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 第4章
托馬斯·哈里斯
巴尼從過道對面鎖着的小屋裡拿來一把摺疊椅,打開放好,然後離去。
「好了,」萊克特斜靠着他的桌子坐着,面對着她說,「密格斯對你說什麼啦?」
「誰?」
「茅提波爾·密格斯,那邊病房裡那個。他對你嘶叫了一聲,說什麼來着?」
「他說:『我能聞得出你身體的味道。』」
「明白了。我倒聞不出。你用伊芙艷潤膚露,有時抹『比翼雙飛』香水,可今天沒有。今天你肯定沒用香水。對密格斯的話你怎麼想?」
「他對人有敵意,原因我無法知道。這很糟糕。他恨人,人家也恨他,成了惡性循環。」
「你恨他嗎?」
「我很遺憾他神經錯亂,此外還吵吵鬧鬧。香水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你剛才取身份證時有一股氣味從你包里跑了出來。你的包很漂亮。」
「謝謝。」
「你帶來的是你最好的包吧?」
「是的。」這倒是真的。她攢錢買了這隻一流的休閒手提包,也是她擁有的最好的一件東西。
「比你的鞋可是好多啦。」
「說不定鞋也快會有好的了。」
「我相信。」
「大夫,牆上那些畫是您畫的嗎?」
「你難道覺得是我叫了個搞裝潢的人進來弄的?」
「水槽上方那幅是不是畫的一座歐洲城市?」
「那是佛羅倫薩。這是從貝爾維迪宮看去的維喬宮和大教堂。」
「是憑記憶畫出來的嗎?所有的細節?」
「史達琳警官,我看不到外面的景,只有靠記憶。」
「另一幅是耶穌受難圖?中間的十字架上是空的。」
「那是各各他,耶穌被釘死的地方,他的遺體已經從十字架上被移了下來。用彩色蠟筆和魔筆塗在小販賣的報紙上的東西。小偷的情形就是這樣,答應他升天堂的,逾越節7宰殺的羊羔一拿走,他真正得到的就是那下場。」
「什麼下場呢?」
「腿當然是給打斷了,就像他那個嘲弄基督的同道一樣。你對福音書中的《約翰福音》全然不知嗎?那麼就看看杜喬8的畫吧——他畫的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畫非常精確。威爾·格雷厄姆好嗎?他現在看上去怎麼樣了?」
「我不認識威爾·格雷厄姆。」
「你知道他是誰。傑克·克勞福德的門客,你的前任。他的臉現在看上去什麼樣子?」
「我從來沒見過他。」
「這叫做『老一套的胡亂塗那麼幾筆』,史達琳警官。這麼說你不介意吧?」
一陣沉默之後她直奔主題。
「我這個比您說得還要好些:這兒有幾個老一套的問題我們可以來碰它一碰。我帶來了——」
「不,不,這樣不對,很蠢。別人在連續不停說話的時候,千萬別來什麼警句妙語。聽着,聽懂一句妙語就作答,會使同你說話的人急急匆匆往下趕,前後都脫節,對談話氣氛沒好處。我們能往下談,靠的就是氣氛。你剛才表現得蠻好,謙恭禮貌,也懂規矩,密格斯雖然叫你難堪,你倒還是說了真話,這就建立起了我對你的信任。可是接着你就笨頭笨腦地問起你的問卷,這可不行。」
「萊克特大夫,您是位經驗豐富的臨床精神病專家,難道覺得我會這麼笨,想要在氣氛上設個什麼圈套讓您來鑽?相信我吧。我是來請您回答這份問卷的,願不願由您。看看總無妨吧?」
「史達琳警官,你最近讀過什麼行為科學部出的文件嗎?」
「讀過。」
