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7章

肯·福萊特

他率領着眾修士進入了預備室。一個像這樣的重大祈禱通常要由主教主持。今天則由他的副手、副主教沃爾倫負責。沃爾倫開始講話後,菲利普的目光掠過會場,尋找沃爾倫描述的那一家子。中殿裡站着有一百五十多人,有錢的穿着厚實的防寒的大衣和皮靴,農人則穿着粗糙的上衣、氈靴或木底鞋。菲利普沒費事就認出了漢姆雷一家。他們靠近祭壇,就在前幾排。他先看到了那女人,沃爾倫並沒有誇大——她不堪入目。她穿着件斗篷,但大部分臉還露在外面,他看得見她皮膚上滿是難看的癤子,她不停地神經質地去觸摸。她身邊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大胖子,準是珀西了。他的服飾表明他是一個有相當財富和權勢的人,但還沒有高到男爵和伯爵的地位。那兒子靠在中殿的一根大柱子上。他是身材漂亮的男人,頭髮非常黃,眼睛細長而高傲。與伯爵家聯姻會使漢姆雷家跨越鄉紳和王公貴族之間的界線,難怪他們對取消婚禮會氣憤不已了。

菲利普把思緒轉回到祈禱上來。對菲利普來講,沃爾倫進行得太快了。他又懷疑起來,他同意等現任主教死時,提名沃爾倫做主教是否正確。沃爾倫是個富有獻身精神的人,但他看來低估了敬奉神祇的重要性。說到底,教會的繁榮和權力不過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最終的目標是拯救靈魂。菲利普決定,他不該對沃爾倫操心太多。如今,事情已經辦完了;何況,主教可能還會再活上二十年來挫敗沃爾倫的野心。

集會非常喧鬧。當然,沒人知道祈禱的應答;除去最熟悉的禱告和阿門,只有指望教士和修士開口。一些到會的人虔敬而沉默地看着,但另一些人東張西望,互相打着招呼和聊天。他們都是些簡單的人,菲利普想:你得做點什麼來保持他們注意力集中。

祈禱快結束了,沃爾倫副主教在對大家講話。「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敬愛的王橋副院長已經去世。他的遺體,現在就躺在我們這個教堂里,將在今天午飯後安息在修道院的墓地里。主教和修士們已經選定了圭內斯的菲利普兄弟做他的繼承人,今天上午帶領我們進入教堂的就是他。」

他停住了,菲利普站起身,準備領着隊伍出去。這時沃爾倫說:「我還有另外一個傷心的消息。」

菲利普被驚住了。他趕緊重新坐下。

「我剛剛接到了一個消息,」沃爾倫說。

他沒有接到任何消息,菲利普知道。他們這一上午都在一起。這個滑頭的副主教這會兒又有什麼招數了?

「這消息告訴了我一個噩耗,將讓我們全體都深切悲痛。」他又頓了一下。

有人死了——是誰呢?沃爾倫在他來以前就已經知道了,但他一直秘而不宣,還要裝做剛剛才聽到這消息。為什麼呢?

菲利普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如果菲利普的猜疑不錯,沃爾倫就比菲利普所想象的還要野心勃勃和厚顏無恥。他當真欺騙和耍弄了他們大家嗎?菲利普在沃爾倫的棋局中是否只是一個走卒呢?

沃爾倫最後的一句話證實了他的想法。「最親切而敬愛的,」他肅穆地說,「王橋的主教已經辭世。」

[7]

Saint

Benedict(約480-547),基督教修道院制度的創始人,他所制定的修道院規章為後世所沿用。本書所涉及的修道院生活多以其為本。

[8]

Gwynedd,現為威爾士西北部一郡。

[9]

Prior,主修道院的副院長和附屬修道院的院長是一個詞,事實上此二職往往由一人兼任。此處菲利普的職務即為一例。

[10]

William

I(約1028-1087),法國諾曼底公爵,英格蘭第一位諾曼人國王,因征服英格蘭而有「征服者威廉」之稱。

[11]

Solomon,古猶太王,《聖經》說他智慧而富有,故「和所羅門王一樣富有」已成西方一句諺語。

[12]

tithe,當時農民都要把農產品的十分之一交給教會,充當稅款。

[13]

hop,蛇麻草籽,其作用相當於啤酒花。

[14]

nones,實際在下午三點鐘。

[15]

