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18章

肯·福萊特

巴塞洛繆伯爵住在離夏陵鎮幾英里的地方。夏陵本身的城堡由郡守駐守,因此伯爵在鎮外另有自己的城堡。城堡周圍崛起的小村落就叫做伯爵城堡。威廉以前到過那兒,但如今他卻是用一個進攻者的眼光來看待它的。

城牆外有一條8字形的又寬又深的壕溝,上圈小,下圈大。挖壕時掘出的土堆在這8字兩個圓圈的內側,形成土牆。

8字形的底部有一座橋加在壕上,連着土牆上的一個缺口,進去就是8字的下圈。這是唯一的進口。8字的上圈沒有路通到外面,要想進去只有通過分開上下兩圈的壕溝的交叉處,那兒還有一座橋,是穿過下圈進入上圈的唯一的進口。上圈便是內宅院。

威廉和瓦爾特策馬小跑穿過環繞城堡的田野時,他們看到人們熙來攘往。兩名士兵騎着快馬從城堡中出來,穿過那座橋,然後分頭向兩個方向馳去,一組四名騎兵在威廉和瓦爾特進城時,趕在他們前面過了橋。

威廉注意到,橋的最後一部分可以拉起,一直拉進構成城堡進口的巨大石頭門樓里去。沿着土城牆一周,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石頭碉樓,因此圍繞城牆的每一塊地方,都可以被守城者的弓箭手射到。要想通過前沿進攻來奪取城堡需要曠日持久的流血的代價,而漢姆雷家不可能糾集到有把握成功的足夠人馬,威廉陰鬱地得出了結論。

今天嘛,當然啦,城堡為生意開放着。威廉向城樓里的哨兵通報了姓名,沒有再囉嗦就被獲准進城。在8字的下圈裡,由土城牆與外界隔開的是常有的一排排家用房:馬廄、廚房、作坊、監禁用的塔樓和一座祈禱教堂。空氣中有一種激動感。侍從、扈從、傭僕和婢婦都匆忙地走路和高聲地談話,互相打着招呼,開着玩笑。對一個不生疑的頭腦來說,這種激動和人來人往可能只被看做對主人剛剛返回的正常反應,但對威廉來說,可就大有文章了。

他把瓦爾特留在馬廄看着馬,自己穿過院子,走到盡頭正對着門樓的另一座橋,準備越過壕溝進入上圈。他剛過橋,就被另一座門樓里的一個衛兵攔住了。這次問到他有什麼公幹,他說:「我來看阿蓮娜郡主。」

那衛兵並不認識他,只是上下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穿的高貴斗篷和猩紅緊身衣,按照以貌取人的標準,以為他是個有希望的求婚者了。「你可以在大廳里找到年輕的郡主,」他滿臉堆笑地說。

上圈的中央,是一座方形石頭建築,有三層樓高,牆很厚實,這就是主樓了。底層和通常一樣是個倉庫。大廳在上面,由一架可以拉進樓里的樓外木梯通到那兒。頂層應該是伯爵的居室,當漢姆雷率部下來抓他的時候,這裡將是他的最後支撐點。

整個布局表明,這裡為進攻者設置了重重可怕的障礙。這當然是關鍵,但此刻威廉既然要弄清怎樣才能越過這些障礙,他就得把設計諸要素的不同功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進攻者占領了8字形的下圈,也還得通過另一座橋和另一座門樓,然後才能進攻固若金湯的主樓。他們得設法爬上二層樓——假定用自備的梯子——即使到那時候,還會有極其可能的另一場戰鬥,才能從大廳經過樓梯進到伯爵的居室。要占領這座城堡的唯一途徑是偷襲,威廉明白了,於是便開始思考用什麼辦法才能溜進來。

他爬上樓梯,進入大廳。那裡到處是人,但伯爵不在其中。在左前方的角落裡是通向他居室的樓梯,有十五到二十名騎士和士兵坐在樓梯腳下,在一起低聲談話。這可有點不尋常。騎士和士兵分屬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騎士擁有自己的土地,依靠地租過活;而士兵是按天付薪的。只有風中有戰爭味時,這兩種人才會不分彼此。

