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婦 - 第13章

沐水游

  與此同時,花蕊夫人這輛車內,康嬤嬤低聲道了一句:「她着實不像是真忘了那許多事。」

  花蕊夫人半闔着眼:「不這麼說,葉家怎麼能留她那麼長時間。」

  「其實老奴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當日送出去的時候,明明是已經斷了氣的,怎麼就……」

  花蕊夫人冷笑:「就是出了個妖孽,本宮也能降得住!」

  康嬤嬤很欣慰看到花蕊夫人如此神態,如是吃了定心丸一般,點頭應聲。

  花蕊夫人眯了眯眼,看着越來越亮的車窗,接着道:「而且,當日真斷氣還是假斷氣還另說。」

  康嬤嬤詫異:「老奴當時確實是檢查過的。」

  花蕊夫人瞥了她一眼:「雲山道長若是想瞞着我,你又如何能看得破。」

  康嬤嬤怔住,許久無話,花蕊夫人慢慢閉上眼。

  卻剛過片刻,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且還伴隨着一聲喊。花蕊夫人微皺眉,睜開眼,康嬤嬤面色微變,忙讓車夫停下,後面跟着那輛車也隨之停住。

  葉楠夕詫異,聽着不像是父親派來的人,難道是侯府出了什麼事?意外嗎?對她是好還是壞?她趁着剛剛停車太急,看着她的這四位丫鬟和婆子還沒重新坐穩,就側身將車窗悄悄推開一條縫往外看去。

  果真是侯府的人,此時已經停在花蕊夫人車旁,然後略有些急促地道了幾句。她聽不太清,但還是隱約聽到了幾個字眼,譬如:時少爺出府了……是侯爺……還有人,攔不住……要追來……

  此時旁邊的丫鬟已經坐穩,瞧着葉楠夕推開車窗往外看,趕緊伸手啪地一聲將車窗給關上,一下子隔斷了外面的話。葉楠夕皺了皺眉,卻眼下也不顧上氣惱。

  剛剛聽到斷斷續續的那句話,雖不甚明了,但直覺卻是與她有關。難不成,這過來報信的人是說蕭時遠正往這追來?若真如此,着實是出乎她的意料!只是這個時候,若阿杏傳話順利,父親那邊也應該有所動作了,她之前預估的時間沒差多少。

  結果花蕊夫人那邊還未做出是否繼續往城外走的決定,葉楠夕又聽到一陣往她們這過來的馬蹄聲,她心猛地一跳,是來了嗎?!會是誰?

  外面忽然出現一陣騷亂,似那過來的人已經在附近停下了,卻又不見有誰出聲,只聞幾聲喝斥,也不知開口的是誰,被喝的又是誰。葉楠夕有些糊塗了,連守在她旁邊的丫鬟和婆子也不禁面面相覷,眼中露出幾分茫然。

  其中一個婆子忍不住伸手,掀開帘子,打算看看是怎麼回事。卻她這一掀簾,正好外面也有人那馬鞭將那車輛往旁一挑,於是車簾大開,外面的光猛然湧進,葉楠夕不禁眯起眼,隨後在那光影之中看到一個騎着馬的男人,因逆光,所以猛一看去,那身影顯得異常高大挺拔。

  片刻後,葉楠夕才慢慢看清對方。

  跟那身形很相稱的一張臉,劍眉星目,鼻樑直挺,五官甚為俊美,但對她來說卻是完全陌生,不是以前的熟人嗎?難道是父親指派過來的?

  馬車內的丫鬟婆子已經愣住,卻也不待她們回過神,前方又一騎追來,車內的丫鬟婆子再往那一看,待認出來人後,臉色又是一變。

第026章

帶離

  前面那人追上來後,有些意外有人比自己早到一步,不禁皺了皺眉,瞬時就冷下臉,只是看到車內的葉楠夕後,他的表情又放柔了幾分,目中神色亦跟着添了幾分複雜。

  同是長相極為出色的男子,一前一後停在她的車前,誰都沒有說什麼,可這氣氛就突然沉默下去。

  而當看清後追上來的那男子後,葉楠夕即感覺到腦海里浮現出幾個模糊的畫面,她對他有些印象。是在蕭府的園子裡,兩人或是站在一起,或是迎面遇上的畫面一閃而過。僅是這麼幾個模糊不清的回憶,蒼白而單薄,就好似一張已經被清洗得差不多的水彩畫,她甚至無法在這樣的回憶里辨析出這個男人到底是誰。

  然而,即便是認不出,心頭卻已隱隱懷疑,難道是蕭玄,她的丈夫?

