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 第3章
雪滿梁園
定權默視他良久,舉手示意,閣中侍者盡皆無聲退下。方開口道:「孤此處並無洞開之水亭,亦無劃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還請主簿慎言。」
許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顧氏一門,簪纓舊族,三朝親貴。國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樞部尚書的身份輟部務提督京營,定新年後又以長州都督的身份鎮守長州,以御外虜。雖近年陛下分將分兵,國舅掣肘甚多,但軍中舊部仍為可觀。長州乃本朝北門鎖鑰,襟山帶河,國舅鎮於彼,進可擊虜,退可守城。勢重權危,世人共識。」說到此處,突然轉口問道:「臣數年前曾到過長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乘萬里長風,似可想見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不知殿下鶴駕可曾至於彼方?」
定權哼了一聲,道:「生於深宮,成於婦人之手,孤便是實例。我連京師都不曾出過,何況邊陲重鎮?」
他面色悻悻,許昌平只作未察,乾咳了一聲接着說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門,又是當年科舉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領軍職,其後又以軍職轉樞部,樞部轉吏部,終至入相。與舊貴相較,自屬後起新秀,然朝中軍中兩頭勾引,又與齊藩絲連不斷,陽奉陰違,首鼠兩端,把持省內,使參知平章皆同虛設,全賴部中吏刑二衙與之抗衡,只是如此一來,又使政令難行,雖天子詔敕,不免屢成虛空。」
他抬頭看了定權一眼,右手按了按膝蓋,方冷笑道:「外有強將,內有強相,臥榻之側,酣眠虎狼,殿下如處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寢?」
定權目視遠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來說話。」
許昌平站起身來,大略整了整身上服裝,走到定權身後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強之念,想來並非起自這一二載,無非是借着殿下的處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罷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處暗,此役一畢,惡名盡數殿下,而隱利歸於聖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於藏弓烹狗,更在禍由自攬,卻終究不免與人作嫁。」
定權年來心中所慮所惡,不妨被這個七品小吏點化得明明白白,一時間連兩太陽都突突亂跳,搖頭笑道:「主簿這話,若無憑據,果然酌盡黃河之水,也洗不去一個謗君的嫌疑了。」
許昌平在室內踱了幾步,但見陳設並不奢侈而潔淨卻如明鏡台,想象他平素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說憑據,臣愚昧,只敢妄測——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宮,距離臣奉職的新衙門僅隔一道御溝,一堵宮牆,可臣今日謁見殿下之所,為何卻在此既無水亭,亦無火箸之處呢?東宮修繕兩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遲遲不詔殿下還宮,怕未嘗沒有給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間罷?」
走到定權面前,止住腳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所創,東朝宮臣,上有詹府,下轄兩坊一局,員屬皆由朝臣兼領,職事相通。聖慮長遠,所為者,無非系宮臣朝臣為一體,不至使東宮班貳另成體系。陛下明知吏書大人為帝師門生,又有交遊之嫌於舊貴,何以竟使吏書為詹府領袖長達四載,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輩小子,始有機緣侍奉青宮,這其間的深意,也是臣輾轉反側,揣摩不得的。」
定權依舊搖頭咬牙笑道:「主簿這話還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孤竟然愚頑至斯,不察陛下聖意而甘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鬆口多吐一字,許昌平只得嘆氣:「如今情勢,將軍在外,殿
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將軍;而將軍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處其間,極力斡旋之餘又要謀劃自保,風波險惡,行路艱難,可想而知。李獄之後的禍事固為遠慮,如劍懸頂,波及未來。而李氏齊藩之禍卻屬近憂,如劍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謀保全,再圖將來,策劃英明,見識長遠,豈是臣能夠全然領略的?」
定權冷笑道:「主簿過謙。只是若依主簿所說,這局中人今後又當如何自處?」
許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親殿下,樞部則控於陛下,工部不足論道,禮戶事不關己,搖擺無定。鈞衡之位絕不可如陛下之願懸而廢,中書令若成虛位,則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樓閣,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為六卿之首,首當其衝的便正是張尚書,陛下屆時豈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則殿下斷臂矣。鈞衡之位亦絕不可如殿下之願舉而存,便是一時得由張尚書領銜,未來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權點點頭,問道:「哦?那麼主簿的見解,卻是怎樣最合適?」
許昌平一笑道:「這等國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員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費心調停,即不能做到有益於陛下又有益於殿下,或能做到無害於陛下亦無害於殿下,於陛下處免生許多枝節不說,則李氏一事,說句市井銅臭之言,到底得利多些的還是殿下。」
見定權畢竟沉吟不語,又道:「陛下日前之舉,在殿下看來,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聖心,卻也需要殿□察。陛下平素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結黨,李氏一獄,不論殿下有多少苦衷,無論陛下事先察與不察,羅織之嚴密,手段之凌厲,凡舉君父尚在,臣子便為此狀,為人君者怎能不心驚?
