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 第1章

雪滿梁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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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鶴唳華亭

作者:雪滿梁園

備註: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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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升級鶴3.0的聲明

因我家母上窮極無聊,想看《晴雨錄》,我只有先把本坑填完,免得總是被追殺。因為太看不上前文,故填前改動。本文有過一次小修,即現在網上流傳的這個版本,我們稱之為鶴2.0版,這次這個版本便是鶴3.0。本人在此嚴重聲明,請升級官方最新版本鶴3.0。

關於改動的方面大致如下:

1,名物、服飾、藝術、風俗一律從宋,宋後的典故仍舊不會出現。

2,典章、制度、禮儀一律從明初。

3,嚴峻聲明,是大改,非小改,不但牽涉名器,亦牽涉情節,後文也會根據前文的修改而發生相應變化。所以列位看官,如果囧,請深囧,如果看,請重看。不按本說明進行操作,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本人一概不付責任。

4,隨意越獄造成的系統損壞,不享受售後服務。

以上。梁園。西元二零一三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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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推薦人:獅子座

   推薦文:天官賜福歸

這是一場屠戮,起於宮廷,席捲整個朝堂,卻是假衛道之名。

為了鞏固皇權,皇帝多年籌謀,打壓先皇后顧氏勢力,不惜將太子逼入絕境;

為了爭奪皇權,齊王合縱連橫,倚仗皇帝寵愛,扶持親弟,勾結朝臣,意在太子之位;

為了分享皇權投射的榮耀,群臣摩拳擦掌,良禽擇木,為他們忠誠指向的龍椅而戰。

不必計較先皇后因何失寵莫名死去,小公主如何一夕而亡,太子被誰構陷瀕臨廢黜,齊王布置了什麼圈套,穎慧的太子孺人阿寶是誰的釘子,太子的將軍舅舅是否真的戰敗,齊王的尚書准岳丈是否真的倒戈……

在皇權面前,真相併不重要。

即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一襲龍袍,也足以掩蓋所有罪愆。

只是,從這修羅場跌打滾爬力圖重振旗鼓的太子,消除不了已浸透靈魂的寒冷,是否也保不住那僅剩的良知?

☆、靡不有初

  

  在跨入西苑宮門那一刻,阿寶回過頭,靜靜看了看朱門外的青天。靖寧元年季春的這日,有暢暢惠風,容容流雲。天色之溫潤可愛,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織紛飛的柳絮和落櫻,於白日下泛起瑩瑩的金粉色光華。在釉藥薄處,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來。

  那便是天際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罷身上青衫,默默跟隨同儕躋身進入了朱紅色的深牆。

  年長始入宮,註定已經沒有任何前程可言。做為不入流的粗使宮人,阿寶最初的差事是負責浣洗西苑中低級內侍的衣物。然而未幾浣衣處的侍長李氏與共事的宮人卻都知道了此人做事極少偷奸耍滑,為人又謙忍溫順,少言寡語,心上難免都有了幾分喜愛。或有做完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宮人聚在一處閒話之時,見她也在一旁默默傾聽,便也並不迴避。宮人們的談資,無外乎這個這個小小宮苑中的種種瑣事,某與某交好,某與某口角,某處葉萎,某處花榮,諸如此類。不過每每最後,她們不知如何卻總會說起這西苑的主君——當朝的皇太子殿下。她們其中的某人此刻便滿懷歡欣地談起,自己某一次至中廷交送漿洗好的衣物時,遠遠地瞥見了東朝一眼;餘人於是便艷羨不已,將幾句毫無新意的話,翻來覆去詰問不住:「殿下生得黑還是白?」「殿下穿的什麼衣裳?」「殿下可也瞧見你了麼?」在如此不知疲憊的問問答答中,阿寶漸漸也就聽出了東朝的相貌原來是何等的俊美。宮人們目光熠熠的講,生為女子,如能同東朝那樣的男子同寢一夜,此生便可算不枉。當然而然,阿寶也漸漸的聽出了東朝性情之乖戾,東朝御下之嚴苛,以及東朝並不為至尊所愛,因此並非身居前星正位等等。——這則是朝野共知的傳聞了。西苑主殿原名重華,因為賜與太子,故降殿為宮,易名報本。舊日的重華殿本是做離宮之用,只因幾朝天子的春風雨露不度,所以多年未蒙修葺,宮室簡陋狹小,雖與大內不過相隔三五里,此間供奉衰減、制度損削之諸般情態便與冷宮無異。而宮人們身處的浣衣所更是冷宮中的冷宮,因為平常連年輕俊雅一些的內侍也少得遇見。事務既算不得清閒,食俸亦談不上豐厚,這實在與她們祗應天家時的初衷大不相同。

