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蒼穹 - 第3章

N·K·傑米辛

「這個並不是食物。我們要活下去,有生命本身就夠。」

這段話的後一半聽起來毫無意義,所以你就前半段發問:「如果這不是食物,那麼……?」

霍亞又一次緩緩移動。他們並不經常這樣做,食岩人們。動作會暴露他們詭異的本性,跟人類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如果他們樣子更怪異,可能還更容易被接受。當他們這樣動起來,你能看出他們曾經是什麼,而知道了這件事,會讓身為人類的你感覺到極大的威脅和警覺。

但是。你看到的是我們失去的東西,但我們也在得到。

他雙手抬起你的手,然後一隻手放在肘部以下,手指輕輕握住你攥緊的、裂開的拳頭。緩緩地,緩緩地。這樣不會讓你肩膀痛。湊近他的臉,到了一半距離時,他把肘部那隻手挪動到你上臂下方。他的石頭滑過你的石化肢體表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聽起來出人意料地色情,儘管你內心毫無波瀾。

然後你的拳頭已經停在他嘴邊。他的嘴唇沒有動,聲音從他的胸腔里傳來:「你害怕嗎?」

你考慮這件事,好半天。難道不該害怕嗎?但事實上……「不怕。」

「好。」他回答,「我是為你這樣做的,伊松。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相信這個嗎?」

一開始,你不確定。衝動之下,你抬起自己完好的那隻手,平滑的手指,撫過他又冷又硬,細細打磨過的臉頰。現在很難看清他,只是黑色背景下的黑影,但你的拇指找到了他的眉骨,然後又撫過鼻樑,在成年形態下,霍亞的鼻子更長了些。他曾跟你說過,儘管身體怪異,他仍把自己看作人類。你為時已晚地意識到,其實你也早就選擇了把他看作人類。這份共識,讓現在這件事變成了不同於掠食行為的其他東西。你並不確定應該怎麼看,但……這更像是一件禮物。

「是的。」你說,「我相信你。」

他的嘴巴張開。很大,更大,大到超過人類嘴巴能夠張開的程度。你曾經擔心過他嘴巴太小;現在卻已經大到可以塞進去一隻拳頭。而且他有那樣的牙齒,小而均勻,像鑽石一樣清透,在夜晚的紅光里閃着美麗的光彩。

除了這些牙齒之外,世上只有黑暗。

你閉上了雙眼。

她情緒很糟。因為年紀大了,她的一個孩子告訴我。她本人說:這只是因為壓力太大,總要努力警告那些不想聽說壞時代即將來臨的人。她不是情緒糟糕,只是在享受老年福利,再也不用保持那份禮貌的偽裝。

「這個故事裡沒有壞人。」她說。當時我們坐在穹頂花園裡,這兒修建成穹頂,完全是因為她的堅決要求。錫爾城的懷疑論者們依然聲稱,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事情會演變成她說的那副模樣,但她的所有預言無一落空,而且她的錫爾血統要比那些人更為純正。她在喝「安茶」,就像要用化學成分來講述真理一樣。

「並沒有單獨一個惡人可以充當千夫所指,也沒有哪個瞬間改變過一切。」她繼續說,「情況曾經不妙,然後變得更糟,有時更好,有時又變壞,然後壞事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發生,因為沒有人阻止它。很多事情都能夠……被調整。好事可以延長,壞事可以預測並縮減,有時候為了避免很可怕的事,簡單的辦法就是選擇沒有那麼糟糕的壞事。我已經放棄了完全阻止你們這些人的努力。僅僅滿足於教我的孩子們銘記,學習,並且活下去……直到終於有一天,有人可以最終打破惡性循環。」

我感到困惑:「你是在說熔穿嗎?」畢竟,我來訪的目的就是談這個。百年後將有熔穿,她曾預言過的,早在五十年前。還有什麼其他重要的事情嗎?