威廉認出了其中的幾個:貓臉吉爾伯特是個留着不時髦的一圈絡腮鬍子、脾氣很壞的老武士,雖然年過四十仍很結實;萊姆的拉爾夫,寧可花錢買衣服也不肯用在新娘身上,他今天穿的是帶紅絲襯裡的藍斗篷;來自吉洛姆的傑克,雖然不比威廉年長多少,卻已經是騎士了;還有幾個威廉只是面熟。他向那伙人的方向點了下頭,但他們都沒太注意他——他雖出名,但年紀太輕,算不上什麼人物。

他轉過臉來,看了一周大廳的另一頭,立即發現了阿蓮娜。

她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樣。昨天她為了上大教堂打扮了一下,穿了絲綢、精紡羊毛和亞麻布的衣服,戴着首飾、緞帶,蹬着尖皮靴。今天她穿的是農婦或孩子的那種束腰短外衣,光着一雙腳。她坐在一條長凳上,琢磨着一塊上面有五顏六色數字塊的遊戲板。就在威廉看着她的時候,她拽起上衣,疊起雙腿,露出了膝蓋,然後蹙起鼻子皺着眉頭。昨天她顯得智慧過人,令人望而生畏;今天卻像是脆弱的孩子,在威廉眼裡更加楚楚動人。他突然感到羞恥,這個孩子居然能夠讓他這麼苦惱,他渴望找個什麼辦法向她表明,他是能夠掌握她的。這種感情不啻於慾火中燒。

她在和一個比她小三歲左右的男孩一起玩。他露出一股坐不住和不耐煩的神氣:他不喜歡那遊戲。威廉從這兩個做遊戲的人身上看出了同胞手足的相似之處。確實,那男孩的樣子很像威廉記憶中兒時的阿蓮娜,也長着扁鼻子,留着短頭髮。這一定是她弟弟理查,伯爵領地的嗣子。

威廉又走近了些。理查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回到遊戲板上。阿蓮娜一點不分神。他們那塊漆木板是個十字形,分成不同顏色的方塊。數字塊似乎是象牙做的,黑白兩色。那遊戲顯然是九子棋的一種變種,可能是阿蓮娜的父親從諾曼底帶回來的禮物。威廉更感興趣的是阿蓮娜。她俯身在木板上時,上衣的領口彎下去,他便看見了她乳房的上部。那對乳房和他想象的一樣大。他口乾舌燥了。

理查在板上移動了一個數字塊,阿蓮娜說:「錯了,你不能那麼走。」

那男孩生氣了。「怎麼不行?」

「因為那違反規則,傻瓜。」

「我不喜歡規則,」理查使着性子說。

阿蓮娜勃然大怒。「你必須遵守規則!」

「為什麼?」

「你就得遵守,這就是理由!」

「哼,我偏不,」他說,還把木板抓翻在地,把數字塊拋得四處翻飛。

阿蓮娜疾如閃電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他大哭起來,他不單臉上刺痛,自尊心也被刺痛了。「你——」他猶豫了一下,「這個該死的混蛋,」他叫着。他轉過身跑開——但剛跑出三步,就撞到了威廉的懷裡。

威廉用一隻胳膊抱起他,把他舉在半空。「可別讓教士聽到你這麼罵你姐姐,」他說。

理查扭動着身子尖叫起來,「你把我弄痛了——放開我!」

威廉又舉了他一會兒。理查不再掙扎,放聲大哭。威廉把他放下,他流着淚跑開了。

阿蓮娜瞪着威廉,忘了她的遊戲,困惑地把眉毛擰到一起。「你跑這兒來幹嗎?」她說。她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像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的嗓音。

威廉坐在條凳上,對於剛才這樣擺布理查相當得意。「我來看你,」他說。

她臉上掠過警覺的神色。「幹嗎?」

威廉坐的位置剛好能盯着樓梯。他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下樓來到大廳,那人的裝束像個高級傭僕,戴着一頂圓帽,穿着細布緊身衣。那傭僕向什麼人打了個招呼,一個騎士和一個士兵一起走上樓梯。威廉重新看着阿蓮娜。「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麼?」

