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 第2章
意千重
當年她起得比今日早,這事她不曾遇到,也無力阻止,但今日她遇到了,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她覺着,她這一去,興許就能改變許多事情。林亦之不會受罰,黃姨娘不會早死,父親不會再收美妾,母親不會病倒,林亦之不會憎恨她們,她們用不着過得那麼苦,她,興許也不會被嫁進陸家,嫁給陸緘,再死於非命。
見林謹容徑自走了,荔枝責怪地掃了桂圓一眼,低聲道:「多嘴!要是姑娘惹了麻煩,看我不和桂嬤嬤說,打你的腿。」
她說的是和桂嬤嬤說,而不是和三太太說,本是已經打了讓手,桂圓卻不領情,仍不耐煩地道:「就你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快,姑娘走遠了,跟上!」
林謹容走到荷花池邊站住了身。
第3章:故人(二)
八月底,荷花池中早已看不到什麼荷葉荷花,只餘一些枯黑了的殘葉並漂着些浮萍。而這些浮萍還恰恰被幾個半大少年擾得紛亂。那塊原本樹立在池塘邊,林家老太爺最愛的黑色靈璧石傾斜着歪倒在池水裡,幾個少年正指揮着三四個同樣只是半大年紀的小廝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拼了命地推,水被他們攪得渾黃。
林謹容一一打量過去,膚色微黑,兩條濃眉像兩條蟲,穿秋香色袍子的那個小胖子是和她同年的陸家五郎陸綸,瘦高個斯文白淨穿淡灰色袍子的是吳家的嫡次子吳襄,白白胖胖穿藍色袍子的那個是陸綸的哥哥陸家三郎陸經。長得清秀漂亮,滿臉害怕絕望,眼神四處亂飄,穿淡青色袍子的是她哥林亦之。
自家園子裡蹦躂着這幾個半大小子,林謹容並不奇怪。平洲這塊地頭上,林、陸、吳三家是望族,都是詩書傳家,從來就是聯姻的對象,尤其是林、陸兩家,更是走得近,每一代必然聯姻,以結兩姓通家之好。所以這些人都和林家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小時候就經常出入林家,彼此之間都是極熟識的。雖然這些年大家年歲漸長,已經開始有男女之防,但在這大喜的日子裡,有林亦之引着,他們偷偷跑到這園子裡來撒野也不算得什麼,大人們和家僕們都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就事論事來說,林亦之事後被老太爺算賬,本是活該,但最後卻是她的母親被遷怒遭殃,連帶着她們姐弟倒霉受氣。林謹容皺着眉頭想,這怎麼說來着?做妻子的不被丈夫所喜愛,那就怎麼都是錯。在這些男人的心目中,自家的妻不但應該替他打理家事,生兒育女,伺候好他,還該替他把寵妾嬌兒給照顧好了才是正理,要不然就是惡婦毒婦不賢惠。
林謹容暗自啐了一口,這什麼狗屁世道!也只有從前的自己,才會心中雖然不平,卻並不覺得不該。畢竟從小她受的教育,耳聞目睹的,都是這樣的事情,長長久久也就成了習慣。可是經過那種事,再活一次,卻是明明白白的看不順眼了。
「四妹妹。」做賊心虛的林亦之第一個發現了林謹容,害怕得差點流下淚來,他幾乎是哀求地看着林謹容:「怎麼辦才好?」他的生母再得林三爺的寵,他也不過是個庶子,在最重倫理尊卑的林老太爺眼裡,那就什麼都不是!若不是他顯擺,偷偷把這幾個少爺帶到這裡來看這石頭,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十三歲的少年臉都嚇得白了。
林謹容不說話。她的目光還放在陸綸的身上,又黑又調皮的小胖子把兩根無名指伸入口中,兩根食指按住眼角,一拉一擠,弄出了個難看的鬼臉。「哇……」他朝她翻着白眼吐舌頭,那樣子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啪!」十四歲的陸經要面子,漲紅了臉一巴掌打在弟弟的手上,偷偷看了一眼吳襄,抱歉地看着林謹容笑:「四妹妹,你莫見怪,五郎就是這個討厭樣兒。」
