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凜冬 - 第2章
肯·福萊特
「我們會有危險嗎?爸爸說的是對的嗎?」
「你爸爸通常都是對的。」
「如果惹惱了納粹,我們會怎麼樣啊?」
媽媽古怪地盯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說:「老天,我帶你來的是個怎樣的世界啊!」接着,兩人都不說話了。
步行了十分鐘以後,她們抵達了一座掩映在大花園裡的別墅。弗蘭克一家很有錢,弗里達的父親路德維希,擁有一間生產收音機的工廠。車道上停着兩輛車,閃亮的黑色大轎車是弗蘭克先生的,已經啟動了,排放着一團團尾氣。司機瑞特穿着一身制服,褲腿塞在長筒靴里,手拿帽子隨時準備為僱主打開車門。他鞠了一躬,說:「早上好,馮·烏爾里希夫人。」
另一輛是只有雙人座的綠色小車。一個留着灰白鬍子的矮個子男人拎着皮箱從別墅里出來,坐進車裡後,碰了碰帽子向母親致意。「不知道洛特曼醫生這麼早來幹嗎。」母親不安地說。
她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弗里達的母親,高大的滿頭紅髮的莫妮卡走到門口,臉色蒼白,神情焦急。她沒有招呼母女倆進門,而是像擋着她們似的站在門口。「弗里達出麻疹了。」
「太可憐了!」母親說,「她怎麼樣了?」
「她又發燒又咳嗽,病得相當重。不過洛特曼說她會好起來的。但她必須接受隔離。」
「這是自然,你得過麻疹嗎?」
「得過,小時候得過。」
「你們家的沃納也得過——我記得他當時身上滿是可怕的疹子。你丈夫得過嗎?」母親問。
「魯迪小時候也得過。」
兩位母親把目光投向卡拉。卡拉沒得過麻疹。她意識到,這意味着自己沒法和弗里達一起玩了。
卡拉很失望,但母親受到的打擊更大。「這周的雜誌是選舉特刊——我可不能請假。」她似乎心煩意亂。大人們非常關心下周舉行的大選,卡拉的父母擔心納粹會在選舉中獲勝,從而取得政府的主導權。「另外,倫敦有個老友今天會來看我。不知道能不能讓沃爾特請一天假,照看下卡拉?」
莫妮卡說:「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他呢?」
安裝了電話的人家很少,但弗蘭克家已經有了。卡拉和母親走進玄關。電話就放在門邊的細腳桌上。母親拿起話筒,向接線員報出了父親工作的議會大樓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撥通以後,母親把情況跟父親說了。她拿着話筒聽了好一會兒,表情越來越可怕。「我們雜誌將推動十萬讀者為社會民主黨而戰,」她說,「你真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事情非要今天處理嗎?」
卡拉知道父母的爭吵將怎樣結束。父親非常愛卡拉,但十一年來,他沒有完整地照顧過她一天。卡拉朋友們的父親也都是這樣。男人才不屑去照料孩子呢。母親只是有時會假裝不了解女人的生存法則而已。
「那我只能把她帶到辦公室了,」母親對着話筒說,「我不敢去想約克曼先生會說些什麼。」約克曼先生是母親的上司。「很多時候他根本不為女人考慮。」母親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
卡拉討厭父母吵架,但這一天他們已經吵了兩回了。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動盪起來。相比納粹,她更害怕父母吵架。
「跟我走吧。」母親說完,便朝門口走去。
這下見不着沃納了,卡拉悶悶不樂地想着。
此時,弗里達的父親出現在門廳里,臉色紅潤,留着一撮黑色的小鬍子。他精力充沛,表情輕鬆,愉快地和卡拉的母親打招呼。母親停下腳步,在莫妮卡幫他穿上黑色毛領大衣的時候禮貌地跟他交談了兩句。
之後,他走到樓梯下喊道:「沃納,再磨蹭我就不帶你去了。」說完,他戴上灰色呢帽朝外走去。
「我好了,我好了!」沃納像個舞者一樣跑下樓梯。他長得和父親一樣高,卻比父親更英俊,更精幹。他留着一頭稍長的紅髮,胳膊下面夾着只像是裝滿書的皮書包,另一隻手提了雙冰鞋和一根球棍。匆忙間,他也不忘停下腳步,禮貌地對卡拉母親說:「早上好,烏爾里希夫人。」和卡拉打招呼則隨意得多:「嗨,卡拉。我妹妹得麻疹了。」
卡拉沒來由地臉紅了。「我已經聽說了,」她試着想找些吸引人的有趣話題,但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沒得過麻疹,所以不能見她。」最後她只能這樣說。