她只是微笑。

——採訪筆記,翻譯自方尖碑建造者文獻丙,迪巴爾斯的創新者希納什發現於塔皮塔高原723號遺蹟。文獻日期不詳,記錄者身份不詳。猜想:第一位講經人?私人信息:巴斯特,你應該看看這個地方。到處是珍貴的歷史文獻,大多數朽壞至無法解讀,但還是……希望你能來。

第二章

奈松,想要掙脫束縛

奈松站在父親的屍體旁邊,假如可以把一堆破碎的寶石稱作屍體的話。她在輕微搖晃,頭暈,因為肩膀上有傷——那是父親刺到她的地方,現在流了好多血。刺傷她,是因為一個不可能的選擇,父親逼迫她去做:要麼做他的女兒,要麼做一個原基人。她拒絕抹殺自己的本性。而父親拒絕讓原基人活在世上。最後的瞬間,兩人都沒有什麼個人層面的惡意,這只是不可避免的、醜陋的暴力。

這個場景的一側站着沙法——奈松的守護者,他低眉俯視傑基蒂村的抗災者傑嘎的遺體,表情裡面有驚詫,也有冷漠的滿足。奈松的另一側是灰鐵,她的食岩人。現在可以這樣說,她的食岩人,因為在奈松需要的時候,他出現了——不是來幫忙,從來都不是,但還是給了她某種東西。他提供的——而奈松也終於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是一個目標。甚至連沙法都沒能給過她這個,但這是因為沙法無條件地愛着她。她也需要那份愛,哦,她極度需要。這個瞬間,當她的心徹底碎裂,當她的意識終於能夠集中起來,她渴望的卻是某種更加……實在的東西。

她將會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實在。她會為之戰鬥,為之殺戮,因為她已經不得不一次次那樣做,如今這已經成了一個習慣,而如果她成功,最終自己也會因此而死。畢竟,她是媽媽的女兒——而且,只有那些自以為還有未來的人,才會懼怕死亡。

在奈松完好的那隻手裡,有一根三尺長,一端尖利的晶體碎片在嗡嗡作響,深藍色,稜角精緻美觀,儘管在底部有點兒變形,成了一個接近手柄的形狀。時不時,這根奇怪的劍狀物就會閃耀一下,變成透明的、模糊的、不盡真實的狀態。它很真實;奈松只有集中精神,才可以阻止手裡的東西把她自己變成彩色石頭,就像父親被它變成的那樣。她會擔心,如果自己失血過多暈厥,會遭遇到什麼,所以她真心想要把藍寶石碑送回天上,恢復它的默認形狀和巨大體積——但她不能。現在還不行。

那邊,宿舍旁邊,就是兩個原因:烏伯和尼達,尋月居的另外兩名守護者。他們正在觀察她,當她的視線投向這兩個人,他們之間閃過一絲銀色觸鬚樣子的東西。沒有對話,沒有視線接觸,只是這種無聲的溝通,常人根本無法覺察,如果奈松不是現在這樣,也根本就不會發覺。在每個守護者的體內,都有纖細的銀色線束從腳底湧入,通過他們的神經和血脈,聯通到他們腦子裡安放的小小鐵片上。這些鬚根一樣的線束一直存在,但也許就是這個瞬間的緊張氛圍,才讓奈松終於發現,這些線束在每一名守護者身上都是那樣粗大——遠遠超過沙法與大地之間的連接線。至少她知道這件事的含義:烏伯和尼達,都只是一個更強大意志操縱的傀儡。奈松曾經試圖把他們想得更好一些,試着把他們看作自己人,但此時,此地,當她手握藍寶石劍,父親死在腳邊……要成熟起來,真的是沒有更合適的機會了。

於是奈松讓一個聚力螺旋深入地底,因為她知道,烏伯和尼達一定會感知到這個。這是誘餌;她不需要大地的力量,而且她懷疑對手也清楚這一點。但他們還是做出了反應,烏伯兩臂張開,尼達也挺直身體,不再倚靠走廊護欄。沙法也做出了反應,他的眼睛向側面一轉,與奈松視線相接。這個線索不可避免地會被烏伯和尼達察覺,但這是無法改變的。奈松腦子裡沒有邪惡大地的碎片,來幫她進行隱蔽的交流。物質條件不足,可以用心彌補。沙法說:「尼達。」這已經是她需要知道的全部。

烏伯和尼達開始行動。速度很快,那麼快,因為兩人體內的銀線已經強化了他們的骨骼,繃緊他們的肌肉,讓他們擁有遠遠超過常人肉體極限的能力。一波抑制能量在他們前方衝到,暴風雨一樣無法阻擋,馬上讓奈松隱知盤的主額頁變得麻木遲鈍,但奈松搶先出擊了。不是靠體力;那方面,她完全無法跟對手相比,此外,她已經虛弱到僅能勉強站立。意志力和銀線,這就是她擁有的一切。