院長的英文「prior」有「第一」的含義。

[16]

Simeon

Stylites(約390-459),古羅馬基督教修士,傳說他開創了在高柱頂端冥想苦修的先例。

[17]

例行會議的會議室在英文中叫「chapter」,該詞的原意即為「章」。

第三章



「那條母狗一定在那兒,」威廉的母親說,「我敢說她一定在。」

威廉望着王橋大教堂的陰沉的外表,心裡夾雜着既恨又盼的感情。如果阿蓮娜郡主出現在主顯節的祈禱儀式上,對他們都會是極痛苦的尷尬,然而,一想到又要看到她了,他的心跳就加快了。

他們沿着通向王橋的大路策馬奔馳,威廉和他父親騎着戰馬,他母親騎的是一匹駿馬,後面跟着三名騎士和三個侍從。他們這一行看上去很壯觀,甚至令人生畏,這讓威廉很得意;走在大路上的農民散開來給他們強悍的馬匹讓路,但母親還是很生氣。

「他們全都知道啦,連這些臭奴隸都知道了,」她咬牙切齒地說,「他們甚至說我們的笑話。『什麼時候新娘不是新娘?當新郎是威爾·漢姆雷的時候!』我為了這件事抽打了一個男人,但還是沒用。我要抓住那條母狗,活剝她的皮,把她的皮用釘子掛起來,讓鳥啄她的肉。」

威廉希望她不要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全家都蒙上了恥辱,這全怪威廉——反正母親是這麼說的——他可不想讓人總提起這件事。

他們騎着馬,蹄聲嗒嗒地走過通向王橋村搖搖晃晃的木橋,再催馬踏上主街的上坡路,前往修道院。教堂北側的墓地上,已經有二三十匹馬在啃着稀疏的草,但沒有一匹比得上漢姆雷家的馬。他們一直騎到馬廄,把馬匹留給修道院的馬夫去照管。

他們穿過綠地,威廉和他父親一邊一個傍着他母親,騎士跟在後面,侍從則殿後。人們給他們讓路,但威廉看得見他們指手畫腳,他覺得他們一定是議論那取消的婚禮。他大着膽子瞧了母親一眼,從她那陰沉沉的臉上他可以看出,她也想着同一件事。

他們走進了教堂。

威廉痛恨教堂。哪怕外面天氣晴好,裡面仍陰冷如常,而且總有一股淡淡的霉腐氣味從黑暗的角落裡和通道的低溝里冒出來。而最糟糕的是,教堂使他想到地獄的折磨,他讓地獄嚇壞了。

他的視線掠過會場。起初,他因為光線太暗,很難分清人的面孔。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適應過來了,他還是看不見阿蓮娜。他們沿通道向前走,看來她不像是在場,他感到既輕鬆又沮喪。跟着,他看到了她,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中殿左側靠前的地方,由一位威廉不認識的騎士陪着,周圍都是士兵和侍女。她背向着他,但她那一團捲曲的烏髮是不會錯的。在他瞄着她時,她轉過臉來,露出曲線柔和的面頰和筆直、傲慢的鼻子。她那雙近乎黑色的眼睛遇上了威廉的目光。他屏住了呼吸。那雙本來很大的黑眸子在看到他時睜得更大了。他想把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她,裝做沒看見,但卻無法做到。他想看到她朝他微笑,哪怕是她那豐滿的嘴唇微微一翹,僅僅表示一下禮貌的打招呼。他把頭向她偏了一偏,只是很輕微的一動——與其說是鞠躬,不如說是點頭。她的面孔板着,扭過頭去對着前面。

威廉像是被刺痛似地往後一縮。他覺得如同一條狗被從路上踢開,他想蜷縮在一個角落裡,不讓別人注意他。他東張西望,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他們交換過目光。當他隨着父母沿通道往前走時,他意識到人們正在從他看到阿蓮娜,再回過來看他,互相捅着,低聲議論。他直視着前方,避免遇上別人的目光。他得強制自己高昂着頭。他想,她怎麼會對我們這樣呢?我們是南英格蘭的望族之一,可是她卻使我們覺得渺小了。這念頭使他憤憤不已,恨不得抽劍向人刺去,刺誰都成。