「談談你和我。」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見那傭僕走了過來。那人走路的姿態有點帶女人氣。他的一隻手裡拿着一塊圓錐形的褐色的糖,顯得髒兮兮的。另一隻手裡拿着一節彎彎曲曲的根狀東西,像是姜。那人顯然是家中的總管,剛才去過伯爵居室中一個鎖着的盛香料的櫥櫃,為今天的飯食取貴重的作料,現在正給廚師送去,大概是為酸蘋果餡餅加糖,為七鰓鰻加姜。

阿蓮娜隨着威廉的目光望過去。「噢,你好,馬修。」

那總管微笑着,給她掰了一塊糖。威廉覺察到馬修非常疼愛阿蓮娜。她的舉止中一定有什麼東西讓他感到她不痛快,他的微笑變成了皺眉,關切地說:「一切都好嗎?」他的聲音十分柔和。

「都好,謝謝。」

馬修看見了威廉,臉上露出了驚訝。「是年輕的威廉·漢姆雷吧?」

威廉因為被認出來很尷尬,儘管人家認出他是很自然的。「把糖留給小孩子吧,」他說,其實人家並沒有給他,「我不喜歡吃糖。」

「好的,老爺。」馬修的樣子表明,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差點惹起鄉紳的少爺們生氣。他轉過身去,面對着阿蓮娜,「你父親帶回來一些漂亮的軟緞——待會兒我拿給你看。」

「謝謝你,」她說。

馬修走開了。

威廉說:「娘娘腔的傻瓜。」

阿蓮娜說:「你幹嗎對他這麼粗暴?」

「我不允許僕人叫我『年輕的威廉』。」這麼說可不是向女士求婚的良好開端,威廉心中一沉,意識到他第一步就沒邁好。他應該迷人才對。他滿臉堆笑地說:「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僕人會叫你夫人的。」

「你來這兒是談婚事的嗎?」她說,威廉從她的腔調里聽出了不信任的味道。

「你不了解我,」威廉用申辯的語氣說。他痛苦地意識到,他無法左右這場談話。他原先想好,先扯些閒談,然後才人正題,但她卻直截了當,迫使他開門見山了。「你把我看錯了。上次我們見面時,不知我做了什麼事惹得你不喜歡我了;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你也太匆忙下結論了。」

她眼睛望着一邊,考慮着如何作答。威廉看着她身後,那名騎士和那個士兵從樓上下來,走出大門,樣子像是有公務在身。過了一會兒,一個穿教士長袍的人——大概是伯爵的秘書——從上面下來,招了下手。兩名騎士站起身走上樓去:那個披紅襯裡斗篷的萊姆的拉爾夫和一個年齡大些的禿頭頂。顯然,等在大廳的人要三三兩兩地到伯爵的房間去見他。可是為什麼事呢?

「經過這麼長時間以後?」阿蓮娜講話了。她在壓抑某種感情。可能是氣憤,但威廉隱隱地感到是嘲笑,「經過這麼多的麻煩、氣惱和謠言之後,就在總算已經風平浪靜的現在,你來告訴我我誤會了?」

她這麼一講,看來確實有點難以置信,威廉也明白了。「其實還沒有風平浪靜——人們還在議論,我母親還是怒不可遏,我父親在人前還是抬不起頭來。」

「對於你們來說,這一切都關乎到家族榮譽,是吧?」

她的口氣里有一種危險的味道,但威廉卻忽略了。他剛剛弄明白伯爵正在和這些騎士及士兵忙着幹什麼:他在往外派人送信。「家族榮譽?」他心不在焉地說,「是的。」

「我知道我該想到榮譽,想到家族的聯盟及其他一切,」阿蓮娜說,「但並不是說,這些都有了就要結婚了。」她似乎在斟酌着,過了一會兒才做出決定,「也許我該和你說說我母親。她恨我父親。我父親人不壞,實際上很了不起,我愛他,但他嚴肅、嚴格得可怕,而且他從來不了解母親。她是個快樂、開心的人,喜愛放聲大笑,喜歡講故事和音樂,可是父親把她弄得很痛苦。」威廉模模糊糊地覺察到阿蓮娜的眼裡有淚水,但他一心只想着送信的事。「所以她才死了——因為他不准她高興。我知道的,而且他也曉得的,你明白了吧。因此他保證他絕不讓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你現在了解了吧?」

