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4章

肯·福萊特

「你吃過東西嗎?」

「我吃過早飯。」

「你等着吃午飯?」

「是的。」

「大多數處在你這個年齡的人從日出到日落都得在地里干累彎了腰的農活,為的是得到早飯和午飯——可是他們還要把他們的一些麵包給你。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嗎?」

「知道,」他說,腳下挪來挪去,眼睛看着地面。

「說下去。」

「他們這麼做是因為想讓修士們為他們祈禱。」

「對。辛苦工作的農民給你麵包、肉和石頭蓋的寢室,冬天還生火——可是你厭倦了,在為他們做重大彌撒時不肯一動不動地從頭坐到底!」

「我很抱歉,兄弟。」

菲利普看了威廉好一會兒。他並沒做大壞事。真正的錯誤在他的上司,他們竟然鬆懈到任憑修士們在教堂里胡鬧。菲利普溫和地說:「既然你厭倦祈禱,幹嗎還要當修士?」

「我是我父親的第五個兒子。」

菲利普點點頭。「不用說,他給了修道院一些土地作為我們接受你的條件,對吧?」

「是的——一塊農場。」

這種事很普通:有多餘兒子的人把一個獻給上帝,為了確保上帝不會拒絕這一禮物,他們還會捐贈一份財產,足夠支撐那個兒子度過修道院的貧窮生活。因此,很多沒有專職的人就成為不肯服從的修士。

菲利普說:「如果你被調到——比如說,一個田莊,或者我那個林中聖約翰小修道院,有大量的戶外工作要干,只有很少的時間用於禮拜活動——你看能不能幫你在參加祈禱時有合宜的虔誠舉止呢?」

威廉容光煥發了。「是的,兄弟,我想會的。」

「我也這麼想。我要看看怎麼辦。但不要太迫不及待——你可能得等到我們有了新的副院長的時候,到時再請他調你。」

「不管怎樣,我先謝謝你!」

祈禱結束了,修士們開始魚貫離開教堂。菲利普把一隻手指放到嘴唇上結束了這場談話。修士們排成一行通過南側通道時,菲利普和威廉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走到外面的迴廊,那是一個與中殿南側毗鄰的四方形的連拱廊。隊伍走到這兒就解散了。菲利普轉向廚房,但路讓司鐸擋住了,他叉開雙腿,兩手架到後腰上,在菲利普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菲利普兄弟,」他說。

「安德魯兄弟,」菲利普說着,心裡在想:他這是怎麼了?

「你攪亂重大彌撒的祈禱是什麼意思?」

菲利普驚呆了。「攪亂祈禱?」他難以置信地說,「那小伙子在惡作劇。他——」

「我在我的祈禱時對付惡作劇還是有辦法的!」安德魯提高了嗓門說。正在分散走開的修士們停了下來,他們都站在附近聽着這場談話。

菲利普無法理解這樣小題大做。年輕的修士和見習修士在祈禱時偶爾會被高於他的等級的兄弟管束,沒有規定說只有司鐸才能這麼做。菲利普說:「可是你並沒看見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我確實看到了,但想事後再處理。」

菲利普有相當把握他什麼也沒看見。「那麼,你看見什麼了?」他挑戰着說。

「別想來盤問我!」安德魯喊起來。他的紅臉膛變紫了。「你可以在一個森林裡的小修道院當院長,但我在這兒當司鐸已經十二年了,我會按我認為適當的方式主持大教堂的祈禱——用不着比我歲數小一半的外來人幫忙!」

菲利普開始想也許自己真的做錯了——要不然的話,安德魯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但更重要的是,在迴廊這麼大吵大嚷對其餘的修士可不是什麼示範場面,應該告一段落了。菲利普咽下他的自尊,咬得牙齒直響,謙恭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訓正,兄弟,我敬請你原諒,」他說。

安德魯本已繃緊弦想對吵一場,但對手這麼早就撤退了,實在讓他不甘心。「那,以後別這樣了。」他大模大樣地說。

菲利普沒做聲。安德魯還有話要說,因此,菲利普再多說一句什麼都只會引起另一番反駁。他站在那裡,低頭看着地面,咬着舌頭,而安德魯足足瞪了他好一陣子。最後,這位司鐸總算轉過身,高昂着頭走開了。

別的修士還在看着菲利普。他被安德魯數落了一番,心裡很憋氣,但他必須忍氣吞聲,因為驕傲的修士不是好修士。他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就離開了迴廊。

