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6章

肯·福萊特

他們一走,大家立刻議論紛紛。米利烏斯對菲利普說:「我從來沒想到雷米吉烏斯還懷着這麼個鬼主意,耍了這麼一招。」

「他在撒謊,」菲利普痛苦地說,「我敢肯定。」

卡思伯特湊了過來,聽到了菲利普的話。「他是不是在撒謊無關緊要,對吧?」他說,「這種威脅就足夠了。」

「真相終歸會揭出來的,」菲利普說。

「不一定,」米利烏斯回答說,「假定主教沒有提名奧斯伯特。雷米吉烏斯還會說,主教看到與一個團結一致的修道院發生衝突的前景,因此屈從了。」

「我可不打算屈服,」菲利普固執地說。

米利烏斯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們得弄清真情實況,」菲利普說。

「我們弄不清,」米利烏斯說。

菲利普絞盡腦汁。這一挫折使他惱火。「我們為什麼不能去打聽一下呢?」

「打聽?你是什麼意思?」

「問一下主教,他的意圖是什麼。」

「怎麼問?」

「我們可以派一個信使到主教的宮殿中去,行不行?」菲利普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他看着卡思伯特。

卡思伯特動着腦筋。「不錯。我經常派出信使。我可以派一個到主教那兒去。」

米利烏斯抱着懷疑的態度說:「去問主教他有什麼意圖嗎?」

菲利普皺起了眉頭。這倒是個問題。

卡思伯特同意米利烏斯的看法。「主教不會告訴我們的。」他說。

菲利普突然靈機一動。他的眉頭舒展了,在他看到出路時手掌用力一揮。「的確,」他說,「主教不會告訴我們。但他的副手會的。」

那天夜裡,菲利普夢見了喬納森,那個棄嬰。夢中,孩子在林中聖約翰的祈禱室的前廊里,菲利普則在室內誦晨禱的經文,一隻狼鬼鬼祟祟地從林子裡溜出來,像蛇一樣地滑過田野,朝嬰兒奔來,菲利普不敢動,因為怕攪擾祈禱,遭到在場的雷米吉烏斯和安德魯的指責(雖說事實上他倆都從未到過那小修道院)。他打算喊一聲,但卻干使勁出不來聲,這是夢中常有的。最後他總算憋足了勁喊了出來,自己卻醒了。他躺在黑暗中直抖,同時聽着周圍熟睡着的修士們的呼吸聲,漸漸明白過來,那狼不是真的。

自從到達王橋以來,他很少想到那嬰兒。他不知道,如果當真成了副院長,他該怎麼安置那孩子。到那時候一切就都不同了。一個嬰兒在一個隱蔽在林中的小修道院中沒什麼關係,哪怕非同尋常。但在王橋修道院可就要惹起一場軒然大波了。另一方面,那又有什麼不對呢?這並不是任人說長道短的罪孽。他要就任副院長,所以他可以隨意行事,他可以把八便士約尼帶到王橋來照顧嬰兒。這主意讓他異乎尋常地高興。我就要這麼辦,他想。跟着,他才想起,他有可能根本當不上副院長。

他在不耐煩的激動中一直醒到天亮。如今他在向目標推進上已經無能為力。和修士們談話已經沒用,因為他們被奧斯伯特的威脅左右了。有幾個人甚至到菲利普這兒來告訴他,他們為他的失敗難過,似乎選舉已經結束。他不願把他們看成失信的膽小鬼。他只是微笑着對他們說,他們還可能會吃驚的。其實他本人的信念也不堅定。沃爾倫副主教也許不在主教的宮殿;或者他人雖在,但出於某種原因不想告訴菲利普主教的計劃;或者——根據副主教的性格分析,這最有可能——他大概還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

菲利普和別的修士在清晨一起起床,到教堂做晨禱,一天中的第一次祈禱。之後,他往食堂走去,打算和別人一起進早餐,但米利烏斯截住了他,詭秘地示意他到廚房去。菲利普跟着他,神經繃得緊緊的。信使一定回來了,夠快的。他大概一到那兒就得到了回答,昨天下午就啟程返回了。即使這樣他也夠快的了。菲利普知道,修道院的馬廄里還沒有一匹馬有那麼快的腳程。而答覆會是什麼呢?

