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6章
肯·福萊特
要想按部就班地搜尋可是不容易,因為街道雜亂無章。他們東走西轉,哪兒有房子就往哪兒走,有不少地方拐了直彎,還有不少死巷。唯一的一條筆直的街道是從東門到城堡吊橋的那條。頭一圈搜尋的時候,湯姆已經到了靠近城堡的土牆的地方。這一次他搜尋城堡外的地方,曲曲彎彎地走到城牆,再回到裡面。這一帶比較窮,大多數房子都搖搖欲墜,到處都是吆喝連聲的酒館和年紀很大的妓女。鎮邊比起中心是下坡,所以比較有錢的街區的垃圾就被雨水衝着沿街而下堆積在城牆根下。居民的情況也類似,這一帶的殘廢、乞丐、餓肚皮的兒童、愛動粗的女人和戒不掉酒的醉鬼比哪兒都多。
但還是看不見那個沒嘴唇的人。
湯姆曾經兩次瞥見一個塊頭相仿、面孔相似的人,但湊近一看,那人的臉部完全正常。
他一路找到市場,埃格妮絲正焦灼地等着他,她全身緊張、兩眼發亮。「我找到他了!」她悄聲說。
湯姆感到一陣夾雜着恐懼的激動。「在哪兒?」
「他進了東門那兒的一家飯鋪。」
「快帶我去。」
他們繞過城堡走到吊橋前,再沿着那條直街走向東門,然後進入一片牆根下的窄巷裡。湯姆跟着就看見了那家飯鋪。那地方連房子都說不上,只不過是靠着城牆,由四根木柱支着的一個斜屋頂,後面是一大堆火,上面有一支大叉轉着烤一隻羊,還有一口大鍋,裡面冒着泡。這時已近正午,那塊小地方擠滿了人,多數是男的。肉的氣味引得湯姆的胃咕咕作響。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唯恐那強盜在他們趕來這段不長的時間裡已經離開。他一眼看見了那人正坐在一條稍稍離開人群的方凳上,用勺子吃着一碗燒肉,還用他的圍巾擋在臉前遮着嘴。
湯姆立即走開以免那人看見。這時他得決定怎麼辦了。他氣憤至極,可以一拳打倒那強盜,奪過錢袋。但人群不會讓他走開。他得費一番口舌解釋,不光是對圍觀的人,還要對長官。湯姆正當有理,而竊賊是個強盜這一事實使得無人肯為賊的誠實擔保;而湯姆顯然是個受尊敬的人和建築匠。然而把一切辦妥需要時間,萬一長官到縣裡別的地方去了,可能要拖上幾星期;而如果在這兒造成一場爭吵,也可能以破壞國王的安寧而被起訴。
不行。悄悄地單獨抓住那強盜才是上策。
那人不可能在鎮上過夜,他在這兒沒家,由於他無法證明他是個可尊敬的人,也就不可能找到住處。因此,他須趕在天黑關城門之前離開鎮上。
而只有兩座城門。
「他很可能要從來路回去,」湯姆對埃格妮絲說,「我將在東門外等着,讓阿爾弗雷德盯着西門。你待在鎮上看那賊有什麼動靜。你帶着瑪莎,不過別讓他看見她。要是你要給我或阿爾弗雷德送口信,就派瑪莎來。」
「好的,」埃格妮絲乾脆地說。
阿爾弗雷德說:「要是他走我那條路,我該怎麼辦?」他的口氣很激動。
「沒什麼,」湯姆堅定地說,「盯着他走哪條路,然後等着。瑪莎會來叫我的,我們一起抓他。」阿爾弗雷德神情有點失望,湯姆又說,「照我說的去做。我不想丟掉我的豬,我更不想丟掉我兒子。」
阿爾弗雷德不情願地贊成了。
「咱們快散開,別等他看到咱們湊在一起商量事。走。」