朝事紛爭,誰能擔保日後再無類似□?長此以來,父子間芥蒂難免愈演愈深,初為疥蘚,終成瘡癰,以至於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為誡殿下,一為告世人,這且休論。只是殿下日後對陛下和臣下當有的態度,還請殿下深思。
臣進奉殿下八字,不膠不離,不黏不脫,這是殿下御臣下當有的態度。
溫柔和順,盡善盡美,這是殿下事陛下當有的態度。」
見定權沉了臉,又冷笑一聲道:「臣知殿下心內不豫,以臣易地臣
亦不豫,但請殿下聽臣把話講完。陛下為父,則殿下子逆父為不孝;陛下為君,則殿下臣逆君為不忠。若是殿下最後得承大統,萬里同風,史筆捏在殿下手中,這終究不過一件小事。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來,辱身生前不說,百世之後,誰人還能得當日之情,誰還會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權微微搖頭,自嘲一笑道:「今上聖明。」
許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決於陛下。殿下為否,決於殿下。臣說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艱難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為這點面子上的事情給了他人口實,則臣深為殿下不直。」
定權點頭道:「主簿還有什麼話,不妨全都說出來。」
許昌平沉默許久,突然額手行大禮道:「臣再有話說,便是族滅之語——終有一日,虜禍既平,大司馬功到奇偉,即為罪名。天地雖廣闊,何處可避秦?國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這一條,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觀火。殿下所能用的時間,不過是這三四年而已。長州去國甚遠,京師又為上直京軍兩衙共三十六衛拱璧,未雨綢繆之事,只怕殿下也要開始顧慮了。」
定權陰鬱的望着眼前之人,心中驚悸之極,言語反到平靜:「今日之語,孤並未聽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語,孤此處人亦未聽到?」
許昌平道:「這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舊臣。只是殿下今後必當如鄰淵履冰,不可輕信半人。凡事務須詳察細訪,躬親思量,便是臣今日這番話,也請殿下仔細忖度,然後決定去存。這西苑雖無亭榭,卻要有池壕——勿放風雨入,勿放波瀾出。」
定權依舊不置可否,淡淡問道:「今日之語,孤並未聽到,或者孤此處人亦未聽到,則主簿何所求?」
許昌平道:「臣朽木駑馬,不堪承重駕遠。所幸者無非職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馬驅馳之勞,則臣或可堪一用。」
定權笑道:「這是一層意思——孤是問,主簿所求何?」
許昌平拱手道:「朽木駑馬,不敢望腰黃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遺名,若日後得伴鶴駕,再登樓覽月,則臣願足矣。」
定權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設身處地,或可諒孤之多慮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孤如何敢傾心依賴?主簿既已舍業至此,緣何反不敢開誠布公,置腹推心?」
許昌平抬眼望向定權,但見他嘴角銜笑,一雙黯黝黝的瞳仁中卻是冰涼的,半張面孔叫窗外夕陽映得血紅,半張面孔卻籠在屋內的陰影中。這樣一張面龐,如果真心笑出來,不知當何等教人如坐春風,可是現在這樣子看上去,便同看現世鬼魅一樣,涼自心底。他若是個閒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擁美唱和,設酒饗客;若是個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馬,結社會友;若只是個市井小民,亦可閭里相聚,鬥雞弄狗。可卻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歲的人,只能在這滿院緊閉的殘陽之中,帶着沒有半分笑意的笑臉,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邊的每一個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則何以償腹內不可彰之私心?