等在廚房裡的不是信使,而是副主教本人,沃爾倫·比戈德。

菲利普奇怪地瞪着他。副主教的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停歇在一個方凳上,宛如烏鴉棲在樹樁上。他的鷹勾鼻頭凍得發紅。他那雙骨瘦如柴的白手正捧着一杯熱酒焐着。

「你來了太好啦!」菲利普脫口而出。

「我很高興你給我寫信,」沃爾倫冷冷地說。

「是真的嗎?」菲利普等不及地問,「主教要提名奧斯伯特?」

沃爾倫伸出一隻手制止了他。「我會談到那兒的。卡思伯特正在這兒告訴我昨天的事。」

菲利普不把失望流露出來。這不是直截了當的回答。他研究着沃爾倫的表情,想看出他的內心。沃爾倫確實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但菲利普猜不透到底是什麼。

卡思伯特——菲利普開頭沒注意到他,坐在火邊,把粗麵包在啤酒里泡軟,讓他那口老年人的牙齒好嚼些——把昨天例會的情況簡述了一遍。菲利普坐立不安,一心想猜出沃爾倫來這兒的目的。他咬了一口麵包,但緊張得忘了下咽。他喝了些啤酒,不過是給手找點事干。

「這樣嘛,」卡思伯特最後說,「看來我們只有儘量證實主教的意圖了;所幸,菲利普覺得可以指望與你的一面之交;所以我們就給你送信去了。」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想了解的情況了吧?」

「是的,我來告訴你。」沃爾倫放下了他還沒喝的酒,「主教想要他的兒子當王橋的副院長。」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那麼說,雷米吉烏斯說的是實話。」

沃爾倫接着說:「不過嘛,主教並不願冒和修士爭吵的風險。」

菲利普皺起了眉頭。這也是雷米吉烏斯多少已料到的——不過有些情況不大對勁。菲利普對沃爾倫說:「你跑這麼遠的路,不會只為了告訴我們這一點吧。」

沃爾倫對菲利普很尊敬地看了看,菲利普知道他猜對了。「不錯,」沃爾倫說,「主教要我來測測修道院的情緒。他還賦予我以他的名義提名的權力。事實上,我隨身帶來了主教的印信,所以我可以寫一封提名信,讓這一提名很正式,具有約束力。你們明白吧,我擁有他的全部權威。」

菲利普把這件事思考了一會兒。沃爾倫被授予提名的權力並可加蓋主教的印信,這意味着主教已經把這事全權交給沃爾倫來掌握。他如今是以主教的權威講話的。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同意不同意卡思伯特告訴你的情況——如果奧斯伯特獲得提名,就會造成主教想避免的爭吵?」

「是的,我了解這一點,」沃爾倫說。

「那麼說,你不會提名奧斯伯特了。」

「不會的。」

菲利普覺得弦已經繃緊得快要斷了。修士們巴不得躲掉奧斯伯特的威脅,他們會心甘情願地對沃爾倫提名的任何人投票的。

沃爾倫如今有權選擇新的副院長了。

菲利普說:「那你打算提名誰呢?」

沃爾倫說:「你……或者雷米吉烏斯。」

「雷米吉烏斯治理這修道院的能力——」

「我了解他的能力,也了解你的能力,」沃爾倫又舉起一隻又瘦又白的手,制止了菲利普,「我知道你們倆中間誰更能勝任副院長的職務。」他停頓了一下。「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情況。」

現在還能再有什麼?菲利普納悶了。除去誰能勝任之外,還有什麼得考慮的呢?米利烏斯也同樣不解,但老卡思伯特微微笑着,好像知道下文。

沃爾倫說:「我和你一樣,急切地想把教會中的那些重要的位置交給精力充沛又有能力的人,不去顧及年齡,不要當做報答去奉送給那些為教會出力多年、其聖潔超過管理能力的德高望重的人。」

