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 - 第3章

意千重

  朱卿卿拼命搖頭,她要的不是這個,她要母親活着,要乳娘活着,要二嬸娘和二堂姐她們都活着,她再也不生二堂姐和二嬸娘的氣了。

  有人在外頭小聲道:「太太,老太爺等不得了,讓兩位姑娘趕緊過去。」

  朱大太太連忙拉過朱悅悅來,語重心長地道:「趕緊去,你祖父有話要和你們姐妹說,你是姐姐,一定要帶好頭。」

  朱悅悅擦掉眼淚,轉身走了出去。朱大太太沉默着抱了朱卿卿在懷,眉頭蹙在一起不知在想什麼,朱卿卿哭着哭着就不敢再哭了,她其實也怕的,怕大伯母嫌她煩。

  朱悅悅生氣地走進來,聲音很大:「祖父見到我就問我三妹妹哪裡去了,讓她去吧!反正我是不受待見的那一個。」

  「你這個孩子!」朱大太太有點不高興,瞪了女兒一眼,拉起朱卿卿來,十分仔細溫柔地替她整理衣衫,「你祖父也要不成了,他掛念你可憐,你去告訴他,有我們在就有你在,讓他放心。」

  朱卿卿木木地被大伯母推了出去,再被人牽着往旁邊的屋子裡走。四周都是哭泣聲,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有人遠遠地喊了她一聲,她回過頭去,看到梁鳳歌被幾個人架着往後推,漸漸地再也看不見了。

  朱卿卿從未見過祖父如此衰弱。

  朱老太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就好像廚娘那個壞了的風箱,他原本是閉着眼睛的,聽到響動睜開眼,看到朱卿卿就朝她笑了起來:「過來。」

  朱卿卿有點害怕,總覺得自己要是離祖父越近祖父就會去得越快似的,朱大老爺等不得,將她用力往前推:「快去啊!」

  朱卿卿無助地看向朱大老爺,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堂姐她們一樣的衣衫整潔,完好無損,算是這家裡最幸運的人了。

  朱大老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板着臉道:「祖父說什麼就順着,不要惹老人家生氣,知道麼?」說完,神色複雜地看了朱老太爺一眼,退出去把門關上了。

  朱卿卿艱難地走到朱老太爺的病床前跪下:「祖父,您可好?」

  「不好。」朱老太爺說話都會往外冒血沫子,「我時日不多,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需得借你之口傳話給你父親。」

  「嗯。」朱卿卿很焦躁,她很想拿點什麼東西把朱老太爺冒血沫子的那個洞給堵上,讓他不要再冒血沫子了。

  朱老太爺的眼睛裡閃着莫名的冷光:「你要發誓,這件事不許你告訴其他任何人,不然你就會孤苦一生,死無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兒女早夭!」

  朱卿卿打了個寒戰,她知道這些話都不是什麼好話,她害怕地看着朱老太爺,顫抖着不肯答應:「大伯父就在外面。」告訴大伯父吧,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發這樣的毒誓。

  朱老太爺惡狠狠地瞪着她,「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氣,仿佛隨時都可能死掉。

  朱卿卿哭了起來:「我發誓!」

  「好孩子。」朱老太爺欣慰地想伸手去摸她的包子頭,但沒有力氣,只好用盡所有的力氣嘶聲道,「老桂花樹下,往左行二十步,再往前行十步,右行五步。」

  朱卿卿睜大眼睛,這是什麼意思?

  朱老太爺也沒有和她解釋的意思,簡短地道:「若是你等到十八歲,你父親還沒回來,你便可以把這事告訴真心對你好的人。」

  等到十八歲父親還沒回來?她才不要!朱卿卿急切地道,「父親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但願。」朱老太爺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朱卿卿驚慌地大聲喊「救命」,朱大老爺風一樣地沖了進來,拎小雞似的把她拎在手裡,大聲吼她:「你怎麼氣你祖父了?」

  大太太趕過來把她抱住,嗔怪朱大老爺:「你瘋了啊?嚇壞孩子了!」又轉過頭去對着瞪紅了眼睛的朱老太爺清脆地道,「爹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善待這孩子的。」

  朱老太爺沉重地喘了口氣,示意他們都出去。

  朱大太太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朱大太太牽着朱卿卿往外走,朱卿卿聽見大伯父在她身後委屈地說道:「爹,我才是你的嫡長子!那個東西已經害死了全家人,將來還可能害死我們活着的人,你怎麼能忍心!」

  祖父罵了一聲:「畜生!你還有臉來見我!昨晚你躲到哪裡去了?」

  朱大太太捏了朱卿卿的手一下,和顏悅色地道:「別怪你大伯父,家裡出了這樣的大事,什麼都要靠他,脾氣難免壞了些。」

  朱卿卿很懂事地道:「不會,我知道大伯父很辛苦。」如果祖父也活不下去了,父親回來之前,她都要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一起過日子了吧?

