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 第3章
意千重
林謹容故作緊張地道:「我正要和娘說這事兒。祖父那塊黑色的靈璧石基座鬆了,被陸五哥輕輕一靠,就掉入了荷花池裡。幸虧得是沒傷着人,要不然不得了。哥哥怕被責罰,要跳入池子裡去推石頭,我想着,這秋天的水涼,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若是有個什麼可不好,所以就攔住了。」
她一句話就點出三個問題,第一是那靈璧石的基座本就鬆了;第二是陸綸推下去的;第三是林亦之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也是陶氏受累,需知自己那閒得發慌的大伯母、二伯母都在等着看三房的笑話呢。林謹容才說完,就見吳氏帶着幾分訝色又重新打量了自己一回,便嬌憨地朝吳氏一笑,得了吳氏一個讚許的眼神。
陶氏一點就透,輕輕嘆了口氣:「又是這孽障惹禍,我卻只得替他遮擋。罷了,龔媽媽,你點幾個人去把石頭吊起來,工具都備齊了,不許出任何差錯!」說是如此說,她心裡真是不甘心。
「是,太太。」她的心腹龔媽媽聞聲彎了彎腰,自往外頭去辦事不提。
春芽笑着提醒陶氏:「太太,聽說老太太那邊已是差不多了,是不是該過去了?」
陶氏應了一聲,一手攜了吳氏,正要去牽林慎之,就見林謹容已把林慎之拉在了身邊,心裡不由又是一陣鬆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囡囡被驚嚇這一回,卻是懂事得多了。
幾人剛要出發,就見陶氏房裡另一個大丫鬟夏葉進來小聲道:「太太,黃姨娘來啦,說是來給舅太太請安。」
這個時候才來?她可不稀罕!不就是為了林亦之那個混賬東西麼?陶氏皺着眉頭正要叫夏葉出去把人打發了,就被林謹容輕輕拉了拉袖子,她不悅地看向女兒,卻見林謹容笑道:「這也是姨娘的一片孝心。娘就成全了她罷。」不出她所料,黃姨娘果然來得快。
陶氏再看吳氏,吳氏雖然在笑,但那表情明顯也是不贊成她這種行為的,便冷笑道:「讓她進來。」她倒要看看這個黃鼠狼又要玩什麼花樣。
身材纖弱,穿着素淡的月白襖裙,繫着緋紅鴛鴦帶的黃姨娘垂着頭走進來,斯斯文文,溫溫柔柔地福了下去:「婢妾給太太請安,給舅太太請安。」她長得不過是清秀,若論容貌出身,和陶氏比起來就是天上和地下,可她是從小就伺候林三爺的人,情分不同,年輕時也曾陪着林三爺玩過紅袖添香的玩意兒,跟着學了幾個字,於是裊娜纖弱中還帶了幾分斯文氣,看着就出挑了。
陶氏一看到宿敵,就滿腔仇恨,眼裡直往外射火花。當着客人和子女的面,勉強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妥,不是告了假麼?三爺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刻薄你了。」其實不怪她恨黃姨娘,二人鬥法多年,林三爺的心又是偏的,陶氏吃悶虧的多,早就把黃姨娘給恨透了。
每一個刁蠻兇惡的悍婦身邊,必然有一朵可憐兮兮,受盡欺凌的小白花。但黃姨娘這朵小白花,今日卻是難得的沒做出風一吹就倒,說一句就含淚的毛病來,而是正正常常地含笑道:「承蒙太太體恤,早早就派人給婢妾抓了藥,婢妾好多了。」她頓了頓,十分深情地看向林謹容,朝林謹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後收回目光,看定了陶氏,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太太,多謝您了。這會兒五少爺走不開,晚些他也要來給您磕頭謝恩的。」
這便是為了適才那事兒,黃姨娘的姿態雖自來擺得低,但也是「擺」出來的而已,如此作態,卻是破天荒第一遭。且不論她有幾分真感激在裡頭,還因這事兒還吊在半空中,餘下的還得陶氏在老太爺面前分說清楚,林亦之才算是徹底脫了干係。林謹容暗自嘆息了一聲,看看人家黃姨娘,輕輕一抬就跟着上了,三分情做得十分足,自家的娘又怎能是她的對手!老娘總是輸,不是沒有原因的。
按着林謹容對陶氏的了解,陶氏必是不耐煩和黃姨娘虛與委蛇,好話都要說成難聽話的,十成的人情最後不剩半分,還白白添上幾分怨恨。而她要做的,就是攔着不讓陶氏把難聽話說出來,心裡想的是一回事,沒必要把全做出來給人看——自己原來不就是不會裝,所以才會如此麼?
