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 第4章
雪滿梁園
如此自負又如此謹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寫的那張字條其實就知道了。他的自負矜傲一定會接納自己,他的謹慎敏感一定不會全然信任自己。看來日後與這位主君的相處遠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許昌平放下了手中書冊,撫額低低嘆了口氣。
定權派出去的使臣頗能成事,不過六七日的功夫,便達成使命,向定權交差。定權手中正取了把錯金小刀在開一卷新製成的藏經紙,見他入室,問道:「可都查問明白了?」使臣復命道:「是。」
定權放下金刀,道:「說吧。」使臣報道:「吏書大人避開稽勛司,親查了詹府官員的貼黃,那個許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歲,壽昌六年進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權「哦」了一聲,奇道:「竟是這麼年輕。」使臣道:「正是。據說他的生母與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過世了。他家中再無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當時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調職入京,便也帶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許,是個忠厚人,收了他為養子,他也就改姓了許。」定權道:「原來他的姨母便是他養母。」這使臣點頭道:「正是。——他的養父調入京中當差,是舊宮的侍衛,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帶着一家子回了家鄉岳州。他科舉名次尋常,所以並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錢鈔四方疏通,這才留京師入了禮部。在太常寺三年,並無成績可言,歲末考察,考語只是尋常。此番趕上詹府人事變動,主簿一職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與他相處甚歡,便將他也帶了進去,不過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說其間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還降了半級,是以此說並無幾人相信。聽說他在太常寺時好打聽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時日有限,只是老實坐班,還沒有做過別的事情。」定權問道:「他家中還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帶着一個老僕一個童子在京東賃的一間房子。他家鄉尚有兩個表兄弟,他養父還在,養母已經亡故。岳州離京師不遠,臣親自去走了一遭。」定權略一思想,問道:「她養母不上四十歲的人,怎麼就亡故了?」使臣道:「這個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權又問道:「他的兩個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約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歲上下。」定權點了點頭,道:「此事辦得甚好,也勞動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幾日吧。」使臣趕忙謝恩,這才退了出去。
定權掐指計算,許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與咸寧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離京,當是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後後,嚴絲合扣,毫無破漏,看來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說謊。他舒了口氣,順手裁出一頁紙來,提筆寫了幾個字,封好交付給近侍,吩咐道:「將這個送到詹府的許主簿府上去。」
許昌平接過信函,只見封上沒有半個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樹多悲風。」稍一思忖,提筆在下亦提了五字,對信史道:「煩請轉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權展開看了,卻是一句:「飛飛摩蒼天。」不由笑了一下,將那張紙團了,順手扔進了書篋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後,晴絲裊裊,兩個同樣玲瓏剔透的人,在這一刻仿佛都看見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禮部以今春少雨,奏請皇帝行雩祭之禮。皇帝以國朝年來用兵,全仗農桑根本,不敢怠慢,於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齋三日,其間命太常卿傅光時省牲,又親自填寫祝版,告廟行禮。至正祭當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換祭服,親行祭祀。回返後仍需再至太廟參拜致辭,至此方為禮成。國朝制度,太子雖無需陪同皇帝同祀,卻需留宮守居,以親王戎服侍從,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權自二十六日便攜齊王趙王宿在了宮內,沐浴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從太廟還宮,前去問安侍餐,順帶聆聽皇帝各種沒完沒了的教訓,直到皇帝睡下了,這才和二王出宮。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餓得頭暈眼花,也懶得再虛以逶蛇,在宮門口互相作別,便各自上馬,打道還府。