那些送出去的信都是命令,威廉心裡想道;給巴塞洛繆的朋友和同盟們的命令,警告他們要做好戰鬥準備。而信使們就是證據。

他意識到阿蓮娜在瞪着他。「嫁給你不喜歡的人?」他重複着她最後幾個字說,「難道說你喜歡我?」

她眼中閃過怒意。「你剛才就沒聽,」她說,「你心裡就知道你自己,哪怕一會兒也不肯想想別人的感情。上次你來這兒,你做了什麼?你一勁地說呀說的,講的全是你自己,連一句話也沒問我!」

她的聲音已經提高到喊叫的程度了,她停下來時,威廉注意到房間另一頭的人都靜靜地在聽。他感到很窘。「別這麼大聲,」他對她說。

她不管不顧。「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嗎?好吧,聽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你,是因為你沒教養。我不喜歡你,是因為你簡直大字不識。我不喜歡你,是因為你只對你的狗、你的馬還有你自己感興趣。」

貓臉吉爾伯特和來自吉洛姆的傑克這時笑出了聲。威廉覺得自己臉都紅了。這些人算什麼貨色?他們不過是騎士,居然敢笑話他,珀西·漢姆雷爵士的公子。他站起身。「好吧,」他急忙說,想制止阿蓮娜。

但是毫無效果。「我不喜歡你,是因為你自私、笨拙和愚蠢,」她叫道。這時,所有的騎士都大笑起來。「我不喜歡你,我看不起你,我恨你,我討厭你。就是因為這個我不願嫁你!」

騎士們歡呼鼓掌。威廉心裡畏縮了。他們的笑聲使他感到自己渺小、軟弱和無奈,像個小男孩似的,他小時候就整天都被人嚇唬。他轉過身,背對着阿蓮娜,使勁控制自己的表情,隱藏自己的心情。他邁着大步儘快穿過房間,只是沒有跑而已,這時騎士的笑聲更大了。他終於走到門口,拽開門,磕磕絆絆地到了外面。他把大門在身後甩上,快步跑下樓梯,內心的恥辱憋得他喘不過氣;他一路穿過泥濘的院子走到門口,漸遠漸低的嘲笑聲一直在他耳畔響着。

從伯爵城堡通向夏陵的小路,走出一英里左右就要穿過大道。在交叉路口,往北去可達格洛斯特和威爾士邊界,往南去可達溫切斯特和海邊。威廉和瓦爾特轉向南邊。

威廉的極度痛苦變成了異常的憤恨,他直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想傷害阿蓮娜,殺死所有那些騎士。他恨不得把劍戳進每一張發笑的嘴,一直插到每個喉嚨。他已經想到了一種辦法至少在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身上報仇。如果成功了,他就會同時拿到他所需要的證據。這種前景使他得到一種殘忍的慰藉。

首先他必須抓住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大路一進入林地,威廉就下馬步行。瓦爾特尊重他的心情,一言不發地跟着他。威廉來到一條較窄的岔路跟前站住了。他轉過身來,對着瓦爾特說:「咱倆誰的刀使得好,你還是我?」

「近處交手,我要好些,」瓦爾特謹慎地說,「但你投得更准,老爺。」他生氣的時候,他們都叫他老爺。

「我想你能陷住一匹疾馳的驚馬,把它絆倒吧?」威廉說。

「是的,用一根結實的棒子。」

瓦爾特走開了。

威廉牽着兩匹馬穿過樹林,把它們拴在遠離大道的一塊空地上。他卸下馬鞍,從釘環上解下一些繩索——足夠捆住一個人的手腳還有餘。他的計劃很粗糙,但已經來不及再想更周密的安排了,因此他只好聽天由命。