林謹容正在思量,就聽陶氏冷冰冰地道:「不用了,你去告訴老五,叫他少上躥下跳的,盡給我惹些有的沒的事兒就萬事大吉了!要不然,就有本事闖禍有本事自己收拾,別牽連別人!」卻是黃姨娘那句五少爺走不開的話刺激了她,為何走不開,不就是被林三爺領着在前頭待客麼?不過一個庶子,也值當?!
林謹容阻攔不及,只得與吳氏對視苦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想在瞬間就改變陶氏的這些行為,是太難,也太不符合實際了。
黃姨娘卻是早就習慣了陶氏這個脾性的,雖被不留情面的刺了這幾句,臉色卻絲毫不變,只低眉順眼地輕輕道:「太太說得是。晚些婢妾就讓五少爺過來聽太太教誨。」
陶氏又生了氣。當初她進門的第三年上才生了林謹音,接着又是兩年沒動靜,迫於壓力不得已停了黃姨娘的避子湯,黃姨娘命好,馬上就有了動靜,一舉得男。這林亦之剛生的時候,林三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多花點心思親自教養,可她雖遲遲無子,卻不是不能生了,也怕就此被他們陰謀算計,把庶子養成嫡子,便死活不應,假說不忍母子分離,讓黃姨娘自己教養。
接着她果然懷了林謹容,彼時不知男女,林三爺也就沒甚話說,哪成想,又是個女兒。她不服氣,咬牙打算接着生,奈何命不好,悠悠又過了七年,在她進門的第十四年上終於才得了林慎之。其間這些年,黃姨娘母子二人把個林三爺把得死死的,雖則不至於寵妾滅妻,但卻總是護着的。
過後她被妯娌們背後嘲笑,又看到妯娌們是怎麼處理這種事的,這才想起來,她本該答應了抱過來養,然後無論如何死死咬着不鬆口就是了,手裡也好有個把柄治着黃姨娘,這孩子她要怎麼養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她再怎麼後悔也不行了,眼看他們一天天坐大,她卻無能為力,真是氣死人了!
陶氏一旦生了氣,就懶得理睬人,只顧板着臉使小性不說話。林謹容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吳氏努了努嘴,陶氏方才氣哼哼地道:「起來吧。」
黃姨娘又低眉順眼地站了起來,深情地凝望林謹容,看得林謹容全身起雞皮疙瘩。別看我,我不是林三爺,受不得你這橫波目,林謹容揚了臉笑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趕着要去老太太那裡,姨娘也要去麼?」
黃姨娘這樣的身份,去了也不過是如同丫頭一樣地站着伺候陶氏,以往黃姨娘倒是愛裝,被陶氏當眾收拾過兩回之後,林三爺顧惜彼時的「獨子」林亦之的體面,心疼寵妾,就割肉和陶氏達成協議,不要黃姨娘去這樣的場合了。多年習慣成自然,林謹容以為,黃姨娘也就是過來表表態的,多半也不會跟了去,故此才有這一問。
卻聽黃姨娘笑道:「婢妾許久沒有伺候太太了,前日三爺訓斥婢妾,太太寬厚,婢妾太不知規矩輕重。」竟然是要跟着去伺候陶氏的意思。
陶氏的想法和林謹容一樣,以為她不會去,聽她這一說,先是愣了愣,隨即冷笑:「隨你吧,但你若是身子不妥了,就趕緊回去躺着,別讓人以為我又苛刻了你。」她狠狠地咬着那個「又」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不就是擔心她說一套背一套,在背後說林亦之的壞話麼?她陶采苓可沒這麼下作,從來不屑於做這種事!