湯姆說着就離開了他們,連頭也不回。他能夠信得過埃格妮絲執行這計劃。他急步走到東門,出了鎮子。他踏過早晨來時幫着推牛車走過的搖搖晃晃的木橋。他面前正對着的就是向東的溫切斯特大路,筆直筆直的,猶如沿着山坡和谷地鋪下的一條長長的地毯。他左面是那條湯姆——恐怕還有那賊——來索爾茲伯里的叫港路的大道,蜿蜒而上,越過一座山就消失了。那賊幾乎一定要走這條港路。
湯姆走下山坡,穿過十字路口處的一片住宅,然後踏上港路。他得藏起來。他沿路走着,尋找適當的地點。他一直走了二百多步也沒找到好地方。他回頭一看,意識到已經走得太遠了:他已經看不清十字路口處人的面孔,這樣他就無法知道,那個沒嘴唇的人是不是過來走上溫切斯特大道。他又打量了一下田野。大道兩邊都是壕溝,遇上晴天或許可以藏人,但今天溝里卻流着水。兩邊溝外都是高坡。路南邊的地里,有幾頭奶牛在瞪着莊稼茬。湯姆注意到,其中一頭奶牛正臥在隆起的地邊,眺望着大路,一半身形隱在了高坡後邊。他嘆出一口氣,就往回走。他跳過溝,踢了那頭牛一腳。那奶牛站起身來走開了。湯姆趴到牛留下的那塊又干又暖的地上。他把風帽拉到臉上,定下心來等,想起剛才要是預先想到,在鎮上買點麵包就好了。
他焦急之中帶着一點擔心。那強盜個子不大,但行動靈活、下手狠毒,他昨天棒擊瑪莎把豬偷走就說明了這點。湯姆有點怕受傷,但更擔心奪不回他的錢。
他希望埃格妮絲和瑪莎安全無恙。他知道,埃格妮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就算那強盜盯上了她,他又能怎麼樣?無非是注意戒備就是了,不會有別的事的。
從他趴着的地方,湯姆可以看見大教堂的塔樓。他希望能有點時間進去看看。他對連拱廊的窗間壁的處理方式很好奇。通常都用粗立柱,從頂部各自都伸出拱券:兩個拱券分別伸向南北,連接連拱廊里相鄰的立柱;一個拱券伸向東或西,越過側道。這種效果很醜,因為從圓柱頂上伸出拱券總有點不太對勁。當年湯姆蓋大教堂時,每堵窗間壁都是一串柱身,每個柱身頂上都彎出一個拱券——一種優美而邏輯的安排。
他開始思考拱券的裝飾。幾何圖形是最普通的形式——不需要太多的技藝去雕刻折線和菱形——但湯姆喜歡葉飾,那樣可以在石料的堅硬的規則面上呈現出柔軟和自然的感覺。
想象中的大教堂占據着他的頭腦,直到下午過半,他才看見瑪莎那輕盈的身軀和金黃色的腦袋一蹦一跳地走過木橋、穿過房子。她在十字路口處遲疑了一下,然後就走上了正確的大路。湯姆看着她向自己走來,看得見她找不到他時皺起了眉頭。在她走近他時,他輕聲叫着她:「瑪莎。」
她微微尖叫一聲,立刻看見他並向他跑來,跳過了小溝。「媽媽讓我送這個來,」她說,隨手從斗篷里取出個什麼東西。
那是一塊熱肉餅。「我要畫着十字說,你媽真是個好女人!」湯姆說着,咬了一大口。那是牛肉洋蔥做的,實在太好吃了。
瑪莎蹲在湯姆身邊的草地上。「那個偷了我們豬的人,」她說,皺起鼻子,集中回憶着教給她說的話。她那麼可愛,湯姆連氣都喘不勻了,「他出了飯鋪,碰上一個臉上抹了粉的女士,就進了她的房子。我們就在外邊等着。」
那強盜竟花我們的錢嫖妓,湯姆恨恨地想。「說下去。」
「他在那女士的房子裡沒待多久,出來後又去了一個酒館。他現在還在那兒呢。他沒喝多少酒,可是他擲骰子。」
「但願他能贏,」湯姆惡狠狠地說,「就這些嗎?」
「就這麼些。」
「你餓嗎?」
「我吃了一個小麵包。」
