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5章

肯·福萊特

「可是他們怎麼會想象我策劃了這件事?」

「他們並不知道——但他們相信你比他們聰明。」卡思伯特又剖起鰻魚,「再看看你今天的表現。你走來就吩咐馬夫清理糞尿。然後你又處理了重大彌撒時的胡鬧。你和年輕的威廉·博威斯談話,要把他調到另一處修道院,而人人都曉得,調動一個修士是副院長才有的權力。你拿了一塊熱石頭給橋上的保羅兄弟送去,這隱含着對雷米吉烏斯的批評。你還把美味的乳酪送給廚房,我們每個人飯後都分到了一小份——雖說沒人講過乳酪來自何處,但我們誰也不會弄錯,那種味道的乳酪只能來自林中的聖約翰修道院。」

菲利普十分困窘地想道,他的一系列行動竟然受到如此曲解。「這類事誰都可以做出來的。」

「任何高級修士都可能會做出一件事。可沒人能做出所有這些事。你走進來就擔起了責任!你已經開始改革這裡了。而且,不用說,雷米吉烏斯的親信們已經加以反擊了。這就是司鐸安德魯在迴廊里訓斥你的原因。」

「原來如此!我原不明白他幹嗎火氣那麼大。」菲利普一邊洗鰻魚一邊想着,「現在我明白了,我想巡察不讓我吃午飯也是出於同一原因。」

「一點不錯。讓你在眾人面前出醜。但我覺得兩件事都造成了適得其反的效果,兩次責備你都不公平,但你卻有風度地接受了。事實上你讓自己看起來相當聖潔。」

「我不是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才那樣做的。」

「連聖徒也會遭人誤解的。第九時祈禱的鐘聲響了。你還是把這鰻魚留給我吧。祈禱之後是學習時間,允許在迴廊里討論。好多兄弟想和你談談呢。」

「別急!」菲利普連忙說,「只是因為人們猜測我想當副院長,並不等於說我就要競選。」他被競選的前景嚇住了,而且他一點也不確定是否想拋棄他管理良好的林中小修道院,去擔當棘手的王橋修道院的職務。「我需要考慮的時間,」他懇求說。

「我知道,」卡思伯特直起腰來,直視着菲利普的眼睛,「在你考慮的時候,請記住這一點:過分驕傲是常見的罪,但一個人過分謙虛也同樣會輕易地妨礙上帝的旨意。」

菲利普點點頭。「我會記着的。謝謝你。」

他離開貯藏室,急步趕向迴廊。他匯合其他修士,列隊進入教堂時,腦海里攪作一團。他意識到他為成為王橋副院長的前景無比激動。他對修道院管理不善已經憋了幾年氣了,如今他有了機會親手來理順這一切。突然間他對自己能否辦成沒把握了。這可不是看出來什麼該做,再下達命令要求怎麼樣做的問題。人們需要說服,財產需要管理,財源需要尋找。這工作是為聰明的頭腦準備的。這責任可是夠重大的。

如同以往一樣,教堂使他平靜了下來。經過上午的那場哄鬧,修士們都安靜和正經了。他聽着那熟悉的祈禱文,嘴裡按多年的習慣低聲應和着,他覺得又能清醒地思考了。

我想當王橋的副院長嗎?他自問,立即有了答案:是的!對這座傾圮的教堂負起責來,將其修葺一新,讓其中充滿上百名修士的歌聲和上千名敬神者的聲音,說一聲吾主——單為這一點,他就想要這個職位。然後,還有修道院的財產,需要重新管理令其復甦,成為生財和生產之道。他想看見一群小男孩在迴廊的角落裡學習讀書寫字。他想要客房裡充滿光明和溫暖,吸引貴族和主教們來訪,臨行前把貴重的禮物捐贈給修道院。他想要在旁邊專門建一座圖書館,存滿智慧與美好的書籍。對,他想當王橋的副院長。

還有別的原因嗎?他問。當我把自己描繪成副院長,為了上帝的榮光作這些改進時,我心中有沒有什麼驕傲呢?

