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 第5章

托馬斯·哈里斯

漢尼拔·萊克特直到最後都還是彬彬有禮的,沒有轉過身用背對着她。他從柵欄處一步步地往後退,接着就走向他的小床,躺了上去,離她遠遠的,仿佛一個石雕的十字軍戰士,在墳墓上躺着。

史達琳忽然感到很空虛,好像失了血一樣。她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將文件放回公文包;本來也用不了那麼長時間,可她對自己的雙腿沒有信心,無法馬上就站立起來。史達琳沉浸在失敗里。她恨失敗。她折好椅子,將它靠放在工具間的門上。她還得再一次從密格斯那兒走過。巴尼在遠處,看上去像是在讀書;她可以叫他來接她。該死的密格斯!不會比每天從那伙建築工人或粗魯的送貨人身邊走過時更糟糕吧。她開始順着過道往回走。

緊挨着她身邊,響起了密格斯的嘶叫聲:「我咬破手腕,這樣我就可以死——啦!看見它在淌血了嗎?」

她應該喊巴尼的,可是一驚嚇,倒往病房裡看去。但見密格斯一彈手指,自己還沒來得及轉過臉去,就覺得一股溫溫的東西飛濺到了臉上和肩上。

她從他那兒離開,才發覺原來那是精液,不是血,而萊克特這時正在喊她,她聽得到他的聲音。萊克特醫生的喊聲就在她身後,尖利刺耳,比剛才更明顯了。

「史達琳警官!」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她一邊走着,他還在後面喊。她在包里四處翻找手紙。

身後在叫:「史達琳警官!」

這時她已恢復了正常,冷靜地控制住了自己。她向着門口穩穩地走去。

「史達琳警官!」萊克特的嗓音換了一個調子。

她停了下來。天哪!我幹嗎要這麼急?密格斯又嘶叫了一句什麼,她沒有去聽。

她重新站到了萊克特病房的前面。她看到了這位醫生那少見的狂躁不安的情景。她知道他聞得出她身上那東西的味兒。什麼東西的味兒他都能嗅得出來。

「我可不會對你干那事兒。無禮在我看來是無法形容的可惡。」

似乎殺人之後使得他對這些相形之下不甚嚴重的無禮之舉倒是很在意。要不就是,史達琳想,她身上這麼特殊地留下那麼個印記,他見了可能十分刺激。她說不清。他眼中的火花閃着閃着就飛進了黑暗,仿佛螢火蟲飛進了洞穴。

上帝!無論是什麼把戲,就利用這機會了!她舉起了公文包。「請為我做這份問卷。」

也許她已經太遲了;他重又恢復了平靜。

「不。可是既然你來了,我會讓你高興的。我給你點別的,給你最喜愛的東西,克拉麗絲·史達琳。」

「是什麼,萊克特大夫?」

「當然是進展。事情非常成功——我真高興!是情人節讓我想起這事的。」他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牙齒;笑的理由有多種可能。他說話的聲音輕得她幾乎都聽不到。「上拉斯培爾的車裡去找你情人節的禮物。聽到我的話了嗎?上拉斯培爾的車裡去找你情人節的禮物。最好現在就去;我想密格斯不會這麼快就又行的,就算他真的發狂也不會,你說呢?」

4

克拉麗絲·史達琳很激動,她精疲力竭,只是憑着意志力在奔跑着。萊克特評價她的話有的是對的,有的只是聽起來接近真實。一瞬間她覺得有一種陌生感在腦海中散開去,好似一頭熊闖進了野營車,將架子上的東西嘩啦一下全都拉了下來。

他說她母親的那番話令她憤怒,而她又必須驅除這憤怒。這可是在干工作。

她坐在精神病院對面街上自己那輛舊平托車裡喘着粗氣。車窗被霧糊住了,人行道上的人看不進來,她獲得了一絲幽靜。

拉斯培爾。她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是萊克特的一個病人,也是其受害者之一。萊克特的背景材料她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來了解。檔案材料數量巨大,拉斯培爾只是眾多被害人中的一個,她需要閱讀其中的細節。