  雖不敢確定,但當心裡冒出這個念頭後,她不禁又仔細打量了那男子一眼。

  他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鳳目狹長,長眉入鬢,騎在馬上的英姿絲毫不遜與之前的男子,一身白衣看起來高貴且文雅。只是眼下他緊抿的薄唇,令人看着,打從心裡生出幾分難以接近的感覺。

  他就那麼深深看着車內的葉楠夕,那樣的目光令車內的丫鬟和婆子都倍覺尷尬。任誰都看得出眼下的情況有些不大正常,但旁邊另外一位男人,臉上卻沒表現出絲毫特別的神色,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這兩人,眼神是安靜的,安靜中帶着刀劍般的鋒利,迫人卻不逼人。

  「不知三爺和時少爺忽然過來,所為何事?」

  其實這樣的沉默持續的時間很短,不過是幾個眨眼的時間,就被康嬤嬤的一聲問給打破了。

  而也是在這個時候,葉楠夕車內的這幾位丫鬟和婆子終得回過神,康婆子都下車來了,蕭三爺就在跟前,她們自然也得下車問安。

  葉楠夕愣住,蕭玄?蕭時遠?哪位是哪位?

  由於兩人都在馬車前,丫鬟婆子是一起行禮的,而康嬤嬤剛剛則是在車廂的一側說話,她也沒看到康嬤嬤說話是眼睛是看着誰,所以她一時竟分辨不出,這兩男人,到底哪個才是自己的丈夫。

  一個她有印象,一個卻是完全空白,這樣的情況令她愣怔。她拼命想,卻對所謂的「丈夫」依舊是沒有任何印象,記憶空白得令她忍不住懷疑,自己看到那個毒殺的畫面以及聽到那句「永不棄」的誓言,是不是她憑空幻想出來的。

  花蕊夫人那邊似叫了康嬤嬤一聲,康嬤嬤轉身回去,一句話的功夫後就又走過來道:「夫人請三爺過去說話。」

  葉楠夕抓着車簾的手不由收緊,離她最近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極淡,卻又極漫長,漫長得令她有些恍惚。隨後,她看到他忽然翻身下馬,然後牽着韁繩,從她前面走過,往花蕊夫人的馬車走去。

  葉楠夕抓着車簾的手一僵,震驚無語。

  他——他才是蕭玄!?

  可為何當看到他時,她對他竟是一絲印象也沒有?連看到個僕人都能覺得眼熟,卻為何看到「自己」的丈夫後,卻完全是陌生人的感覺?!

  「不知母親要帶夕娘去哪?」前面傳來蕭玄的詢問聲,恭敬中帶着客氣,禮貌里含着質問。葉楠夕趕緊跳下馬車,往前看去,旁邊候着的丫鬟婆子不妨她會突然這樣,皆被嚇一大跳。

  那聲音,很像,是他嗎?若是他,那老太太說他當日並不在場又是怎麼會事?

  見葉楠夕竟有這麼大的反應,再看她盯着蕭玄看的表情,蕭時遠眉頭緊緊一皺,就下了馬,往她這邊走來。

  「我帶她去給雲山道長道謝。」花蕊夫人沒有下車,甚至連車簾都沒有掀起,冷漠的聲音從車內緩緩傳出,「你已經許久沒有給你父親請安了,今日他正好在府里,你既有這到處閒逛的時間,就回去儘儘孝吧。」

  「讓母親掛念了,我今晚會回去。」蕭玄對着那繡着鳳紋的車簾道,「雲山道長如今在書院裡,夕娘的事不敢再勞煩母親了,就由我帶她去給雲山道長道謝,母親辛苦了。」

  葉楠夕眉頭微蹙,仔細聽了一會,忽然間又有些不大確定是不是這個聲音。一樣的低沉,低沉中略帶幾分性感,是極好聽的男中音,可……之前聽到的那個男聲,似較眼下聽到的多了幾分沙啞。總之,很像,但又還是有些區別。她畢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無法憑只聽一次的聲音來辨出一個人。

  真的不是他?