「當然啦,」菲利普連忙說。他並沒有看出這番話的深意。

「我們應該一起朝這個目標努力——你們三個人,和我。」

米利烏斯說:「我不知道你要說明什麼。」

「我明白,」卡思伯特說。

沃爾倫朝卡思伯特淡淡地一笑,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向菲利普。「讓我把話說明白一點,」他說,「主教本人已經老了。他總有一天會死的,到那時我們就需要一個新主教,就像我們今天需要一個新副院長一樣,王橋的修士們有權選舉新主教,因為王橋的主教同時也是這座修道院的院長。」

菲利普皺起了眉頭。這不是扯得太遠了嘛。他們要選的是副院長,而不是主教。

但沃爾倫還在繼續說着。「當然,修士們在挑選他們喜歡的人當主教上並不是完全自由的,因為紅衣主教和國王會有他們的看法;但最終是由修士們使任命合法化。到那時候,你們三位將對決定有有力的影響。」

卡思伯特在點頭,似乎他的猜測證明是對的,而菲利普此時也對接下來的事略知一二了。

沃爾倫結束他的話說:「你想讓我幫你當上王橋的副院長。我想讓你幫我當主教。」

原來如此!

菲利普默默地瞪着沃爾倫。事情很簡單。副主教是想做一筆交易。

菲利普震驚了。這和收買和出賣一個聖職所謂的買賣聖職罪的情況不完全一樣;但其中仍有一種令人不快的商業交易的感覺。

他努力客觀地思考這一建議。這就是說,菲利普可以當上副院長。想到這裡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不想為把他扶上副院長留下任何口實。

這還意味着沃爾倫到時可能成為主教。他會成為一名好主教嗎?他當然勝任,他看來沒有嚴重的缺點。他在敬神上相當世俗和實際,但菲利普不也是一樣嘛。菲利普感到沃爾倫有他所不具備的畢露的鋒芒,但他也感到這是基於維護和加強教會利益的真誠決心。

當主教最終去世時,還有誰能成為候選人呢?可能是奧斯伯特。宗教職務上的父傳子續並非罕見,儘管官方要求神職人員要禁慾和獨身。顯然,奧斯伯特對教會來說,當主教比當副院長的可能性還要大。為了排除奧斯伯特,哪怕支持一個比沃爾倫糟得多的主教候選人都是值得的。

還有誰會參與競爭呢?不可能猜測了。到主教死可能還有許多年呢。

卡思伯特對沃爾倫說:「我們不能保證你當選。」

「我知道,」沃爾倫說,「我只要求你們提名。確切地說,這也正是我所能夠回報給你們的——一個提名。」

卡思伯特點點頭。「我同意了,」他莊嚴地說。

「我也同意了,」米利烏斯說。

副主教和兩位修士看着菲利普。他躊躇,他心亂。挑選一位主教可不是靠這種方式,他知道;但修道院在他的掌握之中。用一個聖職交換另一個聖職,像馬販子似的,那可不對——但如果他拒絕,其結果將是雷米吉烏斯當上副院長,奧斯伯特成了主教!

然而,理性的論據此時看似學究氣了。要當副院長的欲望在他內心猶如不可阻遏的力量,而且他也不能不顧正反兩方面的論點一味拒絕。他憶起他昨天所做的祈禱,他告訴上帝說他要為這一職位而戰。他這時抬起眼睛,又做了另一個祈禱:如果你不想讓這件事發生,那就請弄僵我的舌頭,麻木我的嘴唇,並停止我喉頭的呼吸,別讓我說話吧。

