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春秋 - 第7章
肯·福萊特
「我們倆當時是童男和處女,」他說出了聲。
她明白他在想着什麼。她微微一笑,接着她的面容又難過起來,她說:「那像是好久以前了。」
瑪莎說:「我們現在能吃了嗎?」
湯的氣味刺激得湯姆的胃咕咕直響。他把碗伸進冒泡的鍋里,撈出一碗有幾根蘿蔔絲的稀湯。他用刀背試了試蘿蔔。還沒有熟透,但他決定不再等了。他給兩個孩子一人一滿碗,又給埃格妮絲盛了一碗。
她拉長了臉,若有所思。她對着碗吹氣,讓湯涼一些,然後把碗端到唇邊。
孩子們很快就喝光了,想再要。湯姆把鍋從火上端起來,用斗篷的下擺墊着,以免燙手,把鍋里剩下的湯全倒在孩子們的碗裡。
他回到埃格妮絲的身邊,她說:「你呢?」
「我明天再吃,」他說。
她太累了,沒勁兒和他爭論。
湯姆和阿爾弗雷德把火堆高,撿來了足夠的木頭,可以燒一夜。隨後,他們都裹緊斗篷,躺在樹葉上睡覺了。
湯姆睡得很淺,埃格妮絲呻吟時他立刻醒了。「怎麼回事?」他低聲說。
她又呻吟了一次,臉色發白,眼睛緊閉。過了一會兒她說:「嬰兒就要出生了。」
湯姆的心一沉。不能在這兒生,他想;不能在密林深處的凍土地上生。「可是還沒到時間,」他說。
「來早了。」
湯姆把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羊水破了嗎?」
「我們剛離開護林官的小屋不久,」埃格妮絲喘着氣說,仍然閉着眼。
湯姆記起她曾一頭扎進灌木叢,像是急着去方便。「陣痛呢?」
「一直沒斷過。」
她就是這樣,對自己的痛苦不肯出聲。
阿爾弗雷德和瑪莎也醒了。阿爾弗雷德說:「出什麼事了?」
「嬰兒要出生了,」湯姆說。
瑪莎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湯姆皺起眉頭。「你能堅持回到護林官的小屋去嗎?」他問埃格妮絲。到了那兒,他們起碼可以有個屋頂遮擋,有乾草可以鋪墊,還有人能幫忙。
埃格妮絲搖了搖頭。「嬰兒已經露頭了。」
「那就不久了!」他們恰恰在林中最荒僻的地方。他們從一早開始就沒見過村落,那護林官說,明天一天他們還是不會看到的。這就是說根本不可能找到個女人當接生婆了。湯姆不得不親自給嬰兒接生,在這大冷夜,只有兩個孩子幫忙,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他既沒有藥,也不懂……
這是我的過錯,湯姆想;是我讓她懷了孩子,又是我把她帶到了如此地步。她信任我能給她提供一切,而如今她卻要在仲冬時節在這荒郊野外生孩子。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男人,他們成了孩子的父親,卻讓他們挨餓,現在他也不比他們強了。他感到羞愧。
「我太累了,」埃格妮絲說,「我沒信心能把孩子生下來。我想休息。」她的臉在火光中閃亮,上面有一層薄汗。
湯姆明白他必須振作起來。他得給埃格妮絲力量。「我來幫你,」他說。即將發生的事,沒什麼神秘或複雜的。他曾經目睹過好幾個孩子的誕生。這事情通常由女人來做,因為她們知道做母親的感覺,使她們能更好地幫忙;不過並沒有理由說明,一個男人在必要時為什麼不能幫忙。他第一步應該讓她舒服;然後弄清生產進展到什麼程度了;然後做好明智的準備工作;然後在等待的時候,安慰她,讓她增加信心。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她。