  然而她們說到此處,總是話鋒一轉,安慰自己:「可是地方不大總也有地方不大的好處,將來總是有機會看見殿下罷。」

  宮人們自然大多不曾親眼見過太子,見過的也不過是未及迴避時的遠遠一目,可是她們卻偏偏要從這位殿下束髮冠和巾子的模樣開始描繪起,一直說到他袍擺的紋路、靴上的雲頭。眾口難調,東朝的容貌於是有了數個版本,除去俊秀二字的總評相類外,目擊者所描述的似乎絕非一人。其實年輕的宮人們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與那樣一個坐在青雲之端的人物不會遭遇半分瓜葛,但是她們還是願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認知在心中勾勒起東朝的模樣,讓這個綺麗偶像在冷落宮苑中無處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顆青春而寂寞的心。人無論貴賤,大約只有這顆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罷?和眾人一樣頭挽雙鬟,銀索攀膊的阿寶,也就如此這般,在西苑的角落裡洗了整整一夏的衣衫。

  某日過午,阿寶正要將剛洗好的衣服晾起,侍長李氏忽然走進跨院,四下一顧,詢問她道:「怎麼只有你一人在此,餘人呢?」阿寶抬頭答道:「現下到了飯口,眾位姊姊都吃飯去了。」李侍長思量片刻,隨即吩咐道:「這裡有趟急差,如此你跟隨我來,到李奉儀及郭奉儀處送趟衣服去。」阿寶知道奉儀乃是東朝妃妾中位最卑者,侍長祗應這一趟差事,並不願費力再另去尋人,如此點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遂連忙答應了一聲,拭淨雙手,取下攀膊,跟隨至李侍長居處,將兩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了過來。

  自入西苑以來,阿寶一直侷促在浣衣所中,從未出門一步,更未曾到過中廷,一路上貪看苑內景致,見菡萏已銷,木樨未綻,才想起節氣已過立秋,不想流光一速如此,粗粗算來自家到此處居然已近半年了,正思想着心事,忽又聞李侍長囑咐道:「我先將李奉儀的衣服送去,你不必跟過去了,就守在此處等着我吧。」阿寶又答應了一聲「是」,便抱着餘下一匣的衣衫,目送着李侍長走遠了。

  李侍長將衣物遞交給了太子側妃李奉儀處的宮人,又問起為何本次催要得如此着急,那宮人眉飛色舞談到奉儀是夜承宣,傍晚前無論如何要將新浣衣物薰香熨燙等事,二人又立着說了半刻閒話。待李侍長回到與阿寶分別之處,看見衣匣仍在,阿寶卻已不見了,心中正覺奇怪,四下里張望之際,忽見沿宮牆跑出一個小黃門,看見她劈頭便發問道:「那個臉色白白的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麼?」李侍長連忙點頭道:「小哥哥可說的是阿寶嗎,她到何處去了?」那小黃門一口童稚之音尚未消,語氣卻頗為倨傲,揚眉撇嘴道:「她自家只說是姓顧,是浣衣所里的宮人,我卻並不知道她叫做什麼。」又抬頭翻了李侍長一眼,才接着說道:「看來果然是你的人了。瞧你也像是宮中的老人了,怎生便放縱得治下毫無王法,我等數次奉令旨發問,她就是不肯說自己是何許人,殿下這才差了我來尋訪。如今正撞上了你,看你可脫得出干係去?」李侍長這才知道他竟是太子的近身內侍,見他恐赫之語已說出了若干來,卻只不肯告知正經事,急得只是撫掌亂轉,半日方改口叉手問道:「貴人可否告知,究竟她犯了何等事體?」那小黃門這才想起來竟未提到此節,致使討伐無名,遂斂容冷冷道:「她驚了殿下的駕。」

  李侍長聞言,一時急得只待發瘋,又連忙問道:「這究竟是從何說來?我不過走開了片刻,她速來又老實,卻到何處去衝撞了殿下?」那小黃門怒道:「你手下的人,你倒先問起我來。不是她衝撞的殿下,難道是殿下特意尋到她着她衝撞的不成。聽你這等昏言悖語,料想手下也教不出什麼規矩識禮的人。你還待張口怎麼?待到了殿下面前,還怕沒你分說的時候麼?」說罷轉頭便走,李侍長心急如焚,一腳深一腳淺,踩爛泥似的跟着那小黃門穿過角門,繞過池塘,一路上只盼見到的不是阿寶。直到了池邊一片瑞石之前,卻果然看見阿寶正跪在道旁,四周圍着數個內侍及宮人,中間石凳上坐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戴一頂蓮花玉冠,着淡青色的廣袖襴袍,並未加巾束帶,通身的居家打扮,不是皇太子蕭定權卻又是何人,不由得眼前緊着黑了一黑。

  蕭定權手中此刻正把玩着一柄高麗紙摺扇,待那小黃門跑近,頭也不抬,懶洋洋問道:「可找得人了?」小黃門柔聲答道:「是,就是浣衣所的宮人。」蕭定權從那泥金扇面上移目,回眸望向身側一個宮裝麗人,言語之中竟是滿腔委屈:

「如今這西苑可真教人不敢再住了,你瞧瞧,連一個洗衣裳的奴子都學會犯上了。」那麗人盈盈一笑,並不作答。李侍長卻素聞這位主君的脾氣,嚇得趕忙跪倒,連連叩首:「是這賤婢冒犯了殿下,其罪當萬死。這也都是因為老奴的管教不嚴,還望殿下念她入宮未久,更兼年幼無知,開天恩恕我二人之罪。」一旁的阿寶許久不語,此刻卻突然插話道:「這不干侍長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當便是。」急得李侍長低頭怒斥道:「打脊奴,你竟然是這王風教化外生長起來的麼?桌上擺個瓷瓶還有兩隻耳朵,你便不知道殿下二字怎生書寫,素日想聽也是聽得見人言的罷?此處可有你安放口唇處?還滿口你長我短,你存心不想要這一嘴牙了麼?」定權被她的罵詞逗得一樂,又轉眼看了看阿寶,見她竟也是一臉的委屈,不知為何,心下竟微感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壞,只笑了笑對李侍長道:「罷了,着你帶下去,該打該罰,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便是同罪。」

  李侍長萬沒想到一樁血淋淋的官司,居然如此輕飄飄的便判決了下來,見阿寶只不言語,又急忙推她道:「還不快向殿下謝恩?」阿寶卻跪在一旁,任憑李侍長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張口。定權本已起身欲走,見這情形卻又駐足,微微笑道:「你心裡定是在想,我既要罰你,你又何必要謝我,是不是?」阿寶不肯作聲,李侍長恨極怕極,忙在一旁幫襯描補道:「殿下,她定是嚇傻了。」定權笑問:「是麼?」見阿寶仍是不語,又笑道:「你看她並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長正訥訥不知當如何辯解,定權已是轉眼間沉下了臉來,怒道:「去把杖子取到此處來,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目無尊卑的奴才。」那小黃門擦了一把冷汗,連忙答應着過去了,片刻便帶了兩人過來,手中皆捧着木梃。定權立起身來,慢慢踱到阿寶身邊,用手中的摺扇托起了阿寶的下頜,阿寶不意他忽然會如此舉動,一張面孔漲得通紅,緊緊閉上了眼睛,轉過臉去。定權打量她片刻,嘴角輕輕一牽,放手對李侍長道:「你說她是教化外人,我倒看她是一身骯髒骨氣。便放到垂拱殿天子的面前,御史台的官員怕都要輸她這幾分氣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然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氣。」又笑問阿寶道:「可是?」亦不待她回答,復又坐了,指着李侍長下令道:「杖她。」兩旁侍者答應一聲,便走上前來拉扯李侍長,慌得李侍長忙連天價求告。阿寶剛剛回復的臉色又是一片血紅,咬牙點了兩下頭,這才在一旁低聲求告道:「奴婢知道錯了,祈殿下寬宥。」定權從未遇見過這種事體,眼見她連耳根脖頸都紅了,心中忽覺好笑,問道:「當真?」阿寶泣道:「是。奴婢以後再不會犯了。」這原本並非大事,話既到此,定權也覺得索然寡趣,亦不想再做深究,起身揮手道:「交去周總管發落吧。」

  李侍長自家叩謝完畢,見阿寶只是一味垂首不語,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寶,還不快謝恩?」定權已經走了兩步出去,聽到這話,忽然轉過身,突兀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李侍長忙替她答道:「殿下,她叫做阿寶,珠玉之寶。」定權愣了片刻,又問道:「是姓什麼?」李侍長又答道:「姓顧,回首之顧。」

  兩旁侍者見定權在一旁沉默了許久,不知他所為何事,亦不敢動作,半晌才又聞他吩咐道:「交給周總管。」眾隨者連忙答應,便要上來拿人,卻又聞定權轉身,對那麗人道:「讓周總管查查她是哪次遴選入宮的,你好生調-教她一下,日後讓她到報本宮去侍奉罷。」

  那麗人應了一聲,隨在定權身後,走出去幾步,又回首顧盼,恰逢阿寶亦抬頭,見她素絲單襦,罨畫長裙,頭戴假髻,上無珠飾,額上頰畔卻裝飾翡翠花子,通身裝扮異於貴嬪,亦異於內人。察覺到阿寶的打量,麗人的唇角露出了一絲淺淺笑意,亦含溫柔,亦含嫵媚,如有憐憫,如有諷刺。

  

☆、念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人走遠,李侍長早已是嚇得癱軟在地,兀自喘息了半日,這才勉強爬起身來,又扶起了阿寶,問道:「不礙事罷?」阿寶方一點頭,李侍長劈頭便是一掌,怒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阿寶捂着面頰沉默了半日,方答道:「我只想無人時到苑內四處悄悄看看,不妨就撞上了。」

