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5章
肯·福萊特
橫貫東端有一排腳手架,高度有二十五或三十英尺。建築工都待在前廊里,等着雨停了好攀上去,可是他們的壯工們都扛着石頭沿梯上下。再往上,在屋頂的木製腳手架上是鉛管工,如同落在一個碩大的木網上的蜘蛛,正在往撐杆上釘鉛皮,安裝排水管和水槽。
湯姆遺憾地意識到,這座建築差不多要完工了。如果他受僱於此,這活不會超過兩三年——他恐怕還來不及升到匠師的地位,更不用說建築匠師了。然而,只要給他工作,他就接受,因為冬天就要到了。他和他全家要是還有那頭豬的話,他們是不愁度過這一冬的,沒活兒也不怕;但現在沒了豬,湯姆非找個活不可了。
他們跟着牛車穿過院子到了堆放石料的地方。那兩頭牛求之不得地把頭伸進了水槽。車夫向一個過路的建築工叫着:「建築匠師在哪兒?」
「在城堡里,」那建築工答道。
車夫點了點頭,轉向湯姆,「我想,你會在主教的宮廷里找到他的。」
「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
湯姆離開了院子,埃格妮絲和兩個孩子跟在後面。他們返回城堡前面那些又窄又擠的街道。這裡另有一條干壕和土城牆圍着中心的碉樓。他們走過了吊橋。在大門的一側有個崗亭,裡面的板凳上坐着一個穿皮上衣的粗壯漢子,正在看着外面下雨。他佩着一把劍。湯姆向他打招呼。「日安。我是建築匠湯姆。我想見建築匠師,沙夫茨伯里的約翰。」
「跟主教在一塊兒,」那警衛漫不經心地說。
一家人走進了城堡。這裡和大多數城堡一樣,在土牆以內是各式各樣建築物的大雜燴。院子有大約一百碼深,對着門樓的另一頭是一座巨大的碉樓,遇到進攻,這裡將是最後一道防禦工事,這座最堅固的要塞高聳於整個壁壘之上,以便瞭望。左翼是一群亂糟糟的矮房子,多數是木頭的:一間長長的馬廄、一間廚房、一間麵包房和好幾間倉房。中間是一口井。右翼占據了院子北部的大半邊,有一幢高大的石頭建築,顯然就是宮殿了。其建築形式和新建的大教堂屬於一類,門限和窗子上面都呈小圓拱,宮殿有上下兩層,還很新——的確,建築工還在一個角落裡工作着,看來是在蓋一個塔樓。雖說天在下雨,院子裡還是有很多人出來進去,或是從一座建築物冒雨跑到另一座建築物,他們中間有士兵、教士、商人、建築工和宮廷僕人。
湯姆能夠看見宮殿的好幾座大門,在雨中仍然洞開着。他心中沒底,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要是建築匠師正和主教在一起,他恐怕不該去打擾。另一方面呢,主教畢竟不是國王;他湯姆是個自由民,又是個做合法活計的建築匠,並不是什麼含冤叫屈、奴顏卑膝的奴隸。他決定大膽一點。他把埃格妮絲和瑪莎留下,和阿爾弗雷德穿過泥濘的院子來到宮殿跟前,從最近一處門口走了進去。
他們進到了一間附屬教堂里,上面是拱形屋頂,盡頭的祭壇上方有一面窗子。門口有一名教士,坐在一張高桌旁,在一張羊皮紙上奮筆疾書。他抬頭看着他們。
湯姆乾脆地說:「約翰匠師在哪兒?」
「在祈禱室,」那教士說,朝側牆的一扇門擺了下頭。
湯姆沒有說要求見匠師。他覺得如果做出匠師叫他來的樣子,就可能不必浪費在那裡等候的時間。他三兩步跨過小教堂,進入了祈禱室。
那是一間方形的小室,裡面點着許多蠟燭。大部分地面都給一個淺沙盤占滿了。細細的沙粒已經用尺子颳得又平又光。屋裡有兩個人。他們都瞥了一眼湯姆,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沙子上了。主教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長着一雙閃光的黑眼睛,正在用一支教鞭在沙上畫着。那位建築匠師穿着一件皮圍裙,正帶着耐心的神情和懷疑的面容盯着主教。