噢,有的。

在這陰冷神聖的教堂的氣氛中,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的目標是為上帝增光,但菲利普的光榮也使他高興。他喜歡發號施令,別人唯命是從。他看到自己做決定,主持正義,提出忠告和鼓勵,發布懲罰和寬宥的指令,一切都以他的看法為準。他想象着人們說:「是圭內斯的菲利普改革了這地方。在他接管以前一直混亂不堪,可是瞧瞧現在這樣子!」

我會幹好的,他想。上帝賦予我管理財產的頭腦和領導別人的能力。作為圭內斯修道院的司務和林中聖約翰修道院的院長,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我管理一個地方時,修士們是高興的。在我的修道院裡,老人沒有生凍瘡,年輕人沒有因無所事事而灰心。我關心大家。

另一方面,圭內斯和林中聖約翰比起王橋大修道院要好辦。圭內斯一向管理得很好。林中小修道院在他接管時問題不少,但那裡很小,而且易於控制。王橋的改革是個終身的挑戰。僅僅找出根源何在就得花上好幾個星期——一共有多少土地,都在什麼地方,上邊都種的什麼,到底是森林、是牧場還是麥田。把分散的產業控制好,把毛病找出來並加以克服,把各個部分連綴成繁榮的整體,將是若干年的工作。菲利普在林中小修道院無非是讓十來個年輕人在地里好好工作,在教堂里莊嚴地祈禱。

是啊,他承認,我的動機不純,我的能力值得懷疑。也許我應該拒絕接受。至少我應該確保避免驕傲之罪。可是卡思伯特是怎麼說的?「但一個人過分謙虛也同樣會輕易地妨礙上帝的旨意。」

上帝想要什麼呢?他最後這樣問自己。他想要雷米吉烏斯嗎?雷米吉烏斯的能力不如我,而他的動機恐怕並不更純。還有別的候選人嗎?目前還沒有。在上帝揭示第三種可能性之前,我們應該假定要在我和雷米吉烏斯之間決定取捨。顯然,雷米吉烏斯會按照詹姆斯副院長生病期間他的那套辦法管理修道院,也就是說,他終日閒散,熟視無睹,而且會聽任這種衰退繼續下去。而我呢?我充滿自豪,但我的天才還未經證實——但我要努力改革這座修道院,如果上帝給我力量,我會成功的。

那好吧,祈禱快結束時他這樣對上帝說:好吧,我準備接受提名,而且我準備全力以赴在選舉中獲勝;而如果你不想要我,出於某種你決定不向我揭示的原因,那麼,你就以你所能的任何方式制止我吧。

雖然菲利普已經在修道院中度過了二十二個春秋,但他一直在長壽的院長手下,因此他從來不知選舉是怎麼回事。在修道院生活中,這是一件獨特的事,因為兄弟們在投票時不必服從——突然之間他們全都平等了。

如果傳說屬實的話,從前修士本來是處處平等的。一群男人決定離開肉慾的世界,在曠野建起一座聖殿,以便他們在其中過敬奉上帝和自我克制的生活;他們占據一塊荒地,清理樹木,排掉積水,耕種土地並共同建起教堂。那時候,他們確實如兄弟一般。院長,如其本意所示,不過是平等者中的第一人,大家宣誓遵守聖本篤的戒律,而無須服從修道院的負責人。但如今,從那種原始的民主中遺留下來的只剩下院長的選舉一項了。

有些修士對於自己的這一權力覺得不自在。他們想讓人指點怎麼選舉,或者還建議由高級修士組成一個委員會來決定算了。另一些人卻濫用這一特權,一時忘乎所以,或者還要求對他們的支持回報以好處。而大多數人則一心思慮着如何做出正確的抉擇。

那天下午在迴廊里,菲利普和多數人談了話,有的個別談,有的集體談,他對他們直言相告,說他想做這件工作,他覺得能比雷米吉烏斯做得出色,儘管他年齡不大。他回答了他們的問題,大多是關於飲食的份額的。每次談話結束,他都要說:「如果我們大家都能認真思考,虔誠地做出決定,上帝一定會祝福我們的選舉結果的。」這話說得很謹慎,但他是相信的。

第二天早晨,當菲利普和米利烏斯吃着粗麵包和小啤酒當早點,廚子們正在燒火時,那位司廚對他說:「我們正在取勝。」

菲利普咬了一口又粗又黑的麵包,喝了一口啤酒來泡軟它。米利烏斯是個頭腦敏銳、性格奔放的年輕人,是卡思伯特的被保護人和菲利普的崇拜者。他有一頭又黑又直的頭髮和一張五官端正的小臉盤。他和卡思伯特一樣,樂於用具體的方式為上帝服務,而耽誤了大部分祈禱活動。菲利普對他的樂觀估計表示懷疑。「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他不相信地問。