  「夕娘。」此時蕭時遠已走過來,看着她正專注看着前面的表情,沙啞着聲喊了她一下。這是忽聞她的噩耗,又聽聞她並未香消玉損的消息後,耐着性子生生忍到現在,才總算親眼看到她真的平安無事。

  她回來當天他就已知曉,他卻只能當做不知道。

  蕭時遠不知自己是憤怒,是愧疚還是什麼,眼下看着那張臉,只覺得胸口和喉嚨處火辣辣的。有種想吐又吐不出來,想咽又咽不下去的情緒堵在嗓子眼,令他兩手緊緊握成拳。恨不能直接將她拖到自己身邊,她其實,本該是他的人!

  正懷疑是不是蕭時遠時,他就開口了,聲音也是有些像,可是差別卻是比蕭玄還要大。並且似出於直覺,葉楠夕在聽到他的聲音的那一瞬,就斷定不是他。可不是他的話,又會是誰?她怔然轉頭,看向蕭時遠時,面上露出幾分茫然。

  總以為,只要看到他們倆,就能找到答案,卻不想反而愈加成謎。

  不能弄清楚這件事的話,她無法相信這當中的任何一個人。

  此時,前面,花蕊夫人在車內沉默了好一會,才緩緩道:「既如此,那你就領着她去吧,記得不可失了禮數。」

  蕭玄應聲:「兒子明白。」

  蕭時遠看到葉楠夕終於看向自己,心頭的躁鬱感稍歇,只是當看到她面上的表情後,心情又是一沉。卻不待他再說第二句,蕭玄已從前面走來,並對葉楠夕道了一句:「上車去。」

  語氣淡淡的,不像是高興,也不像是不高興。

  葉楠夕又看向他,冬日的薄陽下,他看她的眼神也似那陽光一般,隔着一層雲霧,令她看不清裡面到底藏着什麼樣的情緒。

  馬車掉頭後,蕭時遠咬了咬牙,就要上馬追去。

  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厲喝:「子邇!」

  子邇是花蕊夫人特意賜給他的表字,此時的這聲厲喝,含着極大的威嚴,蕭時遠不得不停下腳步,卻未回頭,抓着韁繩的手緊握成拳頭,指節發白。

  「你若想害死她,就只管去。」後面又傳來一句話,語氣已經變得溫緩,完全是一副長輩跟晚輩說話的口吻,可蕭時遠聽了後,即白了臉。

  隨後,花蕊夫人的馬車也遠去,從葉楠夕那車上下來的幾個僕從也緊跟着離開,只留蕭時遠一人站在街邊,讓冬日的薄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又淡又長,亦將他面上的神色照得愈加冷凝。

  馬車行了一段路後,葉楠夕就掀開車簾,往外喊了一聲:「你——可是我父親讓你過來的?」

  蕭玄轉頭看她,此時他們正朝着太陽升起來的方向行去,所以他這一轉頭,葉楠夕便見他那張俊臉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院長甚為關心你。」見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那雙烏黑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他略感詫異,隨後淡淡一笑,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笑容,是只一種客氣的禮貌。

  還真是父親讓他過來的,可是為何偏偏是他?

  葉楠夕不解,卻想了想便明白了,也只有蕭三爺才能從花蕊夫人手裡將她帶走。

  想通後,她往外看了一會,又問:「這是往書院去的路?」

  「正是,你不記得這條路?」蕭玄說着就輕輕拉了韁繩,看了她一眼。

第027章

繩索

  這句話,是試探?還是什麼?