湯姆心中雖然着急但仍靜靜地等着。他得給人一個好印象:既要懂禮又不能卑躬,既要顯示自己的知識又不能讓人覺得炫耀。一個匠師總願意他的手下既有熟練的技巧又肯服從指揮,湯姆自己也當過包工頭,他清楚這一切。
羅傑主教正在畫着一座兩層的樓,三面都有大窗戶。他很會畫草圖,直線和直角都畫得很地道。他畫了一個規劃圖和樓房的一側。湯姆看得明白,這種樓房永遠蓋不起來。
主教畫完之後,說:「就是這樣。」
約翰轉向湯姆,說:「什麼事?」
湯姆假裝以為在問他對畫的意見。他說:「在一個半地下室上沒法修那麼大的窗戶。」
主教有點惱火地看着他。「這是個寫字間,不是半地下室。」
「反正會坍塌的。」
約翰說:「他說得對。」
「可是他們必須有光線才能寫東西。」
約翰聳聳肩,又轉向湯姆。「你是誰?」
「我叫湯姆,我是個建築匠。」
「我猜出來了。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
「我在找活兒干。」湯姆屏住了呼吸。
約翰立刻搖起頭來。「我不能雇你。」
湯姆的心涼了。他想轉身就走,但他禮貌地等着聽理由。
「我們已經在這兒蓋了十年房子了,」約翰接着說,「大多數建築匠都在鎮上有房子。我們就快收攤了,如今我這工地上的建築匠比實際需要的要多。」
湯姆明白已經無望了,但他還是說:「那宮殿呢?」
「也一樣,」約翰說,「我手下多餘的人就是在這兒幹活兒的。要不是有這活兒,還有羅傑主教的別的宮殿,我早就解僱建築匠了。」
湯姆點了點頭。他竭力用一種聽起來不那麼絕望的不動聲色的聲音說:「你聽說別處還有什麼活兒嗎?」
「今年早些時候,他們就在沙夫茨伯里蓋一座修道院了。他們大概還在蓋着吧。從這兒要走一天的路。」
「謝謝。」湯姆轉過身要走。
「對不起了,」約翰在他身後叫着,「看起來你像是個好人。」
湯姆沒有應聲就往外走。他感到很沮喪。他過早地任憑自己的希望膨脹了。其實遭到拒絕並沒什麼不正常,不過他當時又為修建大教堂的前景而激動了。如今他可能要去修築枯燥乏味的城牆或是給什麼銀匠蓋難看的住房了。
他昂首挺胸穿過城堡的院子,走回埃格妮絲帶着瑪莎等候的地方。他從不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失望心情。他總是儘量給她一種印象:一切都沒問題,他掌握着整個局面,這裡沒有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在下一個城鎮,或者再下一個城鎮總會找到事情的。他清楚,要是他顯出垂頭喪氣的樣子,埃格妮絲就會催他找個地方住下來,而他並不想那麼做,除非要他在一個有大教堂要建的鎮上住下來。
「這裡沒有我的工作,」他對埃格妮絲說,「咱們接着走吧。」
她的樣子像是鬥敗了的雞。「想一想嘛,這兒正建着一座大教堂和一座宮殿,總會容得下一個建築匠的。」
「兩座建築都快完工了,」湯姆解釋說,「他們的人手已經夠了。」
一家人跨過吊橋,又回到街上的人流中。他們是從索爾茲伯里東門進來的,現在要從西門出去,因為那條路通向沙夫茨伯里。湯姆向右拐,領着一家人走過他們還沒見過的鎮裡的那一部分。
他在一所石頭住宅外面停住了腳步,那所房子看來急需修理。當初蓋房時用的灰漿太稀鬆,現在已經垮落了。霜早已進到牆洞裡,把一些石塊弄裂了。要是再拖上一個冬天,破損就會更加嚴重。湯姆決定給這家主人指出這點。
一層的進口是一個很寬的拱券。木頭大門敞開着,門口坐着一個工匠,右手握着一柄錘子,左手握着一個尖頭的小錐鑽。他正在平放在他面前的一張條凳上的木製馬鞍上雕刻着複雜的花紋。再往裡,湯姆能夠看到堆放着的木頭和皮革,還有一個男孩正用笤帚掃着地上的刨花。
湯姆說:「日安,鞍匠師傅。」
那鞍匠抬起頭來看了看,把湯姆當做了那種在需要時可以自己做馬鞍的人了,於是只隨便點了下頭。
「我是個建築匠,」湯姆接着說,「我看出來你需要我幹活。」
「怎麼?」
「你房子的泥灰正在剝落,石塊正在碎裂,你的房子拖不過明年冬天了。」