許昌平終是嘆了口氣,低聲問道:「殿下可是有過一個嫡親妹妹,諡號咸寧,續齒為定,閨名諱柔,小字阿衡?」
那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權耳中。定權只覺手足冰涼,半晌才哆嗦着舉起了手,指着許昌平問道:「你怎麼會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金甌流光
阿衡,阿衡。定權心中默念,這兩個字,他如何能夠忘記?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小妹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記得,她是那般可愛可憐,桃花一樣的小嘴,剛剛學會含混不清的喊哥哥。
是許多年前一個春日,因促狹而復古的廷臣們私下裡所謂的顧太子仍然頭總兩角,笨手笨腳地將幼小的公主抱在懷中,問在一旁含笑坐着的母親:「阿衡長大了,也會像娘一般好看嗎?這么小的臉上怎麼貼花子呢?她的頭髮也能夠高高的梳上去嗎?」他俯下頭去親親小小公主的眉心,自覺對她的心愛僅次於對他的母親:「不知道阿衡的夫婿現在何處?我可不能叫他隨隨便便就把阿衡娶了去。」顧氏皇后身邊的宮人們吃吃笑了起來:「有太子殿下這樣的兄長在,我們將來的駙馬都尉可是有苦頭吃了——只怕也會傷了妹妹的心。」不知道為何刁難駙馬就要傷害公主的顧太子糊裡糊塗地也跟着笑了。貴重的紈扇隱蔽了顧氏皇后著稱於世的美貌,貴重的教養則隱蔽了她妙目中真實的神情,只可見她如雲烏髮上的步搖來回擺盪,於春光下漾出的燦燦金輝,映入了顧太子笑彎的眼角中。那片金輝中糾纏着一兩聲低低的咳嗽——公主的出世給皇后的心靈帶來了莫大的歡樂,也給她的身體帶來了不可忽略的損傷。雖然她一雙兒女的父親並不在身邊,或者他正在陪伴趙妃和她的兒女,但是在顧太子遠比同齡人敏感和早熟的記憶中,這情景已足夠永成最珍貴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來的夭亡,父親的冷漠,宮中的流言。母親摧肝斷腸的悲痛,父親的冷漠,宮中的流言。母親的沉疴,父親的冷漠,宮中的流言。母親的薨逝,父親的冷漠,還是宮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場場,一句句,一聲聲,陳年的瘡痂,又被揭起,下面的傷口卻從未曾癒合,反而漚出了膿血。刻骨的怨毒,如酒一般,越釀越陳,一時之間,翻騰而起,五臟六腑,皆被毒藥腐蝕了一般,從寸寸骨節,到絲絲毛髮,有知覺處,無知覺處,都在隱隱生痛。
頭上雙角已經總成髮髻的顧太子蕭定權,手足無措的被遺棄在多年後的春日中,雖然極力克制,卻仍然驚覺滿目的金輝突然翻做了殘陽的血紅。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尋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啞了聲音:「你都知道些什麼?公主的閨名你是從何處知道的?」
許昌平聽他嗓音都變成了他人,心底也暗暗驚駭,撲通一聲跪倒,叩首道:「公主的一個保母宋氏,便是臣的養母。」
往事如風,拂面而過,風乾了定權額頭上一層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靜了下來,頹然坐倒道:「說。」
許昌平道:「公主薨逝當晚,臣母輪值,並不在公主閣中。事後查究不出緣由,陛下說是宮人失職,要將侍奉公主的宮人盡數處決。是孝敬皇后以為臣母幾經刑求,並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宮。臣幼年失怙,稍長失恃,全賴養母撫育,臣始得成人。養母待臣之恩,既同親出,又等再造。母親常言,皇后慈聖,無以為報,由是感念終身,至死不忘。今臣欲報之於殿下,即臣母欲報之於先皇后耳。」
定權呆坐了半晌,自覺頭腦有了些虛空的清明,方開口問道:「許主簿請起吧,我記得你的母親,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硃砂痣?」
許昌平起身道:「殿下穎達,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權淡淡一笑:「是麼?那時我年紀太小,記不清了。」又道:「孤在此謝過主簿。主簿言同珠玉,孤敢不重視?且君母於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孤的半兄。」
許昌平連忙辭道:「殿下如此移愛,臣如何承當?先皇后於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結草銜環以報殿下。」
定權笑道:「許主簿不必如此客氣了,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難得。」
許昌平垂首道:「臣雖不敏,亦知絲恩髮怨,皆有所報。」定權點點頭,眼前的血色已逐漸退散,起身走到他身邊,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領,道:「許主簿果真是披褐而懷金,只穿這綠袍實在可惜得緊。」他寒涼的手指擦過了許昌平的脖頸,許昌平未料他忽為此舉,連忙迴避,回過神後謝罪道:「臣無狀。」定權收回手微微一笑,只道:「如此方信,許主簿亦屬凡人,否則倒叫孤不敢親近了。」許昌平凜然一驚,方察覺自己的層層重汗,早已經濕透衣領。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大內的鐘聲傳到此處,只剩悠悠餘音,這已是到了要閉宮門的時節。定權笑道:「孤日後有了疑惑,還望主簿不吝賜教。只是今日天既已晚,孤卻並不敢留飯。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來?」許昌平道:「臣騎馬來的。」定權笑道:「我叫人備車送主簿回去。」許昌平辭道:「並非臣不識殿下厚愛,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定權這才作罷,親自將他送出了殿前龜首,靜立門扉之間。目送他身影消失,這才信步入室。