「你又打我幹什麼?我要告訴娘。」陸綸大叫,不客氣地抽了他哥一巴掌。「我不見怪。」她怎會見怪陸綸呢,再有他對她好的人沒有幾個了,不是親兄,勝似親兄。林謹容好容易才穩住了心神,望着少年們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彎腰福下去:「陸三哥,陸五哥,吳二哥。哥哥。」
陸綸沒趣地瞪着她,扯着公鴨嗓子大聲道:「聽說你病,還以為你瘦了,怎麼倒胖了?你不減肥麼?我家二姐最近天天嚷着自己胖了,飯都不敢吃的。」他身邊的吳襄也笑看着林謹容,等林謹容回答。
林謹容不由摸了摸臉頰,養了這半個月,還真的胖了麼?她怎麼沒發現?不過隔了這麼多年又折回來,她原也記不得她之前是胖還是瘦了,一時之間,她竟找不到話可以回答陸綸的。
「總說混話。姐姐妹妹們的事也是你亂說得的?」陸經忙掐了陸綸一把,尷尬地望着林謹容道:「四妹妹,這黑胖子又惹了禍,亦之和他說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他不相信……」說是如此說,他的目光卻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林亦之,又看了看那塊大半浸入水中的靈璧石,朝林謹容擠了擠眼睛,做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林家三房嫡出的子女們不喜歡林亦之從來就不是秘密。
林謹容看着陸經裝作什麼都不懂的傻笑,心裡卻是在冷笑。從前她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是個好人,哪知這個人,竟會為了一己之私親手毒殺自家親兄弟。看看他現在這個惟恐天下不亂,卻還在她面前扮好人的陰險樣,其實他這性格在小時就已經露出端倪了,她當時怎麼就沒能看出來呢?
陸綸炸了毛,他最恨人家說他是黑胖子,就是他親哥也不行,他黑了臉沖陸經大聲嚷嚷:「白胖子,我怎知那爛石頭沒放穩?林五郎只告訴我這塊石頭是平洲第一,可沒告訴我它少只腳,碰都碰不得,還是我運氣好,不然往這邊砸下來我就沒命了……」他兇橫霸道地戳了戳一旁臉色蒼白的林亦之,大聲道:「是不是這樣的?林亦之!說,你是不是故意的?為了報復上次打架沒打過我?」
「不是。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林亦之緊張地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總也擦不干那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的冷汗,他索性咬着牙挽起袖子準備跳進池塘去幫小廝們推石頭。
萬惡皆起於這一跳,他果然又要跳了!林謹容忙叫一旁沉默不語的吳襄:「吳二哥,快拉住他。」
吳襄立刻聽話地拉住了林亦之,林亦之可憐兮兮地掙扎着:「讓我下去,我會被祖父打死的。」
其實他也傻得怪可憐的,也不看看那石頭能是他這個小身板能推上來的?林謹容溫和地看着林亦之:「多半是石頭基座早就不穩了,不關哥哥的事。我們都會替你作證的。是不是?陸五哥?」她斜睨着陸綸。
小胖子哼哧了兩聲,到底要給林謹容面子,不情不願地道:「是,是我看着這石頭好看,就想摸摸,結果輕輕一摸它就倒了。」他翻了個白眼,「真晦氣!」
吳襄看了林謹容一眼,坦然笑道:「是這樣的,我們都看見了。」既然林謹容這個最有理由看林亦之倒霉的人都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多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林謹容感激地看着吳襄一笑,吳襄朝她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表示她無需掛在心上。
在場的四個人,已經有三個表了態,林亦之的心裡燃起了幾分希望,小心翼翼地看着還沒表態的陸經。
林謹容看着白胖子陸經,想到他笑眯眯的面孔掩藏下的惡毒狠心,由來一股厭煩憎恨,臉上偏偏笑得更燦爛:「陸三哥?你剛才說……」雖然林亦之不該當着他們炫耀這石頭,但他也不該攛掇着陸綸捉弄林亦之。剛把所有錯都推到了陸綸身上,接着還連林亦之也不肯放過麼?這是林家,可不是他陸家的後花園!