那鞍匠搖了搖頭。「這城裡有的是建築匠。我何必要雇個陌生人呢?」
「那好。」湯姆轉身走開,「願上帝與你同在。」
「希望如此,」那鞍匠說。
「一個不懂禮貌的傢伙,」他們走開時埃格妮絲對湯姆低聲說。
他們沿街走到一個市場。在這塊半英畝的泥潭裡,四鄉的農民把他們剩下不多的肉或糧食、牛或雞蛋,拿來交換他們需要又不能自己製作的東西——盆罐、犁鏵、繩索和食鹽。市場通常都是五光十色、熱熱鬧鬧的。隨處都有不懷惡意的討價還價、相鄰攤主之間的互相挖苦、給孩子吃的廉價糕點,有時候還有一個吟遊詩人或一群江湖藝人,好幾個塗脂抹粉的妓女,或許還有個殘廢軍人講着東方沙漠和慓悍的撒拉森遊牧部落的故事。那些在生意中獲利的人常常經不起慶賀的誘惑,把賺來的錢花在烈性淡啤酒上,故此到了中午時分總會有些喧鬧吵嚷。還有的人在擲骰子中輸了錢而毆鬥起來。但此刻是下着雨的上午,剛剛把一年的收穫出售完或貯藏好,市場就冷清多了。被雨水淋得濕透的農夫同凍得哆嗦的攤主無精打采地講着價,大家都巴不得早點回家,坐在地爐邊烤火。
湯姆一家在抑鬱的人群中往前擠着,不去理睬賣香腸的和磨刀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兜攬生意。就在他們幾乎到達市場的盡頭時,湯姆看到了他的那頭豬。
他吃驚得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埃格妮絲悄聲說:「湯姆!快瞧!」他知道她也看見豬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熟悉自家的豬就像熟悉阿爾弗雷德和瑪莎一樣。那豬被人用行家的手法捆着,那人面色紅潤、肚大腰圓,顯然是吃足了肉以後還接着吃的結果,一定是個屠夫。湯姆和埃格妮絲都停住腳瞪着他,由於擋住了那人的路,他只好注意起他們。
「怎麼?」他說着,被他們的瞪視弄得莫名其妙,迫不及待地想走開。
瑪莎打破了沉默。「那是我們的豬!」她激動地說。
「一點不錯,」湯姆說,直視着那屠夫。
那人臉上閃過一陣鬼鬼祟祟的神色,湯姆看出來他知道豬是偷來的。可是他還是說:「我剛花了五十便士買來的,如今豬已是我的了。」
「你把錢給了誰也罷,反正豬不是他的。所以嘛,你才買得這樣便宜。你到底從誰手裡買的?」
「一個農夫。」
「你認識的?」
「不認識。聽着,我是給要塞殺豬的。我沒法要求賣給我豬或奶牛的農夫找來十二個人發誓說牲口是他的。」
那人往旁邊跨了一步,像是想走開,但是湯姆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那人有一陣兒看起來還很生氣,可是後來他明白了,要是他想敷衍了事,他就得放棄那頭豬,而如果湯姆家的人把豬撿起來,力量的均勢就要變化,就要由屠夫來證明豬是他的。於是他咽下那口氣,說:「你要想告狀,咱們就去見官好了。」
湯姆略微一想,沒有同意。他沒有證據。他改口說:「他長得什麼樣——就是把我的豬賣給你的人?」
那屠夫躲躲閃閃地說:「跟平常人一樣。」
「他是不是一直捂着嘴?」
「這下我想起來了,他是那樣。」
「他是個強盜,捂嘴是為了掩蓋殘疾,」湯姆尖刻地說,「我猜你沒想到那個。」
「天不停地下着雨!」那屠夫辯解着說,「人人都擋着雨嘛。」
「快跟我說,他離開你多久了?」
「剛剛。」
「他往哪兒去了?」
「去了一家酒館,我猜。」
「去花我的錢,」湯姆厭惡地說,「走吧,讓開路。有一天你也可能讓人搶了,到那時候你就巴不得沒有那麼多人不問明白就買東西了。」
那屠夫很生氣,猶豫着像是要反駁;接着他改了主意,就溜走了。
埃格妮絲說:「你幹嗎讓他走掉?」
「因為這兒他熟人多,我卻沒有,」湯姆說,「要是我跟他打起來,人們要怪我。再說,豬屁股上也沒寫着我的名字,誰說得準是不是我的?」
「可是我們的全部積蓄——」