「太太!」黃姨娘眨了眨眼,唇邊漾起一個溫溫柔柔的笑,慢聲細氣地道:「人家都說太太脾氣不好,但婢妾卻是知曉太太寬厚。太太的好處婢妾都記在心上,婢妾,是真心實意想伺候太太。」卻是擺明車馬的告訴陶氏,陶氏母女今日幫林亦之掩蓋,她便要在大房、二房和客人面前奉承陶氏。
陶氏這個人生來傲骨,從不肯和人家服軟,偏巧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黃姨娘這一服軟,送上門給她踩,她便找不到話可說了,眨了眨眼,悶氣地扯着吳氏一陣猛走。
林謹容牽了林慎之的胖手刻意在後頭慢行。
黃姨娘亦無半點自己不討人喜歡就要縮着頭,保持低調的自覺性,笑眯眯地和林謹容閒扯:「四姑娘還沒見過姑太太吧?聽說姑太太帶了好多壽禮,有些是從海外來的稀罕貨,見都沒見過。那位表少爺呀,真是長得體面,這林、陸、吳三家這一輩的子弟中,就數他樣樣第一了。聽說早前老太爺和幾位爺輪番向他提問,就沒有難到他的。叫什麼名字來着?好像是陸緘?和吳家二少同年的。」
林謹容的心臟一陣猛抽,差點氣都喘不上來。死了到活過來,被人拋棄再到見着仇人,竟然不過是這麼短的一瞬間!饒是她再有心理準備,聽黃姨娘反覆細說這個名字,也忍不住恨意滔天。
第7章:典故
「四姐!」林慎之甩了甩林謹容的手,不滿地噘起嘴抱怨道:「輕些!你捏痛我的手了。」
自己失態了。林謹容恍然驚醒過來,忙放輕了手上的力度,拉起林慎之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笑道:「我給七弟吹吹啊,你說你四姐怎麼就這麼大力氣呢?」
林慎之雖養得嬌,但對他的兩個親姐自來大度,吃了這一痛也不過是由着林謹容替他吹吹也就罷了,只顧低着頭邊走邊踢石子兒玩。
林謹容的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一時又恨,一時又冷笑,恨人,也是需要花費力氣的,而這個狠心惡毒,背信棄義的人麼,實是不值得她恨,不值得她多花半分心思。可她始終還是恨,恨得不由自已。為了掩蓋她的異樣,她只得順着黃姨娘的話頭道:「是麼?這位表哥真這麼厲害?姨娘是聽誰說的呀?」很好,她的聲音平穩得很,不見半分異樣。
黃姨娘被陶氏稱為黃鼠狼,那是有原因的。她早不動聲色地把林謹容的舉止全看都在眼裡,自有了一層計較。這次的事件給了她一個期待已久的機會,如今三房有了嫡子,林謹音馬上要出閣,婆家不錯,林亦之也大了,要藉助太太之力的地方太多了,總和太太對着幹沒意思,可太太那個不好相與的脾氣,就是三爺也是頭疼的。實是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在太太面前為她們母子說點好話,慢慢把這關係給扭轉過來才好,只要兒子好,她被太太踩幾腳又如何呢?太太最疼的就是這三個嫡出的兒女,三姑娘年紀大了不好糊弄,且明年就要出嫁,就算是下大力氣拉攏了也不划算;年歲尚幼,還未婚配,性子軟善的林謹容無疑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選!
黃姨娘是從最底層掙紮上來的,自不會像林亦之那樣天真的以為林謹容今日幫他,以後隨便討好討好就會繼續幫他。凡事都有理由,林謹容偶然發善心自有她的道理在內,許是因為顧全體面,不願陸家人欺負林家人,許是怕惹出其他事來,拖累三太太……但不管什麼原因,總之人都有七情六慾,想讓林謹容以後繼續幫她們母子,就必須投其所好。而現在,黃姨娘覺得,她似是找到四姑娘最需要什麼了。
小娘子們,不就是想嫁個好夫君麼?祖上傳下的習慣,林、陸兩家每一輩中必然要聯姻的——這中間有個典故,林、陸兩家的先祖早年上京趕考,陸家的先祖路上得了絞腸痧幾乎死去,卻被林家的先祖給救下,一問是同鄉,之後二人一起高中,便成了好友,約定生生世世永為兒女親家,締結兩姓之好。
這一輩中,陸緘在陸家適齡的子弟中是最出挑的,林謹容的容貌性情在林家待嫁的女孩子中也是第一,奈何男女的婚事嘛,可不止看這個。更多還看父母得力與否,比起三房的散仙林三爺和爆炭三太太,掌了財權的大房的五姑娘,得寵的二房的雙胞胎姐妹六姑娘和七姑娘可都比她占優勢。林謹容想嫁陸緘,那還得花點心思。