「你把這些全對阿爾弗雷德講過了嗎?」
「還沒哪。我下一步才去找他。」
「告訴他,他要儘量保持冷靜。」
「要儘量保持冷靜,」她重複着說,「我是該先說這句話呢,還是說完偷咱們豬的人的事再說呢?」
這當然沒什麼關係。「後說吧,」湯姆說,因為她要一個肯定的答覆。他向她笑着,「你是個伶俐的姑娘。你走吧。」
「我喜歡這麼玩,」她說。她揮了揮手就走了,她閃動着兩條小腿,輕巧地跳過小溝,朝鎮子跑回去。湯姆看着她,心裡充滿了愛,跟着又是一陣氣。他和埃格妮絲拼命工作掙錢養活他們的孩子,為了把被搶走的奪回來,他寧可殺人。
也許那強盜也準備殺人呢。強盜嘛,就是不顧法律的,他們過的就是不受約束的暴力生活。這可能不是豁嘴法拉蒙頭一次跟他的受害者狹路相逢了。要是他不造成危險,也就沒什麼了。
白天開始迅速地消逝,秋日的午後遇上陰天下雨往往如此。湯姆開始擔心,在雨濛濛的天色中他會不會認不出那賊。夜幕籠罩下來,進出城的行人和車輛漸漸稀少了,因為多數進城的人都急着在天黑前及時趕回他們在鄉村中的家。鎮裡較高的住宅已經開始閃起燭光和燈光,郊區的陋室也亮了。湯姆憂心地思量着,那賊會不會最後在鎮上過夜。也許他在鎮上有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即使明知他是強盜,仍肯接待他。也許——
這時,湯姆看到了那個用圍巾捂着嘴的人。
他正同另外兩個人緊挨着走過木橋。湯姆突然想起,那賊的兩個同夥,禿頭頂和戴綠帽子的,可能和他一起來到了索爾茲伯里。湯姆在鎮上沒看到另外兩人,不過,他們三人可能分手了一段時間,然後再集合起來一起回去。湯姆在心底里咒罵着:他沒想到要對付三個人。但當他們走近的時候,一伙人分開了,湯姆這才鬆了口氣,他們原來不是一起的。
前面兩個是一對農夫父子,都長着黑黑的深陷的眼睛和鷹鈎鼻子。他們走上了港路,而那個捂圍巾的人跟在後面。
他看着那賊慢慢走近,同時琢磨着那人的步態:看來很清醒。這倒是個遺憾。
再回過頭去看鎮上,他看到一個婦人和一個女孩出現在橋上,是埃格妮絲和瑪莎。他感到驚愕。他原來沒料到他和那賊面對面的時候有她們母女在場。然而,他也意識到,他事先並沒有叮囑她們別來。
在他們沿路向他走來時,他緊張起來。湯姆實在高大無比,大多數人和他對峙時都得服輸;但強盜們可是亡命徒,誰也說不準交起手來會發生什麼情況。
那對農夫父子走了過去,歡天喜地地談論着馬匹的事。湯姆從腰裡取出了鐵頭錘子,用右手掂量着。他憎恨盜賊,他們不勞而獲,從好人手裡搶麵包。他用錘子打這傢伙沒什麼於心不安的。
那賊走近的時候,腳步似乎放慢了,仿佛已經感到了危險。湯姆直等到他走到四五步開外——已經近到沒法往回跑,也沒有近到可以一躍而過。這時湯姆翻身上了溝岸,跨過小溝,站在路中擋住了他。
那人猛地一停,瞪着眼看他。「這是怎麼回事?」他緊張地說。
他並沒認出我來,湯姆想。「你昨天偷了我的豬,今天賣給了一個屠夫。」
「我從沒——」
「別抵賴,」湯姆說,「把你賣豬的錢給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有一陣兒他以為那賊會掏錢出來呢。那人猶豫的時候,他有一種過癮的感覺。跟着,那賊轉身就跑——直衝着埃格妮絲去了。