夏陵的郡守問候威廉的父親,他們握了手。人們不再看他們,轉而去搜尋新的目標加以議論。威廉仍然怒氣沖沖。年輕的貴族川流不息地走到阿蓮娜跟前向她鞠躬,她很情願地向他們微笑。

祈禱開始了。威廉不明白怎麼一切都進行得糟得不可收拾。巴塞洛繆伯爵有一個兒子會繼承他的爵位和財產,因此他女兒的唯一可用之處就是聯姻。阿蓮娜芳齡十六,是個貞女,她沒有顯出要做修女的意思,因此可以假定,她會樂於嫁給一個健康的十九歲的貴族。不然的話,到頭來,政治上的考慮可能會很容易地導致她父親把她嫁給一個臃腫肥胖、患痛風病的四十歲的侯爵,甚或是六十歲的禿頂男爵。

雙方一旦達成協議,威廉和他的父親可沒有秘而不宣,他們把這個消息得意地在周圍各縣廣為傳播。威廉和阿蓮娜之間的約會一直被大家認為是一種禮儀——後來發現,只有阿蓮娜不這樣想。

他們當然不是陌生人。他還記得她小姑娘時的樣子。當時她長着一張頑皮的臉蛋,小鼻子是扁的,不聽話的頭髮總是剪得很短。她霸道、任性、大膽、好鬥。她總要當孩子頭兒,玩什麼都由她說了算,怎麼分隊、怎麼裁判、怎麼得分都是她決定。他一方面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同時又對她在遊戲中指手畫腳、吆三喝四深為不滿。他只要打上一架,就可以把她的遊戲攪散,使自己一時成為孩子們注意的中心;但這種局面為時不長,最後還是由她來控制一切,讓他覺得受了挫折,遭到失敗,被人唾棄,又恨又愛——就和他現在的感覺一樣。

她母親去世後,她和他父親經常外出,威廉見到她的機會少了。然而,他還是能見到她,眼看着她長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美麗少女,當他得知她將成為他的新娘時,真是欣喜異常。他自認為不管她喜歡不喜歡他,反正得嫁他,不過他還是去見她,有意盡他所能去鋪平通向舉行婚禮的聖壇的道路。

她可能還是個處女,但他卻不是童男。受他迷惑的一些姑娘差不多和阿蓮娜一樣漂亮,只不過她們沒有一個像她那樣出身高貴。在他的經驗中,很多姑娘對他印象很深的是他的精美服飾,他的高頭駿馬和他散漫花錢買甜酒和緞帶的那股勁兒;而如果他能和她們在倉房裡單獨相處,最後,她們通常都半推半就地屈從於他。

他接近姑娘們的常用辦法都有點興之所至。起初,他會讓她們以為他對她們並沒有特殊的興趣。但當他和阿蓮娜單獨在一起時,他發現自己想入非非。她穿的是一件鮮藍色的絲袍,寬鬆飄逸,但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衣服下面的肉體,他很快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隨時看到她的胴體了。他曾經看到她在讀書,對於不是修女的女人來說,這可是很不平常的消遣。他當時問她那是什麼書,其實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不去想她的乳房是怎麼在綢衣下起伏的。

「這書叫《亞歷山大傳奇》。是亞歷山大大帝的故事,講他怎麼征服了東方奇妙的國家,在那些地方,寶石長在葡萄藤上,莊稼還會說話。」

威廉無法想象,一個人為什麼肯把時間浪費到這種蠢事上,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給她講他的馬匹,他的獵犬,他打獵、摔跤和比武的成績。她並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樣饒有興味。他給她講他父親為他倆建的房子,還幫她準備有朝一日在那裡持家,他給她勾勒他辦事的方式。他感到他失去了她的注意力,儘管他說不出她何以如此。他儘量靠近她坐着,因為他想把她摟在懷裡,一路摸上去,看看她的乳頭是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大。可是她還縮着,還抱着胳膊,疊着腿,那樣子是要把他拒於千里之外,使他無可奈何地被迫放棄了那念頭,只好用很快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的想法來安慰自己。

