋舍到修道院大門中間的空地時,被不肯諒解的情緒所左右。大修道院是個長方形的院子,教堂蓋在中間。建築物是這樣安排的:在教堂的西、北兩面,都是公共的、世俗的和實用的房間,而在東、南兩面,則是私用的、精神的和神用的房間。

因此,圍牆的進口開在長方形的西北角。大門洞開,門樓里的一個修士向騎馬進門的菲利普揮着手。就在大門裡面,緊靠西邊的圍牆,是一排馬廄,那結結實實的木架棚,比起牆外某些住戶的房子都好。兩個馬夫坐在廄內的草堆上。他們不是修士,而是修道院的僱工。他們不情願地站起身,似乎嫌來客給他們添了額外的麻煩。惡臭的空氣直衝菲利普的鼻孔,他看得出裡面的糞尿已經有三四個星期沒有清除了。他今天不想對馬夫的漫不經心視而不見,他遞過去韁繩時說道:「在拴我的小馬之前,你們要先清理出一塊地方的糞尿,再墊上新鮮的乾草。然後把別的馬匹下面的地方也照樣清理、鋪墊一下。要是地上的草老這麼濕着,馬蹄子會爛的。你們並不至於活兒多得來不及保持馬廄的清潔嘛。」那兩個人滿臉不高興,於是他又補充了一句,「照我說的去做,不然的話,我一定要因為你們偷懶扣發你們一天的工錢。」他剛要走,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的鞍袋裡有乳酪。把它拿到廚房去,給米利烏斯兄弟。」

他不等他們應聲就走了出去。這座修道院雇了六十個人來照顧四十五名修士,在菲利普看來,用人多得讓人臉紅。人要是沒有足夠的活兒干,就很容易變懶,連他們原有的工作都會馬虎應付,這兩個馬夫就是顯而易見的例子。這又一次表明詹姆斯副院長的懈怠。

菲利普沿着修道院的西牆走,經過客房時好奇地想看看副院長有沒有客人。但那間大房子裡冷得很,好久沒用過了,成堆被風吹來的陳年枯葉蓋住了門檻。他向左轉,穿過一大片長着稀草的空地,空地的那邊是教堂,這邊便是客房——裡面有時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還有女人。他走近教堂的西端,那兒有一個公共入口。從那塔樓上坍塌下來的破碎石頭堆得足有兩人多高。

王橋大教堂像大多數教堂一樣,建成十字形。西端直通中殿,構成了十字的一豎,十字的一橫則由祭壇伸向南北兩翼,形成交叉甬道。在這個大十字架中間的交點之外,教堂的東端叫作聖壇,主要供修士之用。東端盡頭是阿道福斯聖徒之墓,有時還能吸引朝聖者來朝拜。

菲利普走進中殿,往前看過去,兩排壯麗的柱子撐着圓圓的拱頂。那景象使他的情緒更低落了。這是一座陰冷潮濕的建築,比起他上一次到這兒,又損壞了不少。中殿兩側低甬道邊上的窗戶在厚實無比的牆垣中猶如狹窄的隧道。屋頂的高側窗透進光亮,照在油漆的頂木上,只能顯示出已經損腐到何等地步,使徒、聖徒和先知的畫像及其背景毫不留情地模糊成一片。儘管冷風不停地吹進來——因為窗子上沒有玻璃——祭壇布腐爛的淡淡的霉味還是布滿在空氣之中。從教堂的另一端傳來高聲做彌撒的聲響,一個唱歌般的聲音念誦着拉丁語的詞句,眾人應和着。菲利普沿中殿往前走。地上從來沒鋪過,農夫的木底鞋和修士的便鞋很少踩到的角落裡,表土上長着苔蘚。巨柱上畫的螺旋線和長條凹槽,以及裝飾在柱間拱頂上的鋸齒形刻線原先是油漆和貼金的,但如今只剩下了金箔的落片和漆塊的補丁殘存着。石縫中的灰漿乾裂散落,堆積在牆邊。菲利普覺得心中原先那股怒氣又在上升。人們到這裡來,本應對全能的上帝的威嚴產生敬畏感。農民頭腦單純,他們按外表下判斷,他們來到這裡,就會認為上帝不過是個漫不經心、無關緊要的神祇,不像是接受他們的膜拜或重視他們的懺悔的樣子。說到底,是農民用他們的血汗奉獻給教堂,他們得到的回報卻是這樣頹圮的陰森的大廳,實在難以容忍。