他跑得不夠快,沒有一下子撞到她——而她偏偏是經受過很多次襲擊的女人——兩個人立刻扭在一起,左右搖晃着,像是在笨拙地跳着舞。這時他才意識到她是有意拖住他,就把她往邊上一推。他跑過她身邊時,她踢出了一條腿,一腳踹到他兩膝之間,兩人一起摔倒了。
湯姆衝到她身邊時,心都提到喉嚨口了。那賊已經跪起身來,一條膝蓋壓在她背上。湯姆抓住他的領子,把他從她身上揪開,不等那人重新站穩,就把他拽到了路邊,接着就把他扔到了溝里。
埃格妮絲站了起來。瑪莎朝她跑去。湯姆匆匆說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埃格妮絲答道。
那對農夫父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他們瞪眼瞧着那場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賊正跪在溝里。「他是個強盜,」埃格妮絲向他們喊着,好讓他們別插手,「他偷了我們的豬。」那兩個農夫沒有回答,只是等着看下一步會怎麼樣。
湯姆又對那賊說話了。「把錢給我,我就讓你走。」
那人從溝里上來,手裡拿着一把刀,眨眼間就衝着湯姆的喉嚨扎過來。埃格妮絲尖叫起來。湯姆一躲,那刀在他臉上一閃,他感到下巴上一陣灼痛。
他退後一步,在刀子再次閃來時,揮動了他的錘子。那賊往後一躍,刀子和錘子在陰冷的晚間空氣中呼呼作響,但並沒有碰上。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着,喘了一會兒氣。湯姆的面頰受傷了。他意識到他們倆正是對手,雖說湯姆身高力大,但那賊有一把刀,那個致命的武器可比建築工的錘子厲害多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他不由得嚇出一股冷汗,突然感到喘不上氣來。
他從眼角瞥到一個猛然的動作。那賊也看見了,並且瞧了埃格妮絲一眼,接着趕緊把頭一低,這時一塊石頭從她手中向他飛去。
湯姆以一個拼死一搏的男人的那種速度反應過來,揮錘朝那賊低着的頭砸去。
就在那賊重新抬頭看的時候,錘子砸到了,鐵錘頭正打在他前額的發線上。因為那一錘打得匆忙,湯姆沒有使出應有的力量,那賊趔趄了一下,但沒有摔倒。
湯姆跟着又是一下。
這次砸得狠些。因為他有時間把錘子舉過頭頂並且瞄得准準的,而那昏頭昏腦的賊還在竭力調準目光。湯姆在揮錘下砸時想到了瑪莎挨那一棒的事,所以那一下使出了他的全力,那賊像個玩具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湯姆的神經繃得太緊,沒感到鬆了口氣。他跪在那賊的旁邊,搜摸着他身上。「他的錢袋昵?他的錢袋呢?見鬼!」那塌軟的屍體移動起來很困難,最後,湯姆把他平躺在地,解開了他的斗篷。他的腰帶上垂着一個大皮口袋,湯姆解開了帶子,裡面是個軟軟的毛線口袋,上面有一條線繩繫着袋口。湯姆把它取出來,毛線口袋很輕。「空的!」湯姆說,「他準是還有一個口袋。」
他把斗篷從那人身體底下拽出來,仔細地摸了一遍。斗篷上沒有暗兜,也沒有硬的地方。他脫下那人的靴子。裡面什麼也沒有。他從腰帶上抽出餐刀,掀起鞋底:仍是沒有東西。