然而,當他倆在一起時,她並沒有露出一點事後如此發作的跡象。她曾相當平靜地說,「我覺得我們不那麼相配」,但他誤以為這是她那方面的動人的謙遜,於是就向她保證,她還是很配得上他的。他根本沒想到,他剛一離開她家,她馬上氣沖沖地到她父親跟前大吵大嚷,宣稱她不會嫁他,怎麼勸也沒用,她寧肯進女修道院,哪怕他們把她用鏈子鎖到聖壇跟前,她也不會說一句婚誓。這條母狗,威廉想,這條母狗。但他鼓不起勇氣說出他母親提起阿蓮娜時尖刻地講的那種刻毒話。他不想活剝阿蓮娜的皮,他想趴在她火熱的肉體上吻她的嘴。

主顯節的祈禱結束時宣布了主教之死。威廉希望這個消息最終會引起轟動,蓋過取消婚約的效果。修士們列隊走了,人們朝出口散去時,有一陣激動談話的嗡嗡聲。很多人和主教不僅有精神上的聯繫,而且還有物質上的牽扯——是他的佃戶,或者轉租戶,或者僱工——大家都對誰做他的繼承人和會不會導致變更感興趣。一個大地主之死對他治下的人來說,往往意味着風險。

威廉隨着父母沿中殿向外走,他很驚奇他看到沃爾倫副主教正朝他們走來。他在教眾中輕快地穿過,像是一條大黑狗在一群母牛中鑽行;而人們也像牛群一樣,驚恐地扭回頭看着他,往一旁閃開一兩步給他讓路。他不理睬農民,但對每個鄉紳都說上幾句話。當他走到漢姆雷一家跟前時,他向威廉的父親致意,卻沒有理睬威廉,又把注意力轉向他母親。「這樣毀婚真可恥,」他說。

威廉臉紅了。這蠢材這麼講,是不是以為他在以同情表示禮貌呢?

她母親並不比威廉更熱衷於談這件事。「我可不是那種耿耿於懷的人,」她說了假話。

沃爾倫對此聽而不聞。「我聽說了巴塞洛繆伯爵的一些事,你可能會感興趣的,」他說。他的聲音不高,怕被人偷聽,威廉得豎起耳朵才能聽清。「伯爵似乎不願背棄他對老王宣的誓。」

他父親說:「巴塞洛繆一向是個頑固的偽君子。」

沃爾倫看起來很痛苦,他需要他的聆聽,而不是評論。「巴塞洛繆和格洛斯特的羅伯特伯爵不願接受斯蒂芬國王;而你是知道的,新王是教會和貴族們選定的。」

威廉不明白,一個副主教幹嗎要對一位老爺講這種貴族間常有的爭吵。父親也想到這一點,因為他說:「可是這兩位伯爵對此無能為力的。」

母親和沃爾倫一樣對父親插入的評論不耐煩。「聽着,」她噓着他。

沃爾倫說:「我聽到的消息說,他們正在策劃一場叛亂,擁戴莫德做女王。」

威廉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位副主教當真會在王橋大教堂中殿這兒,悄悄地又是一本正經地說起這番愚蠢的話嗎?不管是真是假,會因此受絞刑的。

父親也吃驚了,但母親卻若有所思地說:「格洛斯特的羅伯特是莫德的同父異母兄弟……這話有理。」

威廉不明白她怎麼會對這條捕風捉影的消息如此認真。但她是非常聰明的,幾乎料事如神。

沃爾倫說:「不管是誰,只要能除掉巴塞洛繆伯爵,並且在叛亂未發動之前就予以制止,他將贏得斯蒂芬國王和聖母教會永久的感激。」

「真的?」父親用困惑的口吻說,但母親已經會意地點起頭來了。

「巴塞洛繆預定在明天到家。」沃爾倫說到這裡抬眼一看,和某個人的目光相遇,他回過頭來看看母親說,「我認為,在所有的人當中,你是會感興趣的。」說完就走開,向別人打招呼去了。

威廉盯着他的背影。他全部要說的話當真只有這些嗎?