  她語焉不詳,李侍長自然大是疑心,然而再四盤問,來來去去卻也只是這三兩句話,初時只難免覺得她性子執拗,不識好歹,開口罵了兩句。又打量了她半晌,若有所悟,搖頭道:「罷,罷,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今日我還一心想為你開脫,看來只是多事。好在你的事體再不歸我管了,只是休要守一條道走到黑,今後去了前殿,你若依然如此,只好求神佛方能護你周全了。」說罷也不等她,嘆了口氣,仍舊找回了郭奉儀的衣物,一個人送去了。

  待阿寶慢慢緣來路折回居處,浣衣所的一干人卻不知從何處已得知了消息,早據守院門,見她一露面便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這事情的前後經歷,阿寶仍是如前回答,兩三語道盡。眾人自不甘心,又退而求其次問道:「那麼殿下的模樣呢?你究竟看清了沒有?」阿寶搖頭道:「我沒敢抬頭,並不曾看見。」眾人見她神情漠然,已經擺出一副不是池中物的嘴臉,自覺氣惱且無趣,眾口曉曉了幾句「高飛上枝頭」、「苟富貴、勿相忘」的譏刺言語,三三兩兩的各自散去。卻聞阿寶低聲道:「我只看到了殿下的身邊,有個美人,穿得和旁人都不相同……」一個平日多是非的宮人聞言回頭,向她笑道:「那想必便是我們素日裡說過的陳蔻珠了。」走出了幾步,復又高聲笑道:「不就是拾了她的牙慧麼,還要在此間妝什麼幌子?」另一人隨口接道:「只怕牙慧日後還要接着拾,她若肯開善心點化一二,能渡出個正果也未可知。」前一人哼道:「她自己還是孤魂野鬼,連個人身都沒修煉成,拿什麼去渡旁人?」

  宮人們嘴上雖然說得不堪,依舊當這是件極重大事件,聚在一處討論不住:「不想她平日一聲不響,臨事卻果真有些手段。」「那陳氏好歹是內人出身,聽說相貌也極美,更何況自殿下元服遷居便在身邊服侍,這也就算了。只是殿下卻又看上了她什麼?」「所以我方才說人不可貌相……」

  眾人研究半日,終無成論,便有膽大者引着眾人前去詢問李侍長,李侍長一腹憤恨,此刻得以盡數宣洩:「正是我盡日慣得你們個個皮輕骨賤,尊卑不明,如今正得現世果報。你們個個只管自求死,只是不要連累我一世為人不得下場。」見眾人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又勒令道:「日後年未滿二十者,一律不必再當外差。」

  隔日果然有便人攜西苑內侍總管周午之命前來浣衣所提調,一干宮人未受半點澤被,反遭池魚之殃,忿忿然並無一人前往相送。

  蔻珠此日已經換做了團領袍,腰上黃外加束革帶,一副尋常宮人的裝束,見到阿寶,拉着她手笑問:「新衣服可還合身?」左右看了看,又道:「你來得太急了些,只好先領了現成最小的一身,不想你穿着還是大了。袍子向上折折,帶子束緊些,且耐煩穿幾日吧,我就知會有司替你量身新做。」阿寶推辭道:「不必煩勞貴人,這樣子便很好了。」蔻珠笑辭:「你這麼叫我,可不是替我惹禍?看年紀我必虛長你幾歲,如你不嫌棄,叫我聲姊姊也可,直呼我的大名也可,我的名字想必他們早說給你了罷?」見阿寶柔順點頭應承,又笑道:「衣服的事情,卻由不得你。你願意替殿下儉省,只怕殿下未必應允。不瞞你說,殿下平素在這些事上有些留心,你這幾日且還別到他面前去走動,免得惹他罵你。」又促膝與她細細說了許多太子行止的好惡,又問了她來歷家人等語。阿寶一一答了,亦一一記了。

  蔻珠所言未虛,報本宮的規矩果然瑣碎繁冗,頭一樁便是太子極愛潔淨,不但以身為則,一日再三櫛沐更衣,更推己及人,凡舉案上几上,乃至內侍宮人身上腳下,目所能及之處,皆要不染纖塵。平素眾人只能見縫插針不停揩抹替換,阿寶亦領悟到當時在浣衣所時差事繁重的原因。

  眾人所言亦不虛,太子的脾性確實不能用和善來形容,眾人鎮日裡戰戰兢兢,在殿內時連大氣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慎,便招惹到了這尊碾玉魔羅。阿寶一次將煎好的茶湯奉他,不慎濺了一點在几案上,太子正在寫字,忽將手中筆狠狠一擲,一幅快寫好的字紙登時一塌糊塗。滿殿人皆跪下請罪,雖定權提腳出殿半晌,亦無人敢率先起身,直到蔻珠親來傳喚,此事方解。日日皆有人因小過遭黜罰,日日皆有新面孔接替進入,此處不像浣衣所,根本無人好奇太子殿下何以一時心血來潮揀拔了這樣一名低階宮女。人事的更替,眾人已經習以為常。只是阿寶不久後便察覺到這似乎並非單單源自於太子的易怒。

