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之爪 - 第3章
道尾秀介
『小佛牌也和其他佛像一樣,如果只是用鑿子和雕刻刀刻出外形,就和玩具沒什麼兩樣,必須把菩薩迎入木片中。』
她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很有魄力。她在說話的同時,兩隻手也沒閒着。她從自己左側那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樣高、外形差不多麻將牌大小的木片中拿起一個放在眼前看了一下,接着推到工作檯的對面。把容易雕刻的推向右側,比較難雕刻的推向左側──不,好像相反──我也搞不太清楚。總之,她一直重複這個動作。而正在工作檯對面專心雕刻的兩個男人中,不知道哪一個是遭到她斥責的岡嶋。那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微胖,另一個過瘦,年齡都差不多四十幾歲,正低頭在女人發給他們的木片上精雕細刻着。但女人發木片的速度遠遠超過他們的雕刻速度,木片很快在他們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這時。
其中那個微胖的男子驀地抬起頭,一看到我,便納悶地皺起眉頭。他身旁的瘦佛像師也微張着嘴抬起眼。站在他們面前的女人發現後,轉頭看着我──三個人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我看着前面的女人。
『你們好,呃……』
好清秀的一張臉──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那個女人已經不年輕,大約四十多歲。也可能年紀更大,她如同人偶般端正的容貌令人無法分辨她的實際年紀。她的皮膚很白,但並不是像雪那樣的雪白,而是宛如大理石雕刻品一樣,白中帶着微妙的陰影。富有光澤的頭髮差不多齊肩,因為汗水而稍顯凌亂,有幾根貼在臉頰上。劉海後方一雙沒有表情的雙眼注視着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視線令我想起靈異故事中的雪女(譯註:在日本的傳說中穿着白色和服,以女人身影出現的雪精靈)。
『呃,打擾了。』
還不等我的話說完,她就用冰冷的聲音問:
『唐間木先生,他是誰?』
『不知道。』
回答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我驚訝地轉頭一看,發現一個光頭老人就在三十公分的距離前看着我的臉。我忍不住往後跳了一步,打量着對方。他的臉感覺像一顆大豆。巴掌大的臉,皮膚很有光澤,嘴唇卻厚得像鱈魚卵。他穿着灰色工作服,一隻手上拿着竹掃帚──摩耶說的園丁唐間木先生似乎就是眼前這個人。
『你是誰?』
唐間木老爹做出極其誇張的驚訝表情問我。
『我叫道尾,剛才在路上遇到摩耶小姐──』
『啊?你是摩耶的朋友?幹嘛穿成這樣?』
『呃……』
摩耶剛才不是有和他聯絡嗎?
『你剛才有沒有收到簡訊嗎?摩耶小姐發的簡訊……』
『簡訊?喔,這裡收訊不好,無法馬上收到。』
唐間木老爹說着『我來看看』,就從工作服口袋裡拿出手機,利落地操作起來。不一會兒,響起『勇者斗惡龍』(譯註:DrAgOn
Quest,電玩遊戲名)中升級的音樂。他把手機拿到眼睛面前,把鱈魚卵嘴唇噘成O字形看着熒幕。
『呃──請代替我──帶朋友的朋友──參觀工房──哈哈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唐間木老爹把手機放回口袋,立刻眉開眼笑地朝我鞠了一躬。
『真是對不起,那我們走吧。』
他不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把掃帚扛在肩上,大步走出工房。
『啊,等一下……』
我向其他人行了一禮,慌忙去追唐間木老爹。
3
『剛才那裡就是瑞祥房嗎?』
我追上唐間木老爹,和他並肩走在一起時問道。
『不是,不是。瑞祥房是指這一大片場所,包括那個工房、後面的宿舍,還有窯爐、木材房都是。』
唐間木老爹轉動着放在肩膀上的倒立竹掃帚。我這才想起,已經有很久沒看過竹掃帚了。
『入口的圍籬好高啊。』
『不光是入口而已,還環繞整個瑞祥房一圈呢。自古以來那些圍籬就用來阻擋從山上吹下來的山風。如果沒有那些圍籬,冬天絕對會冷死人的。』
我們走在將整片占地縱分成兩半的小石子通道上,通道的寬度剛好可以容納兩個大人並肩行走。和石子路平行的旁邊,有兩排類似鐵軌般的長杉板向前延伸,可能是搬運材料時使用的吧。
通道兩側是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草皮。瑞祥房的占地面積似乎相當廣大,草皮上種植好幾種落葉樹、黑松、紫杉和扁柏,而且相距間隔十分遙遠,彷彿自己置身於京都寺廟的庭園。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楓樹和櫸樹,樹上的紅葉大部分已經凋零,秋天的時候,這裡的景色應該很宜人吧。庭園裡每棵樹木的枝葉都修剪得十分整齊,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細心呵護。
『剛才他們在工房裡做什麼?』
『做小佛牌,這是每年的慣例。我們這裡也把它稱為一寸佛,你要不要看一下成品?』
說着,他正準備轉身,『啊,這裡有一個。』說完,便伸進工作服口袋裡拿出一個木片。
『這是去年完成的,怎麼樣──是不是很精美?』
『是啊。』
木片的其中一側雕刻着佛的全身,雕工精緻細膩。佛像的臉才一丁點大,額頭部分又刻了許多小臉,每一張臉都細心地雕刻出表情。
『臘月八日不是要舉行釋迦成道會嗎?到時候要發給大家。』