於是奈松(身體靜止,意志狂暴)抓取身體周圍空氣中的銀線,將它們織成一張粗糙卻有效的網。(她之前從未這樣做過,但也沒有人告訴過她不能這樣做。)她把這張網的一部分繞在尼達身體周圍,無視烏伯,因為沙法告訴過她。事實上,下個瞬間奈松就明白了沙法為什麼讓她集中對付一個敵方守護者。那張她在尼達身前織出的網本應該把對手緊緊困住,讓尼達像撞進蜘蛛網的昆蟲一樣。但相反,尼達只是踉蹌停步,然後哈哈大笑,之後有某種其他質地的線條從她體內彎卷着向前飛出,在空中揮舞,將她身體周圍的那張網切割成碎片。

她又一次向奈松猛衝,但奈松——瞪大眼睛呆看守護者反擊的快速高效之後——從地下扯出石矛,攛刺尼達的雙腳。這也只是起到了一點兒阻撓作用。她仍在向前猛衝,踏碎石矛,即便在靴子被刺穿時,仍舊繼續向前沖。尼達一隻手成爪,另一隻手指尖繃直變成掌刀。兩者中最先擊中奈松的,就將決定她徒手撕裂奈松的方式。

這時奈松感到慌亂。只有一點點,因為太慌的話,她會失去對藍寶石碑的控制,但畢竟有些慌。她能感覺到那種原始的、飢餓的、混沌的震盪,那是尼達體內的銀線在嗡嗡作響,她以前從未感知過這種狀況,不知為何,現在就感覺到了那份強烈的恐懼。她不知道那種奇怪的震盪將會怎樣處置她,如果尼達能夠觸及奈松裸露的皮膚。(但她媽媽知道。)她向後退出一步,用意念調動藍寶石長劍,讓它移動到自己和尼達之間進行防護。她沒受傷的那隻手仍在藍寶石劍劍柄上,所以,這就像是她在揮動一支劍,用顫抖的,行動過於遲緩的一隻手。尼達又一次冷笑,聲音高亢得意,因為兩人都明白,即便是藍寶石劍,也根本無力阻止她。尼達的手爪向前揮出,五指張開,探向奈松的臉頰,同時身體像蛇一樣扭動,靈巧地避開奈松的亂砍——

奈松垂下藍寶石劍,尖聲大叫,她遲鈍的隱知盤絕望地、無助地抽搐——

但所有這幾位守護者,都忘記了奈松的另一位守護者。

灰鐵看似沒有動過。前一個瞬間,他還像前幾分鐘那樣站着不動,背向傑嘎留下的那攤東西,表情一派寧靜,姿態嫻雅,面向北方地平線。下一個瞬間他已經靠近,就在奈松身邊,移位速度之快,足以讓奈松聽到刺耳的音爆。而尼達前撲的動作也戛然止住,因為她的咽喉被灰鐵抬手卡住。

她尖叫。奈松以前聽過尼達連續幾小時喋喋不休,用她焦躁的小嗓門兒,可能就因為這個,她把尼達看成一隻小鳥,多嘴多舌,健談又無害。但這聲尖叫是掠食者的風範,狂野、憤怒,因為有人阻止了她擊殺獵物。尼達試圖掙脫,寧願皮膚和肌腱受傷,也要重獲自由,但灰鐵的抓握堅如磐石。她被死死卡住。

奈松身後的聲響令她猛回頭去看。距離她的位置十英尺外,烏伯和沙法身形模糊,正在徒手戰鬥。她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他們兩人的動作都太快,攻擊迅捷凌厲。奈松耳邊聽到擊中的聲響,兩人就已經切換到不同的姿勢。她甚至分辨不清他們在做些什麼——但她擔心,很擔心,為沙法。烏伯體內的銀線像大河奔流,那些閃耀的鬚根不停地為他灌注能量。而沙法體內那條更為纖細的溪流,則更加狂野,激流與阻隔交替出現,撕扯他的神經和肌肉,時而突然爆出閃光,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奈松凝神觀察沙法的表情,發覺他本人仍在控制局面,而這正是救了他一命的因素;他的行動不可預料,有戰略,有頭腦。但畢竟,他在這種局面上仍能戰鬥,已經很讓人震驚。