  「真懂事。」朱大太太很欣慰,「祖父和你說什麼了?」

  朱卿卿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聲說:「讓我日後好好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過日子。」她的心裡生出一種罪惡感,覺得自己不該欺騙大伯父和大伯母。

  朱大太太皺起眉頭來,朱卿卿害怕地看着她的臉色,生怕被她發現自己說謊了。有人過來稟事,大太太把朱卿卿隨手交給旁邊站着的一個僕婦:「送三姑娘去三太太靈前,孝服趕出來就幫她換上。」

  僕婦牽着朱卿卿往前走,朱卿卿癟着嘴,含着淚,可憐巴巴地看着朱大太太,她不想去見母親,好像只要不去,母親就能再活過來似的。

  朱大太太在發作稟事的人,並沒有多看她一眼。朱卿卿只好乖巧地跟着僕婦走,僕婦待她很是溫柔,小聲感嘆:「可憐的三姑娘……」

  朱卿卿很想隨便靠在誰身上痛哭一場,只要那個人願意一直陪着她,一直抱着她。她看見周嘉先和大堂姐站在路旁小聲說話,她趕緊掙開僕婦的手,衝上去找朱悅悅:「大姐姐……」

  她原本是想求朱悅悅陪她去看母親的,但是朱悅悅看見她並不太高興,有些厭煩地說:「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周嘉先靜靜地看了朱悅悅一眼,朱悅悅的神色立刻變得溫柔起來:「小可憐兒,你怎麼了?」

  朱卿卿可憐巴巴地道:「我去給母親守靈。」

  朱悅悅「哦」了一聲,吩咐僕婦:「照顧好三姑娘,不然我拿你是問。」

  有人在遠處大聲喊朱悅悅,朱悅悅急匆匆地走了過去,朱卿卿和周嘉先行了個禮,默默地起身走開。

  周嘉先側跨一步,攔住她的去路:「三妹妹,請節哀。」

  朱卿卿點頭,淚珠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

  周嘉先嘆了口氣,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輕聲道:「你別怕,日後我會照料你的。」

  朱卿卿覺得很奇怪,他只是大伯母和大堂姐的親戚,又不是她的親戚,怎麼會輪到他照顧她?就算是大伯母和大堂姐他們不要她了,梁鳳歌也一定不會讓她餓肚子的。於是她踮起腳來到處找梁鳳歌,這個時候他去哪裡了?有他在,一定不會扔下她一個人獨自去靈堂裡面對不會說話的母親。可是她找不到梁鳳歌。

  周嘉先皺着眉頭看了她一會兒,道:「我陪你去看你母親。」想到她終究是要面對的,便又低聲道,「你母親走得很安詳,沒受什麼罪。」

  朱卿卿無聲地抽泣起來,氣都快要喘不過來,僕婦將她摟在懷裡,怎麼都沒辦法讓她不要哭。

  周嘉先有些尷尬,突然想起朱卿卿出名的貪吃愛吃,便靈機一動,溫柔地道:「你餓不餓?」

  朱卿卿含着淚看着周嘉先,日光透過雲層落在他身上,好像他整個人都被鍍上了一層柔光似的,讓人覺得安心又溫暖。

  周嘉先的眼裡透出一絲暖暖的笑意:「我先陪你過去,再讓人給你拿好吃的。」

  朱卿卿安靜乖巧地跟着周嘉先往前走,看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好像那些勇氣和力量又漸漸回到她身體裡了。若干年之後,她每次想起周嘉先來,總是忘了他往後的樣子,只記得這一天的他。因為所有人都記不得她會害怕,沒想到她不敢獨自去見母親,唯有他知道她害怕並願意陪她;所有人都記不得她一直餓着肚子,只有他記得。雖然她現在根本不知道餓,但她懂得周嘉先的好意。