他不耐煩地用刀子插進那賊的羊毛上衣的領口,一直拆到下擺。裡面也沒有藏錢的暗腰帶。
那賊躺在泥路的中間,除去一雙長襪,全身都被扒光了。那兩個農夫瞪着湯姆,以為他瘋了。湯姆狂怒地對埃格妮絲說:「他一點錢都沒有!」
「他一定是在擲骰子時全輸光了,」她痛苦地說。
「我希望他在地獄之火中挨燒,」湯姆說。
埃格妮絲跪下去摸了摸那賊的胸口。「他現在已經在那兒了,」她說,「你把他殺死了。」
四
到聖誕節時,他們全家已經挨餓了。
冬天來得很早,而且那嚴寒之刺骨,猶如一個石匠的鐵鑿,難以抵擋。第一場霜降到大地時,樹上還有蘋果。人們把那場霜叫做寒潮,以為很快就會過去,可是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那些秋耕稍遲的村民們,在石頭般堅硬的土地里折斷了他們的犁鏵。農夫們連忙殺掉豬,醃好肉過冬,爵爺們則宰殺了牛羊,因為冬天難以放牧和夏天同樣數目的牲口。但沒完沒了的霜凍使牧草枯萎,一些剩下的牲口還是死了。狼變得絕望了,在傍晚來到村里,拖走精瘦的小雞和沒精打采的孩子。
在遍及全國的建築工地上,第一場霜一降,夏天壘起的牆馬上就蓋上了乾草和馬糞,以便防止最冷的天氣,因為砌牆的灰漿在裡面還沒有干透,萬一上凍,牆就要裂了。到春天之前,不會再有灰漿的活兒了。有些建築工只受僱當夏天的季節工,他們回到了家鄉的農村,在老家,人們只知道他們是匠人而不知是建築工,他們在冬季要製造犁頭、馬鞍、馬具、牛車、鐵鍬、門窗,以及各種各樣需要巧手用錘子、鑿子和鋸子製造的東西。剩下的建築工搬到了工地上靠牆搭的棚屋裡,從早到晚把石頭切割成各種複雜的形狀。但由於霜凍太早,工作進展太快;而農民在餓肚子,主教們、教士們和爵爺們在建築上花的錢比他們原先希望的要少;於是,冬季一天天拖下去,有些建築工就被解僱了。
湯姆和全家人從索爾茲伯里走到沙夫茨伯里,又從那兒走到舍伯恩、韋爾斯、巴思、布里斯托爾、格洛斯特、牛津、沃靈福德和溫莎。只要住處里有火燒着,只要教堂院子裡和城堡圍牆中響着鐵器敲砸石頭的聲音,只要建築匠們用他們戴着無指手套的靈巧的手製作着小巧的拱圈和拱頂模型,他們都要去。有些匠師很不耐煩,立刻就發火;另外一些則傷感地看着湯姆枯瘦的孩子們和懷孕的妻子,和氣地說着些抱歉的話;但他們都說着一件事:沒有,這裡沒有活給你。
只要可能,他們就會利用修道院的慷慨,在那裡路人總能得到一頓飯,有個地方睡一覺——嚴格限在一夜而已。當荊棘叢中的黑莓成熟的時候,他們就接連幾天吃這個,像鳥似的。在森林裡,埃格妮絲就點燃一堆火,架上鐵鍋,煮粥吃。不過在多數時間,他們只好向麵包師買麵包,向魚販子買咸鯡魚,或者在酒館和飯鋪中吃飯,這比自己做飯貴得多;他們的錢也就這樣無情地流走了。
瑪莎生來就瘦,如今更變得皮包骨頭了。阿爾弗雷德還在長,就像野草在淺土中也在生長一樣,他長成了個難看的細高個兒。埃格妮絲省着吃,可是她肚裡長大着的胎兒貪吃得很,湯姆看得出她受着飢餓的折磨。有時他強制她多吃點,這種時候,連她的鋼鐵意志也在她丈夫的權威和她未降生的胎兒的夾攻下屈服了。儘管如此,她還是沒像原先懷胎時那樣變得紅潤發福。相反,她挺着大肚子顯得憔悴,猶如饑荒中餓肚子的孩子。