「修道院裡卡思伯特一邊的所有人都支持你——總管、療養所長、見習修士導師,我本人——因為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出色的供應人,在目前的制度下,供應可是個大問題。大多數普通修士願意投你的票也是出於同一原因,他們認為你會把修道院的財富經管得更好,那就保證了更舒適的生活和更好的食物。」

菲利普皺起了眉頭。「我可不願意把誰引入歧途。我的首要工作是修復教堂和做好祈禱。那要放在食物之先的。」

「是這樣,而且他們明白這一點,」米利烏斯有點匆忙地說,「所以客房長和另外一兩個人才仍要投雷米吉烏斯的票嘛——他們喜歡制度鬆懈,生活寧靜。剩下的支持他的人都是他的親信,他們在他負責的時候享有特權——司鐸、巡察、司庫等等這號人。領唱人是司鐸的朋友,但我認為他可以被爭取到我們這邊來,尤其是如果你答應指定一個圖書管理人。」

菲利普點點頭。領唱人負責音樂,他覺得他不應該在他的所有職責之上再負責書籍。「不管怎樣,這是個好主意,」菲利普說,「我們需要一個圖書管理人收藏我們的書籍。」

米利烏斯從他的凳子上下來,開始磨一把廚刀。菲利普斷定,他精力過剩,兩手老是閒不住。「一共有四十四個修士有權投票,」米利烏斯說。本來有四十五個的,當然,一個已經死了,「我最好的估計是十八票屬於我們,十票屬於雷米吉烏斯,剩下十六票還決定不下來。我們得有二十三票才過半數。這就是說,你還得爭取五個游離的過來。」

「照你這麼說,這事似乎很容易,」菲利普說,「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說不準。兄弟們巴不得快點,但如果我們選得太早,主教也許會拒不認可我們的選擇。但如果我們拖得太久,他能命令我們快選。他也有權指定一個候選人。目前,他甚至可能還沒聽說老副院長已經去世。」

「那麼說,可能還得等一段時間。」

「是的。只要我們一有把握得到多數票,你就該回你的修道院去,等到一切結束之後再回來。」

菲利普被他這個建議攪糊塗了。「為什麼呢?」

「親密無間會導致輕視的。」米利烏斯熱情地揮着磨好的刀,「如果我這話聽着不夠尊重,請你原諒,可是你剛剛已經問了。這會兒你名聲在外,你是個遙遠而又聖潔的人物,特別是在我們這些年輕修士的心目中,更是如此。你在那座小修道院創造了奇蹟,改革之後能夠自給自足了。你嚴格執行紀律,但你讓你的修士們很滿意。你是個天生的領導者,但你可以像最年輕的見習修士一樣,低下頭接受斥責。你熟讀《聖經》,你做出了全國最好的乳酪。」

「你誇大其詞。」

「算不上。」

「我無法想象人們會這樣看我——不自然。」

「確實如此,」米利烏斯又稍稍聳了聳肩表示同意,「不過,一旦他們跟你熟了,這種看法就不會持續下去了。如果你待在這兒,你就會失去那種名聲。他們會看到你剔牙、搔屁股,他們會聽到你打鼾、放屁,他們會發現你發脾氣或傷了自尊或者頭疼時會是什麼樣子。我們不想要他們這樣。讓他們一天天盯着雷米吉烏斯笨手笨腳、錯誤不斷,而你的形象在他們的腦海里則保持着光輝和完美。」

「我不喜歡這樣,」菲利普困惑地說,「這裡邊有點欺騙的意味。」

「這沒有一點不真誠的地方,」米利烏斯爭辯說,「這是你如何認真為上帝——如果你是副院長——為修道院工作,而雷米吉烏斯管理得有多糟糕的真實反映。」

菲利普搖搖頭。「我拒絕裝扮成天使。好吧,我不待在這兒——我反正得回到森林中去。但我們對兄弟們得直來直去。我們要求他們選一個會犯錯誤、並不完美的人,他需要他們的協助和他們的祈禱。」