  秋去冬臨,時迫冬至,定權正在暖閣的書房內撰寫文移,忽聞內侍進來報道:「殿下,詹事張大人求見。」定權急忙撂下了筆,道:「快請進來。」忙加衫整冠,又吩咐左右退下。阿寶行至書房門前,便見一個衣紫橫金,面目卻頗有文士氣象的中年人被周午親自引了進去,隨即閣門緊閉,再無一人近前。阿寶不由悄悄問蔻珠道:「貴人姊姊,這個人是誰?殿下待他怎麼這般客氣?」蔻珠擺手示意她先勿多語,直到出了殿門,方低聲回答:「這是當今的吏部尚書張陸正大人,兼領詹事府詹事職,殿下平素最看重的就是他。」阿寶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語。

  定權將張陸正讓進了書房,君臣見禮,定權讓座後問道:「冢宰大人從部中來?從府中來?」張陸正答道:「臣自府中來,為部中事。」定權問道:「如何?」張陸正知道他所問何事,答道:「齊王向戶部薦了一人,樞部二人。臣同右侍力諫,終是壓掉了樞部兩個,一人轉工,一人外放,想來過兩日便會有旨意。」定權又問道:「朱緣於此事是何意?」張陸正道:「左侍告病,這幾日未至部中。」定權點了點頭,喚他字道:「孟直費心。」又嘆氣道:「齊藩仗着一向聖眷隆厚,這些年愈發不將孤放在眼內了。先皇后在時還好,如今怕是陛下早存了易儲這個念頭,我的處境也是愈發的艱難了。」張陸正勸慰道:「殿下不必過早憂心,殿下畢竟是先帝最愛重的嫡長孫,陛下就是不做他想,這一曾總是還要顧及的。」定權聞言冷笑道:「孤做這儲君,不過也是憑着先帝餘蔭——且我自忖一向並無大罪過。至於說什麼嫡長,如今齊王的生母才是中宮,他才是陛下心裡頭的嫡長,我這孤臣孽子,竟不知當將這副業身軀向何處安插了。」張陸正許久不聞他做牢騷語,一時無言以對,半晌才應道:「陛下與殿下終是同體,舐犢之情總是會存放幾分的。」自己也覺這官話說着無聊無味,難以動人,又道:「臣等總也是誓死擁戴殿下。」定權聞語,倒似頗有三兩分動容,道:「孟直,我總是依靠你的。」頓了頓又道:「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話,日後就不要再提了。」張陸正不知道他是不是這幾日入宮又受了氣,無法可想,只得應道:「是。」定權又問道:「李柏舟空出來的位置,齊藩可是有什麼動作?」張陸正思量了一下答道:「陛下一直說沒有合適的人選,臣聽聞朱左侍說,齊王那邊倒是薦過兩個,陛下並未應允。」定權點頭道:「我總還是要想辦法推你入省的。」張陸正搖頭道:「此事需從長計議,如今且先靜觀陛下聖意如何。如今省中風波惡,臣一時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權點頭道:「你放心,我省得的。」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擔了如此的惡名,給了他人如此的口實,若最終又為人作嫁,我實不甘心。」張陸正無言以對,只得偏轉話題,談了談新尋到的幾枚晉人手帖,定權這才稍有興致,細細詢問究竟是真跡或是前朝摹本,張陸正笑答來日奉上請他親自辨別,又說起冬至當日群臣至延祚宮謁東宮的朝賀儀,這便無非老生常談,說了片刻,才辭了出去。

  冬至次日卯時未到,定權便起身預備入宮去向皇帝請安。阿寶和蔻珠服侍他穿戴公服,見他滿臉憂鬱之色。阿寶到得他身旁已是三月有餘,知道他平素最為難的便是面聖,每逢此時無名火最盛,也着意比往日更加了幾分小心,免累得眾人受無妄之災。一行人直到目送他出了殿門,為他人簇擁去,方舒了口氣,有了禍水東引的暢快。

  定權乘軺車直到禁城東門東華門外,入門後北向,轉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門,便見從旁走過兩個着單窠紫袍,戴烏紗折上巾的人來。年長一人二十三四歲模樣,眉宇之間頗有英武之氣,本已腰黑鞓方團玉帶,鞓上還加一枚玉魚,顯是加恩越級的御賜之物,便正是定權的異母兄長齊王蕭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按親王服制佩金帶,眼角稚氣尚未消盡,卻是年內新封的趙王,亦為當今中宮所出。當下兄弟三人見過禮,定棠便笑問道:「殿下可是要去給陛下請安?」定權笑答:「正是,既遇到了二哥五弟,你我同去不妨。」定棠點頭道:「如此再好不過。」一路上定權定棠二人低聲說笑,定楷依隨在後,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樣。