黃姨娘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狀似不經意的道:「我從前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是好姐妹,這些年她雖跟着姑太太去了南邊,但逢年過節走動時,我們也還有聯繫。昨日姑太太才趕到平洲,方嬤嬤就使她乾女兒來給我送東西了,這都是聽她乾女兒說的,不會有假。」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方媽媽是黃姨娘的鐵杆姐妹,也是姑母的心腹,在姑母面前那是能說得上話的。林謹容聽明白了黃姨娘的意思,不就是投餌想釣她這條魚麼?可是黃鼠狼這次的餌投錯了,她不愛吃這個,她要的是另一個結局,只現在還不到和黃姨娘攤牌的時候。林謹容笑得憨憨的,滿臉的懵懂:「原來是這樣啊。也不知道他和吳二哥比起來,誰的才能更高一些。」她的聲音不低,恰恰被周圍好幾個行走的奴僕給聽見了。
黃姨娘尷尬並緊張了,說吳襄不如陸緘,要得罪吳家和吳氏,說陸緘不如吳襄,就要得罪陸家和姑太太林玉珍,這些人沒一個是她惹得起的。但她到底玲瓏慣了,立刻就笑着大聲道:「這個倒是不知,不過想來表少爺在南方長大,南方名儒大家多,他又刻苦聰慧,自不會差。兩個少爺怕是咱們平洲的雙璧呢。」
林謹容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她這位嫁入陸家的姑母的林玉珍,乃是林老太太的幺女,從小最是受寵,嫁得又好,很有些趾高氣揚,目下無塵。什麼平洲雙璧,不過是黃姨娘討好林玉珍,也就是間接討好老太太的罷了。
吳襄少有才名,是平洲有名的神童,平洲的讀書人家一說起他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緘呢,早年不過是陸家三房籍籍無名的一個孩子,只因陸家長房無子,七八歲上才被過繼給了長房,成了林家姑奶奶林玉珍的兒子。林玉珍生怕他年歲太大養不家,便急匆匆地領着他跟了陸家大老爺陸建新跑到南方赴任,一呆就是七八年,其間家都不敢回,就怕他見着自己的生父母。
說起來,現在的陸緘之於平洲,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之輩罷了,論才名,又怎能和吳襄相提並論?就是後來,他在參加殿試時,也沒能考過吳襄。若是論長相麼?林謹容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雙寒星般懾人的眸子來,她笑了,陸緘的確是如同黃姨娘所說的一般,長得實在好極了,所以當初他在林家甫一露面,就引得她的三個堂妹爭風吃醋,又引得來做客的各家女孩子們偷偷張望不休,可是長得好頂屁用啊?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得衣穿?分文不值!前世沒有說過一句粗話的林謹容毫不猶豫地說了粗話,雖然是在心裡暗自說的,她卻覺得很爽。
不知怎地,黃姨娘覺着自己從林謹容的笑容里看出了幾分悲涼諷刺之意,再看,那悲涼諷刺之意卻不見了,面前只不過是個明媚少女天真無邪的笑。黃姨娘不由輕輕一笑,她是這段日子操勞得太累了,病了,才會眼花了。四姑娘雖自來矜持穩重,溫柔細緻,但到底年幼,剛才說那句話,怕也是自小和吳襄親厚,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表哥」不服氣,不小心說漏了口的。
興許,四姑娘其實是看上了吳襄?黃姨娘掃了一眼前面吳氏的背影,兩家這樣的關係,也想得通,但若是那樣,她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她須臾之間已是轉了好幾個年頭,體貼而好心地提醒林謹容:「姑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強,姑娘適才那話別說給旁人聽到,不然……你是咱家姑娘中最出挑的,大房和二房……呵呵……我和你五哥總是希望你好的。」