「我也讀過。聯邦調查局很蠢,竟拒絕給我送《執法公報》,可我還是從二手商販那兒弄了來。我還從約翰·傑伊和有關精神病學的刊物上得到了新聞。他們將系列兇殺犯劃分為兩組——有組織的和沒有組織的。你怎麼看?」
「這是……基本的劃法,他們顯然——」
「過於簡單化,你想說的是這個詞。實際上多數心理學都很幼稚,史達琳警官,行為科學部用的那種還處在顱相學的水平上。心理學起步時弄不到什麼很好的人才。你上任何大學的心理系去看看那兒的師生,都是些蹩腳的業餘愛好者,要不就是些缺乏個性的人,沒有什麼精英。什麼有組織,無組織——那種想法真是從屁眼裡餵食。」
「您怎麼來改一改這劃分的方法呢?」
「我不改。」
「說到出版物,我讀過您寫的關於手術成癮以及左邊臉部和右邊臉部表情的文章。」
「是的,文章是一流的。」萊克特醫生說。
「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傑克·克勞福德也這樣認為。是他給我指出來的,他急着要找您,原因之一也就是這——」
「清心寡欲的克勞福德也會着急?他都在找學員幫忙了,肯定是忙得很。」
「他是忙,他想——」
「忙野牛比爾的案子。」
「我想是吧。」
「不,不是『我想是吧』。史達琳警官,你完全清楚就是為野牛比爾的案子。我原就在想,傑克·克勞福德派你來,可能就是為了問這事兒。」
「不。」
「那麼你也不是在跟我兜圈子慢慢再說到這事上去?」
「是的。我來是因為我們需要您的——」
「野牛比爾的事兒你了解多少?」
「誰也知道得不多。」
「報上都報道了嗎?」
「我想是的。萊克特大夫,關於那件案子我還沒有看到任何機密材料,我的工作是——」
「野牛比爾弄了幾個女人?」
「警方找到了五個。」
「全被剝了皮?」
「局部被剝了,是的。」
「報上從來都沒對他的名字作出過解釋。你知道他為什麼叫野牛比爾嗎?」
「知道。」
「告訴我。」
「您要肯看看這份問卷我就告訴您。」
「我看不就完了嗎。說吧,為什麼?」
「起初只是作為堪薩斯城殺人案中的一個惡毒的玩笑。」
「哦?說下去。」
「他們叫他野牛比爾是因為他剝被害人身上的皮。」
史達琳發現,自己已由感覺恐懼轉而變為感覺低賤。兩相比較,她寧可還是感覺恐懼。
「把問卷送進來吧。」
史達琳捲起問卷中藍色的那部分放在盤子裡送了進去。她一動不動地坐着。萊克特很快地翻閱了一遍。
他將問卷丟回傳送器里。「嗨,史達琳警官,用這麼個差勁兒的小玩意兒就想剖析我?」
「不是的。我是想您可以提供一點高見,促進我們的這項研究。」「可我又有什麼理由要那樣做呢?」
「好奇。」
「好奇什麼?」
「好奇您為什麼會在這兒,好奇發生在您身上的事兒。」
「沒什麼事兒發生在我身上,史達琳警官。我是碰巧了。你們不要小看我,弄套權勢來就想把我框住。為了行為主義心理學派,善惡也不要了,史達琳警官。給每個人都套上條道德尊嚴的褲子——從來就沒有任何事可以說是誰的過錯。看着我,史達琳警官,你能忍心說我是邪惡的嗎?我邪惡嗎,史達琳警官?」
「我認為您一直在傷害人。在我看兩者是一回事兒。」
「邪惡僅僅是傷害人?要這麼簡單的話,那風暴也是邪惡的了。還有火災,還有冰雹。保險商們籠而統之都管它們叫做『天災』。」
「故意——」