「告訴他們這個!」米利烏斯熱情地說,「太棒了——他們會喜歡的。」

他實在難纏,菲利普想。他換了個話題。「你對那些游離的人——那些還沒做決定的兄弟們有什麼印象?」

「他們保守,」米利烏斯毫不遲疑地說,「他們把雷米吉烏斯看做比較年長的人,不會作很多更動,一個可以判斷的人,一個目前正在實際負責的人。」

菲利普點頭表示同意。「而他們卻憂心地看着我,猶如可能咬人的生狗。」

例行會議的鐘聲響了。米利烏斯咽下了他剩下的啤酒。「現在會對你進行某種攻擊,菲利普。我沒法預估會採取什麼形式,但他們會試圖把你貶低,說什麼年輕啦,缺乏經驗啦,有自己的一套啦,不可靠啦。你應該表現出平靜、謹慎和明智,而由我和卡思伯特來為你辯護。」

菲利普開始覺得理解了。這是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權衡他的每一個行動,並且估算別人會怎樣解釋和判斷他的行動。他說話時,一種輕微的不贊成的腔調溜進了他的聲腔:「通常,我只考慮上帝會怎樣看待我的所作所為。」

「我知道,我知道,」米利烏斯不耐煩地說,「但是,要那些頭腦比較簡單的人不誤解你的行為並非是罪過。」

菲利普皺起眉頭。米利烏斯的利嘴伶牙真讓人無可奈何。

他們離開廚房,走過食堂,來到迴廊。菲利普憂心忡忡。攻擊?是什麼意思,一次進攻嗎?他們會說他的謊話嗎?他該做出什麼反應?要是有人說他的謊話,他會生氣的。為了表現冷靜、克制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他要壓下他的怒氣嗎?但如果他那樣做,兄弟們會不會把謊話當真呢?他打算一如既往,他就是他,他這樣決定了;或許稍稍多一點高雅和穩重。

例行會議的會議室是與迴廊的東走道相連的一個小型圓建築。裡邊的條凳都向着中央圍成圈。屋裡沒有火,從廚房到這裡,讓人感到很冷。光線來自齊眼高的窗子,屋裡除了團團坐着的修士外,沒有什麼可看的。

菲利普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幾乎全修道院的人都到齊了。他們的年齡從十七到七十歲不等;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清一色地穿着粗紡的原色毛織長袍,腳下是皮便鞋。客房長坐在那裡,他的圓肚皮和紅鼻頭暴露了他的惡習——菲利普想,如果他有過客人的話,他的惡習還是可以原諒的。還有那位總管,他曾強迫修士們在聖誕節和聖靈降臨節更換衣袍和刮臉(同時還建議沐浴,但不強制)。最遠處靠着牆的是年紀最大的一位兄弟,他是一個瘦削、慎思、鎮定的人,頭髮仍然灰而不白;他雖很少開口但說話很起作用;若不是他那麼不喜歡拋頭露面,可能早就當上副院長了。還有西蒙兄弟,目光詭秘,兩手不安,他不時懺悔不純潔的罪行(米利烏斯悄悄在菲利普耳邊說),簡直像是他從懺悔而不是那罪行中得到了樂趣。還有威廉·博威斯,規規矩矩地坐着;保羅兄弟已經不大瘸了;白頭卡思伯特,一副沉着的樣子;小個子約翰,那個身材小巧的司庫;以及巡察皮埃爾,那個昨天不讓菲利普吃午飯的信口開河的人。菲利普四下張望時,他意識到他們都在看他,他窘迫地垂下了眼睛。

雷米吉烏斯由司鐸安德魯陪着走進來,他們坐在小個子約翰和皮埃爾中間。菲利普想,看來,他們並不打算裝作不是一個團體。

會議開始時先讀了一篇關於柱頭修士西門的禱文,因為那天是那位聖徒的節日。他是個大半生在柱頭上度過的隱士,他的自我克制能力是無疑的,但菲利普始終暗中懷疑他這種行為的真正價值。人們蜂擁前來看他,但他們究竟在精神上提升了,還是來看一種怪誕的行為呢?