然後他望着沃爾倫,說:「我接受。」

副院長的床碩大無比,比菲利普以往睡過的床要寬三倍。木頭床底座足有半人高,上面鋪的是羽毛墊。四周都掛着幔帳擋風,上面有由一位虔誠婦女的耐心的雙手所繡的聖經故事場面。菲利普心懷不安地檢查着床鋪。在他看來,副院長獨占一間臥室已經夠奢侈的了——菲利普此生還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臥室,今天夜裡是他頭一次獨宿一室。這張床太過分了。他想到從修士寢室搬來一床草墊,把這床搬進醫務室,讓生病的老修士的筋骨舒適一下。不過這張床可不光是給菲利普的。當修道院有主教、爵爺甚或國王這樣的貴客來訪時,就要住在這裡,而副院長則要搬到他能找到的別的地方去睡。因此,菲利普實際上不能擺脫這張床。

「今天晚上你可以熟睡一夜了,」沃爾倫·比戈德說,不無嫉羨地暗示。

「我想我會吧,」菲利普含糊其辭地說。

剛才,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沃爾倫就在廚房,當場寫了一封給修道院的信,命令修士們馬上選舉,並提名菲利普為候選人。他在信上簽了主教的名字,並加蓋了主教的印信。然後他們四人走進了會議室。

雷米吉烏斯一看見他們進來,就知道戰鬥已經結束了。沃爾倫讀了信,讀到菲利普的名字時,修士們歡呼起來。雷米吉烏斯明智地免除了投票的形式,承認了失敗。

菲利普成了副院長。

他有點暈眩地主持了後來的會議,然後就走過草地來到副院長的住所——在修道院圍牆內的東南角,準備住下來。

當他看到那張床時,他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他變得不同而特殊,和別的修士們分開了。他有權力和特權,而且他也有責任。他自己得確保這小小的四十五個人的整體生存下去,繁榮起來。他們如果挨了餓,就是他的過錯;他們如果墮落了,就要歸咎於他;他們如果對上帝的教會不敬,上帝會認為他失職。他曾追求這一重擔,他提醒自己:如今他要肩負這一重擔。

作為副院長,他的第一項職責將是率領全體修士到教堂,去做重大彌撒。今天是主顯節,是聖誕後的第十二天,也是個節日。所有的村民都要來望彌撒,還會有周圍一帶的更多的人來。一座好的大教堂、一群堅定的修士和為教眾祈禱的聲譽能吸引一千多人。連沉悶的王橋都會吸引大多數鄉紳,因為這一祈禱也是一次社交機會,人們可以在這裡同鄰居會面,談論生意。

但在祈禱之前,菲利普還有些別的事要和沃爾倫商談,現在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了。「我告訴你的情報,」他開始說,「關於夏陵伯爵的……」

沃爾倫點點頭。「我沒忘——事實上,那比誰當副院長或主教的問題更重要。巴塞洛繆伯爵已經抵達英格蘭。他們預計他明天到夏陵。」

「你打算怎麼辦?」菲利普憂慮地說。

「我打算利用一下珀西·漢姆雷爵士。說實在的,我希望他今天能到會。」

「我聽說過他,但我從來沒見過他,」菲利普說。

「注意找一位胖胖的爵爺,帶着一個丑妻子和一個漂亮兒子。你不會看不見那位夫人的——她丑得刺眼。」

「你怎麼會認為他們會站在斯蒂芬國王的一邊反對巴塞洛繆伯爵呢?」

「他們對伯爵有刻骨的仇恨。」

「為什麼?」

「他家的兒子威廉本已和伯爵的郡主訂了婚,但她不喜歡他,這婚姻也就作罷了,這可是漢姆雷家的奇恥大辱。他們仍因此而痛苦,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跳出來回敬巴塞洛繆的。」

菲利普滿意地點點頭。他很高興卸掉這份責任,他的任務已經滿了。王橋修道院本身就足夠他管理的。沃爾倫能把外界的事都擔起來。

他們離開副院長的住所,走回迴廊。修士們都在恭候。菲利普站到排頭,隊伍出發了。

他步入教堂,後面尾隨着歌唱着的修士們,那可是個好時光。他比預期的還要喜歡這一時刻。他告誡自己,他的新地位象徵着他現在有權去做善舉,正因此他才這樣深深地激動。他希望彼得院長能從圭內斯看到他——那位長者將會無比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