「我小時候得過,」沃納說得好像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必須趕緊了。」他抱歉地補充了一句。
卡拉不想匆忙和沃納分別,趕緊跟着他出了門。司機瑞特打開了后座車門。「這是什麼車?」卡拉問沃納。男孩對汽車的型號都非常了解。
「是梅賽德斯-奔馳的W10型車。」
「看上去非常舒適。」她發現母親正既驚訝又愉快地看着她。
沃納問她:「想搭個便車嗎?」
「太好了。」
「我得問問爸爸。」沃納把頭伸進車裡,跟父親說了幾句。
卡拉聽見了弗蘭克先生的回答。「當然可以,不過要快點。」
卡拉轉身對母親說:「我們可以搭弗蘭克先生的車。」
母親猶豫了一下,她不贊同弗蘭克的政治立場——他曾給納粹捐過錢——但她不準備拒絕嚴寒早晨搭乘暖和轎車的邀請。「路德維希,謝謝你的好心。」她說。
母女倆上了車。車後排正好能坐下四個人,瑞特很快就開車上路了。「你們是要去科赫路嗎?」弗蘭克先生問。許多報社和出版社都選址在克羅伊茨貝格區的這條街上。
「不用為我們改道,我們在萊比錫大街下車就行。」
「我很樂意送你們到雜誌社——只怕你那些左翼同事不願看見你從一個傲慢富豪的車上下來吧。」他的聲音里既帶着些嘲諷,又有着很強的敵意。
母親露出了迷人的微笑。「魯迪,你並不傲慢——只是略微有點胖而已。」說着她拍了拍弗蘭克先生的大衣前襟。
他笑了。「我是自找的。」敵意消解了。弗蘭克先生拿起車裡的傳聲筒,對瑞特下達了指令。
卡拉很高興和沃納坐同一輛車,她想和他多說些話,但一開始她就想不出可聊的話題。她想問沃納:長大以後,你想不想娶個比你小三歲,黑髮碧眼的聰明女孩為妻呢?但最後她只是指着他的冰鞋問:「今天你有比賽嗎?」
「沒有比賽,只是放學後的訓練。」
「你在場上打什麼位置?」卡拉對冰球一竅不通,但團隊項目肯定會分不同的位置。
「右前鋒。」
「冰球是不是一項很危險的運動?」
「夠敏捷就沒什麼危險。」
「你一定打得非常棒!」
「不算糟。」他回答得很實誠。
卡拉再次發現母親對她綻放出高深莫測的淺笑。她猜出卡拉對沃納的好感了嗎?卡拉覺得自己又一陣臉紅。
車在一所學校外面停下了,沃納下了車。「再見,各位。」說完他就穿過校門朝操場跑去。
瑞特沿着蘭德維爾運河的南岸繼續向前開。卡拉看着運河裡的駁船,駁船的煤堆上面蓋着厚厚的一層雪。卡拉很失望,她本想通過搭車和沃納待得久一點,卻把時間浪費在了談論冰球上。
該和他聊些什麼呢?卡拉完全不知道。
弗蘭克先生對母親說:「我看了你在《社會民主黨人》雜誌上寫的專欄文章。」
「希望你能喜歡。」
「你對總理的不尊敬讓我非常失望。」
「你覺得記者們只能寫些對政治家阿諛奉承的文章嗎?」母親反駁道,「那太極端了。照你這樣說,納粹的報紙雜誌也應該對我丈夫禮貌些!他們才不會這樣呢。」
「我說的可不是普通的政客。」弗蘭克有點惱怒了。
汽車穿過波茨坦廣場前人聲鼎沸的十字路口。汽車、電車、馬車和行人各不相讓,交通非常混亂。
母親問:「平等談論所有人對媒體來說不是會更好嗎?」
「很好,」弗蘭克先生說,「但你們社會民主黨人只會做春秋大夢。所有現實的德國人都知道德國無法靠你們的那些理念活下去。人們必須有食物吃,有衣服穿,有爐子烤。」
「我非常同意,」母親說,「德國確實需要發展,但我希望卡拉和埃里克作為自由國度的公民成長。」
「你把自由過於美化了。自由不會讓人民更幸福。人民需要強有力的領導。我希望沃納、弗里達和可憐的阿克謝爾在統一、紀律嚴明、能讓他們為之而自豪的國家成長。」
「為了統一,年邁的猶太店主就該被衝鋒隊的惡棍毒打?」
「政治是嚴酷的,在強大的政治機器面前,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正相反,作為各自領域的領導者,路德維希,我們應該讓政治不那麼嚴酷——多一點誠信理智,少一點暴虐。如果做不到這些,我們就沒盡到各自的愛國義務。」
弗蘭克先生吹了聲口哨。
卡拉不怎麼了解男人,但她知道,在社會責任的話題上,他們不愛被女人教訓。今天早晨媽媽想必沒有切換到平時的優雅狀態。但這並不奇怪,眼下每個人都很緊張,下周的選舉弄得所有人都緊張兮兮的。
汽車抵達了萊比錫廣場。「要在哪裡放下你們?」弗蘭克先生冷冷地問。
「這裡就好。」母親說。
弗蘭克拍了拍玻璃隔斷。瑞特停下車,然後趕緊下來開門。
母親說:「我真心希望弗里達能快點好起來。」
「謝謝你。」
母女倆下了車,瑞特關上車門。
離雜誌社還有幾分鐘的路程,但母親顯然已經不願意繼續在車裡待下去了。卡拉不希望母親和弗蘭克先生一見面就吵,那樣她就見不到弗里達和沃納了。她不想要這種局面!