自從離開索爾茲伯里以來,他們已經走了一個大圈子的四分之三,到了那年的年底,他們又回到從溫莎伸展到南安普敦的廣袤森林中。他們朝溫切斯特走去。湯姆已經賣掉了他的建築匠工具,那筆錢花得也只剩下幾便士了:等他一找到僱主,他只好借工具或借錢買工具了。要是在溫切斯特再找不到工作,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老家還有幾個兄弟;但那是在北方,要走好幾個星期的路程,不等走到那地方,全家就得挨餓了。埃格妮絲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父母就死了。仲冬時節又沒有農活可干。也許,在溫莎的大戶人家,埃格妮絲給人家洗碟刷碗能掙上幾個便士。她當然不能在路上再多受罪了,因為產期已經臨近。
溫切斯特還有三天路程,但他們已經挨餓了。黑莓已經沒有了,視力所及又不見修道院,而埃格妮絲背着的鍋里已經沒有燕麥了。頭一天夜裡,他們用一把刀換了一條黑麥麵包、四碗不見肉的肉湯,並且在一家農民的棚子裡得到一塊在火邊睡覺的地方。從那時起他們再沒看到村落。到了傍晚,湯姆看到了樹頂有煙冒出,他們找到了一個孤獨的護林官的家,那人是為國王守護森林的。他給了他們一袋蘿蔔,換走了湯姆的手斧。
他們剛剛往前走了三英里,埃格妮絲就說她實在累得走不動了。湯姆很驚訝。他們共同生活這麼多年,他從沒聽她說過她實在累得幹不了什麼了。
她坐在路邊一棵巨大的七葉樹下。湯姆挖了個淺坑準備生火,他用的是一個磨損了的鐵鍬——這是所剩無幾的工具之一,因為沒人肯買。孩子們撿來了細枝,湯姆生起火,然後他拿着鍋去找小溪。他端着一鍋冰水回來,把鍋放在火邊。埃格妮絲把幾個蘿蔔削成了片。瑪莎收集了從樹上落下的七葉樹果,埃格妮絲教她怎麼剝皮,怎麼把軟芯搓成粗粉,好把蘿蔔粥做得稠一點。湯姆打發阿爾弗雷德去找更多的柴火,他自己則拿起一根木棒,在周圍翻騰森林地面上的枯葉,希望找到一隻冬眠的刺蝟或松鼠,做點肉湯。他運氣不好。
天黑下來了,湯也做好了,他坐到了埃格妮絲身邊。「我們還有鹽嗎?」他問她。
她搖了搖頭。「你已經好幾個星期喝沒放鹽的粥了,」她說,「你沒注意到嗎?」
「沒有。」
「飢餓是最好的調料了。」
「唉,這種調料我們可夠多的了。」湯姆突然感到疲倦得厲害。最近四個月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他壓垮了,他感到他再也提不起勇氣來了。他用一種服輸的口氣說:「是哪點錯了呢,埃格妮絲?」
「全錯了,」她說,「去年冬天你就沒活兒,春天你找到了工作;後來是伯爵的女兒退婚,威廉少爺把房子停了工。後來我們又決定留在那兒收莊稼——那一步走錯了。」
「肯定地說,我在夏天比秋天找活兒要容易。」
「而今年冬天來得又早。就算這些都是我們錯了,我們本來還可以過下去的,可是後來我們的豬又給搶了。」
湯姆憂心地點點頭。「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深信那賊到現在還在地獄裡受着折磨。」
「我也這麼希望。」
「你懷疑嗎?」
「連教士也不像他們裝的那樣懂那麼多。別忘了,我父親就是個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