威廉的父母繼續往前走,他跟着他們穿過拱形的大門,到了院子裡。他們三個人都一言不發。在過去的五個星期里,他聽到不少議論,都是關於誰會繼位為王的,但到了聖誕節前三天斯蒂芬在西敏寺大教堂加冕之後,似乎大局已定了。如今,如果沃爾倫說得不錯,這問題好像又懸而未決了。可是沃爾倫告訴漢姆雷一家這件事用心何在呢?

他們走過綠地向馬廄走去。他們在教堂前廊外一甩開人群,不會再被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之後,父親馬上激動地說:「真是太走運了——就是侮辱了我們家的那個人,被人發覺犯了叛逆的彌天大罪!」

威廉不明白其中有什麼太走運的地方,但母親顯然明白了,因為她點頭贊同。

父親接着說:「我們可以用劍尖指着他,把他抓起來,在最近的一棵樹上吊死他。」

威廉原沒想到那一點,但他現在恍然大悟。如果巴塞洛繆是個叛亂分子,殺掉他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可以報仇了,」威廉脫口說道,「而且我們不但不會為此受罰,還會得到國王的褒獎呢!」他們就又可以抬起頭了,而且——

「你們這一對傻瓜,」母親帶着突如其來的惡毒說,「你們這對沒腦子的白痴。你們說要在最近的一棵樹上吊死他,要不要我告訴你們然後會怎麼樣?」

父子倆誰也沒說什麼。在她處於這種心境時,最好別出聲。

她說:「格洛斯特的羅伯特會矢口否認有什麼陰謀,還會去擁抱斯蒂芬國王,宣誓效忠;事情就這麼了結了,但你們倆會以謀殺罪論絞。」

威廉打了個冷戰。想到受絞刑,他給嚇壞了。他曾做過這種噩夢。然而,他看得出母親是對的,國王可以相信,或裝做相信,沒人會輕率地反叛他;從而也就會不假思索地犧牲兩條無辜的生命。

父親說:「你說得對。我們就像捆豬去殺一樣地把他五花大綁,活着送到溫切斯特交給國王,當場指控他,要求給我們獎賞。」

「你怎麼不動動腦筋呢?」母親輕蔑地說。她很緊張,威廉看出來她對此和父親一樣激動,但想法不同。「副主教難道不想把一個叛逆分子捆到國王面前去嗎?」她說,「他不想給自己得到一份獎賞嗎?——你們不知道他一心巴望着當上王橋的主教嗎?他幹嗎要把這次抓人的好處奉送給你?他幹嗎要想法在教堂里遇上我們,就像剛好碰上的,而不到漢姆雷去見我們呢?為什麼我們的談話這麼簡短而且不直接?」

她為了加強效果頓了一頓,似乎要聽回答,但威廉父子都明知道,她並不當真需要什麼回答。威廉想起來,教士是不該看見流血的,並且想到可能正是出於這一原因,沃爾倫不想卷進逮捕巴塞洛繆的事件中去;但是再進一步考慮,他意識到沃爾倫不會有這種顧慮。

「我來告訴你們吧,」母親接下去說,「因為他沒把握巴塞洛繆是個叛逆分子。他的情報不那麼可靠。我猜不出他從哪兒得來的——他也許是偷聽到了一次醉言醉語,也許是截獲了一封不明不白的信件,或者是和一個信不過的奸細談過話。不管是哪種情況,他反正不想惹麻煩。他不想公開指控巴塞洛繆的叛逆行為,萬一弄清罪名不屬實,他沃爾倫就會被人看做是誹謗者。他想讓別人擔這個風險,替他幹這種髒事;等完了以後,如果叛亂屬實,他就會站出來,分享他的一份好處;如果巴塞洛繆萬一是無辜的,沃爾倫就乾脆永遠不承認他今天對我們所說的話。」

她這麼一說,事情就像是顯而易見了。但如果沒有她,威廉父子就會完全落入沃爾倫的圈套。他們會心甘情願地充當沃爾倫的代理人,為他去冒風險。母親的政治判斷力真是準確無誤。