他結束戰鬥的方式——單手插入烏伯下頜,直至手腕,那樣子還是很嚇人。

烏伯發出可怕的聲響,戰慄着停止——但瞬間以後,他的手再次向沙法的咽喉疾伸,速度快到模糊。沙法驚呼一聲——快到像是一聲喘息,但奈松聽出了那份警覺——避開那一擊,烏伯還在行動,儘管他的眼睛已然後翻,行動也是間斷、笨拙。奈松這時明白過來:烏伯本人已經不在。另外某種力量在控制他,操控他的肢體和神經,只要關鍵性的連接還在。而且,是的。下一次呼吸,沙法就把烏伯掀翻在地了,抽出手掌,單腳踏向對手的頭。

奈松不敢看。她聽到碎裂聲,這就夠了。她聽見烏伯居然還在扭動,行動更加虛弱,卻更為固執,然後她聽到沙法彎腰時的衣物窸窣聲。再然後她聽到了某種聲音,那是大約三十年前,她媽媽在支點學院守護者辦公區聽到過的:骨骼碎裂,之後是可怕的肉體撕扯聲,沙法的手指伸進烏伯碎裂的頭顱裡面。

奈松沒辦法閉上耳朵,於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尼達那兒,她還在試圖掙脫灰鐵堅不可摧的掌握。

「我——我——」奈松想要開口。她的心跳只是略微減緩了一點點,雙手握持的藍寶石劍顫抖加劇。尼達還想殺掉她。灰鐵,這個只是作為可能的盟友出現,立場並非確定的傢伙,只需要放鬆掌握,奈松就會死。但是。「我並——並不想要殺死你。」她艱難地說。這甚至還是實話。

尼達突然不再扭動,也不再出聲。她臉上的狂怒漸漸淡化成毫無表情。「上一次,它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尼達說。

奈松感到汗毛直豎,意識到某種難以言傳的變化發生了。她不確定那是什麼,但她覺得眼前這個,已經不像是尼達。她咽下口水:「做了什麼?你說誰?」

尼達的視線落在灰鐵身上。隱約的摩擦聲,灰鐵的嘴角彎起,變成大大的、露齒的笑容。然後,在奈松能想到更多問題之前,灰鐵的抓握改換了姿勢。不是放鬆,而是扭轉,帶着那份不自然的緩慢,或許是要模仿人類的動作。(或者是嘲笑它。)他手臂收縮,手腕扭轉,讓尼達轉身,背對着食岩人的臉。後頸對着他的嘴。

「它很憤怒。」尼達繼續平靜地說,儘管現在,她的臉偏離灰鐵,轉而面對着奈松。「但即便是現在,它還是願意尋求妥協,給出諒解。它要的是補償,但——」

「它所要求的補償,早就得到一千倍以上了。」灰鐵說,「我再也不欠他任何東西。」然後他張大嘴巴。

奈松又一次轉開臉。在她把自己父親變成碎片的這個早上,還是有些場景過於血腥殘忍,不適合她這樣的孩子觀看。至少尼達沒有繼續動,在灰鐵把她的屍體丟在地上之後。

「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了。」沙法說。當奈松吃力地咽下口水,集中精神面對他的時候。她看到他站在烏伯的屍體旁邊,一隻沾滿血污的手裡拿着某種小而鋒利的東西。沙法看那東西的眼神,就像面對那些他想要殺死的人一樣。「其他人會來的。」

藉助死亡威脅下的腎上腺素激增,奈松知道他指的是其他被污染的守護者們——而不是像沙法那樣被污染一半的類型,他用了某種辦法,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意志。奈松咽下口水,點頭,現在感覺更冷靜了一些,因為沒有人在嘗試殺死她。「那——那其他孩子怎麼辦?」

她談及的孩子們,有幾個就站在宿舍門廊里,被藍寶石碑發出的轟鳴聲驚醒,那是奈松把它變成寶劍形態時發出的。奈松知道,他們見證了一切。有兩個在哭,因為目睹了他們的守護者的死亡,但多數只是被驚呆了,默默瞪視着她和沙法。有個較小的孩子在台階一旁嘔吐。

