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 第3章

托馬斯·哈里斯

他伸過來的手亮亮的,史達琳不用思索就知道他用羊毛脂抹過頭髮。她在他前先鬆了手。

「是史特琳小姐,是嗎?」

「是史達琳,大夫,中間是個a。謝謝你抽時間見我。」

「這麼說聯邦調查局也拼命動起女孩子的念頭來了,哈,哈。」他微微笑了笑作為停頓。

「局裡有長進,奇爾頓大夫。確實是的。」

「你在巴爾的摩要待幾天嗎?你知道,要是你了解這個城,你在這兒是可以過得很快活的,就像在華盛頓或紐約一樣。」

她別過臉不去看他的微笑。她立刻意識到,對方已看出了她的反感。「我確信這個城市很棒,可是我奉命來見萊克特醫生,下午就要回去匯報。」

「以後要聯繫的話,你在華盛頓有沒有什麼地方我可以打電話找到你?」

「當然有。你這麼想真使我感激。特工傑克·克勞福德負責這項計劃,通過他你總能找到我。」

「明白了。」奇爾頓說。他的臉頰斑斑駁駁的呈粉紅色,頭髮卻是怪異的赤褐色,彼此很不協調。「請把你的身份證給我。」他一邊讓她站在那裡,一邊不急不忙地檢查她的身份證。隨後他將身份證交還她,站了起來。「要不了多少時間的,跟我來吧。」

「我原以為你會把情況給我簡要介紹一下的,奇爾頓大夫。」史達琳說。

「我們可以邊走邊談。」他從桌後繞了過來,看了看表。「半小時後我有個飯局。」

該死!她剛剛應該很快地好好觀察他一下的。他也許不是個完全無足輕重的人,可能了解一些很有用的情況。雖然她不擅假笑,假笑這麼一次也傷不了她什麼。

「奇爾頓大夫,我和你的約會是在此刻。原本就安排在你方便的時候,可以抽點時間給我。和他的談話中可能會有什麼事冒出來,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可能還得先和你過一下。」

「這,我倒實實在在表示懷疑。哦,走前我還得打個電話。你到外面辦公室去,我馬上就趕來。」

「我想把我的外套和雨傘留這兒。」

「放那邊外面。」奇爾頓說,「交給外面辦公室的艾倫,他會收起來的。」

艾倫穿着發給收容人員穿的睡衣一樣的一身衣服。他正在用襯衣的下擺擦拭着煙灰缸。

接過史達琳外套的時候,他將舌頭在嘴裡臉頰後面繞了一圈。

「謝謝。」她說。

「謝什麼。你多長時間拉一次屎?」艾倫問。

「你說什麼?」

「屎出來要好長——時間嗎?」

「東西我還是自己找地方掛吧。」

「你又沒什麼東西擋着——彎下身就可以看到了,看它一接觸空氣是否變顏色。你這麼做嗎?看上去是否像是自己長了根褐色的大尾巴?」他抓着外套不肯放手。

「奇爾頓大夫叫你去他的辦公室,現在就去。」史達琳說。

「不,我沒叫他。」奇爾頓大夫說,「把外套放進衣櫥去,艾倫,我們走了別又拿出來。放進去。我原本有個專職的勤雜女工,裁減人員後就沒了。剛才放你進來的那女孩兒只是每天打三個鐘頭的字,然後就是艾倫了。所有打雜的女孩兒都上哪兒去了,史達琳小姐?」他朝她看了看,眼鏡片泛着光。「你帶武器了嗎?」

「沒有,沒帶武器。」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背包和公文包嗎?」

「我的證件你已經看過了。」

「那上面說你是個學生。請讓我看一下你的東西。」

克拉麗絲·史達琳聽到身後第一道重重的鋼門咔啦一聲關上,門閂閂上時,身子緊縮了一下。奇爾頓在她前面沿着綠色走廊慢慢地走着。空氣中彌散着來蘇兒皂液的味道,遠遠地還可以聽到嘭嘭的關門聲。史達琳恨自己,竟讓奇爾頓伸手去摸她的背包和公文包。她重重地邁着步,壓一壓怒氣,好讓注意力集中起來。好了沒事了。她控制住了自己,感到心底踏實,就像急流中的砂礫底層,沉穩地在那裡躺着。

「萊克特是個讓人極其傷腦筋的傢伙。」奇爾頓轉過頭來說,「一個勤雜工每天至少得花十分鐘拆他收到的那些出版物上的釘書針。我們曾設法不讓他訂書或減少訂書的量,可他一紙訴狀就讓法院否決了我們的做法。他私人郵件的數量曾經也非常多。謝天謝地,自從新聞報道中出現了別的人物,他就相形見絀了,郵件也少了。有一段時間,每一個做心理學碩士論文的可惡的學生似乎都想要從萊克特這裡撈點什麼寫進論文中去。醫學雜誌還在發他的文章,因為他的署名還是有點另類的價值。」