「冷,」她說。
「往火跟前靠一靠,」他說。他取下他的斗篷,鋪到離火一碼的地面上。埃格妮絲掙扎着想站起來。湯姆很容易地就把她舉了起來,輕輕地放到他的斗篷上。
他跪在她旁邊。她自己的斗篷里穿的那件毛線上衣前面從上到下都是紐扣。他解開了兩個紐扣,把兩隻手放進去。埃格妮絲喘着氣。
「疼嗎?」他說,既驚奇又擔心。
「不,」她微微一笑,「你的手太涼了。」
他摸着她肚子的輪廓。隆起的肚子更高、更突出了,昨天夜裡他倆一起睡在一家農民棚屋鋪了乾草的地上時,還沒有這樣。湯姆稍稍加了點勁往下按,覺出了胎兒的外形。他發現胎兒軀體的一頭,剛好在埃格妮絲的肚臍下面;但他摸不出另一頭。他說:「我能摸到它的屁股,可是摸不着它的頭。」
「那是因為它正在往外出呢,」她說。
他蓋好她,又用她的斗篷把她包緊。他得立刻做他的準備工作。他看了看孩子們。瑪莎正在抽鼻子。阿爾弗雷德一臉害怕的樣子。給他們分派點事干會有好處的。
「阿爾弗雷德,把鍋拿到小溪邊。把它洗乾淨,打一鍋新鮮水回來。瑪莎,去找兩根蘆葦,給我編兩根串繩,每根要有項鍊那麼長。現在就快去吧。到天亮的時候,你就會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兄妹倆走了。湯姆取出他的餐刀和一小塊硬石頭,在上面磨起刀刃。埃格妮絲又呻吟起來。湯姆放下刀子,握着她的一隻手。
以前幾個孩子出生時,他也是這樣和她坐在一起:阿爾弗雷德;後來是瑪蒂爾達,兩歲時就死了;接着是瑪莎;還有那個生下來就是死嬰的男孩,湯姆曾悄悄打算給他取名叫哈羅德。可是每次臨產時都有別人幫忙,讓他放心——生阿爾弗雷德時是埃格妮絲的母親,生瑪蒂爾達和哈羅德時是一個鄉村接生婆,生瑪莎時那人至少是個莊園主太太。這一次他只好獨自來幫忙了。但他不該表現出他的焦慮,他應該讓她感到幸福和有信心。
陣痛過去之後,她鬆了口氣。湯姆說:「還記得生瑪莎的時候,伊莎貝拉夫人當接生婆嗎?」
埃格妮絲笑了。「你當時在給那家老爺造一個祈禱室,你請求夫人派她的女僕去村里找一個接生婆來……」
「但她說:『那個醉醺醺的老女巫?我不願意由她來接生,哪怕是給狼狗接生小崽!』於是她把我們帶到她自己的房間,而羅伯特老爺一直沒法上床睡覺,直到瑪莎生下來。」
「她是個好女人。」
「像她那樣的夫人並不很多。」
阿爾弗雷德端着一滿鍋冷水回來了。湯姆把那鍋水放在火邊,不讓它近得會燒開,只要溫水就成了。埃格妮絲把手伸進她的斗篷里取出一個小小的亞麻布口袋,裡面裝着她早已準備好的乾淨的破布片。
瑪莎拿着滿把的蘆葦回來了,她坐下來編草辮。「你要串繩幹嗎呀?」她問。
「挺重要的呢,你會知道的,」湯姆說,「好好編。」
阿爾弗雷德滿臉不安和困窘的樣子。「再去多撿點木頭,」湯姆吩咐他,「咱們把火再燒大些。」小伙子挺高興有事可干,轉身就走了。
埃格妮絲竭盡全力,要把嬰兒生下來,她的臉繃緊了,還發出低低的哼聲,如同樹枝在大風中斷裂的聲音。湯姆看得出她耗費的精力極大,把她積存的最後力氣全都用光了;他由衷地希望他能替她生孩子,替她承受這種緊張,讓她放鬆一點。最後,疼痛似乎減輕了,湯姆才喘過氣來。埃格妮絲像是飄然進入了夢鄉。
阿爾弗雷德兩臂抱着滿懷的木棍回來了。
埃格妮絲驚醒過來,說:「我真冷。」
湯姆說:「阿爾弗雷德,讓火堆燒旺些。瑪莎,躺在你媽媽身邊,焐焐她。」兄妹倆都帶着擔心的神色乖乖照着做了。埃格妮絲伸出兩臂緊緊摟着瑪莎,渾身直抖。