  到得皇帝所居的正寢晏安宮外,三人整肅儀容,恭立檐下。少頃,便有內監出殿通傳說皇帝召見,將三人引入了暖閣。因為冬至方過,按制旬休,七日內並不設早朝,皇帝起的亦比平素晚了些,此時方準備早膳。見定權等進入請安,便笑道:「想你們也還沒用過早膳,過來陪朕一起吃罷。」忙有宮人前來移案布箸,通傳膳所,為三人在皇帝座下設席,三人謝恩後坐定,尚未舉箸,忽聞簾瓏擺動,衣香襲人,閣內含笑轉進一個靚妝貴婦來,身着大紅短上襦,碧色銷金長裙,雙裙帶長垂至地,高髻未冠,一轉插着十數支花頭金釵,額上兩頰皆貼着真珠妝飾的花鈿,身後簇擁着五六個錦衣麗服的宮人。那女子進了暖閣,左右一顧盼,只覺脂粉榮艷,顏色驕人。太子三人忙復又起來見禮,口誦道:「皇后殿下萬福。」皇帝卻並無動作,只是看着她笑道:「你總算是插戴好了,我們可都不等你了。」

  皇后趙氏睨了皇帝一眼,妙目仍不失清明靈動,猶可想見當時風華。直走到皇帝案前,方朝他虛虛一拜,笑道:「妾齒長矣,忝居小君之位,不事嚴妝,只恐有污陛下聖鑒。」皇帝笑道:「卻又來,朕的子童哪裡會老。」皇后微微紅了紅臉,嗔道:「陛下,幾個哥兒可都在眼前呢。」皇帝笑道:「子童對小君,這話引子可是你挑起的頭。」三人待皇后與他同席入座後,方又重新坐下。定權見此情景,心知昨夜皇后是同宿在這晏安宮中,不知為何,心下漫生出淡淡厭惡。皇后落座後悄悄看了他一眼,笑問道:「太子一早便從報本宮過來,可是辛苦了。」定權魏亦躬身,答道:「臣不敢當。」皇后又轉向齊趙二王笑道:「你們也是,大冷的天氣,難為一大早就起來,多用些吧。二哥兒喜歡鰣魚,恰恰你們爹爹這裡今日有,算是你的口福。只是當心刺多。」又轉問定楷:「五哥兒喜歡什麼,叫你爹爹賞你。」定楷笑道:「我隨二哥。」

  皇帝看着定楷屏退宮人,自己邊挑刺邊慢慢食魚,笑道:「今日無朝,私服即可,何必穿得如此繁瑣?」定楷投箸答道:「臣等並不知陛下賜食,所以未及更衣。」定棠看了看上首定權,在旁笑道:「我們知道殿下必着公服,是以不敢造次。」皇帝聞言,目光淡淡從定權身上掠過,便不再提此節。轉口復問了定棠前日去南郊犒軍的事情,又問定楷近日出閣讀書之事。

  定權見他們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獨獨襯得自己如同外性旁人一般,直覺得骨鯁在喉,隨意吃了幾口,也覺如同嚼蠟,不辨滋味。皇后笑着轉了一眼席上,命宮人道:「太子平素愛吃甜,將梅子姜、雕花蜜煎送去給他,請他嘗嘗。」定權起身道:「臣謝陛下恩,謝皇后殿下恩。」皇帝聞言,面色不由一沉,譏刺道:「你既然具服前來,為着這些許小事又向你母親用官稱,何不將全套做足,倒顯得更莊重些?」

  定權沉默了片刻,離席跪倒,重新謝道:「臣謝陛下恩,謝皇后殿下恩」。皇后見皇帝面色難看,忙笑勸道:「今日節下,陛下便疼疼哥兒們,又來嚇唬他們做什麼?」又對定權道:「三哥兒快起來罷,你爹爹是嫌你太過多禮,一家人私底下要如此,反倒覺得生分拘束了,你這孩子也是老實過了些,竟還聽不明白。」皇帝只若不聞,冷眼定權片刻,將手中金箸啪的一聲撂在食案上,道:「你若不餓,便先出去吧。」定權躬身恭謹答道:「臣告退。」一轉身出了殿門。

  餘下幾人面面相覷,半晌皇后方喚宮人新取了雙筷子,重新放入皇帝手中,低聲勸道:「陛下又是何必,太子又並不是存心。」皇帝怒道:「你大可不必替他說話,他就是有意做給朕看的。你瞧他那張臉孔,一副天下人都虧欠了他的樣子,他眼裡可還有朕?」皇后嘆了口氣,亦不再多勸。四人仍舊接着用膳,一時間氣氛尷尬,默默無話,只是定棠定楷又偷偷互看了一眼,各將一枚鰣魚放入了嘴中。

  

  