周午早已攜了人在西苑宮門迎候。定權順手將馬鞭扔給他,進了中廷,先有數人上來幫他換了衣服,又奉上飲食。定權餓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強吃了幾口魚羹,便想歇宿。周午見他起身,連忙跟了上去,定權皺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說。」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面上作難,支吾不肯言語。定權雖則心中煩郁,倒也無法,只好帶着他進了暖閣,沒好聲氣問道:「究竟何事?」周午從懷內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與定權,定權接過一瞧,登時變了面色,這才回想起今晚隨行宮人中不見那人身影,作色問道:「可查過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過,她家人確實拿了齊王府的薪養。」定權呆了片刻,忽而舉手將那信紙摔到周午面上,厲聲問道:「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周午見他發作,只得垂首小心應道:「殿下入宮當日,蔻珠便領了牙牌,易服出宮,這信不知是誰投在臣門內的。臣不敢等閒對付,忙派人跟蹤,隨她直到家門,見有人乘車登門,進屋片刻,便驅車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尋,見那人下車入了齊王府的後門。臣這才敢拿了蔻珠詢問,如今她皆已認承,自宮中時便為齊王收買,直至隨殿下婚禮入西苑,為其耳目之用。」定權面色雪白,半晌才問道:「她的牙牌是何人發放的?」周午略一遲疑,還是照實答道:「殿下素來有寵於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趨奉。她但凡差個人去領,不拘什麼事體,總也少有不與的時候。」見定權咬牙不語,又勸道:「殿下休要生氣,臣早便說過,婢作夫人,乃是禍事。殿下這幾年疏遠良娣孺子,又無子嗣之出,臣憂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聖主便是了。」定權勃然大怒道:「什麼叫做天生有眼?陰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來了,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麼樣子?我不要生氣?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還有什麼膽子敢跟你生氣?」周午忙叩頭謝罪道:「臣確有失察之罪,任憑殿下處置,但臣一片深心,還請殿□察。」定權喘了口氣,又問道:「人現在何處?」周午答道:「關在了後苑,等着殿下發落。」定權想了想,揮手道:「先關着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見那張信仍躺在地上,怒火復起,道:「收好了它,這西苑便翻過了天來,也要徹查,就從孤身邊的人查起。」說罷徑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只好答應着退了出去。
阿寶等服侍在側,為他脫靴濯足,定權一腳蹬翻了銅盆,喝道:「滾下去!」阿寶雖嚇了一跳,亦知他是為蔻珠之事煩惱,便也不聲響,示意餘人先行,自己靜悄悄收拾好了方從閣中退出。定權半夜無眠,心中焦灼,輾轉難安,雞鳴時分總算朦朧睡去,又是雜夢纏綿。次日被窗外雨聲驚醒,起身方知已經睡到了午後。
周午將蔻珠帶入暖閣之時,她仍穿着出宮時穿着的內侍衣裳,鬢髮也有些凌亂,面上微帶淒色,卻少懼色。定權手托金盞站立在窗前,背對着一天風雨,見蔻珠要行禮,舉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頭來。」見她依言舉首,平靜問道:「都是真的?」蔻珠點了點頭,輕聲答道:「是。」定權素來脾氣欠佳,此刻聽了這話,卻並沒有要生氣的樣子,只是向前走了兩步,揚手將那盞中涼水潑在了蔻珠臉上,淡淡道:「賤人。」他臉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覺大慟,沉聲道:「妾服侍殿下四載,腆顏薦枕亦近二載,深感殿下之恩,自問並不曾做出過辜負殿下的事情。」定權輕輕一笑,道:「這皆是嬰兒說夢之語,拿來騙騙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過平平,也不曾加恩於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當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傷心搖頭,卻不再答話。擦了一把臉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溫柔幫他理了理睡起時蓬亂的鬢髮,就勢慢慢回過手來,加於額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憑殿下處置。」定權站立了半晌,方開言道:「你回家去罷,你在宮內的一應事物,也都由你帶去。將來成家立業,有一刻半刻還記得今日的話,便不算對我不起了。」說罷拂袖進了內室。蔻珠目送他身影遠去,低低說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着從報本宮離開,一路上皆有宮人內官在遠處指指點點,見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寶一人在她門外廊前,靜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煩你幫我梳梳頭罷。」