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 第8章
托馬斯·哈里斯
「萊克特大夫?」她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呼吸聲在廳內響着,可是密格斯那空空的病房裡已沒有了呼吸聲。密格斯的病房空空蕩蕩,她感覺其沉寂如溪谷。
史達琳知道萊克特在黑暗中正盯着她。兩分鐘過去了。因為折騰那車庫的門,她的腿和背到現在都還在疼,衣服也是濕的。她將外套壓在身下坐在地上,離柵欄遠遠的,兩腳蜷縮盤腿而坐,又將散披在衣領上的濕漉漉的頭髮撩起,使之不粘在脖子上。
她身後的電視屏幕上,一位福音傳道者揮動了一下雙臂。
「萊克特大夫,你我都明白我來是怎麼回事。他們認為你會跟我談的。」
沉默。廳內遠處有人在吹口哨《越過大海上斯凱島》。
五分鐘過去了,她說:「到那裡面去怪怪的,什麼時候我想同你說說那情形。」
裝食物的傳送器忽然從萊克特的病房裡滑滾了出來,把史達琳嚇了一跳。盤子裡是一條疊好的乾淨毛巾。她並沒有聽到他移動的聲音。
她看了看毛巾,帶着一種斗輸了的感覺,拿起來擦頭髮。「謝謝。」她說。
「你為什麼不問我野牛比爾的事呢?」他的聲音很近,同她的在一個水平線上。他一定也是在地上坐着。
「你了解他的情況嗎?」
「看到他的案子後我會的。」
「那個案子我沒有辦。」史達琳說。
「他們利用完你之後,這個案子也不會讓你辦的。」
「我知道。」
「你能夠弄到野牛比爾的案卷,那些報告和照片。我想看看。」
我敢打賭你是想看。「萊克特大夫,這事因你而起,現在就請跟我說說派卡德車裡那人的情況。」
「你見到了一個完整的人?怪了!我只看到了一個頭。你覺得其餘部分是從哪裡來的?」
「好吧,那頭是誰的?」
「你的判斷呢?」
「他們只搞了點初步的情況。白種男人,大約二十七歲,牙科判斷屬歐美血統。是誰啊?」
「拉斯培爾的情人。拉斯培爾,那個感傷纏綿的長笛手。」
「詳情呢——他是怎麼死的?」
「拐彎抹角地問,史達琳警官?」
「不,我以後再問吧。」
「讓我給你省點時間吧。我沒幹,是拉斯培爾乾的。拉斯培爾喜歡水手。這是個斯堪的納維亞人,叫克勞斯什麼的,拉斯培爾從來沒告訴過我他姓什麼。」
萊克特醫生的聲音又往下移了一點。史達琳想,他也許躺到地上去了。
「克勞斯在聖迭戈下了一艘瑞典船。拉斯培爾當時也在那兒的一所音樂學院暑期班教課。他瘋狂地愛上了這個年輕人。那瑞典人倒也覺得不錯,便偷偷地逃離了他所在的那條船。他們買了一輛極其難看的露營車,赤條條像精靈似的在樹林中穿來穿去。拉斯培爾說這年輕人對他不忠,就把他勒死了。」
「這是拉斯培爾跟你說的?」
「噢,是的,條件是我給他治療期間保證嚴守秘密。我現在想那是個謊言。拉斯培爾總是給實際情形添枝加葉,他想讓人覺得他既危險又浪漫。那瑞典人很可能在性行為過程中死於某種千篇一律的性窒息。拉斯培爾肌肉鬆散軟弱無力,是不可能將他勒死的。你注意到克勞斯下巴底下是不是修得整整齊齊?那可能是為了去掉位置很高的一道絞索印子。」
「我明白。」
「拉斯培爾的幸福夢破滅了。他把克勞斯的頭裝進一隻保齡球口袋,回到了東部。」
「其餘部分他怎麼處理的呢?」
「埋山里了。」
「汽車裡那人頭他給你看過?」
「噢,是的。在治療過程中,他逐漸感覺到可以將什麼事都告訴我。他和克勞斯常一道到外面坐坐,給他看看情人節禮物。」
「那麼後來拉斯培爾自己……也死了。為什麼呢?」
「坦白地說,他嘀嘀咕咕已經把我搞煩搞膩了。對他也是最好的結果吧,真的。治療已不再管用。我估計大多數精神病專家都會因這麼一兩個病人要來向我諮詢。這件事我以前從未和人談論過,現在是厭倦了。」
