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婦 - 第14章

沐水游

  葉楠夕接着道:「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我不願再想起,只是希望不再如以前一般過日子。」

  蕭玄依舊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葉楠夕對上他的眼睛,許久,才道:「我們,和離吧。」

  之前一直不知道要怎麼跟他提出這個事,於是想來想去,終還是覺得直接開口坦白比較妥當,快刀可斬亂麻。

  蕭玄終於不再沉默,卻也只是開口道了:「我明白了。」四個字,然後一邊往書院走去一邊問:「你可知,母親早上是要將你帶到哪?」

  葉楠夕走在他身邊,冷笑一聲:「隨便哪都一樣,只要能隔絕軟禁起來便行。」

  蕭玄瞥了她一眼:「那不是只你我之間的事。」

  葉楠夕轉頭看他:「我知道,所以你的意思呢?」

  倒是從沒想過,她會直接找他談這等事,並且那表情自然得就像是在討論天氣一般。這三年,他其實甚少關注她,除那兩次意外撞見她露出真性情的一面外,每次見到她,都是大方得體,小心翼翼,不說錯一句,不行錯一步。那規矩的模樣,以至於令他忍不住懷疑,自己當時是不是看錯人了。

  蕭玄看得出來,她不是在開玩笑,於是他站住,看着她道:「不可能。」

  「為什麼?」

  「你只能是蕭家的人。」

  蕭玄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楠夕怔在當場。

  ……

  「父親,他是什麼意思?」再次看到葉明,葉楠夕即將剛剛的對話說了一遍。她若真是懷春少女,多半會以為那男人是對自己用情至深,割捨不下,所以不管是死皮賴臉還是死纏爛打,都不會罷手。可是她聽得很明白,也看得很清楚,蕭玄半點這樣的意思都沒有。

  既然是一對沒有感情的夫妻,又出了那樣的醜事,何苦還要再纏在一起兩看相厭。

  「他答應過我,會護你周全。」葉明一邊從書架上抽出自己要找的書,一邊慢悠悠地道,「你還有東西在花蕊那裡,和離的話,花蕊對你便不用再客氣了。」

  是指那封偷情的信,葉楠夕看了葉明一眼,就道:「僅是因為這個?」

  葉明將手裡的書放在桌上,然後坐下,看着自己的閨女道:「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葉楠夕看着自己的父親反問:「裝聾作啞,惶惶不安便是好嗎?」

  葉明點頭,便道:「如此,便想辦法拿回來,或是銷毀吧。你若真想掙脫束縛,就得先找出到底有多少繩索捆着自己,然後在一條一條割斷。而這些,只能靠你自己。」

第028章

紫草

  下午,兩人是一起回去的,一樣是葉楠夕坐車內,蕭玄騎馬走在前面。跟早上不一樣的是,回來的這一路,兩人俱是沉默,一路同行,卻一句交流都沒有。

  蕭玄是本就沒有什麼想跟她說的,葉楠夕則是被剛剛從葉明那聽到的一句話擾亂了心神。

  午後的天放了晴,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即便是坐在車內,卻還是能感覺到濃濃的煙火氣息瀰漫周身。然而此時的葉楠夕卻對外面的一切絲毫提不起興趣,就算今日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外出,是她第一次看到真實的街景,真切感受到這個時代的人的生活。但不知為何,即便是早上那會,她對這一切,也沒有想象中的新鮮感。就如幾日前進入侯府時一樣,裡面的一景一物看着都很陌生,但感覺卻很熟悉。如今,身處這街上,她還是有這種感覺。

  一直以來,她都當這是原先的葉楠夕殘留下的感覺,可現在,現在……葉楠夕抬手撫額。

  剛剛,將從書院離開時,葉明見她依舊悶悶的樣子,就安慰了她一句:「別擔心,一切敵人都是紙老虎。」

  她當時就是一怔,滿是地詫異問道:「父親怎麼會說這句話?」

  葉明笑道:「怎麼,想起來了,這不是你自小就喜歡說的話嗎。」

  她,初來乍到,腦海里就有關於葉家的一切,幾乎對每一個與她交往過的人都有印象。就是對侯府,對花蕊夫人,對危險的感覺都不陌生,並且,她還對這裡的一切禮儀規矩都一清二楚。就好似從小就受到這樣的教育,關於這裡的一切,似都已經融入骨血……原本,這些都應該是原來的葉楠夕的成長軌跡,可是,這樣一個土生土長的女子,為何會說出那樣一句話?

  而且,她對於葉楠夕的感覺,都接受得太快太理所當然。

  是巧合嗎?還是,還是……

  在葉家的時候,她就曾回想過她原先生活的那個世界,可是記憶竟是莫名的遙遠,就好似她的曾經和現在之間,早已經歷了無數時光,光陰模糊了彼岸,清晰了此岸。

  腦子有些發脹,臘月寒冬,她的手心卻出了汗,葉楠夕是誰?她又是誰?