☆、停雲靄靄

  定權退到外殿,卻不知此日內皇帝是否還會宣召。留在晏安宮中只怕既惹皇帝氣惱,自家也會大不痛快。進退為難,遂暫回了本該是東宮所在的延祚宮。延祚宮居於晏安宮東南,臨着宮牆,又正夾在內廷和外廷之間。定權自七歲始正式出閣讀書,直到十六歲元服婚禮之前俱是住在此處,此後因宮室毀損,興土木大肆修葺,他便移居西苑,初時只說是從權暫住,工程卻拖延了些時日,他在西苑已經住慣,兩年前修繕完成,皇帝既無旨意叫他移回,他自然也樂得不提此節,然而東宮卻也並沒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講時在前殿見見佐官,寢宮便就此空了出來。眾人為便利計,平素便稱西苑為西府,此處為東府。因未料太子節下駕臨,宮中只有不多幾個年老內侍看守。幾人臨時攏火烹茶,四下尋找屏風截間,一時忙亂得手腳皆無可安放處。定權一為今日確是起得略早了些,一為適才並沒有吃好,此刻也不待更衣,隨意用了幾口他們不知何處取來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塌上歇息,迷迷糊糊也便睡了過去。迷濛中似又見到一張熟悉面龐,臻首蛾眉,鳳目朱唇,兩頰貼着金箔剪成的花鈿,懷中抱了一個小小嬰兒,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靨上的花鈿隨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便又熄滅了,人也在一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四顧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夢境,夢中亦明知自己在做夢,仍忍不住想放聲大哭,卻又無論如何哭不出聲音來。待得驚悸萬分睜開眼時,方發覺側身而臥,渾身上下已經冰涼,四肢也麻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飄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什麼時辰。初睡起身,只覺得心驚肉跳,頭腦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適才所夢,心內復又惆悵無限。呆呆立了半晌,方回過神來,欲開口吩咐內侍進來煎茶,忽聞殿外有人問道:「殿下可是在此處?」

  話音一落,便聽橐橐腳步聲漸近,入得殿內,卻是皇帝身邊的常侍王慎。王慎見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速去晏安宮。」定權忙問道:「可知道是為了什麼事?」王慎看他一眼,低聲作難道:「詳細□臣並不清楚,只是適才在看公文,便問起殿下來,說有話要殿下回。」定權無法,只得跟隨着王慎出了宮門。氣候尚未寒透,細雪如雨,觸地便融,墀上階上,皆是一片陰濕。一路望天,已成鐵青之色,靄靄重雲直壓到了大殿正脊的鴟吻上,只教人覺得喘不過氣來。定權忽然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王慎答道:「已經快交巳時了。」定權強忍着頭疼,又問道:「齊王也在陛下那裡?」王慎一愣,方道:「兩位親王當是在皇后殿中。」走了兩步,終是又忍不住囑咐他道:「殿下見陛下,不論有何事,節下千萬不要任性才是。」他這話也是定權從小便聽到大的,此刻點點頭,再不復多問,只是默默前行。

  

  清遠殿的側殿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所在,定權由王慎侍奉整肅儀容,入到殿內,朝皇帝行禮報道:「臣恭請陛下聖安。」皇帝正抓着一份奏呈,並不理會他。定權半日不聞皇帝叫起,便抬首又叫了一聲:「陛下?」皇帝手一揚,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橫飛了下來,撞在定權膝下,接着又是幾份,逐一擲到了御案底下。皇帝見他只是長跪,面上略無表情,指着王慎向他冷笑一聲道:「你自己不動手,卻還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勞不成?」他莫名發難,定權心中已微有不滿,回答道:「這是省部直遞陛下的奏表,陛下沒有旨意,臣豈敢逾權?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將腳下幾封奏呈拾起,逐一展開,先慣例看所署府衙官號,次看題為某某事,卻發覺奏事者竟是幾個不熟識的御史名字,參劾的都是現任刑部尚書杜蘅,皆以數日前決獄時推恩赦免了無干緊要的兩名輕罪官吏為事由。方忖度着辯解應對之辭,赫然又見一奏呈內一句寫道:「衡托仰庇於重華,素日少加自檢,去歲即以嚴刑律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紛紛,以為濫刑。謂某弄三尺當於掌股,視國法則如無物。如是種種情由,唯願陛下明察慎審云云。」重華兩字雙關,用得實在惡毒,定權心中凜然一驚,方曉得醉翁之意並非在酒,推赦之事不過是做破題之用,不由暗暗冷笑,思忖了片刻打定主意,合上了本子,慢慢整理整齊,示意王慎取回奉還。

  只聞頭頂皇帝森嚴發問:「此事緣何未見三法司的上報?朕欲清查此事,今年冬審你也參與了,你怎麼說?」定權答道:「陛下無須費勞神去查——今年熱審前此二人便曾向臣請託,刑書辦理此事,這是臣的授意。」皇帝不想他回答得如此乾脆,反倒愣了片刻,方點了點頭,道:「你且將手伸出來。」定權不解他此意為何,略略移袖,將雙手展於膝頭,皇帝也不去看,只待了半日方笑道:「難怪你的膽子這麼大,原來是拳也有這麼大。」