「還有你為樂團官員所設的晚宴。」
「你難道沒碰到過這樣的事:人家上你這兒來,你卻沒有時間去買東西?只好冰箱裡有什麼就將就着吃吧,克拉麗絲。我可以叫你克拉麗絲嗎?」
「可以。我想我就叫你——」
「萊克特大夫——就你的年齡和地位來看,這稱呼看來最合適。」他說。
「是。」
「進車庫時你是什麼感覺?」
「害怕。」
「為什麼?」
「有老鼠和蟲子。」
「是否有什麼可以用來壯壯膽的東西?」萊克特醫生問。
「我所知道的一樣也不頂用,我只想得到我所追尋的。」
「那麼是否有什麼記憶或者場景出現在你的腦子裡,不管你是否去搜尋了那些記憶或場景?」
「可能有吧,我沒想過這事兒。」
「你早年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我還得留心想想。」
「當你聽到我已故的鄰居密格斯的消息時是什麼感覺?你還沒問我呢。」
「我正要問。」
「聽到後是不是很開心?」
「不。」
「很傷心?」
「不。是你勸他那麼乾的?」
萊克特醫生輕輕地笑了笑。「史達琳警官,你是在問我,是不是我教唆密格斯先生犯下這嚴重的自殺罪?別傻了!不過他吞下那根招惹他人的舌頭,倒也是叫人快慰,難道你不同意嗎?」
「不同意。」
「史達琳警官,這可不是真話,你第一次對我撒謊。用杜魯門的話說,是一個令人悲哀的事件。」
「杜魯門總統?」
「不去管他了。你認為我為什麼幫你的忙?」
「不知道。」
「傑克·克勞福德喜歡你,是不是?」
「不知道。」
「這可能不是真的。你希望不希望他喜歡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要去討好他?這衝動是不是攪得你心神不寧?對你這要討好他的衝動你是不是有所提防?」
「人人都希望被別人喜歡,萊克特大夫。」
「不是人人都這樣。你認為傑克·克勞福德是否對你有性方面的要求?我肯定他眼下心裡十分煩亂。你認為他心目中會不會在想象……同你胡搞亂來的……場景、情形?」
「萊克特大夫,我對這事兒沒有什麼好奇,這種事只有密格斯會問。」
「他再也問不了了。」
「是不是你建議他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的?」
「你們提審的案子本來就常帶有那種假設的成分,用你的腔調一問,更散發出知識的臭味。克勞福德顯然是喜歡你,也認為你稱職。想必古里古怪的這些事湊到一起都沒能逃得過你的眼睛,克拉麗絲——克勞福德幫了你,我也幫了你。你說你不知道克勞福德為什麼幫你的忙——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你嗎?」
「不知道。告訴我。」
「你是否覺得是因為我喜歡看着你想着要把你吃掉——想着你吃起來會是什麼味道?」
「是這個原因嗎?」
「不。我要的東西只有克勞福德能給我,想同他做個交易。可是他不會來見我的。野牛比爾的案子他不會來求我幫忙,雖然他清楚這意味着還有年輕的女人要送命。」
「我簡直無法相信,萊克特大夫。」
「我只要點很簡單的東西,而他可以搞到。」萊克特調節病房內的變阻器將燈慢慢調亮。他的書和畫不見了。他馬桶上的座圈不見了。奇爾頓為密格斯的事懲罰他,將他牢內的東西搬得精空。
「我在這房間裡已經八年了,克拉麗絲。我知道他們絕對絕對不會讓我活着出去。我想要的是一片風景。我想要一扇窗戶,可以看到一棵樹,甚至水。」
「你的律師有沒有請求——」