祈禱之後,又誦讀了聖本篤書的一章。正是由於每日一章的誦讀,這種例會和開這種例會的小建築物才有了這個名字。雷米吉烏斯站起身來誦讀,當他拿着書稍停時,菲利普盯着看他的側影,第一次通過對手的眼睛來觀察他。雷米吉烏斯的言談舉止有一種生動活潑的意味,使他具備一種能勝任一切的神氣,這和他的真實性格是大相徑庭的。縝密的觀察就揭示了表象之下真面目的線索:他那雙相當引人注目的藍眼睛焦慮地飛快轉個不停,他那樣子柔弱的嘴巴在說話之前會遲疑地動上兩三下,而他的兩隻手反覆地攥緊又鬆開,其實全身並沒有移動。從他對下屬的那種傲慢、無禮和專橫態度來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上司啊。

菲利普想不出他為什麼決定親自來讀那一章。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謙卑的第一表現是立即服從,』」雷米吉烏斯讀道。他事先挑了第五章,是關於服從的,以提醒大家他是上級,他們是下屬。這是一種恫嚇的策略。雷米吉烏斯確實非常狡猾。「『他們活着並非遵照他們自己的意願,他們服從的也並非他們自己的欲望和樂趣;而是要遵從另一個人的命令和指導,住在修道院中,他們的欲望則由院長來統轄,」』他讀道,「『毫無疑問,如此方能貫徹吾主的箴言,我來此並非出於我願,而是出於派我來此的上帝的意旨。』」雷米吉烏斯以預期的方式拉開了戰線:在這一場爭奪中,他要代表既定的領袖。

誦讀之後就是訃告,今天當然全部都是為詹姆斯副院長祈禱。例會最活躍的部分安排在最後:討論公務,懺悔錯誤和譴責不端的行為。

雷米吉烏斯作了開場白:「昨天的重大彌撒期間發生了騷亂。」

菲利普幾乎感到鬆了口氣。現在他知道要怎麼攻擊他了。他不敢說他昨天的做法一定妥當,但他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做,並隨時準備為自己辯護。

雷米吉烏斯接着說:「我本人沒有在場——我待在副院長的住所,處理緊急公務——但司鐸已經告訴了我所發生的一切。」

他被白頭卡思伯特打斷了。「不要為這事責備你自己,雷米吉烏斯兄弟,」他用一種安慰的口吻說,「我們都清楚,在原則上,修道院的公務是不得優先於重大彌撒的,但我們了解,我們敬愛的副院長的去世,意味着你得處理許多超越你正常權限的事情。我敢說,我們都同意這是不必補贖的。」

這隻狡猾的老狐狸,菲利普想。不用說,雷米吉烏斯本來毫無懺悔過錯的意圖。然而,卡思伯特卻寬恕了他,這就使得大家覺得確實承認有一個過錯。如今,即使菲利普一定要承認有錯,無非是和雷米吉烏斯站到了同一水平線上。再者,卡思伯特已經埋下暗示:雷米吉烏斯在處理副院長的職責時是有困難的。卡思伯特只用了幾個動聽的字眼,就徹底瓦解了雷米吉烏斯的權威。雷米吉烏斯面露慍怒。菲利普感到勝利的激動在喉頭扣緊了。

司鐸安德魯用責備的目光瞪了卡思伯特一眼。「我敢說,我們沒有一個人會願意批評我們尊敬的副院長助理,」他說,「所說的騷亂是由菲利普兄弟造成的,他是從林中的聖約翰小修道院來拜訪我們的。菲利普把年輕的威廉·博威斯從他的位子上拉出去,拖到南通道,對他加以懲戒,而那段時間,我一直在主持彌撒。」

雷米吉烏斯的臉上扮出一副難過的譴責的表情。「我們可能都同意,菲利普本應等到祈禱結束再說的。」

菲利普觀察着其他修士的表情。他們對剛才那番話既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他們關注着進展的神情,如同看比賽的觀眾,他們的興趣不在誰是誰非,而在誰勝誰負。

菲利普想分辯:如果我當時等着,胡鬧會繼續下去,直到祈禱結束,但他記起了米利烏斯的忠告,於是沒有做聲;這時米利烏斯開始替他說話了:「我也錯過了重大的彌撒,這是我常有的不幸,因為重大的彌撒剛好在飯前;因此,安德魯兄弟,你或許能告訴我,在菲利普兄弟採取行動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呢?」