林謹容笑了,她望着黃姨娘一字一頓地道:「姨娘說得對,我們都是三房的,體面是一體的,我們是一家人。獨木難成林,我們四兄妹,將來就是彼此的助力。我,也是盼着五哥好的。」個人的力量和宗族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鴻毛之於泰山。家族間,從來都是對外一致,關起門來再說恩怨。
黃姨娘愣了,她本是想套林謹容的話,又委婉地把示好的意思表達出來,哪成想林謹容回答得滴水不漏,且還更進了一層,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雖有林亦之,但獨木難成林,身為庶子的林亦之想要有出息,不是靠踩下自己的嫡出姐妹兄弟就能成的,相反,他需要他們!同樣的,林慎之年幼,他們姐弟不需要林亦之這個即將成人的敵人!這四姑娘,她從前怎麼就沒發現有這樣妙處?真的軟善麼?黃姨娘再看着林謹容,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林謹容這次沒有故意在她面前裝憨裝傻的打算,只目光清亮地看着黃姨娘:「這個道理,太太背後和我們姐弟都說過好幾次,所以我今日才會出手幫五哥。你也知道,咱們太太除了脾氣不太好之外,心地是怎樣的。」似黃姨娘這樣的人,若是換了她的大伯母或是二伯母,死幾次都夠了。
黃姨娘吶吶道:「十幾年了,太太的為人,婢妾怎會不知?」陶氏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給她找不痛快,大奸大惡之事卻是一件也沒做過,可是,捫心自問,雖然二人明爭暗鬥多年,她可也沒對陶氏和她的子女們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要不然,只怕最講尊卑倫常的林老太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林謹容滿意的笑道:「姨娘知道就好。若是稍後當着客人們的面,太太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要請姨娘委屈委屈了。休要讓人看了笑話去,過後,我自會念姨娘的好。」要和她談條件,就拉明了說罷。既然要上趕着跟着去伺候人,就要有這種犧牲的覺悟,不然就趕緊知難而退,省得大家都尷尬。
黃姨娘的面色有些訕訕的,有好幾次陶氏當眾失態發飆,雖說是陶氏脾氣暴躁,但也和她有意無意地撩撥有關。陶氏自是知道吃了她的暗虧,林三爺卻不信,都說是陶氏霸道刻薄,容不下她,誰知竟被四姑娘全看在眼裡了。有舍才有得,她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太太是主,我是奴,奴從主意,乃是本分。」
林謹容淡淡地道:「但願姨娘記得今日說過的話。本分,是一定要守的。」
第8章:仇人(一)
「囡囡,你在後頭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陶氏見林謹容跟着黃姨娘在後頭嘀嘀咕咕的,總也不跟上來,非常不高興,轉過頭來怒眉豎眼地瞪着黃姨娘,一副生怕黃姨娘把林謹容也給哄去了的樣子。
自家這個小心眼,孩子氣,護短又占強的親娘啊,林謹容笑起來,牽着林慎之小跑着朝陶氏奔過去:「姨娘說要做兩雙鞋子給我呢。」黃姨娘做鞋的水平一流,特別是女鞋,簡直就是精工細作,又精美又舒適,不敲詐白不敲詐。
這四姑娘,賊精賊精的。不就是兩雙鞋麼?黃姨娘在這個早晨徹底顛覆了以前對四姑娘的看法,她摸了摸耳垂,索性慷慨地道:「婢妾也想孝敬太太兩雙,不知太太賞婢妾這個臉面不?」
陶氏哼了一聲,鼻孔朝天:「我的鞋多得很。」黃鼠狼做的鞋襪有股臭屁氣,她才不耐煩要呢。
林謹容回頭朝黃姨娘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身份地位所在,二人永遠也做不了貼心貼意的知心人,不過是等量交換各取所需的買賣方。在互相試探的過程中,稍有不慎都會一拍兩散,因此兩個人都很小心。現在這還只是開頭,真要合作長久,還得看以後。
陶氏低聲罵林謹容:「少和她來往,她可不是個好東西,當心害了你,你都不知道。話都別和她說!」
林謹容含着笑,隨陶氏說什麼都應好。她要做的,就是儘可能的讓陶氏過得鬆快一點,又怎會和陶氏犟嘴?