阿寶跟隨她進入室內,架起妝奩,替她解開發髻,問道:「貴人姊姊想梳什麼樣的頭?」蔻珠微笑道:「我在宮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為我梳成雙鬟吧。」阿寶答應了一聲,用梳子將她一頭濃密的青絲從中仔細分開,挽結成鬟。蔻珠看着銅鏡中二人的臉龐,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個模樣罷。」阿寶低聲道:「是。」蔻珠道:「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小姑娘一時成功了,最終卻不知是福是禍。可是後來看你處事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寶手中的梳子停了下來,分辨道:「貴人姊姊,我……」蔻珠搖頭笑道:「我在宮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邊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罷,邀寵也罷,其它也罷,各人所願,各人所選,不必厚非,無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麼。」又道:「今日一別,便永無再見之日。你接着梳,我說一個秘密給你聽。」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說給阿寶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太子妃剛沒了的時候,大約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順心,他常常生氣。——他生氣起來很嚇人,沒有人敢多勸解。只有我想,大約這是天賜的機緣。當時在宮內,人人都誇讚我的容貌,我也自覺在內書堂讀過三兩本書,實在不情願一輩子湮沒深宮。那天夜裡,我和你一樣,孤注一擲,在跟着眾人出殿後又悄悄返回。閣內只有他一人在,大約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動不動。看見我進來,他問我:為什麼你們都走了?我說:是殿下讓我們都出去的。他皺了皺眉頭,對我說:我沒有。他又說,你不要走。」
她靜靜的講述,阿寶靜靜的傾聽:「我知道那是醉話,可是他一臉的委屈,就跟說真的一樣。我聽見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麼一下,那個時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經變了。」
從前在內書堂讀書,我還記得一句詩:「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我生為女子,在這世間,也只能隨人擺布。可是惟有此心,只屬我一人,我不願去違拗。」淺淺的笑意從她的嘴角浮出,她睜開了眼睛,瑩然微有淚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遺憾。」
雙鬟已經挽好,她回過頭來握着阿寶的手接着說道:「我只是有點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寵,請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還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寶抽出了手,惶恐地搖了搖頭,看見她的神情,又遲疑地點了點頭。
蔻珠轉過身來,在鏡中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容顏,笑道:「還是這個樣子——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
阿寶站在廊下目送她遠去,春雨淅瀝,她卻並沒有打傘,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麼也沒有帶走。那青色身影轉過遊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見了。阿寶能夠想象,她來時也是這樣,青絲、朱顏,好年華,能有什麼改變呢?
☆、白璧瑕瓋
天子的誠意果然足以感應天地,定權反剪了雙手,立在窗前靜靜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綿綿下了數日,如今滿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紅紅白白,襯着茸茸青草,蒼蒼綠苔,煞是新鮮可愛。室內几案上的青瓷蓮花出香裊裊吐出香煙,氤氳散開,混着濕潤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着窗子,他看見周午收起雨具,大約是足底濕滑,從廊下走過的時候打了個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紀也大了,難怪會有這麼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進入書房時,定權已經走到了案邊,聽見他報道:「殿下,蔻珠死了。」隨手撿過一隻狼毫,淡淡回應道:「死便死了,是什麼大事?你如今連受累通報一聲的力氣都捨不得出了麼?」周午被他搶白了一句,臉漲得通紅道:「臣一時失禮,殿下恕罪。」定權不去理睬他,問道:「是怎麼死的?」周午回道:「依着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門外,這幾日並不曾見有人往來,她家人也不曾出去過。今晨聽得她家中有哭聲,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裡一繩子吊死了。」定權問道:「果真無人?」周午答道:「是。」定權哼了一聲,道:「倒是開脫得乾乾淨淨。」