湯姆擔心極了。火燒得呼呼作響,空氣卻越來越冷了。天氣冷到這種程度,嬰兒很可能第一次呼吸就給凍死。嬰兒降生在戶外並非沒有聽說過;事實上,收穫季節這種事經常發生,那種時候大家都很忙,女人們經常到最後一分鐘還在地里幹活;但在收穫的時候,地面是乾的,草是軟的,空氣是溫和清香的。他還從未聽過哪一個女人冬天在露天生小孩。
埃格妮絲用兩肘撐起身子,把兩腿劈得開開的。
「怎麼着?」湯姆驚慌地說。
她正在緊張地用力,沒有回答。
湯姆說:「阿爾弗雷德,跪在你媽媽身後,讓她靠着你。」
阿爾弗雷德跪好之後,湯姆打開埃格妮絲的斗篷,解開她衣裙的前扣。他跪在她兩腿之間,能夠看見產門正在一點點打開。「沒多久了,我親愛的,」他囁嚅着說,拼命不讓聲音里流露出恐懼。
她又鬆了口氣,閉上眼睛靠在阿爾弗雷德身上歇着。產門似乎收縮了一點。整座森林闃靜無聲,只有那堆大火噼噼啪啪地燒着。湯姆突然想起那個女強盜艾倫是怎麼獨自在森林裡生孩子的。實在可怕。她當時害怕在她無能為力的時候,狼會來襲擊她,把她的新生嬰兒偷走,她說過的。人們說,今年的狼比以往膽大,但它們肯定不敢攻擊一起的四個人。
埃格妮絲又緊張起來了,她扭曲的臉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湯姆想,這回是了。他害怕極了。他看着產門又打開了,這次他藉助火光可以看到,嬰兒頭上濕漉漉的黑髮正在往外鑽。他想到禱告,但這會兒顧不了了。埃格妮絲開始急促地喘氣。那產門開得更大了——大得難以相信——接着,嬰兒的頭露出來了。臉朝下。過了一會兒,湯姆看見那皺巴巴的耳朵緊貼在小腦袋的兩側;然後他看到了皮膚摺疊着的脖子。不過他還看不出嬰兒是否正常。
「腦袋已經出來了,」他說,但埃格妮絲已然知道了,因為她感覺得出來;她又鬆了口氣。嬰兒慢慢地轉過身來,這下湯姆可以看到那閉着的眼睛和嘴巴,讓血和潤滑的羊水弄得濕濕的。
瑪莎叫道:「噢!瞧那小臉!」
埃格妮絲聽到了她的叫聲,微微一笑,跟着就又開始緊張了。湯姆趴在她的兩條大腿中間,用左手托住那小腦袋瓜,這時兩個肩膀一先一後出來了。接下來身子一下子就鑽了出來,湯姆把右手放在嬰兒的屁股下托住,兩條小腿隨後也就滑進了冰冷的世界。
埃格妮絲的產門立即圍着連着嬰兒肚臍的脈動着的藍色臍帶開始收縮合攏。
湯姆舉着嬰兒,焦慮地端詳着。嬰兒身上淨是血,湯姆起初覺得什麼地方錯得厲害了;但仔細檢查之後,他看不出有毛病。他看了看嬰兒的腿襠。是個小子。
「他看着真嚇人!」瑪莎說。
「他蠻好,」湯姆說,他舒了一口氣,立刻感到虛弱,「一個蠻好的小子。」
嬰兒張開小嘴,哭了起來。
湯姆看着埃格妮絲。他倆的目光相遇,不約而同地笑了。
湯姆把嬰兒抱在懷裡。「瑪莎,給我從鍋里舀一碗水。」她一躍而起,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些破布片在哪兒,埃格妮絲?」埃格妮絲指了指她肩旁地上堆放着的亞麻布片。阿爾弗雷德把布片遞給湯姆。小伙子的臉上流着眼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嬰兒降生。
湯姆拿起一塊布片在那碗溫水中蘸了蘸,從嬰兒臉上擦去血和黏液。埃格妮絲解開她上衣前襟的紐扣,湯姆把嬰兒放到她懷裡。那孩子還在哭。湯姆眼瞅着從嬰兒肚子連到埃格妮絲腿襠的藍色臍帶不再脈動,而是收縮,變白。
湯姆對瑪莎說:「把你編的串繩給我。現在你就明白是幹什麼用的了。」