「我關注教堂倒塌事件,有點意思。西西里島上最近倒了一座,你見着了嗎?神奇極了!在一次特殊的彌撒上,教堂的正牆倒在了六十五位老太太身上。那是邪惡嗎?如果是,又是誰幹的?假如主高高地在那兒,那他就愛這結果,史達琳警官。傷寒和天鵝——全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我說不清楚您這個人,大夫,可我知道誰能說得清。」
他舉起手打斷了她的話。她注意到,這手很特別,中指有兩個,完全重疊,是最罕見的一種多指畸形。
當他再度開口時,聲調溫柔而悅耳。「你想用些數字來研究我,史達琳警官。野心真不小,嗯?背着個漂亮的包,穿着雙便宜的鞋,你知道你在我眼裡是個什麼樣子嗎?你看上去像個土包子。拾掇得有模有樣,硬擠亂忙的一個土包子,有一點點品位而已。你的眼睛像低廉的誕生石19——偷偷摸摸捕捉點什麼答案時,整個表面都放光。暗地裡倒又很聰明,是不是?拼命也要設法不像你的母親。營養好讓你長了點個頭,可擺脫礦工的生活到現在還沒超過一代,史達琳警官。你是西弗吉尼亞史達琳家族的,還是俄克拉何馬史達琳家族的,警官?是上大學還是參加婦女陸戰隊,當初是機會均等難以定奪,是不是?還是讓我來告訴你你的一些具體情況吧,史達琳同學。在你房間裡有一串鍍金的珠子項鍊,如今看看蹩腳不堪,你心頭就感到可怕的小小的一震,不是這樣嗎?那些人都只要說一聲單調乏味的『謝謝你』,你就讓大家真的去摩挲一陣,每顆珠子摸一下就全變得黏黏糊糊。沒意思。沒意思。無——聊。趕時髦會壞了不少事是吧?而講品位就不能客氣。想想這段談話,你就會想起你一腳蹬掉他時,他臉上那啞巴牲口受傷害時的表情。」
「如果鍍金的珠子項鍊已變得很俗艷,那接下來還會不會有別的什麼同樣也變得俗艷呢?你夜裡會這麼問自己吧?」萊克特醫生以極其溫和的口氣問道。
史達琳抬起頭來面對着他。「您觀察得真不少,萊克特大夫。您說的事我一件也不否認。但不論您是有意還是無意,您剛才正好回答了我這兒的這個問題:您是否足夠堅強,並用您那高超的洞察力來觀察您自己?面對自己很難,這一點我是幾分鐘前才發現的。怎麼樣?觀察一下您自己,再把實際情況寫下來。您還能找到比您更合適更複雜的對象嗎?要不您可能就是怕自己。」
「史達琳警官,你很固執,是不是?」
「是的。這麼做也可以理解吧。」
「你也不願認為自己是平庸之輩。那多痛苦!我的天!嗯,你可絕非平庸之輩,史達琳警官,你只是害怕做一個平常的人。你的項鍊珠子什麼樣?是七毫米嗎?」
「七毫米。」
「我給你提個建議。搞幾個零散的、中間鑽了孔的虎眼寶石來,和鍍金的珠子交替着串在一起。可以兩個三個間隔着串,也可以一個兩個間隔着串,看上去什麼效果最佳就怎麼來。虎眼寶石的顏色將和你自己眼睛的顏色以及產生強光效果的那部分頭髮的顏色相同。有人給你送過情人節禮物嗎?」
「有。」
「我們已進入大齋節10了,一個禮拜之後就是情人節。嗯——,你預計會收到什麼禮物嗎?」
「永遠也說不準。」
「不,你從來也沒預計過。……我一直在想情人節的事,它讓我想起某件滑稽的事來。既然想起了這事兒,我可以讓你在情人節過得非常快活,克拉麗絲·史達琳。」
「怎麼講,萊克特大夫?」
「送你一件神奇的情人節禮物。這事兒我還得想一想。現在卻要請你原諒了。再見,史達琳警官。」
「那這份調查問卷呢?」
「曾經有個搞調查的要來研究我,結果我把他的肝拌着蠶豆和一大塊阿姆龍甜餅給吃了。回學校去吧,小史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