  馬車忽然停下,車簾被掀起,一個低沉的男聲傳來:「怎麼不下車?」

  葉楠夕怔然回神,轉頭,就看到那張陌生的臉。

  若她就是……葉楠夕的話,那這個男人,的的確確,就是她的丈夫;那被餵下毒藥的女人,的的確確就是她自己;初醒時那排山倒海的怨,的的確確是她自己的感覺;若真是如此,為何,單單,就只忘了他?

  「怎麼了?」蕭玄微皺了皺眉,車內有些暗,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裡面,幽暗的雙眸不移半分地看着自己,令他不由想起他不願回想的那一幕。

  葉楠夕輕輕吁了口氣,握了握汗濕的手心,然後起身,下車去。

  「臉色怎麼這麼差?」她出來後,蕭玄一怔。

  「沒事,可能是有些累。」辨不出他是真的關心,還是只是客氣話,眼下她對他這樣詢問也毫無感覺,淡淡搖了搖頭,就上了台階,往裡去了。

  蕭玄見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從身邊走了過去,他轉頭,看着她纖細的腰身和一直未曾回頭的背影,心裡隱隱生出一絲不快。他皺了皺眉,將韁繩交給早候在一旁的隨侍,然後跟上。

  葉楠夕倒是沒想着一回來,就碰上要外出的花蕊夫人,並且這看着好像不是普通的外出,此時兩個丫鬟正抬着一個箱子跟在花蕊夫人後面。

  葉楠夕站住,規規矩矩行了禮,花蕊夫人瞥了她一眼,然後看向跟着她一塊進來的蕭玄。蕭玄即停下,往花蕊夫人身後看了一眼,問:「母親這是要出去?」

  花蕊夫人打量了他倆一眼,然後道:「嗯,明兒是百善會的日子,我回公主府看看還有什麼要準備的,今晚就不回侯府了。」

  蕭玄側身:「母親慢走。」

  花蕊夫人點頭,就往外去,卻將走到門口時,又回身道了一句:「子乾,你陪我回公主府一趟。」

  蕭玄不解:「母親何事?」

  花蕊夫人冷聲道:「怎麼,如今我想讓你陪我一會都不行了!」

  「不敢,我送母親過去。」蕭玄看了葉楠夕一眼,見她一言不發,面上也沒有絲毫要留自己的意思,便轉身往外去。

  花蕊夫人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葉楠夕一眼,然後扶着蕭玄的手跨過台階。

  花蕊夫人今晚不在侯府里,蕭玄也跟着出去了,她應該覺得鬆了口氣才對,可是花蕊夫人剛剛那眼神,卻又令她隱隱生出幾分不安。加上之前想的那些事,一時間腦子有些亂,抬眼,看着偌大的侯府,這裡僕從無數,她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孤單。

  回到暗香院後,綠珠和徐媽媽瞧着她果真平安無事地回來,皆鬆了口氣,阿杏也站在一旁瞅着她傻傻地笑。

  葉楠夕也笑了笑:「今日辛苦你們了,我出去後,可有誰為難你們?」

  綠珠搖頭,只是跟着就要張口,卻被徐媽媽拉了一下。

  葉楠夕即打量了她們一眼:「怎麼了?真有人過來為難你們了?」

  徐媽媽道:「不是,不過是別的院裡的丫鬟犯了事,被罰了而已,跟三奶奶這院裡無關。」

  「哦,跟你們無關就好。」葉楠夕點點頭,便往寢屋走去。

  綠珠和徐媽媽都看出葉楠夕臉色不怎麼好,忙隨她進了屋,綠珠幫葉楠夕解下大氅,徐媽媽瞧着手爐里炭火已經差不多都燒成灰了,就將手爐拿出去添新的炭火。

  葉楠夕換了件家常的對襟小襖,坐下喝了口熱茶,然後將茶杯遞給綠珠道:「剛剛花蕊夫人出去了,你一會去寧華堂看看,讓紫草找個時間來我這一趟,我想問她些事。」

  綠珠正接過茶杯的手忽的一顫,葉楠夕抬眼,便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出什麼事了?」

  「沒事……」

  「夠了,別再讓我猜來猜去的!」

  綠珠咬了咬唇,就低聲道:「今兒中午,蓉姐兒去看花蕊夫人的時候,紫草不小心衝撞了蓉姐兒,當時紫草好像是為自己辯解了幾句,結果反觸怒了蓉姐兒,花蕊夫人便將紫草送到蓉姐兒的院子裡,讓蓉姐兒隨意處置。」