又吩咐道:「從明日開始徹查,一個一個,全都給我審清查明。再有了這樣的事,不要再報我,你也徑自預備條繩子才是本分。」周午一頭冷汗,忙疊聲答應。定權亦不再理睬他,把筆抿墨,從容寫完了幾行字,交給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發出神了,這是要藏還是要裱?」定權笑道:「拿出去燒了罷。」說罷信步出閣,只留周午一人在原處,細細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張上好的玉版,堅硬光潤,觸手有聲。紙上五行墨書,光艷照人,正是定權擅長的金錯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足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次日逢五,定權一早便去了延祚宮。問得授業的禮部侍郎宋飛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齊王卻已經早到,定權少不得和他虛禮兩句,笑道:「二哥來得早。」定棠答道:「昨夜裡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權隨口調笑道:「□惱人,二哥或是思想着哪位佳人,這才寤寐思服,輾轉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鷓鴣失伴,才怕是應了這情景,心思紛亂吧?」見定權白了臉色,又補了一句道:「弟婦沒了也快兩年了,我前幾日聽陛下說還是想着再選個新婦的,只是問了一圈,親臣中皆無適齡女,小的太小,只怕還要等幾年。」定權迴轉過顏色來,勉強擺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聽來便覺得頭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說,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權笑道:「二哥請便。」
少頃定楷也進來了,見定權坐着,便向他行了禮,又笑問道:「宋先生還不曾來?倒是少見。」定權笑道:「想是連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離得又遠,免不了多走一時片刻的。」隨手撿過了定楷帶進來的作業,翻了幾頁,道:「五弟的字倒是長進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這是笑話我,滿朝誰人不知殿下的字盡得了盧尚書的真傳,如何還會將這塗鴉之筆看在眼上。」定權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聽說五弟喜今草,我那裡倒是有幾幅好貼,改日給你送過去。」定楷也不推辭,拱手笑道:「那便先謝過殿下了。」兩人又說了說近日雨勢,聽聞宋飛白已經至殿等候,這才一同出去了。
定權午後回到西苑,進入中門,便見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宮人和內侍。周午見他回來,忙趨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着他們的東西。」定權牽袖擋了個呵欠,點了點頭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們跪着罷,查出什麼再告訴我。」再待一覺醒來,只見周午進來苦着臉報道:「尚不曾查出什麼來。」定權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摺痕,不等人來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裡來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動坦蕩,為何不自己過來告訴本宮?為何偏要趁我不在時拐了彎將狀告到你周總管那裡去?看來你周總管在這西苑裡立威立得不淺吶。」周午忖度他的語氣,頗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了對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權不耐煩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你什麼,你是顧家的舊人,我疑誰也疑不到你頭上去,你又多什麼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籠里翻不出什麼評據,就將素日會寫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還有移她進來的人,歷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揀了出來,拿了敲扑出去,仔細打着問,不必怕鬧出人命來。」提腳走了,又折回來加了一句:「她這麼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沒有看出半點端倪,她一個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老奴早就勸過殿下……」定權聽這話聽得耳中起繭,忿忿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權重新換過衣服,到暖閣中坐了,冷眼看着周午攜了一干內官,果真依言將諸般訊問用具鋪設了滿地。幾個先被扯出去的宮人,早已嚇得泣不成聲。接着便是詢者的的厲聲呵斥,此後便是鞭笞聲,痛呼聲,哭嚷聲響做一片,偶或夾雜着樹頂一兩句間關鶯啼,紛亂不堪。定權望了轉晴天色,只覺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厭惡不已,起身吩咐:「到後苑中去。」兩內臣擁着他方走到廊下,忽有一個尖厲聲音高聲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權不由抬眼望去,卻是一個名叫展畫的宮人伸手指向一旁,順着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寶。