菲利普跪在祭壇前,待了好一會兒,意識到一個敬神的人不應只以義憤行事。他冷靜下來之後,便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教堂東翼的聖壇分成兩間。靠近中殿的一間有一排排的長條座位,供修士們祈禱時或坐或站之用。再往外的一間是聖堂,裡面停着聖徒的靈柩。菲利普從祭壇後面繞過去,想在祈禱間裡找個地方;這時他突然看到一口棺材。

他驚訝地站住了。沒人跟他講過死了一個修士。當然啦,他只和三個人說過話:保羅年事已高而且有點心不在焉;而那兩個馬夫,他根本沒給他們講話的機會。他走到棺材前,看看是誰死了。他往裡看,心往下一沉。

原來是詹姆斯副院長。

菲利普目瞪口呆。如今一切都要變了。這裡將有一位新副院長,新的希望——

對一個年長兄弟之死如此欣喜是不應該的,不管他有什麼不對。菲利普用致哀的態度調整了一下他的頭腦和面容。他端詳着死者。副院長原本滿頭白髮,面孔消瘦,背有點駝。如今他那種長年委靡的表情不見了,而且也沒有了煩惱不安的樣子,似乎十分安詳。當菲利普跪在棺材旁邊,低聲祈禱時,他不清楚,在這位老人的晚年,是否有什麼巨大的煩惱壓在他的心上:一件沒有懺悔的罪孽,一個遺恨終生的女人,或是冤枉過一個無辜的人。不管是什麼,如今他已不能說出口了,等到最後審判日再講吧。

菲利普儘管下了決心,還是不能不將思緒轉到將來的事情上。優柔寡斷、憂心忡忡、軟弱無力的詹姆斯副院長,已經用死人的手觸摸了修道院。現在要有一個新人,一個能約束懶散的用人、修繕傾圮的教堂和治理巨大的財產的人,讓副院長永遠成為一種強大的力量。菲利普過於激動,無法待着不動。他從棺材旁站起身,邁着新的輕鬆的步伐,走進祈禱間,在後排座上找到一個空位子。

祈禱由司鐸主持,他叫約克的安德魯,是個愛發脾氣的紅臉漢子,像是長年處在中風的邊緣。他是這所大修道院中的高級神職人員,修道院執事之一。他的職責範圍是一切神聖的東西:祈禱、典籍、聖骸、法衣、祭壇布和禮拜用品,以及最重要的,教堂建築物的修造。聽命於他的是一個監督音樂的領唱人和一個保管鑲寶石的金、銀燭台,聖餐杯和其他聖器的司庫。司鐸的上司只有副院長和他的助手雷米吉烏斯——安德魯的摯友,除此二人之外就沒別人了。

安德魯正在用他常有的那種壓制火氣的聲調誦讀祈禱文。菲利普的腦子裡一團混亂,過了一會兒他才認識到,祈禱並沒有按照合乎禮儀的方式進行。一群年輕的修士在又說又笑地喧鬧不止。菲利普看出來,他們在取笑一個上年紀的見習修士導師,老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睡着了。那些年輕的修士們——其中大多數直到最近還在老導師手下當見習修士,說不定還要受他的鞭笞之苦——正在向他彈小泥丸。每當擊中他臉時,他都要抖動一下,但還是不醒。安德魯似乎對正在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菲利普四下張望,想找到巡察。他原來在房間的另一端,正和另一個修士談到興頭上,既不願祈禱,也不管年輕人的表現。

菲利普又觀察了一會兒。在多數時候,他對這類事情是沒有耐心的。有一個修士看來是個鬧事的頭兒,他是個大約二十一歲的漂亮小伙子,臉上帶着頑皮的笑容。菲利普看見他把餐叉尖放到燃着的燭尖上,挑下融化的蠟,向見習修士導師的禿頂上彈去。當熱油落到老修士的頭皮上時,他醒了,還叫了一聲,年輕修士們興奮得笑了起來。

菲利普嘆息一聲,離開了他的位子。他從後面走近那個小伙子,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拉出房間,走進南翼的通道。安德魯從祈禱文上抬起頭來,皺起眉頭看着菲利普他們走出去,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騷亂。

當他們來到別的修士聽不到的地方時,菲利普停下來,放開那小伙子的耳朵,說:「你叫什麼?」

「威廉·博威斯。」

「這麼重大的彌撒,是什麼魔鬼附了你的身體?」

威廉繃着臉。「我對祈禱厭倦了,」他說。

抱怨命運的修士從來得不到菲利普的同情。「厭倦?」他稍微提高了聲音說,「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

威廉挑戰似的說:「半夜裡的早歌和讚美詩,早飯前的晨禱,然後是第三次祈禱,祈禱室彌撒,學習,還有現在的重大彌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