他轉回大道的路上,發現了一株倒在地上的橡樹的粗枝,又干又硬,就用做棍棒。

瓦爾特已經拿着他的棒子等着了。是威廉給他挑的那處地方,在靠近小路長着的一株粗壯的山毛櫸背後,可以讓侍從埋伏以待。「別把棒子伸出去太早,那樣馬會跳過去的,」他警告說,「但也不能拖得太晚,因為絆後腿是摔不倒馬的。最好是別在兩條前腿中間。還要儘量把棒頭牢牢插住地面,馬就踢不開了。」

瓦爾特點了頭。「我以前見過這麼幹的。」

威廉朝伯爵城堡往回走了三十步左右。他的任務是要把馬嚇驚,讓它疾馳起來,躲不開瓦爾特的棒子。他儘量靠近路邊躲藏起來。早晚總會有一個巴塞洛繆伯爵的信使過來的。威廉希望事情會早點發生。他急於想知道這一招能否成功,他不耐煩地想把這事了結。

那些騎士嘲笑我的時候,不知道我在瞅着他們,他想着,心裡略感安慰。但其中一個就要發現了,到那時候他就會後悔不該笑了。到那時候他就會巴不得跪下來吻我的靴子而不是嘲笑我了。他會哭着哀求我饒了他,可是我偏要更狠地揍他。

他還有別的安慰。如果他的計劃奏效了,就會最終導致巴塞洛繆伯爵的垮台和漢姆雷家的復興。到那時候,所有那些笑話這場取消了的婚禮的人都會嚇得發抖,有些人還會比害怕更倒霉的。

巴塞洛繆的垮台也是阿蓮娜的垮台,這可是最要緊的了。隨着她父親以叛逆罪被絞,她那忘形的狂妄和她那優越感也得改變了。到那時候,她要想有軟緞和錐糖,就得嫁給威廉。他想象着她又謙卑又後悔地從廚房給他拿來熱點心,用那雙大大的深色眼睛仰望着他,熱切地取悅他,巴望着他的撫愛,她的柔軟的嘴唇微張着,求他吻她。

他的幻想被馬蹄敲擊大道上凍土的聲音所驚破。他抽出刀子掂量着,提醒自己刀子的分量和平衡。刀尖上磨得兩面刃都很鋒利,便於刺穿。他站直身體,後背平貼在遮着他的樹身上,捏着刀刃,大氣不出地等着。他很緊張。他害怕甩出刀去沒有投中,或者馬還沒倒下,或者騎手有幸一擊而殺死瓦爾特,這樣威廉就只好和他單打獨鬥……蹄聲漸近,其中有什麼東西讓他不安。他看到瓦爾特透過草木焦急地皺着眉頭看他:瓦爾特也聽到蹄聲了。接着,威廉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只一匹馬。他得立即做決定。他們要不要襲擊兩個人?那就太像一場公平的格鬥了。他決定放他們走,等到一個獨行的騎手再說。這有點令人失望,不過卻是最明智的辦法。他向瓦爾特揮了下手,表示算了。瓦爾特會意地點點頭,又縮回身去隱蔽起來。

不久,兩匹馬馳入了視線。威廉看到紅綢一閃;是萊姆的拉爾夫。跟着他又看到了拉爾夫同伴的禿頭頂。兩匹馬小跑着過去,從視野中消失了。

威廉儘管感到失望,還是很滿意這證實了他的設想:伯爵派這些人出去送信。然而,他焦急地想知道巴塞洛繆會不會差遣兩人一組出來。這樣預防是很自然的,只要可能,結伴而行總要安全些。另一方面,巴塞洛繆要送很多信,可是人手又有限,他可能會認為一次派兩名騎士有點多餘。再者,這些騎士都是習武好鬥的人,可以指望他們對一般的強盜狠揍一通——強盜討不到什麼便宜,因為騎士沒什麼好搶的,只有一把劍,要是應付不好盤查,很難出手轉賣的;再有就是馬匹,很少能遭到伏擊而不傷殘的。在森林裡,騎士比大多數人要安全。