  「二表哥,我祖父要見你,你得趕緊去。」朱悅悅的聲音冷冰冰地從身後響起來。

  朱卿卿回頭去看大堂姐,大堂姐陰沉着臉,看也不看她,只是緊抿着嘴盯着周嘉先看。

  周嘉先抱歉地和朱卿卿說道:「你祖父的情形很不好,我必須去一趟,我讓你大姐姐陪你去。」

  朱卿卿有些失望,低聲道:「沒關係的,你們忙吧,我自己可以。」也不去管其他人,低着頭跟了僕婦繼續往前走。

  沒有多會兒,朱悅悅追上來,從僕婦手中用力把她的手拉過來緊緊攥着,生氣地道:「你在和我二表哥說什麼?」

  朱卿卿輕聲細氣地道:「他在安慰我。」

  僕婦又嘆了口氣:「可憐的三姑娘,任誰瞧着都可憐。」

  朱悅悅沒再說話,攥着朱卿卿的那隻手力道慢慢輕了。兩個人走到靈堂,看到死去的家裡人,全都很傷心地哭了。

  朱卿卿緊緊拉住母親的手不放,直到人們來把她拖開,之後她就病了,發了高熱,粒米不進,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偶爾清醒過來,屋子裡總是只有她一個人,要不是外面偶有人聲傳來,她幾乎都要以為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了。

  不知道第幾天的時候,她終於要好些了,朱悅悅餵她吃那種很苦的藥,邊餵邊嘮叨:「你要記着我二表哥的情,是他救了你的命,要不是他讓人去給你尋了這藥來,你就活不下去了。」

  周嘉先真的在照顧她,朱卿卿很感動,她很認真地和大朱悅悅說:「我會記着的。」

  朱悅悅目光閃爍,好像有些委屈:「是我替你求他的,這些天也一直都是我照顧你。你不能沒良心,只記得他,記不得我。」

  朱卿卿就想,大堂姐雖然有時候有些不講理,但這回對她真的是很好,她很認真和朱悅悅說:「我記得的,大姐姐。將來我會對你好的。」

  朱悅悅的心情要好些了:「你個什麼都沒有的小人兒,你怎麼對我好?」

  朱卿卿被問住了,手忙腳亂地去摸母親塞給她的那些東西,卻發現衣裳早就被換過了,什麼都沒剩下。

  朱卿卿頭上的汗冒了出來,想問朱悅悅又不敢問。

  朱悅悅笑了起來:「瞧你那點出息!是找這個不是?都給你收起來了,我娘說將來留給你做嫁妝的。」

  母親留的幾乎全是實沉沉的金鐲子之類的東西,除了一對通體無瑕的白玉環之外,珠玉寶石什麼的並沒有多少。朱卿卿記得母親說過,亂世里還是金銀最實在,所以她把白玉環留下來做念想,把那些金飾全部交給朱悅悅。

  朱悅悅很好笑:「給我這些做什麼?」

  朱卿卿小聲道:「吃飯穿衣不是都要花錢的嗎?現在物價那麼貴。」從此她是寄人籬下了,能夠拿出衣食花用總要好一點。

  朱悅悅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小東西,心眼還真不少。誰要你的啊?咱們家缺你這點東西嗎?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朱卿卿的眼裡浮起一層水汽:「大姐姐,你真好。」

  朱悅悅摸摸她的頭:「瘦了這麼多,好些了吧?今日要出殯,你得去送祖父和你娘一程。」這樣的亂世,死了這麼多人,也講究不了那麼多,一起埋了省事。

  朱卿卿掙扎着起身,換了粗麻孝服,跟着朱悅悅去了外面。外面亂糟糟的,朱大太太忙裡忙外,聲音都喊啞了;朱大老爺的眼睛裡滿是血絲,憤怒而委屈地和幾個客人說話:「都是梁家幹的好事!真是沒想到,我們這麼多年的故交,為了這麼點子利益,他們就不聲不響地把我們給賣了……這個仇必須要報的。」

  朱卿卿不解地看向朱悅悅,怎麼會和梁家有關係?

  朱悅悅正到處張望尋人,沒注意到朱卿卿的疑惑,朱卿卿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扯住她的袖口,很認真地問她:「和梁家有什麼關係?」

  「別提他們家,白眼狼!」朱悅悅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終於發現了周嘉先,便踮起腳來高興地喊,「表哥,我們在這裡。」

  周嘉先穿了一身素服,正和幾個眼生的人低聲說話,聽見喊聲回過頭來,看到她們就溫和地笑了起來。朱悅悅丟下朱卿卿快步朝周嘉先走過去,想想又紅着臉回來拉着朱卿卿一起去:「去和表哥道個謝吧。」