史達琳想趕緊了了這事兒,可她知道,進度由她自己掌握。拉斯培爾一案多年前就結案了,沒人再會有危險。她有的是時間。最好是多掌握點情況多聽點建議,然後再走下一步。

克勞福德可能會不讓她干,將事情交給別的人去做。她得抓住這個機會。

她在一間電話亭里試着給他打電話,但發現對方正在眾議院撥款小組委員會上為司法部討專款呢。

本來她可以從巴爾的摩警察局的兇殺組獲取該案的詳細情況的,可是謀殺罪不歸聯邦調查局管,她知道他們會即刻將這事兒從她這兒搶走的,毫無疑問。

她駕車回到昆蒂科,回到行為科學部。部里掛着那親切的印有格子圖案的褐色窗簾,還有就是那滿裝着邪惡與罪孽的灰色卷宗。她在那兒一直坐到晚上,直到最後一位秘書走了,她還坐在那兒,搖着那架舊觀片機的曲柄把手,一張張地過有關萊克特的微縮膠捲。那不聽使喚的機器閃着光,仿佛黑暗房間裡的一盞鬼火。照片上的文字與底片影像,密密層層地從她神情專注的臉上移過。

本傑明·雷內·拉斯培爾,白種男人,四十六歲,巴爾的摩愛樂樂團首席長笛手。他是漢尼拔·萊克特醫生的一個精神病患者。

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在巴爾的摩的一次演出他沒有到場。三月二十五日,他的屍體被發現,是坐在一所鄉村小教堂的一張長椅上;那地方離弗吉尼亞的福爾斯教堂不遠。他身上只繫着根白領帶,穿着件燕尾服。屍體解剖發現,拉斯培爾的心臟已被刺穿,同時胸腺和胰臟也不見了。

克拉麗絲·史達琳從小就對肉類加工方面的事了解得很多——雖然她不希望了解得這麼多,但是她依舊能辨認出那失蹤的器官就是胸腺和胰臟。

巴爾的摩兇殺組認為,這兩件東西曾出現在拉斯培爾失蹤的第二天晚上萊克特為巴爾的摩愛樂樂團團長和指揮所設的晚宴的菜單上。

漢尼拔·萊克特醫生聲稱對這些事一無所知。愛樂樂團的團長和指揮則表示,他們已想不起來萊克特醫生的晚宴上有些什麼菜,可是萊克特餐桌上菜餚的精美是出了名的,他也曾給美食家雜誌撰寫過大量文章。

後來,愛樂樂團的團長因為厭食以及酒精依賴,到巴塞爾11的一家整體神經療養院去接受治療了。

據巴爾的摩警方說,拉斯培爾是萊克特已知被害人中的第九個。

拉斯培爾死時沒有留下遺囑,在遺產問題上,他的親屬互相訴訟打官司,報紙對此都關注了幾個月,後來是公眾漸漸失去了興趣。

拉斯培爾的親屬還和其他受害者家屬聯手打贏了一場官司,即銷毀這個步入歧途的精神病專家的案卷及錄音帶。他們的理由是,說不準他會吐露出什麼令人尷尬的秘密來,而案卷卻是提供證據的文件。

法庭指定拉斯培爾的律師埃弗雷特·尤為其遺產處置的執行人。

史達琳要想去接近那輛車,必須向這位律師提出申請。律師可能會保護拉斯培爾的名聲,所以,事先通知他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也許就會銷毀證據以遮護其已故的委託人。

史達琳喜歡想到一個點子就立即抓住不放並且利用。她需要聽聽別人的意見,也需要得到上面的批准。她獨自一人在行為科學部,可以隨便使用這個地方。在通訊簿里,她找到了克勞福德家的電話號碼。

她根本就沒聽到電話響,而他的聲音突然就出現了,很低,很平靜。

「傑克·克勞福德。」

「我是克拉麗絲·史達琳。但願你不在用餐。……」對方沒有聲音,她只得繼續往下說,「萊克特今天跟我說了拉斯培爾案子的一些事兒,我正在辦公室對此進行追查呢。他告訴我拉斯培爾的車裡有什麼東西,要查看那車我得通過他的律師。明天是星期六,沒有課,我就想問問你是否——」

「史達琳,怎麼處理萊克特的消息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還記得嗎?」克勞福德的聲音低得要命。