父親說:「你是不是說,我們應該徹底忘掉這件事呢?」

「當然不是。」她的眼睛閃着光,「這還是個機會,可以毀掉羞辱我們的人。」一個侍從牽着她的馬等在那兒,她接過韁繩,把他揮開,但並沒有立刻上馬。她站在馬旁,沉思着拍了拍馬脖子,低聲說:「我們需要他們謀反的證據,這樣等我們指控後,他就賴不掉了。我們還得悄悄拿到證據,不能暴露我們的意圖。等證據到手,我們就可以逮捕巴塞洛繆伯爵,把他帶到國王跟前。巴塞洛繆面對證據,只能認罪,請求寬恕。到那時候,我們再要求給我們的賞賜。」

「而且還要否認沃爾倫幫助我們,」父親補充了一句。

母親搖了搖頭。「讓他去得到他那份榮譽和賞賜,那時候他就欠了我們的情,這樣對我們只有好處。」

「但我們到哪兒去找證據呢?」父親憂慮地說。

「我們得找個辦法在巴塞洛繆的城堡周圍打探一下,」母親皺着眉說,「這事不容易。我們要是去進行禮貌性的拜訪,沒人會信得過我們——誰不知道我們恨他們。」

威廉忽然想到一招。「我可以去,」他說。

他的父母都有點驚訝。母親說:「我想,你去的話,不像你父親那樣讓人起疑,可是你用什麼藉口呢?」

威廉已經想好了。「我可以去見阿蓮娜,」他說,他的脈搏都隨着這個想法加快了,「我可以請求她重新考慮她的決定。說到底,她並不了解我嘛。我們見面的時候,她對我判斷錯了。我可以做她的好丈夫,也許她只需要更迫切的求婚。」他對自己的希冀付以懷疑的一笑,這樣他父母就不會相信他的每個字都是當真的。

「一個完全信得過的藉口,」母親說。她使勁盯着威廉,「我的天,我不知道這小子到底有沒有他母親的一些頭腦。」

主顯節後的那天,威廉出發去伯爵城堡,幾個月來他第一次不那麼垂頭喪氣。那天早晨,天氣晴朗,氣溫很低。北風刺着他的耳朵,結霜的冬草在他戰馬的蹄下簌簌作響。他身穿猩紅色的緊身上衣,外罩一件鑲了兔皮邊的灰色的佛蘭德斗篷。

威廉由他的侍從瓦爾特陪着。威廉十二歲的時候,瓦爾特就成了他習武的老師,教他騎馬、打獵、擊劍和摔跤。如今,瓦爾特又當了他的僕人、隨從和保鏢。他和威廉一般高,但比他壯,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膀乍腰圓的漢子。他比威廉才大不到十歲,這個年齡論起喝酒和追逐女人不算老,但論起必要時幫他擺脫困境又不算小。他是威廉最親密的朋友。

雖說威廉明知道他會再次面臨拒絕和羞辱,但他依然為能重新見到阿蓮娜而激動異常。在王橋大教堂中他瞥見她那雙漆黑漆黑的眼睛的剎那,又一次勾起對她的情慾。他急不可待地盼着和她談話,接近她,看着她說話時滿頭捲髮顫動搖晃,盯着她衣裙下的身體的移動。

與此同時,報復的機會也激化了威廉的痛恨。他一想到如今他可以洗刷掉他和他家所受的羞辱,他就激動得緊張起來。

他希望他能更清楚地知道他要搜尋什麼。他相當有把握他會弄清沃爾倫的那番話是真是假,因為城堡里一定有準備打仗的跡象——正在聚集馬匹,正在擦拭武器,正在囤積乾糧——儘管這類行動自然都要偽裝成別的,也許是裝做要巡查啦等等來欺騙無意中看到的人。然而,證明存在着陰謀還不同於找到了證據。威廉一時想不出有什麼可以算做證據的東西。他打算睜着警覺的眼睛,指望有什麼東西能夠暗示出問題。不過,這實在說不上是計劃,他憂心忡忡,唯恐復仇的機會會從他的指縫中溜掉。

他越走近,心裡越緊張。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被拒之於城堡之外,一時驚恐萬狀,後來他總算明白過來:城堡本是個大家自由出入的地方,如果伯爵拒絕一位本地鄉紳進去,無異於宣稱正在準備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