修士的生活區在方形迴廊的南側,東南是寢室,西南是食堂。菲利普出去後向西走,穿過食堂後,再次來到修道院的公共活動區,看得見客房和馬廄。在院子西南角這裡是廚房的小院,三面分別被食堂、廚房、麵包房和酒坊圍着。院裡停着一輛堆着高高的蘿蔔的車子正等着卸車。菲利普爬上廚房台階,走了進去。

一股氣味迎面撲來。空氣里充滿了又熱又濃的烤魚味,還有敲鍋和高聲命令的喧鬧。三個廚師都又熱又忙,滿臉通紅,正在六七個年輕助手的協助下準備午飯。屋裡有兩個大壁爐,一頭一個,都冒着烈焰,每個爐子上都有二十多條魚,正在由汗流浹背的男孩子轉着烤。魚味使菲利普垂涎欲滴。一顆顆整個的胡蘿蔔在一個吊在火上的大鐵鍋里煮着。兩個小伙子站在一塊案板旁邊,把一碼長的白麵包切成厚片,以便食用。監督這一派忙亂景象的是一個修士:司廚米利烏斯兄弟,一個和菲利普年齡相仿的人。他坐在一張高凳上,面帶泰然的微笑,巡視着四下忙亂的活動,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管理得盡美盡善——大概在他那老練的眼光看來是如此。他笑着對菲利普說:「謝謝你的乳酪。」

「啊,對。」菲利普已經把那事忘了,他來後出現了多少事啊,「是專門用早晨擠的奶做的——你會品出來味道略有不同。」

「我今天可解了饞了。看你樣子不高興。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跟安德魯頂了嘴。」菲利普做了個不再提起的手勢,似乎要把安德魯忘掉,「我從你的爐火中取塊熱石頭可以嗎?」

「當然可以。」

廚房的火里經常都有好幾塊石頭,隨時可以取出來用於迅速加熱少量的水或湯。菲利普解釋說:「保羅兄弟在橋那兒害了凍瘡,但雷米吉烏斯不肯給他生火。」他拿起一把長柄火鉗,從灶里取出一塊熱石頭。

米利烏斯打開一個櫥櫃,取出一塊原先是用做圍裙的舊皮革。「來——給它包上。」

「謝謝。」菲利普把熱石頭包在皮革中間,小心地兜着四角。

「快點,」米利烏斯說,「午飯準備好了。」

菲利普揮了下手就離開了廚房。他穿過小院,朝大門口走去。他的左邊,就在西牆裡邊,是磨坊。多年以前,在修道院的上游開挖了一條水渠把河水引進磨坊。在驅動了磨坊的葉輪之後,水通過一條暗渠流到酒坊、廚房和迴廊里的噴泉,修士們進餐前在那裡洗手,最後流到寢室旁的廁所,然後轉向南邊,再回到河裡去。當年的一位副院長是個有頭腦的規劃者。

馬廄外面有一堆髒草,菲利普注意到:馬夫正按照他的吩咐清理糞尿。他走出大門,穿過村莊,朝木橋走去。

我責罵年輕的威廉·博威斯是不是太放肆了?他在那些棚屋中走過時,捫心自問。經過思考後,他認為他不是。事實上,對這種擾亂祈禱的行為視而不見才是錯的。

他走到橋頭,把頭探進保羅的小亭子。「在這上邊焐焐你的腳,」他說着,遞過去用皮革包着的熱石頭。「等到石頭涼一點,再把皮革去掉,把腳直接放在石頭上。這溫度能保持到天黑呢。」

保羅兄弟悲喜交加,對他感激不盡。他立刻退下便鞋,把腳放到包上。「我可以感到痛苦已經減輕了,」他說。

「米利烏斯兄弟不會在乎吧?」保羅緊張地說。

「我保證不會。」

「你對我可真好,菲利普兄弟。」

「沒什麼可謝的。」菲利普不等保羅的感謝變得難堪就趕緊走了。只不過是塊熱石頭嘛。

他回到修道院。他走進迴廊,在南走道的石頭盆里洗了洗手,然後進了食堂。一個修士在讀經台上誦讀經文。除了誦經聲之外,就餐時應該不聲不響,但四十多位修士的吃飯聲形成了一種不間斷的低低的雜音,還有不少人不守規矩地低聲細語。菲利普悄聲走到一張長餐桌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他旁邊的那修士吃得有滋有味,弄出很大聲響。他和菲利普目光相遇,嘀咕了一聲:「今天吃鮮魚。」