定權擺了擺手,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訊,向前踱了兩步,問展畫道:「你說是她,有什麼證據?」展畫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寶道:「殿下,她們兩人平素就愛一處接耳私語,就屬她二人最是親近。」阿寶與展畫素不熟識,此刻見她竟似與自己有潑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辯解,便聞定權說道:「這個本宮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腳,就是我讓那人帶着她的。」展畫一愣道:「蔻珠把沒帶去的東西,都留給她了。」定權道:「這我也知道,那人沒攢下來什麼東西,這人也沒取過她什麼東西。」展畫喘了口氣,轉過臉對阿寶道:「蔻珠走的時候,只有你和她共處一室,又替她梳頭髮,又替她換衣裳,唧唧噥噥低聲說了半日,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我在窗外都看見了。」定權不耐煩道:「再沒有新鮮話先給我掌她的嘴——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說說,為什麼?」阿寶抬頭道:「不為什麼,我們畢竟同處一載,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語,高聲說話更是不曾有過,此時不禁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定權偏頭問道:「從她那裡抄出來什麼沒有?」周午作難道:「不曾。」展畫尖聲道:「或許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燒了也未可知。」阿寶怒而回口道:「你一個穿窬探耳的肖小,無憑無據,信口雌黃。不過是為了淆亂聖聽,以延罪愆罷了。」
定權噗嗤一笑,向周午道:「不料她這張嘴也有麻利的時候。」周午陪着乾笑了兩聲。展畫見太子似乎並不特別動怒,兩眼狠狠盯了阿寶,卻慢慢笑了起來,道:「有的東西你瞞得了,有的東西可就難了。」向前爬了兩步,對定權道:「殿下,她背上有傷,似是笞痕。」阿寶見她鬢髮凌亂,掩着道道血痕,滿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涼透,搖頭道:「你胡說!我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展畫並不理會她,只是對定權道:「奴婢問過浣衣所的宮人,她們說她沐浴時總是避人,所以才訪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帶刑傷?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無說謊。」定權聞言,也冷了臉,問阿寶道:「她說的可是真的?」阿寶臉色已成慘白,張了兩次嘴才發出了聲音,對着展畫道:「你,你……」又抬頭對定權搖頭:「我……」定權也不再言語,移步向阿寶走了過去,伸手將她提了起來,她似乎還想着掙扎,但終是停止了動作。春衫已漸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聲響起。眾人的目光隨了太子一併望了過去,那潔白如美玉的肩頭果然交織着淡淡的褐色傷痕,顯然是鞭撻所致。定權伸手沿着一道鞭傷一路滑下,她的肌膚此刻又濕又冷,就像一條蛇一樣,就像他的手指一樣。
定權收回了手,沒有再多問話,一腳將阿寶蹬翻在地,轉手奪了身旁內侍手中的馬鞭,兜頭便向阿寶狠狠擊落。他連騎馬的時候都是少的,一條馬鞭拿在手中,卻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擊在阿寶身上,便登時衣裂血出。阿寶只是蜷着身子,既不呼叫求恕,也不肯稍做閃避。旁人皆看呆了,定權平常雖亦有暴戾的時候,但如今日這般失態卻是從未有過。周午等人回過神來,慌忙上去奪定權手中的鞭子,勸解道:「教訓奴子的事情,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勞累到玉體。」定權卻似充耳不聞,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準頭又偏了,便打在了旁邊一株梨樹的樹幹上。那梨樹乃是新植,今春頭遭開花,已叫日前風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搖枝動,所剩無幾的殘花也翩翩墜落,一時間便如一場好雪一般,駕了穆穆春風,翻飛而下,落得滿地皆是。
阿寶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聲嘆道:「天地不仁,東風助惡。」定權似並沒有聽清她的話,卻住了手,只是問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麼?」阿寶無力抬首,在青石地上微微搖了搖頭,只覺得胸中煩惡,一口又酸又鹹的清水忍不住便湧上了喉頭。她伏在地上嘔逆不止,定權嫌惡的扔了手中的鞭子,掉頭便朝外走。周午忙跟隨上去問道:「殿下,這個奴婢要如何處置?」定權愣了片刻,語氣已趨平淡,道:「先尋個醫官給她瞧瞧,再說吧。」周午作難道:「殿下,這奴子家世不明,又欺矇殿下,斷不可輕易放過了。」定權輕輕一笑,道:「騙我?你們誰又沒有騙過我呢?」
☆、春庭月午
阿寶臥在床上,雖是隔了一道院牆,仍舊能聽得見捶楚敲扑之聲和眾人的喊冤呼痛之聲,嗡嗡嚶嚶,不住在耳旁纏繞。剛剛敷過藥,只覺得渾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長長一條傷口,蜿蜒虬結。皮膚的灰白,鮮血的殷紅,傷口的青紫,還有草藥的赤褐,交織在一處,仿似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就如同前度一般,再次重演。夢中有如雪的梨花飄零,可是落到身上,卻痛徹骨髓。