沙法看了他們半晌,然後斜睨着看奈松。他的眼裡還帶着那份冷酷,表達了沒有說出的想法。「他們將會需要離開傑基蒂村,很快。沒有守護者,社群里的人不太可能容忍他們的存在。」或者沙法可以殺死他們。這是他遇上其他不受自己控制的原基人時慣常的做法。原基人要麼屬於他,要麼就被看作威脅。

「不行。」奈松衝動地說。她拒絕的是那份沉默的冷酷,不是他說出的話。那冷酷又略微增加了一些。沙法從來都不喜歡她說不。奈松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更冷靜一點兒,糾正自己的表述。「求你了,沙法。我只是……不能承受更多了。」

這是赤裸裸的偽善。奈松最近剛做的決斷,她對着父親屍體下定的決心,就跟這句相反。沙法不可能知道她內心的抉擇,但她從眼角看到灰鐵的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帶血的微笑。

她抿緊嘴唇,還是認真想要堅持。這並非謊言。她已經無法承受這種殘忍,這無窮無盡的磨難;這才是最重要的。她將來要做的事,就算沒有其他優點,至少也會很快,心懷悲憫。

沙法打量了她片刻。然後他身體微顫,臉色略有些痛苦,這是奈松最近幾周經常在他身上看到的表現。當這陣波動過去,他做出一副笑臉,來到她身邊,儘管在此之前,沙法先是握緊拳頭,扣住了他從烏伯身上取下的那塊鐵片。「你的肩膀怎樣了?」

奈松抬手去碰傷口。她睡衣布料上已經浸了些鮮血,但還沒濕透,那隻胳膊也還能動彈。「很痛。」

「痛感還要持續一陣子,恐怕是的。」沙法環顧四周,然後起身走到烏伯屍體旁邊。撕下死者的一條衣袖——血漬較少的那條,奈松為此略感欣慰——他返回,捲起奈松的衣袖,然後幫她把布條綁在肩膀上。他系得很緊。奈松知道這樣做有好處,很可能會讓她避免縫合傷口的必要。但有一會兒,痛感反而加劇,她在沙法身上倚靠了片刻。他知道這個,用空閒的那隻手輕撫女孩的頭髮。奈松注意到,另外那隻沾滿血污的手,仍然緊握着那片金屬。

「你打算怎樣處理它呢?」奈松瞪着那隻緊握的手,問道。她情不自禁地想象着,那裡一定有個特別邪惡的東西,正在伸展它的觸鬚,尋找下一個目標,用邪惡大地的意志去污染新宿主。

「我不知道。」沙法沉重地說,「它對我本人並沒有威脅,但我記得在……」他皺眉愣了一會兒,顯然是在搜尋遺失的記憶。「反正是以前,另一個地方,我們就會簡單地回收利用它們。這裡,我感覺必須要找個偏僻的地方丟掉它,希望短期內都沒有人會偶然遇見它。那麼,你又打算怎麼處置那個呢?」

奈松循着他的視線,看到藍寶石長劍,無人照管的它,已經飄浮到她背後恰好一英尺距離的地方。它微微移動,跟奈松的動作保持一致,同時輕聲哼鳴。奈松不明白它為什麼這樣做,儘管她從這個靠近的、沉默的力量源泉中得到了些許慰藉。「我猜,我還是把它放回去吧。」

「你是怎麼……」

「我只是需要它。它知道我需要什麼,就為我變了形。」奈松微微聳肩,用語言來解釋這種事太麻煩。然後她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抓住沙法的襯衣,因為她知道,當沙法不回答問題時,通常都不是個好兆頭。「其他人啊,沙法。」

他終於嘆了口氣:「我會幫他們準備背包。你能走路嗎?」奈松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個瞬間感覺自己簡直能飛行。「能。謝謝。謝謝你,沙法!」

他搖頭,顯然是在後悔,儘管他再次微笑了:「去你父親的房子裡,帶上全部有用的、可以攜帶的物品,小東西。我在那裡跟你碰頭。」

奈松猶豫了。要是沙法決定殺死尋月居的其他孩子……他不會的,對吧?他說過自己不會那樣做。

沙法停頓了一下,微笑着揚起一側眉毛,那副樣子溫和有禮又冷靜,略顯疑惑。這是假象。銀線仍在沙法體內肆虐,像狠毒的鞭子,試圖威逼他殺死奈松。他一定在承受着驚人的痛苦。但他抗拒着那份折磨,就像過去幾周一直在做的那樣。他不會殺死奈松,因為他愛這女孩。而奈松也不會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如果不能相信沙法。