菲利普點點頭。他剛才在廚房就看見了。他的胃咕咕作響。

那修士說:「我們聽說在你們那座林中小修道院裡,每天都有鮮魚吃,」他的語氣里含着羨慕。

菲利普搖搖頭。「每隔一天吃一次家禽,」他壓低聲音說。

那修士露出更加羨慕的樣子。「這兒一周六次都是鹹魚。」

一個用人在菲利普面前放上一厚片麵包,然後又在上面放了一份帶有米利烏斯的香料的魚。菲利普的嘴裡滿是口水。他正要用餐刀去破魚,這時桌子另一端的一個修士站起身來,指着他。原來是巡察。菲利普想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巡察違反了紀律,不過他有權這麼做。「菲利普兄弟!」

別的修士全停止了進餐,屋裡一片寂靜。

菲利普的刀子停在魚上,抬起頭來等着下文。

那個巡察說:「有規定,遲到者不得進餐。」

菲利普嘆息一聲。看來今天他簡直一無是處了。他把餐刀放下,把那份麵包和魚還給用人,低下頭去聽誦讀經文。

午飯之後餘下的時間,菲利普到廚房下面的貯藏室,和司務白頭卡思伯特談話。那貯藏室是個又大又暗的洞穴,支柱短粗,窗戶窄小。室內空氣乾燥,充滿貯藏食品的氣味:蛇麻子和蜂蜜,陳蘋果和干香料,乳酪和食醋。通常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卡思伯特兄弟,因為他的工作很忙,沒多少時間去做祈禱,這倒遂了他的心意,他是個機靈又實在的人,對精神生活沒多少興趣。司務是與司鐸相對應的負責物質的人:卡思伯特得為所有的修士提供實際生活所需的一切,收貯修道院農場和田莊的收穫,到市場去購買修士和僱工不能自己提供的東西。這項工作需要仔細的預估和計算。卡思伯特並非單獨完成這一切:司廚米利烏斯負責準備伙食,還有一個管理人負責修士的服裝。這兩個人聽命於卡思伯特,還有另外三名人員通常由他控制但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權:客房長、在單獨一處房子中照顧年老和生病修士的療養所長和司賑。儘管有幾位助手,卡思伯特的任務仍很艱巨;然而他卻把一切都裝在他的腦子裡,說浪費羊皮紙和墨水可恥。菲利普懷疑卡思伯特沒學好讀書寫字。卡思伯特從年輕時起就是白頭髮,於是就有了白頭這個別名,但他現在已年過六十,只有耳毛和鼻毛又濃又白,似乎要補償一絲不剩的禿頭。由於菲利普本人在他的第一個修道院中曾經當過司務,他了解卡思伯特的問題,同情他的牢騷。結果,卡思伯特很喜歡菲利普。這時,他得知菲利普沒有吃成午飯,就從一個木桶里揀出六個梨。梨已經有點乾癟,但很可口,菲利普一邊很感激地吃梨,一邊聽卡思伯特嘮叨修道院的財政問題。

「我真不明白修道院怎麼會欠債,」菲利普嘴裡含着梨說。

「不應該啊,」卡思伯特說,「比起從前,修道院有更多的土地,從更多的教區教堂收取什一稅。」

「那麼我們怎麼不富呢?」

「你知道我們這兒的這套制度——修道院的財產大部分都分給管事的人了。司鐸有他的土地,我也有我的,而且對見習修士導師、客房長、療養所長和司賑都有一小份捐贈,剩下的才屬於修道院。每一個人都用他自己產業上的收入去報恩還情。」

「這有什麼弊病呢?」

「嗯,所有這些財產都應該照管好。比如說,假如我們有些土地,我們收取貨幣租金。我們不該只把它租給出價最高的人,然後只管收錢,我們得留意找一個好佃戶,並且要監督他,確保他好好耕種;不然的話,牧場就會絕水,土壤就會用乏。佃戶交不出租金,最後他把土地交還給我們時已經貧瘠了。再舉田莊的例子,是由僱工耕種而由修士管理的,如果除了收繳產品而無人光顧的話,修士就會變得懶散腐敗,僱工就會偷莊稼,田莊的產品就會一年比一年少。連教堂也需要悉心照料,我們不能只顧一味收取什一稅。我們應該派去懂得拉丁文、能夠指導宗教活動的好教士。不然的話,人們就會墮落到不虔敬神祇,結婚、生育和死亡都不要教會祝福,還在繳納什一稅時採取欺騙手段。」

「管事人總該認真經管他們的財產吧,」菲利普說着,吃完了最後一個梨。

卡思伯特從一個木桶里舀了一杯酒。「他們是應該這樣,可是他們的腦子裡還有別的事情。是啊,見習修士導師懂得什麼農田的事?一個療養所長幹嗎要做個能幹的地產經理人呢?當然啦,一個強有力的副院長會強迫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開源節流。但是我們十三年來只有一位軟弱無能的副院長。如今我們沒錢修復大教堂,我們一星期吃六次鹹魚,學校里幾乎空蕩蕩的沒有見習修士,客房也沒人來住。」