「他曾給《臨床精神病學》雜誌寫過一篇關於手術成癮的文章,文章很好,我是這樣想的。」

「你也是這樣想的,不是嗎?我們曾試圖研究萊克特,原以為『來了一個可以做劃時代研究的機會』——弄到這麼一個活人,太難得了!」

「一個什麼?」

「純粹一個仇視社會的心理變態者,他就是這號人。但他冥頑不化,難以攻破,極其世故,標準化測試對他無能為力。還有,嗯,他極其仇恨我們。他認為我是復仇之神。克勞福德倒是很聰明——不是嗎?——用你來對付萊克特。」

「你這話什麼意思,奇爾頓大夫?」

「我猜想你們管這叫用年輕女子來『激起他的情慾』吧。我相信萊克特已很多年沒見到過女人了——也許曾瞥見過一眼打掃衛生的一個什麼人。我們一般不讓女人在這兒,留着她們就是麻煩。」

滾你的蛋,奇爾頓!「我是以優異成績畢業於弗吉尼亞大學的,大夫。那不是一所出產迷人女子的學校。」

「那麼你應該能夠記住這些規矩:不要將手伸過柵欄去,不要碰柵欄。除柔軟的紙,什麼也不要遞給他。鋼筆、鉛筆都不行。有時他會用他自己那氈制的粗頭筆。你遞給他的紙,上面不能有釘書針、回形針或大頭針。物品只能通過裝食物的滑送器傳給他,出來時也一樣,不得例外。他要是通過柵欄遞什麼東西給你,你一件也不能接。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他們又穿過了兩道門,自然光已被拋在了身後,照不到這兒了。此時他們已走過了精神病患者可以互相接觸的監護室,一直到了既沒有窗戶,也不許互串的病區。走廊的燈都罩着厚厚的鐵格柵,就像輪機房裡的燈一樣。奇爾頓大夫在其中的一盞燈下面停了下來。他們的腳步一停,史達琳就聽到牆後某處傳來聲嘶力竭的喊聲。

「萊克特只要出病房,一定得手銬腳鐐全身枷鎖,嘴巴也得罩住。」奇爾頓說,「我告訴你為什麼。逮進來之後的頭一年,他倒還是個合作的模範,周圍的安全措施也就稍稍放鬆了——你知道那是在前任負責管理的時候。一九七六年七月八日下午,他號稱胸痛,被帶到了診所。為了給他做心電圖時方便一些,就解除了他身上的枷鎖。當護士向他彎下身去時,他對她幹了這個。」奇爾頓遞給克拉麗絲·史達琳一張翻得卷了角的照片。「醫生們設法保住了她的一隻眼。整個過程萊克特都通過監控器受着監視。他打斷了她的下巴去夠她的舌頭。就是在他將舌頭吞下去的時候,他的脈搏也都一直沒有超過每分鐘八十五下。」

史達琳不知道哪個更糟些,是這照片呢,還是奇爾頓專注地在她臉上搜尋時露出的淫邪貪婪的目光。她想到的是一隻口渴的雞,在啄她臉上的淚水。

「我把他關在這兒。」奇爾頓說着按了按厚厚的雙重安全玻璃門旁的一個按鈕。一名大個子護理員讓他們進了裡邊的房間。

史達琳下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心,剛一進門就停住了腳。「奇爾頓大夫,我們確實需要這些測試的結果。要是萊克特醫生覺得你是他的敵人——要是他非這麼看你的話,正如你說的那樣——那麼我自己單獨去找他,可能運氣會更好些。你看呢?」

奇爾頓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這對於我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在我辦公室時你就可以這麼建議的,我可以派一名護理員陪你,也省了時間。」

「如果你在那兒就把情況介紹給我,我原本是可以這麼做的。」

「我想我不會再見你了,史達琳小姐。巴尼,她和萊克特一談完,你就打電話叫人把她帶出去。」

奇爾頓也沒有再看她一眼就走了。

現在只剩下一個臉上漠無表情的大個子護理員了。他身後是一隻悄無聲響的鐘以及一個釘了鐵絲網的柜子,裡面放着梅斯催淚毒氣、監禁工具、口罩以及麻醉槍。牆架上繫着根一端呈U形的長管,那是將暴力侵害者扣綁在牆上用的。

護理員看着她說:「別碰柵欄,奇爾頓大夫跟你說了嗎?」他的聲音高而且沙啞,讓她想起演員奧爾多·雷的嗓音。

「是的,他說了。」

「好。走過別的病房,右邊最後一間。過去的時候走在走廊的中間,什麼事也不要去注意。可以把他的郵件帶給他,到了右邊頂頭就丟下。」護理員說話的口氣像在自我娛樂。「郵件你就放在盤子裡讓它滑進去。如果盤子在裡邊,你可以用繩索把它拉出來,或者他也可以送出來。盤子留在外頭他是夠不着你的。」護理員交給她兩本雜誌,書頁都散落了,另有三份報紙和幾封拆過的信。