  周嘉先幫了她,道謝是應該的,朱卿卿誠心誠意地給周嘉先行了個禮:「二表哥,多謝你。」

  周嘉先黑幽幽的眼睛裡含着淺淺的笑意,他默默地回了朱卿卿一禮,沒有多話,只是和氣地叮囑朱悅悅:「好好照顧她。」

  因為他沒有和朱卿卿說話,而是和自己說話,朱悅悅很高興:「我當然會照顧好她,她是我妹妹啊。」

  周嘉先很滿意,又靜靜地看了朱卿卿一眼,回過頭和朱悅悅說話:「稍後出殯,你們要緊緊跟着隊伍走,不要調皮。」

  朱悅悅雙頰發紅,眼睛發亮,重重地點頭:「嗯!」又叫朱卿卿,「聽見沒有?不要調皮,要聽我的話!」

  朱卿卿心想,我就算是很調皮,現在也沒心情調皮啊。

  周嘉先叫了個男僕過來:「葉叔,稍後還請你看顧着我這兩個妹妹。」

  「二公子請放心,小人一定護好兩位姑娘。」葉叔略過大堂姐,將目光落在朱卿卿的面上,朝她和氣一笑。

  「給您添麻煩了。」朱卿卿給葉叔行禮。朱悅悅拉着她就走,很傲氣地說:「不過是個有些本領的世仆罷了,他這樣的人,我外祖家裡多了,你不用和他們這樣客氣的,不然以後你怎麼忙得過來?」

  朱卿卿心想,自己以後也沒多少機會再見到周家的人,怎麼會忙不過來呢?朱悅悅見她懵懂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推了她一下,左右看看才低聲道:「笨啊,我們今天去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朱卿卿吃了一驚:「那我們要去哪裡?」

  朱悅悅有些歡喜又有些憧憬地說道:「當然是去我外祖家裡了。」

  「為什麼?」朱卿卿不由大為惶恐,她才剛沒了母親和祖父,就又要跟着大伯父、大伯母他們去那麼遠的地方,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住在一起,實在是讓人很不安。將來父親回來找不到她怎麼辦?梁鳳歌找不到她怎麼辦?

  朱悅悅立刻就不笑了,板着臉說:「卿卿,你記好了,以後不許你再和梁鳳歌一起,話都不許和他說!他們家是我們家的仇人!要不是他們家放了賊進城,等着撿便宜果子吃,祖父和你母親,二叔、二嬸娘、二妹妹他們也不會死。」

  朱卿卿不肯相信,梁鳳歌分明一直在幫忙,還是他救了她呢。梁家伯父、伯母雖然性子有點高傲,但也不是這樣的壞人,一定是哪裡出錯了,她急得漲紅了臉,想替梁家說兩句好話:「大姐姐,會不會是哪裡弄錯了?他們為什麼要害我們家啊?梁鳳歌還救了我呢,他……」

  「你問我為什麼,我還想知道為什麼呢。」朱悅悅看着她冷笑,「我知道你和他要好,但你是要忘了殺母之仇嗎?還有祖父,二叔、二嬸娘他們,誰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的沒良心?難道和姓梁的白眼狼一起玩得久了,你也要跟着變成白眼狼?」

  「我才不是白眼狼!」朱卿卿生氣地回答。梁鳳歌哪裡去了?他為什麼不來替他自己辯白?他不是最受不得冤枉氣的嗎?她一定要找到梁鳳歌,親自問他才算數。

  「新城是梁家的地盤,我們兩家已經成了仇人,當然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之所以要趁着出殯悄悄地走,是怕他們家不肯放人。」朱悅悅解釋完原因,又絮絮叨叨地和朱卿卿描述起周家的情形,訴說着周家的富貴和權勢遠不是朱家所能比的,又強調她的舅父和舅母,也就是周嘉先的父親和母親非常非常喜歡她。

  朱卿卿渾渾噩噩地聽着,腳就像踩在棉花里,高一腳,矮一腳,走到哪裡,見着了什麼人都不知道。直到最後,有人塞了個靈位給她,讓她捧着跟着隊伍走,還大聲喊她:「三姑娘,快哭啊!」

  傷心了就一定要哭嗎?朱卿卿已經哭不出來了,她白了那個人一眼,把母親的靈位緊緊抱在懷裡,即便是冰涼的靈位,也讓她焐出了溫度。她邊走邊回想着母親之前的音容笑貌,原本病痛着的身體也就沒那麼痛苦了。

  走着走着,原本整齊的隊伍突然亂了起來,外圍的僕人和私兵們忙着把朱卿卿和朱悅悅他們圍在中間,朱卿卿被人踩了一腳,痛得眼淚都出來了,只是倔強地緊緊抱着母親的靈位不肯放手。有人拉了她一把,將她緊緊護在懷裡,她回頭去看,看到葉叔朝她慈祥地笑,她便安安心心地跟着葉叔站在一起,還把朱悅悅也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