陶氏說了幾句,見她態度好,也就把這事兒放到一邊,又和吳氏說起悄悄話來:「前些日子鳳棠真的獨自帶人跑了那一趟?」
吳氏笑得眉眼彎彎:「是。」貼近了陶氏的耳朵低聲道:「用糧食和絲絹換回了好些蜜蠟和麝臍、蓯蓉、紅花,東西剛運回清州不到一天就轉了出去。價格談得很好,你大哥滿意得不得了。我也只是和你說,怕旁人知道了要笑話。」
陶家住在離平洲近百里遠的清州,那裡離大榮國與本朝設的榷場極近。大榮與本朝多年無戰事,貿易往來很頻繁,然而官設的榷場受各種限制,並不能滿足彼此的需求。於是民間私底下設了榷場,不但交易非官市以外的物品,還偷偷交易官方明確規定不許私營的物品,很多人因此發了財。
人性生而逐利,平洲和清州兩地的人家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自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機會,不論是詩書傳家的,還是有官身的,又或是以商為本行的,都有人大着膽子冒着風險偷偷地做。但性情才能本是天生而成,有些人適合做這行,有些人適合做那行,這錢看着來得快,來得容易,真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好賺的。
尋常人要做這生意,除了膽子肥,吃得苦,看得准,還得能找着上家,找得到下家,背後還要有人支撐,十分不易;似官宦人家和詩書傳家之類的人家,則不用親自出面,只出本錢,私底下尋一可靠能幹的人出頭去做,又賺錢又體面,但家主卻是不能什麼都不懂的,否則被人戲耍哄騙都不知曉,敗家是遲早的事。陶鳳棠將來是陶家的家主,自要親自跑到全部弄懂這個流程為止,他做得好,吳氏自然萬分歡喜。
雖說是讀書人跑去做行商的事情是不務正業,不體面,但陶氏本就是在陶家那種相對活絡的家庭里長大的,腦子不似林家人這般酸腐死板,亦覺着未來女婿兼侄子有出息十分高興,低聲道:「這樣才好,做人不要太死板,勝似有些人酸死在書堆里,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她這便是在罵林家男人了,兩個女人發出一陣會意的低笑。笑得黃姨娘怏怏的,以為她們故意做給自己看,索性走得更慢了些,離幾人遠一點。
林謹容離二人近,這二人又把她當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並不防她,所以她倒是聽清楚了,字字入耳,字字落在心上,一雙眼睛也驟然亮了起來。她自重生以來,最初那幾日就是在愣怔沮喪忿恨傷心中度過,傷心過後,就是苦思冥想她怎會落到那個悽慘的下場。
俗話說的好,有因才有果,為何別人不欺負旁人,就專來欺負她一人?為何她一心一意對陸家人好,最後反倒成了最先被拋棄的那一個?思來想去,除了許多原因外,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沒本事,事事要靠人,事事要求人,所以她對別人的好,在別人眼中都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比如說你手裡有萬千金銀珠寶,有人給你一枚銅錢,你會稀罕麼?自是不稀罕。
想要人家看得起自己,就得自己有本事,有分量!不靠人,不求人,才能說得起話,做得起自己的主,讓人靠,讓人求!這其中,首先就要有錢,還要能守得住錢。上次她的嫁妝給拿出來用得差不多了,她沒守住,但這次肯定是不會再出現守不住這個問題的,怎麼樣她也不會再隨便被人哄,被人騙,再隨便拿出來。
唯一要解決的是,要多多的錢,但錢從哪裡來?林家家道中落,嫁妝是有數的,作為一個行動舉止都受限制,不能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女子,她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又談何容易?這個問題本困擾了她多日,此刻聽陶氏和吳氏提了這麼一句,她卻突然有了茅塞頓開之感,仿佛在荊棘叢中終於找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還不知道下一步具體該怎麼走,但好歹是有了方向,不再是手足無措地坐着空想一氣,困獸一般找不到出路。她可以慢慢的來,她知道很多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身邊還有許多愛她疼她的親人,只要抓住機會,運作得當……林謹容正高興地展開思路,猛聽得道旁有人叫道:「姑母!」
林謹容側目去瞧,只見本該和陸綸等人在一起的吳襄從一排楓樹後頭繞了出來,笑吟吟地給吳氏行禮問好,又同陶氏、林謹容等見禮。
「吳二哥,你怎會在這裡?」林謹容的心情很好,笑容也格外燦爛。
吳襄笑道:「我同陸世兄在後頭的亭子裡下棋來着。」話音未落,就見一個穿着淡竹葉青色袍子的瘦高少年安安靜靜,從容不迫地從楓樹後頭走了出來,一雙沉靜如湖的眼睛朝眾人身上大大方方地掃了一圈,行雲流水一般行禮下去,清清淡淡地道:「小侄陸緘,見過兩位舅母。」晨風把他淡竹葉青色的圓領袍子吹得微微作響,他站直了身子,輕輕一拂袍子,身姿如竹如松,真是風雅卻又硬朗到了極致。
一根本已放鬆的弦突然間被人猛地拉直了,緊到極致差點被繃斷,林謹容頓時手足冰涼,笑容僵在了臉上,直至忘了呼吸。就連接下來陶氏、吳氏和陸緘怎樣寒暄她都不知道,也聽不到。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陸緘怎會在這裡?!她和他第一次見面,不該是這樣的情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林老太太的和樂堂裡頭,在林玉珍的示意下,在那群形形色色的女眷們面前表演他的翩翩風度和文雅知禮麼?難道,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發生了偏差?那麼這偏差會是怎樣的偏差呢?是好還是壞?那其他那些事情會不會也會發生偏差?