見幾雙眼睛同時看着自己,陸經的眼睛一轉,微微一笑:「當然是這樣的。四妹妹,記得要和大人們說,看看園子裡的其他石頭有沒有這樣的問題,若有,還當早些處理好,不然傷着人不好。」
林謹容嬌憨地笑:「那是自然。」她朝已經漸漸安下心來的林亦之招了招手,柔聲道:「哥哥,我是來找你的,爹爹找你。」趕緊走吧,別再給她們娘幾個惹禍了。
林亦之為難地看着那塊石頭,又看看陸經等人,林謹容嘆了口氣,前行幾步,小聲道:「你趕緊去吧,我這就去和太太說,安排人手過來把石頭扶起來。」
林亦之感激地朝她擠出一個笑,朝陸經等人拱了拱手,擦着額頭上的冷汗自去了。
林謹容方笑眯眯地看着陸經等人道:「適才聽說演雜劇的已經來了,哥哥們不如先去瞅瞅,看有什麼好看的戲,待會兒也好和我們說呀。我也要去尋我們太太了呢。」
陸綸一腳踩住她的裙子角,朝着她呲牙:「我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找小七弟玩兒。」
陸經一個爆栗彈在他黑亮的額頭上,罵道:「沒規矩!還不鬆開你的腳?」
「你再打我試試?」陸綸「嘭」地一拳打在陸經的胸口上,斜眼挑釁地看着林謹容,林謹容卻朝他一笑,陸綸沒想到她不但不發脾氣,反而笑了,不由耳根都紅了,吶吶地收回了腳,惡聲惡氣地道:「你是怎麼病的?」
第4章:示好
她是怎麼病的?這個問題林謹容倒不好回答陸綸,說出來就是家醜。陸綸見她不說話,又伸手去扯她的辮子,卻被荔枝不動聲色地跨前一步給擋住了。
荔枝比陸綸大,個子已經是大人了,站着就比陸綸高了近半個頭,她板着臉往那兒一站,倒頗有幾分氣勢。陸綸自詡少年英雄,自不便和一個丫頭動手,卻不由得憤憤不平。
「走,我聽說這回請的雜劇班裡頭有個人的功夫可好,我們去看看。四妹妹回見。」吳襄笑着一把抱住陸綸,朝林謹容比了個眼色,拖着陸家兄弟倆去了。
桂圓不解地小聲問林謹容:「姑娘,你幹嘛幫五少爺啊?」多好的機會,正好可以狠狠殺殺黃姨娘母子的威風,讓三太太高興一回,卻被林謹容就這樣輕輕給放過了。
「他姓林,我也姓林。以後這種話再不要讓我聽見。」林謹容根本不管桂圓的委屈難堪,只轉身順着來路折回去。前世時,兒時的她最討厭的就是陸綸這個惡霸,可是這一刻她被他欺負着,她卻覺得真幸福——因為他還活蹦亂跳着,而不是那具冰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屍體。自他死後,這世上就少了一個真心疼愛她,幫助她排憂解難的兄長,林謹容彎下腰,提起被陸綸踩髒的裙角,看着看着,眼角浸出一滴淚來。那時他總是幫着她,這回到她來守護他了。
「這陸綸真是可惡,妹妹嶄新的裙子被他弄得髒兮兮的,還是吳二哥好,又溫和又懂禮貌。」原該早就走了的林亦之突地從一旁的竹林中鑽了出來,遞了塊潔白的帕子給林謹容:「我剛在溪水裡蘸過的,妹妹擦擦。」
雖則投桃報李,本是應當的,但從前她怎麼就不知道林亦之也是個懂得這道理的?可見事事無絕對。「謝謝哥哥了,妹妹正需要呢。」林謹容笑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塊帕子。
荔枝忙接過濕帕子,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給林謹容擦起裙角來,安慰兄妹倆道:「只是踩髒了一小個角,擦擦就看不出來了。」
林亦之不安地絞了絞手指,低聲道:「四妹妹……多謝你了。」他們的關係素來冷淡,他原以為林謹容會看着他出醜,看着他倒霉的,誰知她竟會為他解圍,還熱心地串聯了那群高傲的嫡少爺們為他作證。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亦之有些懷疑林謹容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林謹容望着他甜甜一笑:「哥哥,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想替大人分憂,招待好客人們罷了。誰能想到會遇到這種意外?多虧那石頭是落入池中,不然傷着了人,那才是不得了。是不是?」她的口氣帶着幾分甜蜜的誘哄,仿佛林亦之不順着她的話頭說,就是不識好歹。
林亦之目光複雜地看着林謹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還是你最懂我。」他曉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吳、陸兩家的嫡出子弟們打成一片,好為將來添點助力,奈何他們看他總是帶了層什麼,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計地想接近他們,所以才會故意誇口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繞過看園子的婆子,引他們去看那石頭。但這樣的心思,他是不會和林謹容說的,既然林謹容遞了個光鮮亮麗的理由給他,他便領了她的情,順着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謹容朝他點了點頭,卻又帶了幾分小大人似的嚴肅,低聲道:「哥哥想幫忙是好事,但以後這樣的事情哥哥還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嬸娘她們瞧見,必要挨罵的。」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哥哥還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別動不動就往水裡跳,要是凍病了怎麼好?不過是拖累了身邊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會把林謹容一個小丫頭的話放在眼裡心上,今日卻有些羞愧,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這拖累了身邊人,不就是拖累了他親娘麼?三房在家裡不得志,大房、二房沒事兒總要擠兌三房幾句,三太太吃了氣,還不是要發作在他親娘身上?就是父親那裡,自己也脫不掉干係。林亦之吶吶地應了,又擔憂地道:「太太那裡……」