命人喚過近侍親臣,吩咐道:「將這條子送給吏書張大人,讓他徹查此次詹府和坊局新任職官的功名和宦跡。再去把詹府那個新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誰,他在京中住在何處,都做過些什麼事,都見過些什麼人,細細問清。——這樁事情不要驚動旁人。」
見親臣一一答應,領旨而去,定權這才慢慢坐了下來,撫了撫額頭,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盡,餘下涼透的碧色茶湯。建盞內壁上一滴滴幽藍的曜變天目,兩三萍聚,如同暗夜裡閃爍的一隻只鬼蜮的獨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窺視中喝了兩口冷茶,忽而頭皮發麻,揚手便將茶盞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將案上燭台,文具,書籍皆掃落了下來,方覺心中漸漸平和。蔻珠和阿寶聽到室內巨響,急忙跑進來查看。只見定權剪了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門外走,看到她們,安靜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也好。」
廷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經排雲而出,雖非望月,卻也皎皎可愛。東風乍起,翻起滿院花草香,漣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起凐濕了他的袍擺。定權在庭中靜立了片刻,舒了口氣,,吩咐道:「將晚膳擺到後苑水榭中去吧。」他年來難得有這樣的雅興,兩旁內侍忙連聲答應,去報告了周午,張羅不歇,周午又趕來問定權可否要宣良娣等前來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隨時隨處的,並非只在月下,這一回定權卻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厭煩的擺了擺手,道:「多餘。」周午碰壁已慣,並不以為忤,提燈親引了定權前行,見食案擺設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燈,宮人秉燭,映得四下裏白晝一般,便知道眾人的耳朵又有一場劫難。果見定權皺眉道:「遊春重載,月下把火,這種煞風景的事情,難為你們做得周齊。」只得又張羅着替他驅散了一干人等,命他們退至遠處,遙遙守望。
定權並無心吃飯,坐下後便把盞自飲。同酒漿一起慢慢斟酌的還有那個許昌平說的話。當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宮守着母親哭泣,哭累了便沒有還宮。母親以為他熟睡,而輕聲囑咐親信女官的話,別的他都不記得了,唯有一言記憶猶新:「你親自送她出宮,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曉。」後來回想,他所以記得這話,大約是依仗了內心深處那點隱秘的快意——因為教養貴重而對種種不堪境遇永遠只是沉靜接納的母親,竟然也會有忤逆至尊的決絕。憑着這點快意,當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這個秘密,一廂情願的與母親分擔了這欺君的罪名。當時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淵囿的自己,就應該相信竟然察見淵魚的許昌平。
自己正需要這樣一個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這樣一個人:精明、親密、隱蔽而又名正言順。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詔移宮是遲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從中選擇出新的親近,日後東宮和朝臣的交通必將大不便利。
他的言語並無破綻,他的出現恰到好處,他的精明無懈可擊,他的身份也合適不過。而自己的恐懼,也正來自於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是因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來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騎馬也是這個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無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祿轉移不了他,他不會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讀得懂他的精明,於是不加掩飾的將這些精明展示給自己。那麼他肯定也知道,越過精明的人,便越難使人相信。這個便是他下給自己的挑戰,如同一枚空鈎,願與不願,全憑君意。
他是在賭博,賭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賭博,賭他可不可相信。