威廉用刀柄搔着頭。兩種可能都有。

他定下心來等候。森林裡靜悄悄的,冬日的陽光無力地爬出雲端,剛剛照進濃密的綠蔭中來,沒過多久就又消失了。威廉的肚子提醒他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了。幾步之外有一頭鹿跨過小路,沒有覺察到正被一個飢腸轆轆的人盯着。威廉沒有耐心了。

要是再有一對騎手過來,他決定,他就要出擊了。雖說有點冒險,但他處於偷襲的有利地位,再說他還有瓦爾特,那可是個嚇人的鬥士。何況,這可能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知道他可能會被殺死,而且他也害怕,但那也總比活着不斷受辱要強。至少,死於戰鬥是個光榮的結局。

最好的是,他想,阿蓮娜獨自騎着一匹小白馬出現。她從馬上摔下來,擦傷四肢,跌進荊棘叢中。她的柔嫩的皮膚會被扎破,流出鮮血。威廉就跳到她身上,把她緊按在地,讓她受辱。

他得意地繼續想下去,幻想着她受傷的細節,玩味着他騎在她身上時她胸脯的起伏,想象着當她明白自己完全陷入他的掌握之中時,臉上那種可憐的恐懼表情;隨後,他又聽到了馬蹄聲。

這次只有一匹馬。

他站直身子,拿起刀子,靠緊大樹,豎起耳朵又聽着。

這是一匹又好又快的馬,不是戰馬,大概是匹地道的駿馬。馬背上載的重量平常,似乎騎手並沒有身穿甲冑,馬走近的速度也是那種能堅持一整天的不緊不慢的小跑,所以馬根本沒有喘粗氣。威廉和瓦爾特交換了一下目光,點了點頭:就是這次這個人了,抓住他作證據。他舉起右臂,捏住刀尖。

遠處,威廉自己的馬嘶叫起來。

馬嘶聲在寂靜的森林裡傳得很遠,而且壓倒了跑近的馬的嗒嗒蹄聲,清晰可聞。那匹馬聽到了這嘶聲,不再小跑。騎手說了聲「吁」,放慢馬速,讓馬慢走。威廉在心裡罵了一句。騎手這下該警惕了,把一切都弄得難上加難了。太晚了,威廉後悔沒把自己的馬送到更遠的地方。

他不確定走近的馬現在還有多遠。一切都弄糟了。他強按自己,沒有探頭從樹後往外看。他使勁聽着,精神緊張極了,突然間他聽到那馬在噴着響鼻,近得驚人,跟着就離他站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遙了。馬先看見了他,然後他才看到了馬。馬受驚後退,騎手也驚叫了一聲。

威廉咒罵了一聲。他突然醒悟,那馬可能轉過身去,朝反方向驚跑,他躲到樹後,再從另一邊繞出來,到了馬的身後,舉起了準備投擲的手臂。他瞥見一眼那騎手,絡腮鬍子,皺着眉頭,一邊扯住韁繩,原來是貓臉吉爾伯特,那個結實的老傢伙。威廉投出了刀子。

那一下投得棒極了。刀子按預定的最佳部分扎到了馬的臀部,有一英寸左右插進了肉里。

那馬像人吃驚一樣愣了一下,接着,沒等吉爾伯特反應過來,就發瘋地向前一躥,用最高速度奔跑起來——正好沖近瓦爾特的伏擊點。

威廉在後面追着。那馬轉瞬間就來到瓦爾特那兒。吉爾伯特根本沒去控制他的坐騎——他為坐穩在鞍上正手忙腳亂。已經跑到瓦爾特的位置了,威廉心想:快,瓦爾特,快!

瓦爾特把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威廉完全沒有看清,那棒子是怎麼從樹後拋出來的。他只見馬失前蹄,像是一下子無力地癱軟了下去。接着後腿好像絆上了前腿,四條腿全攪在了一起。最後,馬頭垂下去,後臀蹶着,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吉爾伯特在空中飛起。隨後趕到的威廉被倒在地上的馬擋住了。

吉爾伯特穩穩地落在地上,一翻身,便跪了起來。威廉一時擔心他會跑掉。跟着瓦爾特從矮樹叢中鑽出,憑空一躍,撲到吉爾伯特的背上,把他砸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