『釋迦──的什麼?』
唐間木老爹『咦!』地叫了一聲,張大眼睛停下腳步。
『那麼有名,你不知道嗎?』
當我要求他說明時,他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十二月八日是釋迦牟尼佛開悟的日子,釋迦成道會就是對此表達感謝之意。京都的清水寺不是都會選出每年的漢字,用一支很大的筆,寫什麼「虎」或是「災」之類的嗎?那也是釋迦成道會的活動之一。』
那個我倒是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好幾次。
『全國各地舉行釋迦成道會的方式有很多種,除了像那樣寫漢字以外,還有大家一起吃蘿蔔……十二月的佛教活動中,除了成道會以外,還有名叫佛名會的法會,用來懺悔這一年來的罪過。因為和尚忙着參加這兩個法會,所以日語中的十二月也稱為「師走」──怎麼樣,這些小常識對你而言有沒有用?』
『嗯,讓我受益無窮。』
『大家都這麼說。』
唐間木老爹心滿意足地張大鼻孔,再度邁開步伐。
『我們這裡的寺院在舉行釋迦成道會時,信眾都會聚集在這裡,由住持弘法,最後把這個小佛牌送給大家。』
『那不是要做很多嗎?』
『數量相當驚人,因為除了信眾以外,他們還會帶回去給家人和親戚,所以每個人都會帶很多回家。況且,因為是菩薩,也不能隨便亂刻一通──剛才工房裡是不是有一股殺氣?每年這個時期都是這樣,尤其是松月房主,露出的眼神簡直和魔鬼沒什麼兩樣。』
唐間木老爹特地停下腳步,做出那種眼神給我看。
『松月房主現在不在工房嗎?』
『在啊,剛才站在工作檯這一側穿白色工作服的就是他。』
『喔,原來就是那個女人──』
『不可以,不可以,』唐間木老爹用力搖着手說道,『你絕對不能再說這種話。』
他的語氣十分嚴肅。然而,我聽不懂他的意思。
看到我一臉困惑的表情,唐間木老爹壓低嗓門輕聲說:
『松月房主是男的,不過,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會誤會他是女人。』
──我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啊,他是男人,是喔,原來他是男人,原來如此……』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我順便問了他的年紀,聽到他已經超過五十歲時,更加驚訝不已。很少看到有人外表和實際年齡差距這麼大。
我問唐間木老爹,松月是不是他的本名,結果發現並非如此。每一代房主都會被賜予松月這個稱號,那個女人──不對,那個先生是第六代松月。
『第六代啊,可見這家造佛工房歷史很悠久。』
『差不多有兩百年了,和寺廟一樣久──對了,你有去過寺廟了嗎?瑞祥寺。』
『不,還沒有,有瑞祥寺嗎?』
我沒有想到他剛才提到的『我們這裡的寺廟』是指特定的寺廟。
『當然有,應該說──這裡原本是專為瑞祥寺雕刻佛像的造佛工房。不過,現在已經接受全國各地的訂單。如果你搭的出租車是從琵琶湖的方向過來的,那麼在進來這條小路前,應該可以看到寺廟的人字形封檐板。』
『人字形封檐板──喔,你是說屋頂嗎?我沒有注意。』
『是嗎?如果你去過那裡,保證會嚇一跳。那裡的住持長得很有趣,雖然他的臉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會像這樣擠在中間。你等一下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如果你今晚住在這裡,也可以等明天再去看。』
『我一定會去。很近嗎?』
『你是問他的眼睛和鼻子嗎?』
『不是,我是問寺廟的距離。我在想,不知道走路能不能到。』
『當然可以,從宿房旁邊的小路走十分鐘就到了。你有什麼打算?如果今天去的話,我可以帶你去。』
我看了一眼手錶。四點十五分,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
『不,明天再去。今天先簡單參觀一下工房。』
走到庭園中途,左手邊有一個T字路口。往那個方向看去,發現十公尺的前方的地面突然凹下去一個大洞,斜坡上有一個巨大的灰色物體。
『是不是很像潮蟲(譯註:ArmAdillidiidAe,別名鼠婦)的妖怪?』
唐間木老爹順着我的視線望去,向我解釋說。
『那裡是窯爐,叫階梯窯。利用斜坡,將幾個窯爐斜斜地連結在一起。這裡總共有五個窯爐,這裡看到的是最上面那一個。』
『階梯窯嗎──?』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這是日本很傳統的窯爐,雖然不容易控制溫度,但和時下的瓦斯窯、電窯不一樣──該怎麼說──可以燒出很有味道的陶瓷作品。我們這裡也有生產信樂燒的佛像,不過,基本上還是以木雕為主,所以很少接到訂單。最後一次生產至今應該剛好滿一年了。』
『是喔──信樂燒的擺設品不是只有狐狸而已嗎?』
『如果被松月房主聽到你把佛像說成是擺設品,他會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我們站在那裡看的時候,發現窯旁的煙囪冒出了一縷白煙。
『對了,魏澤先生今天說要去燒窯……』
聽唐間木老爹說,松月的徒弟之一,名叫魏澤良治的佛像師現在正在窯爐下燒窯,但站在我們的位置看不到。剛才在工房內雕刻的那兩個人也是松月的徒弟,胖的那個人叫岡嶋聰一,瘦的那個叫鳥居伸太。
『魏澤、岡嶋、鳥居,還有摩耶──松月房主有四個徒弟。』
『原來如此,這次由那個叫魏澤的徒弟負責燒窯嗎?』
『不是,從今天開始連續三天,除了摩耶以外,其他三個人都要輪流燒窯。』
『三個人輪流,燒窯三天嗎?』
『對,燒窯要連續燒三天三夜,還要做小佛牌,真的忙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