林謹容親熱地笑道:「哥哥還不知道麼?太太就是脾氣不大好,可也曉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後讓姨娘過去說一聲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親就算是給黃姨娘臉子看,也不會太過分。
林亦之徹底放了心,討好地同林謹容道:「四妹妹,我過幾日能跟着爹爹出門,我給你帶麵人兒怎樣?又或者,我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我買給你?」
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好呀,謝謝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歡呢。」
說起五歲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林亦之微微有些彆扭,隨即裝作理所當然的大方樣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謹容朝他揮手:「那我先去太太屋裡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對她們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儘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給別人踩她們娘幾個的藉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謹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裙子上,有些躊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換條裙子?我看見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謹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這樣就挺好了。難道哥哥覺得不好麼?」她的這三個堂妹,年歲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似老人壽宴這樣的場合,本就是給有心人相看挑選的機會,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別是有吳襄和陸緘那樣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會十分賣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兒。可是她麼,恰恰還不想摻和,她只想坐觀大房、二房為了那薄情男爭個不休。
到底年歲小,三太太又粗心,不會玩心眼,沒人教她這個……林亦之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只得由着她去,乾笑道:「挺好,挺好。」
林謹容抿唇笑着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敗大概也與她不會做人情,不會裝有關罷?那便跟着從頭再學。
林亦之目送着林謹容,只覺着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卻似是和氣得很?他皺着眉頭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領,便暗想,無論如何總是自己受益,自己年歲漸長,能多個人在太太面前為自己說好話也是好的,今後多多下點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謹容轉過流水小橋,繞過兩三座亭台樓閣,方才走到她親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門口。才要進院門,就聽見裡頭有人在笑,笑聲輕鬆爽朗。
這樣的笑聲,林家就沒一個女人能發得出來!因為被貶斥而一直悶悶不樂的桂圓眨了眨眼,歡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還是趕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沒說話。桂圓口裡的這位舅太太,正是林謹容的親舅母,陶氏的長嫂吳氏,也就是吳襄的親姑母。吳氏性格活潑,出手大方,每次見着外甥們總是要給禮物的,就連着身邊的丫頭們也有打賞,由不得桂圓不高興。但這樣喜形於色的,也太掉價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林家有多窮,下人們的眼皮子就淺到了這個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謹容的臉上也是堆滿了笑,加快了步伐忙着往裡走。她是真心喜歡這位舅母,性子活潑大方不說,難得的心慈明白,從始至終,一直待她們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梁骨,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里,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撐着,母親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見着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興?