她把兩根編好的蘆葦遞給他。他把串繩繞在肚臍上的兩處地方,紮緊結。然後他用刀在兩個繩結當中切斷。
他跪坐下去。他們總算辦妥了。最壞的難關過去了,嬰兒很好。他覺得自豪。
埃格妮絲轉着嬰兒,把他的臉對準她的胸口。他的小嘴找到了她的脹大的奶頭,他停止了哭泣,開始吸奶。
瑪莎用驚訝的語氣說:「他怎麼會知道他得吃奶呢?」
「就是這麼神奇,」湯姆說。他把碗遞給她,說:「給你媽弄些新鮮水喝。」
「噢,對,」埃格妮絲感激地說,好像她才意識到她渴得厲害。瑪莎端來了水,埃格妮絲一口喝了個精光。「這太好啦,」她說,「謝謝你。」
她低頭看了看吸奶的嬰兒,又抬頭看了看湯姆。「你是個好男人,」她悄悄說,「我愛你。」
湯姆感到眼裡湧出了淚水。他向她笑着,然後垂下眼去。他看到她還在出血。那收縮了的肚臍還在慢慢地往外走,在湯姆的斗篷上,她的兩腿之間的一攤血水中,盤曲着。
他又抬眼看着。嬰兒不再吸奶,睡着了。埃格妮絲用她的斗篷裹好他,接着自己也閉上了眼。
過了一會兒,瑪莎對湯姆說:「你是不是還在等着什麼?」
「胞衣,」湯姆告訴她。
「那是什麼?」
「你就要看見了。」
母親和嬰兒打了一會兒盹,埃格妮絲又張開了眼睛。她的肌肉緊張了,她的產門擴大了一點,胎盤露頭了。湯姆揀起來拿在手裡看。像是屠夫砧板上的什麼東西。他再仔細看,發現好像被扯過了,似乎有一截不見了。不過他從來沒這麼仔細地觀察過胞衣,他想大概都是這樣,因為總是要從子宮斷掉的。他把那東西放到火上,燒起來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可是他要是扔掉,可能會招來狐狸,甚或是狼。
埃格妮絲仍在出血。湯姆記得,隨着胞衣總要流一股血,但他不記得會流這麼多。他意識到危險沒有完全過去。有一陣他覺得有點眩暈,是由於緊張過度和缺乏食物;但那一陣勁頭過去了,他重又振作起來。
「你還在出血,不多,」他對埃格妮絲說,儘量不讓那聲音露出焦慮。
「很快就會止住的,」她說,「蓋上我。」
湯姆扣好她衣裙的紐扣,再用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腿。
阿爾弗雷德說:「我現在可以歇一會嗎?」
他還跪在埃格妮絲身後撐着她。他準是已經麻了,湯姆想,他保持同一姿勢已經這麼長時間了。「我來替你,」湯姆說。如果埃格妮絲半坐半躺,懷裡抱着嬰兒會更舒服些,他想;再說,身後有個人也可以暖暖她的後背,給她擋擋風。他和阿爾弗雷德換了個位置。阿爾弗雷德伸展着他年輕的腿腳,痛得直哼哼。湯姆用兩臂把埃格妮絲和嬰兒包在懷裡。「你覺得怎麼樣?」他問她。
「只是累。」
嬰兒哭了。埃格妮絲挪動他,讓他找到奶頭。他吸着奶,她似乎又睡了。
湯姆心裡不踏實。覺得累雖很正常,但埃格妮絲那麼想睡覺有點讓他擔心。她太虛弱了。
嬰兒睡着了,過了一會兒,兩個大孩子也睡着了,瑪莎蜷曲在埃格妮絲身邊,而阿爾弗雷德則伸展着四肢躺在火的另一面。湯姆把埃格妮絲摟在懷裡,輕柔地撫摸着她,還不時地親吻着她的頭頂。隨着她睡得越來越沉,他覺得她的軀體也越來越鬆弛了。他認為,這樣說不定對她最有好處。他摸了摸她的面頰。儘管他盡力溫暖她,她的皮膚仍然濕冷。他把手伸進她的斗篷,碰了碰嬰兒的臉蛋。小傢伙很暖和,心臟跳動很有力。湯姆笑了。一個粗小子,他想;一個倖存兒。
埃格妮絲動彈了一下。「湯姆?」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