  葉楠夕忽然想起花蕊夫人剛剛看向自己的那個眼神,即問:「蓉姐兒是怎麼處置紫草的?」

  「從中午到現在,一直就讓跪在院子裡搓洗荸薺,已經有一個半時辰了。我剛剛悄悄去看了一眼,紫草身上穿得很少,聽人說她這幾日就有些不舒服,我擔心再這麼下去,她身體怕會頂不住。」

  葉楠夕站起身,就往外走,綠珠趕緊將剛掛起來的大氅拿上。

  卻兩人才走到門口,就碰上徐媽媽從外進來。

  「三奶奶這是要去哪?」

  「去看紫草。」

  徐媽媽這會兒顧不上責備綠珠,只得緊着對葉楠夕道:「三奶奶,沒哪個姑娘可以隨意處置祖母院裡的丫鬟,此事花蕊夫人分明是衝着您來的,您眼下不能去管這事。」

  「如今有哪件事不是衝着我來的,我總不是件件都退避三舍。」葉楠夕說着就往外去了,徐媽媽叫不住,生怕她會吃虧,只得也跟上。

  主僕三個走到蕭蓉嫣的院子時,便見一個瑟瑟的身影正跪在院中的鵝卵石子路上,身面放着兩個大盆,一個盆里是泥濘的冰水,另外一個盆里則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荸薺。

  周圍寒雪成冰,枯草如劍。

  葉楠夕走進去的時候,紫草正兩手放在泥濘的水裡,低着頭一點一點搓洗着包着泥荸薺。

  侯在走廊的丫鬟婆子瞧着忽然進來的葉楠夕,先是愣了一愣,然後一個姓方的婆子就慢悠悠地走過來,抬着下巴道:「三奶奶怎麼過來了,真是讓三奶奶見笑了,這丫鬟不懂事,衝撞了我們蓉姐兒,所以花蕊夫人就讓蓉姐兒略施懲罰。」

  「罰到現在也夠了,蓉姐兒該出的氣也出了,這丫鬟就讓我帶走如何。」

  「呵,三奶奶,這事兒我可做不得主。」

  「這麼罰丫鬟對蓉姐兒的名聲也不好,蓉姐兒不懂事,嬤嬤怎麼就不知勸一勸。」

  不待方嬤嬤開口,前面忽然傳來一聲嬌喝:「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有什麼資格來我這說話,滾出去!」

  葉楠夕抬頭,便見一個十四五歲,穿着海棠紅裙的姑娘一臉怒氣加不屑地朝自己走來。她記得這姑娘,自她嫁進來沒多久,這丫頭就恨上了自己。她大約明白,蕭蓉嫣今日為何要這麼罰紫草了,確實就是衝着她來的。

  「蓉姐兒是要怎樣才能讓我將她領走?」

  蕭蓉嫣打量了葉楠夕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紫草,眼睛一轉,就笑着道:「你非要現在就帶走她也行,剛剛她的右手弄髒了我的鞋,你讓她現在就費了右手,我就原諒她。」

  葉楠夕面色微沉:「蓉姐兒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蕭蓉嫣不屑地看着她道:「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要了臉,難道這會兒連耳朵都不要。」

  旁邊的丫鬟婆子發出幾聲低笑,葉楠夕靜靜看了蕭蓉嫣一眼,正要開口,卻不想就在這會,紫草忽然拿起旁邊的石頭,猛地朝自己的右手狠狠砸下!

  慘叫聲起,綠珠驚呼,葉楠夕愣住,周圍的丫鬟婆子也都被嚇得有些發懵。

  紫草抓着自己的右手,抬起臉道:「三姑娘,我現在可以跟三奶奶回去了吧。」

第029章

教訓

  蕭蓉嫣沒想到紫草竟自己砸了自己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楠夕看着紫草那雙堅毅狠絕的眼睛,腦海里忽的閃過自己曾經教她讀書寫字的畫面,這是跟她最久的一位丫鬟,性格最對她的口味,也是最聰明的一個,無論學什麼都很快。她那雙手,不僅生得好看,亦巧得令人驚訝,無論是繡花縫衣,還是研墨寫字,或是洗手做羹湯,無一不是令人讚不絕口。

  可現在,那雙手已差不多血肉模糊,哪還有半分往昔記憶中的纖柔細白。

  這是她親自調教出來的丫鬟,是最得她心的人,如今卻被人欺壓到如此境地!以前的記憶一波一波地襲來,從未有過的憤怒令她雙手止不住的顫抖,片刻的愣神後,周圍的丫鬟婆子慢慢露出幸災樂禍的眼神。

  葉楠夕彎下腰,扶起紫草,一句不說,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