第5章:親人(一)
林謹容的腳剛踏上如意垛,就見她的胞姐林謹音從簾下快速鑽了出來,埋着頭不看路地往前沖,姐妹倆差點撞上。
「姐姐這是要去哪裡?這麼急?」林謹容及時剎住,一把拉住林謹音,望着姐姐軟軟糯糯的笑。林謹音是許給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鳳棠的,這樣子分明是剛才被舅母兼未來的婆婆給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歲的林謹音滿臉羞紅,並不敢和妹妹對視,只輕輕替妹妹理了理頭上的七彩絲帶,摸了摸她的臉蛋,親昵地道:「好些了麼?早上我去瞧你,你還沒起身。」得益於陶氏的美貌,林謹音不但長得面如桃花,聲音也很好聽,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盤。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個水晶包呢。」林謹容主動和姐姐報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着姐姐的溫柔和關懷。她仰臉盯着林謹音素白美麗的臉看,只覺怎麼也看不夠,前世不覺得,重新活過之後,她才發現這些來自親人的關愛和溫柔是多麼的珍貴難得。
「是麼?真好。」林謹音忘了自己的羞澀,拉了妹妹的手,慢聲細氣地道:「要聽桂嬤嬤的話,要是晚上還害怕,就搬到我那裡去住些日子罷。」她是知道妹妹為什麼被嚇壞了的,但那種事情,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實是不好說,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罷。母親說了,過幾日帶我們去蓮花寺上香,請了空大師給你念念經就好了。」
林謹容的眼神閃了閃,抿了唇嬌憨的一笑:「不啦,這些天已經很不做噩夢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壓着了。」她又怎敢和林謹音住在一起?要是她夢中說漏了口,被林謹音聽去了怎麼辦?明明已經死了的,卻又莫名回到了小時候,這樣詭異的事情叫她怎麼解釋?有誰會信?怕是個個都要以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夢麼,現在真成了噩夢……時間長了總會好的。若是再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那樁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穩踏實了。
林謹音愛憐地摸摸妹妹的頭:「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謹容大不了幾歲,偏生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吻,僕婦和丫頭們都微微發笑,林謹容卻絲毫沒覺得不耐煩,反而眼眶微微發熱。
「囡囡來啦?」陶氏的聲音帶着些金屬般的鏗鏘硬朗在屋裡不急不緩地響起,聽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裡。」林謹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進去,便朝林謹容微微擺了擺手,笑着去了。
林謹容應聲進了屋,含着笑先給坐在左邊炕上的吳氏行禮問好:「舅媽萬福。」她瞄了吳氏一眼,吳氏打扮得很光鮮,寶藍印金小袖對襟旋襖配鬱金香裙,頭上戴了個時髦貴重的白角冠兒,只是皮膚黃,眼珠子也有點發黃。林謹容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舅母就是被這個病給害死的。
吳氏卻已經笑着把林謹容拉了起來,左右端詳了一回,嘆道:「半年沒見,又長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頭懂事多了,你是怎麼養的?」這後半句是問一旁的陶氏。