  此語一出,滿殿皆驚,王慎更是急得不知當用什麼言語來開解,下死命盯着定權,卻見他肩頭一抖,似乎並不甚感慌張,就勢慢慢將雙手從膝頭移下,掌心觸地,俯身叩首道:「臣知罪。」行動恭謹到了十分,語氣卻頗為漠然。皇帝平素最厭惡他這副模樣,怒道:「怎麼?你越權逾矩,染指大政,尚覺得委屈不成?」定權淡淡道:「臣不敢,請陛下處分。」王慎深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氣便愈熾。偷眼瞧向皇帝,果見他嘴角牽動,兩道深深的騰蛇紋登時升起,顯是已怒到了極處。一時間父子二人僵持,殿內諸人也皆噤若寒蟬,只檐下鐵馬叮咚作響,卻是風起得愈發大了。

  

  如是對峙了半晌,才聞皇帝吩咐道:「去取廷杖來。」王慎見他半日竟思忖出這麼一個主意來,不由大驚,連忙求乞道:「陛下欲如何?」皇帝冷冷道:「他自己都認了罪,你還有什麼要替他辯白的。」王慎撲通一聲跪倒勸道:「宗室有過,不涉謀叛,援國朝成例,不過奪俸申斥,刑不上大夫,何況王公?儲副萬金之體,牽繫國祚,不可輕損,請陛下千萬慎之。」皇帝冷笑道:「朕知道太子朕已經得罪不起,朕的兒子朕也得罪不起麼?」忽聞定權在其下接話道:「得罪一語,臣萬不敢承受,陛下定要使用,臣有死而已,還請陛□恤收回。」又對王慎道:「這是陛下天恩,常侍緣何不察?陛下之意,則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國法,而行家法。請常侍千萬體恤我,速去傳旨。」又抬頭道:「起居注可也聽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迴避。」侍奉一旁的兩個起居注面面相覷,手中筆也停了下來,卻又見定權叩首道:「臣謝過陛下回護保全之恩。」

  皇帝在一旁冷眼相看,此時乾笑一聲,竟未再發作,只揮手吩咐道:「你們退下,方才是朕怒語,望勿錄入。」眼見得眾人退出,才又對王慎道:「你還愣着做什麼?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麼?」王慎此時在一邊細細思索前事,方稍稍悟出今日事體,遠不若自己想得簡單。年底決獄時未經申報推恩赦免個把無大罪的低級官員,雖然於律不符,深究起來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舉自前朝起便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上下皆心知肚明也是不爭實情。今日皇帝卻藉此發難,所為因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鏡一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倒是他自己一個外人,反倒在一旁幫襯了若干兩頭皆不討好的腔調。雖是想明白了,終究還是覺得心寒齒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吃虧,悄悄一目,只見他眸子低垂,一副神遊物外的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沒有自己的干係一般。也知道以他素來的脾氣,此刻讓他求饒真是難上青天,只好跺腳退了出去。

  不時王慎回歸,將一應事務鋪排完畢,便有內侍託了漆盤上來,要幫定權除冠。定權側首避了過去,自己動手將頭上戴的折腳皂紗巾摘了下來,又伸手解除腰上玉帶,站起身走到刑凳前。帶着滿目嫌惡抹了抹那黑色刑凳,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這才俯下身去。

  皇帝不去管他種種做作,只笑對王慎道:「你看他從小到大,只有這些小聰明,這些年來一點也不曾長進。」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將頭尷尬點了兩點。一時聽得沉沉杖擊聲起,更是咬牙攢眉,不忍去看,心中默默計數,待數到四十有奇,仍不聞太子□求告,亦不聞皇帝鬆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睜眼一看,只見定權一張俊秀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連五官皆已扭曲,嚇得不輕,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開恩。」又轉頭對定權道:「殿下,殿下你說句話呀,老奴求你了。」見父子二人皆不為所動,終是咬了咬牙,耳語勸道:「殿下,你想想娘娘罷。」定權影影綽綽地聽到這話,已近昏迷的神志激靈一凜,忽然從嘴角牽出了一個難看苦笑,咬牙低聲道:「陛下——」。皇帝問道:「他有什麼話?」

  王慎忙替他描補道:「殿下乞陛下寬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了定權半晌,終於抬了抬手,見內侍隨即停了行杖,頓了片刻道:「罷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這兩月也先不必出席經筵朝會,好好閉門思過吧。謝罪的文書,□坊上奏。」說罷拂袖而去,見王慎愁眉苦臉隨在身後,問道:「你既如此擔心他,都不懼當面欺君了。不去送他,此時又跟過來做什麼?」王慎尷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卻還是留步原地,待皇帝去遠了連忙折回,去查看定權。

  一個低階內侍卻橫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問道:「陛下說王常侍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小侍答道:「是為了替遮掩殿下先前說的那句話吧。」那內侍道:「你離得近,可聽見了?」小侍道:「我聽見了,殿下說的是——陛下,這不公平。」那內侍問:「什麼不平?」小侍冷笑道:「我怎麼知道,想是天下本無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聽了,扭頭便報給你家陳大人,獲獎獲賞,我還覺得不平呢。」那內侍笑斥道:「你休要渾說。」轉頭看左右無人,摟着他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