「年輕人當中有些煩躁,」那位司鐸氣呼呼地說,「我想以後再跟他們說這件事的。」

「可以了解,你對細節不大清楚——你的腦子正集中在祈禱上,」米利烏斯寬容地說,「所幸,我們有一位巡察,其專門職責就是注意我們中間的不端行為。告訴我們,皮埃爾兄弟,你看到什麼了。」

那位巡察敵對地說:「就是司鐸已經告訴你的。」

米利烏斯說:「看來,我們只好問菲利普兄弟本人有關的詳情了。」

米利烏斯實在機靈,菲利普想。他已經表明:無論司鐸還是巡察都沒有看見祈禱期間年輕修士的所作所為。不過,菲利普雖然佩服米利烏斯的辯論技巧,他可不情願玩這套把戲。選擇副院長並不是智力競賽,而是一個求索上帝意旨的問題。他遲疑了。米利烏斯用眼色示意他:現在你的機會到了!但是菲利普有一股牛脾氣,當有人試圖把他推進一個道德上可疑的處境時,這一點表現得最為明顯。他直視着米利烏斯的眼睛,說:「就像我的兄弟們所描述的。」

米利烏斯的臉拉長了。他難以置信地瞪着菲利普。他張開了嘴,但看得出他不知說什麼才好。菲利普因為讓他下不了台感到很內疚。我事後再向他解釋,他想,除非他太生氣了。

雷米吉烏斯剛要強制控告,這時另外一個聲音說:「我要懺悔。」

大家都看過去。原來是威廉·博威斯,那個帶頭的肇事者,他滿臉羞慚地站了起來。「我向見習修士導師彈泥丸,還哈哈大笑,」他用低沉清晰的聲音說,「菲利普兄弟讓我感到羞愧。我請求上帝的寬恕,要求兄弟們給我補贖。」他突然坐下了。

雷米吉烏斯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另一個年輕人站起來說:「我也要懺悔。我也做了同樣的事。我要求補贖。」他重新坐下去。這種突發的接二連三的負罪良知傳染下去,第三個修士懺悔了,然後是第四個,第五個。

事實說清了,菲利普儘管有顧慮,卻不能不感到高興。他看到米利烏斯在竭力壓下勝利的微笑。這些懺悔無疑證實了:就在司鐸和巡察的鼻子底下進行過一場胡鬧。

犯錯的人被滿心不痛快的雷米吉烏斯判決了一周沉默:他們不許說話,別人也不許和他們說話。這一懲罰比聽起來還要嚴厲。菲利普小時候曾經受過這種懲罰。哪怕只有一天,這種隔離也極其壓抑,而為時一周,完全是活受罪。

但雷米吉烏斯只不過因為自己輸了一籌而發泄他的憤怒。他們既已懺悔,他別無選擇,只能懲罰他們,雖說這樣做是以他承認菲利普是對的為前提的。他對菲利普的攻擊已經大錯特錯,菲利普徹底勝利了。儘管有一種罪惡感的刺痛,菲利普仍然喜歡這一時刻。

然而對雷米吉烏斯的羞辱並未到此結束。

卡思伯特又講話了。「還有一件騷亂我們得討論。這次發生在迴廊上,就在重大彌撒剛剛結束之後。」菲利普真不曉得下一步到底會有什麼事。「安德魯兄弟遇上了菲利普兄弟,責備他行為不端。」他當然這麼做了,菲利普在想:誰都知道這一點。卡思伯特接着說:「現在,我們全都清楚,這種指責的時間和地點應該在此時此地,在例會時間。而我們的先輩這樣規定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火氣經過一夜就消下去了,不痛快的事可以到第二天上午在一種平靜和溫和的氣氛中再討論;大家還可以用集體的智慧過問這個問題。然而,我十分遺憾地說,安德魯卻藐視這一規定,在迴廊里擺開了架勢,打擾了所有的人,說了過激的話。把這種不正當的舉止放過去,對那些因行為不端而受到懲罰的年輕兄弟們是不公正的。」

太不留情面了,不過實在高明,菲利普高興地想。菲利普在祈禱時把威廉揪出屋是否正確實際上始終沒有討論。每次剛要提出這個問題,就給轉移到追究提問人的舉止上去。說來本該如此,因為安德魯對菲利普的指控是不可信的。卡思伯特和米利烏斯這時已經讓雷米吉烏斯和他的兩個主要同盟安德魯和皮埃爾出乖露醜了。