「好的。」奈松說,「我在爸爸家裡等你。」

當奈松從沙法懷裡退開,她掃了一眼灰鐵,後者也轉身面對沙法。就在過去幾次呼吸的時間裡,灰鐵去掉了唇上的血跡。奈松不知他是怎樣做到的。但他伸出一隻灰色手掌,朝向他們兩個——不對。是朝向沙法。沙法見狀,側頭思忖片刻,然後把那塊帶血的鐵片放在了灰鐵手中。灰鐵的手瞬間閉合,然後又緩緩張開,像是在變戲法。那鐵片的確消失了。沙法側頭,禮貌地表示感謝。

這就是她的兩個怪異的保護者,現在必須同心協力來照料她。但奈松自己,難道不也是怪物嗎?因為就在傑嘎趕來殺死她之前,她感知到那東西——那份突然加劇的強大力量,被數十塊方尖碑協同起來集中、放大的那種力量?灰鐵稱之為方尖碑之門:一個巨大又複雜的機械系統,由那個創建了方尖碑的失落文明建造而成,為了某個深不可測的目的。灰鐵還曾提到過一個名為月亮的東西。奈松聽過一些相關的故事;曾經,在很久以前,大地父親有個孩子。失去那個孩子的事件,才是惹他生氣,並造成第五季的原因。

那些故事提供了一個極為渺茫的希望,還有一段看似無心的表達,講經人常常用來困擾被打動的聽眾。將來某一天,如果大地的孩子能夠歸來……推論是:某一天,大地父親可能終於被成功取悅。某一天,第五季會被終結,整個世界的所有問題都將得到解決。

只不過,父親們還是會試圖殺死他們的原基人孩子,不是嗎?即便是在月亮回歸之後。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那種事。

把月亮帶回家。灰鐵曾經這樣說。終結這個世界的痛苦。

真的,有的選擇根本就不算是選擇。

奈松用意念驅動藍寶石碑,讓它再次懸浮在自己面前。遭到烏伯和尼達的原基力抵消之後,她無法隱知任何事情,但還有其他方式能夠感知這個世界。而就在藍寶石碑似水非水的閃光里,在它解體又重構自身的過程中,在其晶體網絡里儲積的巨量銀線卷舒的影響下,有一條隱秘的信息,用力量和平衡態的等式書寫出來,奈松本能地解讀出其中的奧秘,她運用的能力並不是數學。

很遠處。跨越未知的汪洋。她的媽媽或許還掌握着方尖碑之門的鑰匙,但奈松在積滿灰塵的道路上已經學會了:大門總有其他辦法開啟,可以扭斷的鉸鏈,攀爬或者打洞的方法。而在很遠的遠方,整個世界的另一頭,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奪走伊松對方尖碑之門的控制權。

「我知道我們需要去哪裡了,沙法。」奈松說。

他看了她一會兒,視線閃到灰鐵那邊,又返回:「是嗎,現在就知道了?」

「是的。不過,那個地方特別遠。」她咬着下唇,「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沙法微微躬身,笑容酣暢又溫暖:「無論去哪裡,我的小東西。」

奈松長出一口氣,怯怯地仰頭對他微笑。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轉身,背向尋月居和那裡的幾具屍體,徒步下山,一次也沒有回頭看。

帝國紀元2729年:阿曼德社群的目擊者們(迪巴方鎮,北中緯西區)報告說,有一名未註冊的女性基賊打開了城鎮附近的地下毒氣穴。毒氣性質不明,幾秒鐘即可致命,死者舌胎紺紫,死於窒息而非毒素?或兩者兼有?報告稱,另一名女性基賊看似阻止了第一名基賊的企圖,用了某種方法將毒氣逼回地下,然後封閉了天然氣穴。阿曼德社群的居民儘快射殺了兩名基賊,以避免再次發生此類事件。支點學院評估後認定,該氣穴儲量巨大——足以殺死北中緯西半區的大部分人類和牲畜,還將導致次生表土污染。導致該事件的女性年齡十七歲,據說是要阻止猥褻自己妺妺的人。平息事件的女性時年七歲,前者的妹妹。