「星期天九點給你報告。」

「執行,史達琳。就那麼辦,別的不要管。」

「是,長官。」

撥號音刺痛着她的耳朵。這痛又傳到了她臉上,使她的雙眼噴出怒火。

「他媽的臭狗屎!」她說,「你這個老東西!狗娘養的討厭傢伙!讓密格斯來對着你噴,看看你喜不喜歡!」

史達琳梳洗得鮮鮮亮亮,身着聯邦調查局的學員睡衣,正在寫着她那份報告的第二稿。這時,她的室友阿黛莉婭·馬普從圖書館回來了。馬普的臉呈褐色,粗線條,看上去很健康,她這模樣在她這個年紀更招人喜歡。

阿黛莉婭·馬普看出了她臉上的疲憊。

「你今天幹什麼啦,姑娘?」馬普總是問一些有沒有答案都好像無關緊要的問題。

「用甜言蜜語哄了一個瘋子,搞了我一身的精液。」

「我倒希望我也有時間去參加社交生活——不知你怎麼安排得過來的,又要讀書。」

史達琳發覺自己在笑。阿黛莉婭·馬普因為這小小的玩笑也跟着笑了起來。史達琳沒有停止笑,她聽到自己在很遠的地方笑着,笑着。透過眼淚,史達琳看到馬普顯得異常的老,笑容里還帶着悲傷。

5

傑克·克勞福德,五十三歲,正坐在家中臥室里一張靠背扶手椅里,就着一盞低低的檯燈在那兒看書。他的面前是兩張雙人床,都用木塊墊高到醫院病床的高度。一張是他自己的;另一張上躺着他的妻子貝拉。克勞福德聽得出她是在用嘴巴呼吸。兩天過去了,她還沒能動彈一下身子來同他說句話。

她的呼吸停了一下。克勞福德從書本上抬起目光,從眼鏡的上方看過去。他將書放了下來。貝拉恢復了呼吸,先是一個震顫,接着是完整的呼吸。他起身用手摸了摸她,量了她的血壓和脈搏。幾個月下來,他已成了量血壓的專家。

他在她旁邊給自己安了一張床,因為他不願在夜裡丟下她一個人。為了他在黑暗中伸手就能摸到她,他的床也和她的一樣高。

除了床的高度以及為了貝拉舒適着想而準備的一些最起碼的衛生用品外,克勞福德設法使這兒看上去不像一個病房。有花兒,可是不太多。看不到藥片——克勞福德將廳里的一個放日用織品的壁櫥空了出來,在裡邊放滿她的藥物和器具,等把這些都弄好了,才把她從醫院接回了家。(他已經是第二次背着她跨過家門檻了,一想到這個,他幾乎都沒了勇氣。)

一股暖風從南方吹了過來。窗戶開着,弗吉尼亞的空氣溫和而清新。黑暗裡,小青蛙們你瞧瞧我,我看看你。

房間裡一塵不染,可地毯卻已開始起絨了——克勞福德不願在房裡使用那有噪音的真空吸塵器,他用的是手工操作的地毯清掃器,效果就沒有那麼好。他輕輕地走到壁櫥那裡,打開燈。門背後掛着兩塊寫字夾板。其中的一塊上,他記錄着貝拉的脈搏和血壓。他記的數字和白班護士記的數字交替成一列,許多個日日夜夜下來,在那黃色的紙張上已經延伸過去好多頁。在另一塊寫字板上,白班護士已在貝拉的用藥上籤好了名。

克勞福德已經能夠在夜間給她做任何一種所需的治療。在把她帶回家之前,他根據護士的指導,先在檸檬上後在自己的大腿上練習打針。

克勞福德站在她身邊可能有三分鐘,他注視着她的臉。一條帶雲紋的漂亮絲巾遮蓋着她的頭髮,好似穆斯林婦女用的包頭巾。她一直堅持要用這圍巾,直到生病之後。而今是他堅決要給妻子蓋上。他用甘油為她潤了潤嘴唇,又用他那粗粗的大拇指將一小粒髒物從她的眼角抹去。她一動也沒動。還沒到給她翻身的時候。