眼前這個秋陽燦爛,微風習習的早晨,笑得清清淺淺的少年和那個飄着細雪,天寒地凍,滿眼陰沉的黃昏,一去不復返的狠心人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分辨出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幻,讓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她想問他為什麼,但她問不出,殘存的一絲理智強硬地拉住了她。
她那裡驚濤駭浪悲涼憤恨一片,僵硬到了極點,落在旁人眼裡,卻是她盯着陸緘看,看得忘了神。
所以說,陸二少的人才風采都是最最好的,一塊香噴噴的蜜糖放在那裡,難道蜜蜂和蝴蝶都是盲的,看不到聞不到甜香味兒嗎?黃姨娘得意的笑了,陶氏和吳氏皺起了眉頭,吳襄還是在風輕雲淡的笑,陸緘則半垂着眼面無表情。
第9章:仇人(二)
「四姑娘別怕。」關鍵時刻是荔枝出聲替林謹容解了圍,她飛快地拂了林謹容的肩頭一下,輕笑道:「好了,蟲子被奴婢拂掉了,您可以動了。」神態動作輕鬆自然之極,仿佛林謹容真是被一隻蟲子給嚇呆了。
林謹容狠勁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腦子瞬間一片清明,她用還很僵硬的手拍了拍胸,嘆道:「嚇壞我了。」滿口的血腥味……她聽見這聲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從極遠極遠的地方飄來的,中間還隔着一層什麼,沉滯卻又虛空,難以穿透。
陶氏和吳氏的眉頭這才鬆了,吳襄輕輕一笑出聲:「四妹妹這麼多年就沒點長進?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你一個人蹲在園子裡哭,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一隻蟲子在你身上一直爬,都快爬到你的脖子上了,你眼睛盯着那蟲子只是嚎啕大哭,都不敢伸手去拂落,連動也不敢動。」
「撲哧……」卻是林慎之最先笑了出來,將手指在臉上刮着笑話林謹容:「膽小鬼,四姐姐是個膽小鬼。看你還笑話我!」
她還活着,這一次,她搶在了前面,她不信老天讓她重新活過來,就是為了來受罪的!血液一點點的重新回流過來,淌進林謹容冰冷的心臟里,心臟有力地跳動着,把血液和熱量,以及勇氣通過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手足漸漸回暖過來,臉上也越來越熱,林謹容面紅耳赤地咬着牙道:「沒有這回事,吳二哥你記錯了!」她不知道她又紅又熱的臉究竟是為了誰,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但無論如何,此刻她的語調和表情都非常應景。
「這孩子!害羞了。」吳氏和陶氏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輕鬆又自在。
吳襄眨了眨眼,繼續道:「別不承認了。我替你捉了蟲,讓你踩死它出氣,你臉上還掛着兩顆金豆子,卻攔着讓我別,一定要我將那蟲子放在樹葉上,看着它爬遠了才算完。就沒見過你這麼軟善的。」
「吳二哥記性真好,我想賴賬都賴不掉。」林謹容一陣無奈的苦笑,心裡卻是悲涼到了極致,看吧,她原來就是這樣軟弱善良到了極致的性子,一條不知事的蟲也倒罷了,可是人呢,她也是記吃不記打……也難怪人家欺她至此。
陶氏卻驕傲地笑了:「我家囡囡自來是這樣柔順善良的性子。」她自己是火爆脾氣,卻下意識地也認為女人柔順善良才能得到男人的喜歡,覺得女兒有這個品質真是好極了。
林謹容又是一陣發虛,陶氏總當着外人的面叫她的乳名,她這麼大了,還囡囡長,囡囡短的。她從睫毛下看過去,吳襄朝她擠眼睛,一臉促狹的壞笑。再然後,又從眼角瞟到竭力不想去看,偏偏不小心看到的陸緘也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臉上帶着她曾經以為是最好看,現在卻認為是最噁心的那種輕輕淺淺的,做作的,虛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