——迪巴爾斯的創新者耶特,研究項目筆記

錫爾-阿納吉斯特:五

「豪瓦。」有個聲音在我身後說。

(我嗎?是我。)

我從帶刺的窗口轉過身來,不再面向那閃爍的花朵。有個女人,跟婕娃和引導員站在一起,而我不認識她。用眼睛看,她是他們中的一員——皮膚整體是柔和的棕色,眼睛灰色,發色棕黑,捲曲成束,個子高。但她臉型較寬,略有些另類跡象——或者也許,透過數千年記憶的扭曲之後,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樣子。她真正的長相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對我的隱知盤來說,她跟我們的親緣關係就像婕娃蓬鬆的白髮一樣醒目。她對周圍環境施加的壓力,是一種翻湧的,重到不可思議的,無法抗拒的強力。這讓她無可置疑地是我們中間的一員,就像從完全相同的生物魔法混合物中熔鑄出來的一樣。

(你看起來跟她很相像。不。是我想要你跟她相像。這不公平,哪怕是真的;你的確像她,但不只是長相,還有更重要的其他很多方面。抱歉,我會用這樣的方式貶低你。)

引導員說話就像他們那類人通常的樣子,藉助細微的,僅能通過空氣傳播,幾乎無法撼動地面的波形。語言。我知道這名引導員的名字——語言詞,斐倫,我還知道她是較為好心的一個,但這條知識仍舊保持着無聲和模糊,像很多跟他們有關的其他知識一樣。有很長時間,我無法辨識他們之間的個體差異。他們看起來各不相同,但在周邊引力環境中,又同樣地不存在。我還是不得不提醒自己:對他們來說,發質、眼形和獨特的體味都有重要意義,就像我意念中擾動地殼的方式一樣重要。

我必須尊重他們之間的區別。畢竟,我們才是有缺陷的個體,被剝奪了很多讓我們成為人類的特徵。這都是必須的,我並不介意自己是現在的模樣。我喜歡當一個有用的人。但如果我們更加了解我們的創造者,很多事情都能更容易一些。

於是我凝視這個新來的女人,這個我們的女人,並且試圖在引導員介紹她的時候用心聽。介紹是一種儀式,包括解釋名字的發音,以及列舉各種關係,包括……家人?職業?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我只是站在別人想讓我站的地方,說我應該說的話。引導員告訴新來的女人,說我是豪瓦,婕娃是婕娃,這是他們對我們使用的名字詞。新來的女人,引導員說她叫克倫莉。那個也不對。她的名字實際上是深刺,穿越土層的甜美爆裂,下層軟質硅酸鹽,迴響;但我會努力記住「克倫莉」,在我不得不用語言說話的時候。

引導員看似很高興,因為我在適當時機說了「幸會」。我也高興;介紹通常很難,但我曾經特別努力學好這件事。這之後她開始跟克倫莉說話。等到引導員顯然已經沒有話跟我說,我移動到婕娃身後,開始給她扎辮子,讓她濃密、蓬鬆的頭髮更整齊。引導員們看似很喜歡看我們做這樣的事,儘管我並不真正理解原因。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說,我們互相照顧的樣子很「可愛」,就像人類一樣。我不太確定可愛是什麼意思。

與此同時,我在傾聽。

「這就是毫無道理。」斐倫在說,她唉聲嘆氣,「我是說,數字當然不會說謊,但是……」

「如果你想要提出正式抗議的話。」克倫莉開口說。她說話的聲音吸引了我,這是人類語言從來沒有過的。不像引導員,她的聲音有重量,也有質感,層次分明,又富有深度。她說話時會把語言送入地面,像是某種低聲共振,這讓語言顯得更真實。斐倫看似沒有察覺克倫莉話的深度遠遠超過自己(或者她就是不在乎),聞聽之後,只是顯出一副不舒服的樣子。克倫莉重複了一遍:「如果你要那樣做,我可以要求蓋勒特把我移出名單。」

「然後聽他號叫嗎?邪惡的大地啊,他會叫個沒完。他的脾氣真是太狂躁了。」斐倫在笑。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他的日子一定不好過,想讓計劃成功,又想讓你保持——反正,我覺得你充當備用人選沒有問題。但話說回來,我還沒看過模擬結果數據。」

「我看了。」克倫莉的語調很鄭重,「延遲——失敗風險較小,但顯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