母女倆邁着輕快的步子往前走。「我們努力不在辦公室里添麻煩。」母親真誠的語調打動了卡拉,讓她覺得使母親為難是很丟臉的,決心表現得完美一點。
在路上,母親和好幾個人打了招呼:從卡拉記事起,母親就一直在為雜誌撰寫專欄,在記者圈裡很有名氣。記者們都用英語的「茉黛女士」稱呼她。
在《社會民主黨人》雜誌所在的大樓附近,她們遇見了熟人,施瓦布中士。他和卡拉的父親在一戰期間曾並肩作戰,現在還剃着士兵的寸頭。戰後,他做過園丁,先後為卡拉的爺爺和父親工作,但後來因為從母親的皮夾里偷錢而被父親解僱。此時,他穿着一件難看的衝鋒隊制服。衝鋒隊員不是軍人,只是一些相當於輔警的納粹。
施瓦布大聲說:「你好,烏爾里希太太。」似乎一點沒為做過小偷而感到恥辱。他甚至連帽子都沒有脫。
母親冷冷地點了點頭,然後從施瓦布身邊走過。「不知道他來這幹什麼。」她一邊念叨,一邊不安地走進了大樓。
雜誌社位於這幢現代化辦公大樓的第一層。卡拉知道小孩子不應該來這裡,希望她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母親的辦公室。然而她們在樓梯上碰見了約克曼先生。他很胖,戴着副高度近視眼鏡。「這是怎麼回事?」他叼着煙直率地說,「難道我們開了一所幼兒園嗎?」
母親沒有理會約克曼先生的無禮。「我在想前些天你的那席話,」母親說,「你說年輕人只知道記者這份工作非常耀眼,卻一點都不知道其中的甘苦。」
約克曼先生皺了皺眉:「我這樣說了?好吧,確實如此。」
「所以我想讓女兒來看看現實。我想這對她的教育會非常有用,如果她想當名記者的話就更有用了。她會寫篇作文,把她在雜誌社的所思所想告訴她的同學們。我想,你一定會同意的。」
母親一定在路上就想好了該怎麼應對,好在這種說法的確令人信服。卡拉差點也相信了她的話。母親的優雅終於又回來了。
約克曼問:「今天不是有個重要訪客要從倫敦來嗎?」
「是艾瑟爾·萊克維茲,她是我的老朋友——見過還是個嬰兒的卡拉。」
約克曼慢慢平靜下來。「嗯,五分鐘後要開個編輯會,我買好煙後馬上就開。」
「卡拉會替你買的,」說完母親轉身告訴卡拉,「隔三個門洞有家煙店,約克曼先生常抽羅斯-漢德爾牌煙。」
「哦,那我就省事了。」說完,約克曼遞給卡拉一馬克硬幣。
母親交代卡拉:「買好煙以後,到頂樓來找我,火災報警器旁邊的房間。」說完,她親切地挽住約克曼先生的胳膊轉身走了。「我覺得上周的雜誌是最棒的一期。」母親邊走邊說。
卡拉跑出來,走到大街上。母親用她的魅力和機智消除了約克曼先生的不滿。她經常說:「女人要善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武器。」想到這兒,卡拉意識到自己採用了母親的策略,才使她們搭上了弗蘭克先生的便車。也許她和母親完全一樣。母親高深莫測的笑容正基於此:她仿佛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商店裡排起了隊,柏林一半的記者似乎都在這裡購買日常所需。排了好久,卡拉終於買到羅斯-漢德爾牌煙了,拿着煙跑回雜誌社大樓。她很快找到了火災報警器——是個附着在牆上的大水平儀——但媽媽不在辦公室。顯然她去開編輯會了。
卡拉沿着走廊往前走。所有的門都開着,除了幾個秘書和打字員,大多數房間裡都沒有人。拐過一個彎,卡拉在大樓後部找到一個掛有「會議室」標牌的房間。房間裡傳出不斷抬高的爭論聲。她拍了拍門,但沒人給她開門。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擰開門把手走進房間。
滿屋子都是煙。十來個人圍坐在一張長桌旁,母親是其中唯一的女性。當卡拉走到桌首,把煙和找零交給約克曼先生的時候,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顯得非常吃驚。突如其來的安靜使卡拉琢磨起擅自進來是不是犯了錯。
但約克曼先生只是說了聲「謝謝」。
「先生,不用謝。」不知為何卡拉輕輕地向約克曼先生鞠了個躬。
參會者都笑了。有人問:「約克曼,你是不是又雇了個助理啊?」卡拉這才知道自己並沒做錯。
她飛快地走出會議室,回到母親的辦公室。她沒脫下大衣——母親的辦公室挺冷的。她四處看了看,辦公桌上放着電話、打字機,以及成堆的白紙和複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