「奇爾頓在廳里安的那台電視,定死一個宗教頻道,你一走,護理員立即就會把聲音調出來,我的律師也沒法阻止,法庭現在對我的態度也就是這樣了。我想到一個聯邦的機構里去,想要回我的書,想要一片風景。我會珍惜這風景的。克勞福德可以辦得到。去問問他。」
「我可以把你的話告訴他。」
「他不會理睬的。野牛比爾會一直幹下去,幹下去。等他剝了人的頭皮再看看你是什麼感覺吧。……關於野牛比爾我可以告訴你一點。我完全不用看他的案子,從今往後多少年等他們抓住他的時候——如果抓得住他的話,你會明白我當初是對的,本可以幫幫忙的,可以救下幾條人命。克拉麗絲?」
「什麼?」
「野牛比爾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萊克特醫生說完就把燈熄了。
他不肯再開口。
10
克拉麗絲·史達琳靠在聯邦調查局的卡西諾賭場的一張骰子桌旁,正試圖專心去聽關於賭博中洗錢是怎麼回事的一個講座。二十六小時之前,巴爾的摩縣警方錄下了她的證詞(是由一名打字員記錄的,那人兩指夾着香煙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還說:「如果這煙讓你覺得討厭,看看你能不能把那扇窗戶打開。」),然後就叫她走了,不讓插手管這事兒;他們提醒她,謀殺罪不屬聯邦調查局管轄。
星期天晚上的新聞聯播播放了史達琳與電視台攝像師衝突的鏡頭,她感到自己肯定是被牢牢地粘住了。在這整個過程中,克勞福德和巴爾的摩分局是一句話也沒有,好像她的報告已經石沉大海。
此刻她站在這卡西諾賭場裡;賭場不大,本來是設置在一輛流動的鉸接式卡車裡的,後來被聯邦調查局抓獲,設到學校里來做了輔助教學的工具。窄小的房間裡擠滿了來自許多管區的警察;史達琳謝絕了兩名得克薩斯巡警和一名蘇格蘭場偵探讓給她的椅子。
班上其他人在學院大樓遠處的廳內,正在那兒從「性犯罪臥室」里一塊真的汽車旅館的地毯上尋找毛髮,在撣「任意一家城市銀行」里的灰塵以提取指紋。史達琳在做法醫學會會員期間曾花大量時間研究過查尋和指紋這樣的事,所以就改讓她來聽這個講座,這是為來訪的執法人員開設的系列講座之一。
她在想,把她同班上的其他人分開來是否還另有原因?他們要攆你走,可能先是將你孤立起來。
史達琳雙肘擱在骰子桌的補牌線上,努力集中心思聽老師講賭博中怎麼洗錢。可她想的卻是,聯邦調查局看到它的工作人員在官方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以外的電視上露面,該是多麼惱火。
漢尼拔·萊克特醫生對於新聞媒介猶如樟腦草對於貓一樣地具有吸引力,而巴爾的摩警方又很樂意地將史達琳的名字提供給了記者。她在星期天的晚間新聞網裡一遍又一遍地看到自己的形象。一會兒是「聯邦調查局的史達琳」在巴爾的摩,攝像師試圖從車庫的門底下溜進去,她用千斤頂的手柄在門上嘭嘭地敲。一會兒又是「聯邦特工史達琳」手拿千斤頂手柄衝着攝像助理動怒。
在另一家競爭對手WPIK電視台,由於沒有拍到自己的片子,新聞網裡就對「聯邦調查局的史達琳」以及聯邦調查局提出個人傷害訴訟,理由是,史達琳嘭嘭敲門將灰塵和鏽斑敲到了攝像師的眼睛裡。
WPIK的喬妮塔·約翰遜向全國披露,史達琳是通過和「當局標名為……惡魔的一個男人的神秘的關係」,才找到車庫中的屍體殘骸的!顯然,WPIK在醫院有人給它提供線索。
《作法自斃者的新娘!》醒目地刊登在超市貨架上放着的《國民秘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