定權站起身來,向前踱了兩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練,月華滿袖,月華滿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籠在梨花上,整個天地間都泛着縞素一般的炫炫光華,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夢中。這所有一切,其實不過是一場豪華的賭博,他們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里江川,萬里河山;是出將入相,蔭子封妻;是生前顯貴,身後哀榮。是終有一日,能夠心中安樂,再來賞這清明月色。不知長州的月色與京師相比,有幾分不同?照在甲冑上與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與照在絲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樣的罷?聽說月下的大漠,與千里雪場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這片生養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午命令遠立的幾個侍臣眼見定權步履踉蹌,似是中酒,連忙上前勸解。定權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滿腹心事,飲了幾杯,此時已覺得頭暈目眩,也就順從地任人攙扶,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暖閣之中,蔻珠見他腳步虛浮,醉態可掬,忙吩咐人為他
備解酒湯,又教阿寶端了上來。定權也不去接,就着阿寶手中喝了兩口,便推了開去,踉蹌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牽着她衣袖搖擺,側臉湊到她耳邊道:「來給孤梳梳頭罷。」他素來修邊幅,每日裡都要打散了髮髻重新綰結,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頭結髮,阿寶也一向司空見慣。只是今晚這般的做態,卻是沒有過的。眼瞧着蔻珠幫他除了袍服,只覺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終於見着二人皆不理會自己,還是悄悄退了出來。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間,倚窗而坐。殘燭搖曳,無邊的夜色從窗外欺壓上來,將她剪裁成一片單薄的紙影,貼在了窗欞上。
定權散發從榻上起身,走到銅鏡前,望着鏡中面孔,半晌方對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見他神情寥落,斂起衣襟,嘆了口氣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讓妾陪陪殿下吧。」定權搖頭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話要講,但終究只是說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門退出,定權這才扶案站起,只覺乏到了極處,頭腦中卻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鏗然有聲,在月光下閃爍着冰冷銳利的鋒芒,他赤足蹈踏於其間,稍稍動作,切割催剝的劇痛,就從足底蔓延心底。他本以為不論怎樣的疼痛漸漸便都會被淡忘,誰想到再翻起來,依舊錐心刺骨,如行無間地獄。父親正在皇宮中想什麼?哥哥正在齊王府內想什麼?那個許昌平正在家中想什麼?本該屬於阿柔的駙馬,此刻又在何處想什麼?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母親從來不是這樣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撫近柔遠,下車泣罪。可是他已經做不成那樣的人了。他踏着滿地的狼藉,伸手划過一塵不着的鏡台,可抬起手來,滿指都是黑的。這室中教他們打掃得再乾淨,他依舊覺得塵埃滿布;雖則身上襟袍勝雪,他依舊覺得穿着的是一襲緇衣。就連窗外皎皎的月光,投進來也變得曖昧污濁。
似有冰冷的淚水蜿蜒而下,他也懶得着手去拭。只有在這時,他才真的承認自己無比孤獨。在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誰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夠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這片堅壁清野的孤獨中,他決定再賭一回,只是為了那長州的月色。
☆、所剩沾衣
就在定權思想到許昌平的時候,許昌平也已經到了京東交巷的家中。將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風塵,這才抬腳進了屋內。家中老僕耳聵,此刻才聽聞到他已經回歸,忙上前問道:「相公回來了?我替你端飯去。」許昌平點頭笑道:「好,我已餓得緊了。」飯食上桌,甚是簡陋,不過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邊吃邊隨意翻看,忽讀得坤中一句:「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語神情之先,卻思想起了他給自己看過的那張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