家裡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裝,長度到膝蓋的銀藍色小袖對襟旋襖,檀色的百褶裙,梳着大盤髻,插着金釧,三十五歲的人了,眼波還如秋水一般瀲灩動人,她嬌嗔地道:「嫂嫂又來笑話我。」說着便輕輕皺起好看的眉頭,憤憤不平地道:「你是曉得的,我家那個是個什麼德行!我的囡囡給嚇成這個樣子,他竟就這樣算了!還不許我討回公道!孩子們要再不懂事可怎麼好呢?不是被人給害了也白白吃虧?」這一張口,就有滔滔不絕之勢,竟似想把積年來的委屈全數倒給吳氏聽。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時候是獨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麼針黹女工,琴棋書畫都拿得起放得下,萬千寵愛在一身,嫂嫂大度得體還善良,所以她日子過得很舒爽,可恰恰因為這樣,家裡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養成了一個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氣。就是嫁了人多年,屢遭打擊,這爆炭脾氣是收斂了許多,本性卻是絲毫沒改,怨憤與喜歡都無比直接,不懂得討好賣乖,不懂得低頭,在喜歡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沒有家醜不可外揚,要掩蓋半分的意思在裡頭。也不怕當着娘家人說這個話,傳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給自家惹麻煩。
兩家人即便再親,但林謹音將來是要嫁到陶家去的,這種醜事給未來婆婆聽多了也不好。林謹容又好面子又怕隔牆有耳,忙笑嘻嘻地抱了陶氏的胳膊,打斷她的話:「娘啊,今早二伯母去看我了,送了我一對玉壓裙壓驚。」
陶氏揚了揚眉,輕蔑地道:「她送的東西,會有什麼好貨色?」這羅氏,仗着是老太太的外甥女,笑人窮恨人富,最是小氣狠毒不過的一個人。不過恰巧給她說中了,果真只是一對成色普通之極的青玉壓裙而已。
吳氏掃了一眼周圍屏聲靜氣,眼觀鼻,鼻觀心的丫頭婆子們,舉起帕子蓋着嘴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子和她的感情好,愛把難處和痛苦說給她聽是好事,但傳出去總對大家都不好。娘家人再好,也管不得這些夫妻妯娌間的瑣事。壞事說多了,再好的夫家都會不舒坦,更何況這林家的水本來就不淺。
陶氏不是傻,只是脾氣就在那裡,一來氣就控制不住。她緩了緩,輕聲同吳氏道:「沒事兒,都是信得過的。」又摸摸林謹容烏黑軟亮的頭髮,輕輕嘆了口氣,親昵地在幼女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我的乖囡囡病這一場倒似長大了。人家都說小孩子病一回總要懂事一點,倒是真的。」
林謹容再次徹底當回小女孩兒,頗有些不自在,起身靠着陶氏坐了,笑問吳氏:「大表哥和三表姐呢?」
吳氏道:「你大表哥年紀大了,不好在內宅出入,在外頭和你父親說話呢,你三表姐感了風寒,我沒讓她來。」明年陶鳳棠就要和林謹音成親,自然要避着點的好。
「太太,七少爺用好早飯了。」陶氏最信任的大丫頭春芽牽着才五歲,長得靈動可愛的林慎之走了進來,笑着推林慎之:「去給舅太太行禮呀。」
林慎之可愛的一笑,像模像樣地給吳氏行禮問好。「真是個玉娃娃,聰明又伶俐。」吳氏喜得誇讚着彎腰輕輕抱抱他就鬆了手——她自己是有病的人,自覺得很。
林慎之得了誇讚,高興得眉飛色舞,擠入陶氏懷裡討糕點吃。陶氏憂愁地看着天真不知事,只知道吃和玩的獨子嘆氣:「看看他還這么小,什麼都不懂,那個卻是一轉眼就要娶親的人了,花樣兒多着呢。」她下意識地把手護在小腹上,這又怪得誰?公婆不是沒給自己機會,奈何自家肚子不爭氣,進門多年來就一直只有林謹音姐妹倆,雖則終於有了七郎這根獨苗,到底獨木難成林,不過這回肚子裡這個要也是個兒子,那就好了。
庶子年長,嫡子年幼,又生就這樣的脾氣性格,不得公婆丈夫喜歡,和妯娌也處不來,這日子,過得的確艱難。吳氏半晌無言,只得安慰陶氏道:「七郎才五歲就這麼聰明伶俐,將來不會差到哪裡去,該是他的,誰也奪不去。再說了,他還有兩個姐姐幫襯着呢。」還有一句當着小孩子不好說出來,那黃姨娘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賤妾,怎麼也不可能越過陶氏去。要不然,這麼多年了,陶氏再不受喜歡,這個三房主母的位子不是照舊坐得穩穩的?在三房來說,終究是實權派,無非就是心裡憋氣而已。
說起兩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陶氏心裡舒坦了許多,剛露出一絲笑容,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來,非常不快地問林謹容:「剛才你從哪裡來?」
林謹容心裡打了個突,必是有人把剛才園子裡的事情報給陶氏知曉了。她不是怕陶氏,而是怕陶氏的火爆性子一旦發作起來不好收拾,平白給人看了笑話,且今天這事兒,她已經做了開頭,已是打定主意必然要做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