  他必是已聽說她忘了許多事,那麼現在忽然問她這句話,是否是想試一試真假?是否……還想試試她記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喝下那晚毒藥的?

  葉楠夕靠在車窗旁,沉默地看着騎馬走在就離她幾步遠的男人,原應該是最親密的人,如今卻變得最陌生。不得不承認,陽光下,駿馬上,這男人的看起來極是吸引人,四肢修長,身形挺拔,五官的輪廓很明顯,但又不似異族人那般深刻。簡單素淨的月白長袍穿着他身上,看起來多了幾分隨和,闊袖在寒風下輕揚,有種說不出俊逸瀟灑。

  若非他們是這樣不清不楚的關係,葉楠夕覺得自己多少會有種撿到寶的感覺。現在,這男人表面看起來無疑還是塊寶,但卻是塊燙手的寶,一不小心就會將她直接燙死!

  見她久久不說話,蕭玄便又轉頭看了她一眼,卻這一看,就對上她探究的目光。這樣的神情,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以前她也曾這麼看過他,陌生的是,那雙眼睛裡再無他所熟悉的情緒,只有探究,帶着明顯的淡漠和幾分不易察覺的防備。

  「怎麼了?」蕭玄問。

  「沒事。」葉楠夕回過神,「是不大記得這條路了,還有多久才到書院?我爹在書院裡嗎?」

  這樣隨意、漫不盡心,甚至有些目中無人的態度,他以前偶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她進門第一年的夏天,中午,知了在樹上嘶聲力竭的叫,她一個人坐在那九重葛花架旁的鞦韆上,花影重重下,只見她比花還艷的臉上掛着愜意得逞的淺笑,脫了鞋襪的赤足在陽光下白得耀眼。

  第二次是她跟兩貼身丫鬟在屋內閒聊笑鬧,連他進來都不知道,當時她正開玩笑地對一個丫鬟道:傍着大樹是好乘涼,但越是茂盛的大樹,是越容易遭雷劈,別到時乘涼沒撈着,反丟了性命。

  葉家的二姑娘貌美聰慧與眾不同,這是他在娶她之前就有所耳聞,確實,有些不大一樣……

  「還要走很久嗎?」見他忽然一副出神的模樣,也不知在想什麼,葉楠夕不由蹙了蹙眉,總覺得他此時多半是在想關於自己的事情,不願他此刻深究,於是便又問一句。

  蕭玄回過神,便道:「再行一刻鐘就到了,院長在書院內。」

  葉楠夕點頭,想了想,就將車窗關上,不過車窗簾卻沒有拉上。

  富貴人家的馬車,為了採光好,車窗都是用半透的綢紗糊在窗欞上,然後再在車廂內添一副厚實的錦簾,如此,既能擋風防寒,還方便車內的女眷透過紗窗看一看街市的熱鬧。

  蕭玄透過窗紗,看着她模糊的側影,沉思一會,再看一眼,但並未再說什麼。

  不多會,馬車就在書院門口停下了。書院規矩,除院長本文外,所有想進入書院的人,都得下馬停車,走着進去。

  蕭夏先下馬,隨意整了整衣服,然後往後一看,不想就看到葉楠夕下車時竟踩到了自己的裙擺。他眉頭一皺,卻不得不走過去,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穩住她的身體。

  真,有力!

  胳膊被他抓住後,好像整個身體的重量都被他承受過去一般,葉楠夕腳踩到地面後,就對他笑了笑,很自然地道了一句:「謝謝。」

  蕭玄鬆開手,淡然道:「進去吧。」

  「咦,怎麼……既然是這麼平整的大門,為何不直接坐車進去?」剛剛沒仔細看,馬車在這門口停下時,她還以為是有幾層台階,所以才。

  蕭玄轉頭又打量了她一眼,然後問:「你真忘了許多事?」

  葉楠夕一怔,從轉過頭,對上他的目光。

  還不死心嗎?

  葉楠夕想了片刻,便看着他道:「沒錯,我是忘了許多事,包括在侯府那三年的生活,包括今天走的這條路,還包括你。」

  蕭玄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