安德魯平時就紅紅的臉氣得發紫,而雷米吉烏斯的樣子簡直是驚慌失措。菲利普很痛快——他們活該如此——但現在他擔心對他們的羞辱有過分的危險。「讓下級兄弟討論他們上級的懲罰是不適當的,」他說,「讓副院長助理私下去處理這件事吧。」他四下打量,看到修士們贊成他的寬宏大量,於是他意識到,雖然並非有意,卻又贏得了一分。

看來一切都結束了。會議的情緒是支持菲利普的,他覺得可以肯定,他已經把大部分游離的人爭取回來了。這時雷米吉烏斯說:「還有一件事我要提出來。」

菲利普打量着副院長助理的面孔。他看上去孤注一擲了。菲利普瞥了一眼司鐸安德魯和巡察皮埃爾,看到他倆都露出驚奇的樣子。那麼,這是事先沒有計劃過的事了。也許,雷米吉烏斯打算為那個職位說些什麼吧?

「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主教有權為我們考慮來提名候選人,」雷米吉烏斯開始說,「他也可以拒絕認可我們的選擇。這樣分權會導致主教和修道院之間的爭吵,有些年長的兄弟就親身經歷過。終歸,主教不能強制我們接受他的候選人,而我們也不能堅持我們的;在發生這種衝突的地方,就得靠談判來解決。在這種情況下,其最終結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兄弟們的決心和一致——特別是他們的一致。」

菲利普對此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雷米吉烏斯已經壓下去了他的怒火,又變得平靜和高貴了。菲利普仍然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情況,但他的勝利感化做烏有了。

「我今天提及這一切的原因是:兩個重要的消息已經引起了我的注意,」雷米吉烏斯接着說下去,「第一個是我們今天在座的諸位當中可能有不止一個候選人的提名。」這一點不會使誰吃驚,菲利普想。「第二個是主教也將提名一個候選人。」

有很長一段停頓。這對雙方都是壞消息。有人說:「你知道主教想要誰嗎?」

「我知道,」雷米吉烏斯說,菲利普立刻感到這人一定在撒謊。「主教的選擇是紐伯里的奧斯伯特兄弟。」

有一兩個修士嘆了一口氣。他們全都嚇壞了。他們知道奧斯伯特,因為他曾一度擔任王橋的巡察。他是主教的私生子,在他的心目中,教會不過是他過着閒散和優越生活的地方。他從來沒有認真受自己誓言的約束,而是披着半透明的偽裝,依靠他的父親擺脫他的困境。即使對雷米吉烏斯的朋友來說,奧斯伯特可能擔任副院長的前景也實在太可怕了。只有客房長和他那一兩個不可救藥的墮落的親信可能喜歡奧斯伯特,因為他們巴望着會有鬆弛紀律和縱情歡樂的環境。

雷米吉烏斯繼續發揮。「如果我們提名兩個候選人,兄弟們,主教就可以說,我們分裂了,沒有統一的全體決定,因此他要為我們做決定,而我們應該接受他的選擇。如果我們想頂住不要奧斯伯特,我們就得好好地只提一個候選人;而且,或許我該補充一點,我們應該有把握,我們的候選人可不能讓人找碴挑剔,比如說年紀輕、沒經驗之類的口實。」

人們贊同地低聲議論起來。菲利普泄氣了。剛才他還勝利在握,現在卻眼睜睜地看着勝利從手中溜掉了。此刻全體修士都站到了雷米吉烏斯一邊,把他看做保險的候選人,一致同意的候選人,能夠擊敗奧斯伯特的候選人。菲利普覺得雷米吉烏斯在奧斯伯特這件事上一定撒了謊,但是真是假已經沒有什麼不同了。修士們此刻都被嚇住了,他們會支持雷米吉烏斯;這就意味着王橋修道院還要走好多年的下坡路。

不等有人發表什麼評論,雷米吉烏斯又說:「我們現在就散會,在今天我們敬神的時候,都要對這件事思考和祈禱。」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後面跟着安德魯、皮埃爾和小個子約翰,這三個人樣子茫然,但又有勝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