克勞福德照照鏡子,確信自己身強體健沒有病,尚不必和她共赴黃泉。他發覺自己在這麼做時,感到十分羞愧。

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已經記不起剛才在讀些什麼。他摸摸身邊的書,將其中一本尚溫熱的找了出來。

6

星期一早上,史達琳在她的信箱裡發現了克勞福德留給她的這張條子:

克·史:

動手查拉斯培爾的車。用你自己的空餘時間。我辦公室會給你一個信用卡號,以作打長途之需。碰那遺產或上哪兒去,事先與我取得聯繫。星期三下午四點給我報告。

局長已拿到你署名的關於萊克特的報告。幹得不錯。

傑·克

8部

史達琳感到很開心。她知道克勞福德只是弄一隻精疲力竭的老鼠給她追打着鍛煉鍛煉。但他是想要教她,想要她干好,對於史達琳,這倒是比每一次都對她彬彬有禮要好。

拉斯培爾死了已有八年了,有什麼證據能在車裡留那麼久呢?

根據家裡的經驗她知道,汽車貶值極快,所以有權受理上訴的法院會在遺囑驗證之前同意持有者將車出售,售車所得交第三者暫為保管。看來,即便像拉斯培爾這樣糾纏不清多有爭執的遺產權,持權人也不可能將一輛汽車留存這麼久。

還有就是時間的問題。連午餐休息的時間算在內,史達琳每天只有一小時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在辦公期間打電話。星期三下午她就得向克勞福德匯報,這樣,三天中她一共只有三小時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去追蹤那輛車,這還得占用她學習的時間,功課就只有到夜裡去補了。

她在上調查程序的課時做了很好的筆記,一般性的問題她還有機會請教老師。

星期一吃午飯期間,巴爾的摩縣法院大樓的工作人員讓史達琳等着不要掛斷電話,結果連續三次都把她給忘了。後來在她學習的時候,接通了法院大樓里一位很和善的職員,為她拆開了拉斯培爾遺產的驗證記錄。

那位職員證實,有一輛汽車曾被批准出售。他將這車的型號、編號以及轉讓後車主的名字都給了史達琳。

星期二,午餐的時間有一半耗在查找那名字上,剩下的一半用來查找馬里蘭機動車輛處,結果發現,該處無法通過序號來查找車輛,而只能通過登記號或現牌照號來查找。

星期二下午,一場傾盆大雨將訓練學員從射擊場全都趕進了室內。在一間會議室里,海軍陸戰隊前槍擊指導約翰·布萊姆身上又是水又是汗,衣服冒着熱氣。他把史達琳挑出來,要在全班人面前測試一下她的手勁,看看她一分鐘內用史密斯威生19型手槍能扣動多少下扳機。

她用左手扣到七十四下。她將擋住視線的一縷頭髮吹開,又用右手從頭開始;另一名學員給她數數。她穩穩地站着韋弗步姿,前瞄準器十分清晰,後瞄準器和臨時代用的靶子則適當地有些模糊。打到一半的時候,她讓自己走了一會兒神以解除疼痛。牆上的靶子變得清晰起來,那是州商務執行部頒給她的指導約翰·布萊姆的一張榮譽證書。

在另一名學員數着左輪手槍扳機扣動的次數的同時,她側過頭去向布萊姆詢問:

「如果只有車子的編號……」

「六五、六六、六七、六八、六……」

「和型號,沒有現牌照號……」

「七八、七九、八十、八一……」

「你怎麼找它現在的登記號?」

「……八九、九十。時間到。」

「好,各位,」指導說,「我要你們注意剛才的事。戰鬥中連續射擊時,手部力量是主要因素。諸君中有幾位擔心,下面我要叫到你們了。你們的擔心是可以理解的——史達琳雙手力量遠在平均之上,那是因為她用功了。那小小的扳機你們都有碰的機會,她用功練了,而你們中大多數人卻還沒有習慣去練,所捏的東西最硬的也不過你們的」——他一直警惕着不要用他原來海軍陸戰隊時的習語,所以搜索一陣後禮貌地笑笑——「小膿包。」他最後說,「嚴肅點,史達琳,你也不夠好。我想看到你畢業前左手能打到九十發以上。兩人一組,互相計時——快!快!」

「不是你,史達琳。過來。那車你手頭還有些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