菲利普沉默地嘬着酒。他發現很難冷靜地思考這樣駭人地糟蹋上帝財富的現象。他恨不得抓住負責的人,搖晃他,直到他清醒為止。但就王橋修道院來說,那位負責人已經躺在了祭壇後面的棺材裡。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很快就會有一位新的副院長了,」菲利普說,「他會把事情理順的。」

卡思伯特奇怪地看着他。「雷米吉烏斯?他能把事情理順?」

菲利普不大清楚卡思伯特的意思。「雷米吉烏斯不會當新副院長吧,嗯?」

「可能會吧。」

菲利普灰心了。「他可不比詹姆斯副院長強!兄弟們為什麼要選他呢?」

「唉,他們信不過陌生人,所以不會選他們不認識的人。這就是說,只能從我們當中選出一個。而雷米吉烏斯是副院長助理,是這裡最高級的修士。」

「但是並沒有規定說我們必須選最高級的修士,」菲利普辯解說,「可以從管事人中另找一個。可以是你嘛。」

卡思伯特點點頭。「已經問過我了。我拒絕了。」

「為什麼呢?」

「我老啦,菲利普。我現在管的這攤事就會把我累垮的,只不過我已經駕輕就熟,可以自然地做事罷了。再多的責任就受不了啦。我當然沒有那種精力來接管一個松松垮垮的修道院加以改革。到最後我不會比雷米吉烏斯強到哪兒去的。」

菲利普還是無法相信。「還有別人嘛——司鐸、巡察、見習修士導師……」

「見習修士導師年紀老了,比我還累。客房長是個貪吃的酒鬼。而司鐸和巡察宣誓要選雷米吉烏斯。為什麼?我不清楚,不過我可以推測。我猜想雷米吉烏斯已經答應提拔司鐸擔任副院長助理,把巡察提成司鐸,作為他們支持他的報答。」

菲利普頹然坐到他當做座位的麵粉口袋上。

「你是說雷米吉烏斯已經獨占選舉了?」

卡思伯特沒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貯藏室的另一頭,他在那兒擺了一排東西:一個盛滿活鰻魚的木缸,一個貯清水的水桶,一個存了三分之一鹽水的木桶。「來幫我一把,」他說。他取出一把刀,從木缸里挑出一條鰻魚,在石頭地面上摔它的頭,然後用刀剖開它。他把還在無力地扭動的鰻魚遞給菲利普。「在清水桶里洗一洗,然後扔到鹽水桶里,」他說,「這玩意兒在四旬齋期間可以壓制我們的胃口。」

菲利普仔仔細細地在水桶里漂洗半死的鰻魚,然後把它扔到鹽水桶里。

卡思伯特一邊剖開另一條鰻魚一邊說:「還有一種可能:另有一個候選人,他將是一名出色的推行改革的副院長,而他的地位雖然低於那位副院長助理,但要和司鐸和司務相同。」

菲利普把第二條鰻魚浸進清水中。「誰?」

「你。」

「我!」菲利普大吃一驚,把鰻魚掉在了地上。理論上他確實相當於大修道院的管事人,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和司鐸等等平起平坐,因為他們都比他年長得多。「我太年輕——」

「想想看嘛,」卡思伯特說,「你已經在修道院裡過了半輩子了。你在二十一歲就當了司務,你已在一個小修道院當了四五年院長了——而且你把那裡改革了。誰都清楚,上帝之手落在了你頭上。」

菲利普抓回了那條溜掉的鰻魚,把它扔進了鹽水桶。「上帝之手落在我們大家的頭上,」他不偏不倚地說。他被卡思伯特的建議驚得有點不知所措了。他想有一個精力充沛的新副院長來管理王橋,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去擔任那職務。「說實在的,我當副院長會比雷米吉烏斯強,」他若有所思地說。

卡思伯特看上去很滿意。「如果你出了岔子,菲利普,那也是無心的。」

菲利普並沒想過自己無心出岔子。「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看不到小人之心。我們多數人都有小人之心。比如說,整個修道院都在議論紛紛,說你是一個候選人,說你來這裡是為了拉選票。」

菲利普氣惱了。「他們這麼說有什麼憑據?」

「設想一下一個疑神疑鬼的腦袋會怎麼看你的表現的吧。詹姆斯副院長剛死幾天你就來了,好像這兒有人給你及時通風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