「反正,我們可以拿到豬的錢的,」湯姆說,「別說話,讓我想一想。」和屠夫那番爭吵弄得他直生氣,跟埃格妮絲粗暴地說了兩句也就把氣消了。「就在這鎮上有個沒有嘴唇的人,兜里有五十個銀便士。我們只要找到他,把錢拿回來就成了。」
「對,」埃格妮絲堅決地說。
「你沿我們的來路往回走。一直走到大教堂院子那兒。我從這兒往前走,從另一頭走到大教堂。然後我們走別的街返回,就這樣找下去。他要是沒在街上,就在酒館裡。你見到他就守在那兒,打發瑪莎來叫我。我帶着阿爾弗雷德。儘量別讓那強盜看見你。」
「放心吧,」埃格妮絲板着臉說,「我要把錢拿回來,養活我的孩子。」
湯姆碰了下她的胳膊,微笑着說:「你是頭獅子,埃格妮絲。」
她直視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然後突然踮起腳尖,迅速而有力地吻了他的嘴。隨後她轉過身,領着瑪莎,穿過市場往回走去。湯姆看着她走出了視線,既佩服她的勇氣,又有點為她擔心;然後他就和阿爾弗雷德朝相反方向走去。
那賊大概自以為徹底沒事了。當然啦,他偷豬的時候,湯姆正朝溫切斯特走。那賊取相反方向,到索爾茲伯里去賣豬。可是女強盜艾倫告訴湯姆,索爾茲伯里大教堂正在重建,於是他改變了計劃,卻無意中追上了賊。然而,那賊以為他再也不會遇到湯姆了,這就給了湯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抓到他的機會。
湯姆慢慢地沿着泥濘的街道走着,在打量着敞開的門裡時,儘量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他想不費事就抓到賊,因為這次行動可能會以衝突結束,他可不想讓人們記住一個大個子建築工在全鎮搜尋這件事。這裡的大多數住房都是普通的木架泥巴茅草棚屋,地上鋪着草,地爐在中間,外加幾件自製的家具。一個酒桶和幾條板凳就算是酒館了;屋角放上一張床,外面遮個簾,就成了妓院;一張桌子周圍擠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就構成了一場擲骰子的賭局。
一個抹着紅嘴唇的女人向他袒露出胸脯,他搖了搖頭,匆匆走過。他心裡偷偷打過這個主意:花點錢在大白天和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玩一玩,但他這輩子還從未試過。
他又想到了艾倫,那個女強盜。她身上也有些誘人之處。她實在太有魅力了,但那雙深陷的、專注的眼睛太嚇人了。一個妓女想拉他的客讓他好一陣兒不舒服,但由艾倫引起的激情卻一時平息不下去,他突然產生一種愚蠢的欲望,想跑回森林中去,趴到她身上。
他一直走到大教堂的院子也沒見到那強盜的蹤影。他望着那些管子工把鉛皮釘到中殿的木頭三角形屋頂上。他們還沒有開始覆蓋與之相連的側道的屋頂,還可以看見把側道外緣與中殿牆垣相接的圓拱頂撐架在教堂的半邊探出屋頂。他指給阿爾弗雷德看。「沒有那些撐架,中殿的牆垣就會朝外彎曲變形,是由於內部石頭拱頂的重壓的緣故,」他解釋着,「看見那半圓拱怎麼和側道牆垣的扶壁排列的了嗎?它們還和裡面中殿連拱廊的立柱排列。有力的東西排成一列,無力的東西排成一列。」阿爾弗雷德露出困惑和埋怨的神色。湯姆嘆息了一聲。
他看見埃格妮絲從對面走來,他的腦子這才回到當前他的急事上來。埃格妮絲的兜頭帽遮住了臉,但他從她那昂首闊步的姿態上認出了她。寬肩膀的壯工們跨到路邊給她讓道。要是她撞着那強盜,非得打一場不可,他往壞處想着,恐怕旗鼓相當,兩人正是對手呢。
「你看見他了嗎?」她說。
「沒看見。不用說你也沒見着。」湯姆希望那賊還沒離開鎮上。他不花些錢就一定不會走的吧?錢在森林裡是沒用的。
埃格妮絲也想到了這點。「他還在這鎮上的什麼地方。咱們接着找。」
「咱們走別的街回去,再在市場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