走廊長約三十碼,兩邊都是病房。有的病房牆上墊着襯墊以免犯人自傷;房門正中開有觀察窗,長而窄,猶如一個射擊口。其餘的則是標準的病房,對着過道是一排柵欄。克拉麗絲·史達琳知道病房裡有人,可她努力不去看他們。她已經走過去了一大半路,忽然一個嘶嘶的聲音傳進耳朵:「我能聞到你的屄味!」她不露聲色,假裝沒聽到,繼續往前走。

最後一間病房的燈亮着。她沿着走廊的左側行進,這樣當她快到了的時候,對方能知道。

3

萊克特醫生的病房遠離別的病房,正對面的是間隔着過道的壁櫥。其他方面也與眾不同。正前面是一面柵欄,柵欄後還有一道屏障,兩者的距離是人手所夠不到的。第二道屏障是一張牢固結實的尼龍網,從地面一直伸到天花板,由一面牆拉到另一面牆。網後面,史達琳看到有一張桌子被釘牢在地板上,桌上堆着高高的書籍和文件。還有一把直靠背椅,也被釘死在地板上。

漢尼拔·萊克特醫生自個兒斜躺在鋪位上翻閱着意大利版的《時尚》雜誌。他右手拿着拆散的紙張,再用左手一張張放到身邊。萊克特醫生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克拉麗絲·史達琳在離柵欄不遠處的地方停了下來,距離大約是一個小小門廳的長度。

「萊克特大夫。」她的聲音在她聽來還算正常。

他停止閱讀,抬起了頭。

就在這一剎那,她陡然覺得他那凝視她的眼神好像能發出低低的聲音似的,然而她聽到的只是自己的血液在流動。

「我叫克拉麗絲·史達琳。能和您談談嗎?」她說話的腔調冷冷的,禮貌而含蓄。

萊克特醫生將一個手指放在噘起的嘴唇上,想了想,然後悠悠地立起身,平靜地走到關着他那籠子的前面,在不到尼龍網的地方停了下來,看都沒看那網一眼,仿佛早已選好了那個距離。

她看到他個頭不高,頭髮、皮膚都很光滑,手臂上的肌肉顯得很有力量,就像她自己的一樣。

「早上好。」他說,仿佛為她開門似的。有教養的聲音里稍有幾分嘶啞,像金屬的擦刮聲,可能是好久沒有說話的緣故。

萊克特醫生的眼睛呈褐紫紅色,燈光下反射出紅色的光點。有時那光點看上去像火花,正閃爍在他眼睛的中心。他兩眼緊盯着史達琳全身上下。

她又稍稍向柵欄走近了一些,前臂上汗毛直豎,頂住了衣袖。

「大夫,我們在心理剖析方面碰到了一個難題,我想請您幫忙。」

「『我們』是指昆蒂科的行為科學部吧。我想你是傑克·克勞福德手下的一員。」

「是的,沒錯。」

「可以看看你的證件嗎?」

這她倒沒有料到。「在……辦公室時我已經出示過了。」

「你是說你給弗雷德里克·奇爾頓,那個博士,看過了?」

「是的。」

「他的證件你看了嗎?」

「沒有。」

「我可以告訴你,學術界的人讀書太少。你碰見艾倫了嗎?他是不是很討人喜歡?他們倆你更願意和哪個交談?」

「總的來講,我要說還是艾倫。」

「你可能是個記者,奇爾頓讓你進來是得了錢。我想我有資格看一下你的證件。」

「好吧。」她將壓膜的身份證舉了起來。

「這麼遠我看不見,請送進來。」

「我不能。」

「因為是硬的?」

「是。」

「問問巴尼。」

這位護理員走了過來,他考慮了一下。「萊克特大夫,我把這身份證送進去,可是我要時,你要是不還——就不得不勞駕所有的人來將你捆住——到那時我可就不高興啦。你讓我不高興,你就得一直那麼被捆着,等到我對你的態度好轉為止。通過管道送吃的;為了體面,褲子一天換兩次——這一切你都甭想了。你的郵件我也將扣着一星期不給。聽懂了嗎?」

「當然,巴尼。」

身份證在盤子裡動了兩下後被拉了進去,萊克特醫生拿起來對着光看了看。

「實習生?上面說是『實習生』。傑克·克勞福德把個實習生派來和我談?」他把身份證在他那白白的小牙齒上拍了拍,又嗅嗅上面的味道。

「萊克特大夫。」巴尼說。

「當然。」他把證件放回盤子,巴尼將盤子拉了出來。

「我還在局裡接受訓練,是這樣的。」史達琳說,「不過我們要談的不是聯邦調查局,我們是要談心理學。對我們要談的內容我有沒有資格,您自己可以決定嗎?」

「嗯——」萊克特醫生說,「事實上……你還真滑頭。巴尼,你是不是覺得該給史達琳警官弄把椅子來?」

「奇爾頓大夫沒跟我提到什麼椅子的事。」

「你的禮貌哪兒去了,巴尼?」

「你要椅子嗎?」巴尼問她,「本來我們也可以準備一把的,可她從來就沒有——噯,一般也沒人要留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