那嚶嚶哭聲,到了夜裡,終於停了。有侍婢給她送飯進來,卻都是從前未曾謀面的。阿寶拉了她的衣袖,問道:「外頭怎麼樣了?」那婢女看了看她,一言不發,將袖子扯了回來,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內的燭火愈來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睜睜的瞧着那蠟炬終於燃到了盡頭,滅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進來,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樣淌了半屋。下了幾日的雨,今晚終於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經再也瞧不見這樑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個人還在這裡,帶着一身的傷痕,活着,看着,思念着。
待得太子再傳喚她過去的時候,已是五六日之後的晚上了。阿寶只當是還要接着訊問,來人卻將她徑直領到了太子寢宮的暖閣中。進得門來才發現,室內亦只有太子一人。
定權只穿着一身白色中單,坐在銅鏡前,見她要行禮,皺眉道:「罷了。」阿寶聽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首站立。半晌才聽定權道:「你過來,給我梳頭。」阿寶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卻也依言走了上去,替他拔掉了髮簪。這是她第一次觸摸到他的頭髮,映在燈光下,黑得泛出了熒熒綠光,似乎是剛剛洗過,攏在手中,有着清涼而絲絲分明的潔淨觸感。犀角鑲金的梳子滑過萬縷青絲,她竭力不讓自己多想,這梳子仍是從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隻手卻變了。
定權終是開了口,問道:「你知道那日我為何要生氣?」阿寶點了點頭。定權道:「你說說看。」阿寶道:「我欺騙了殿下。」定權微翹的嘴角上竟有了讚許的味道,道:「你這人其實很聰明,平日那副木訥樣子,倒是不太瞧得出來。」頓了一下,又道:「不錯,我恨的不是你們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有刑痕,我恨的就是你們一個個,口中所出,儘是誑言!」他手裡拈的本是剛才拔下的簪子,此時啪的一聲清響,那支玉簪已經從簪首處折作了兩截,定權將那斷簪拋回案上,道:「如今你說實話吧,究竟是怎麼回事?」阿寶低聲道:「是我的嫡母,她說我抵盜了她的東西。」定權冷笑道:「你覺得這話我會相信嗎?」阿寶淡淡道:「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奴婢這條命,總是掌握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願相信的時候,殺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也不過是多費一句話的辛苦。」定權冷笑道:「你這是在跟我頂嘴麼?」阿寶嘆氣道:「奴婢不敢。」
定權笑道:「你已經敢過多少次了?書沒念過兩本,倒是慣出了一身讀書人的骨亢毛病。東風助惡,說的便是孤吧?」阿寶不料他連這話也聽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定權道:「你起來吧。說了便說了,敢說還不敢認麼?」見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宮果真就那麼嚇人?」阿寶勉強一笑,道:「沒有的。」定權笑道:「看來真是了。」
阿寶不由暗暗抽了口氣,他如此言笑晏晏,靜靜坐在這裡,整個人真如玉山一般溫潤秀美,即使不動也流光溢彩。這情形,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只聽說過,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否真實。胡思亂想間,又聞定權開口道:「你的家鄉是清河郡?」阿寶答道:「是。」定權又問道:「你的父親名叫顧眉山,長兄名叫顧琮?」阿寶白了面孔,問道:「殿下?」見定權不再言語,終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權道:「你說。」阿寶道:「殿下只需驅了奴婢便是,為何還要耗費如此周章?」定權聞言,卻是沉了臉,道:「你膽子大過頭了罷?」
他又變作了尋常的那副神情,阿寶便不再說話,只是接着默默給他梳理頭髮。忽見他鬢角似有幾莖白髮,初疑是燈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卻是確實。他這般青春年紀,本不該早生華髮,阿寶拔亦不是,留着又覺得甚是扎眼。定權查覺她手上猶疑,平淡道:「既然看見了,就拔掉吧。」阿寶低聲應道:「是。」這才拈了那頭髮,輕輕拔了下來,交到定權手中,定權看了一眼,隨手扔了,問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紀了?」阿寶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權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紀,能夠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寶奇道:「殿下說什麼?」定權沒有說話,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寶不料他如此舉動,急忙閃身躲避,一手護住了襟口。定
權好笑道:「你又胡胡亂想些什麼?過來,跪在這裡。」阿寶面上一紅,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定權皺眉道:「叫你轉過身去。」說罷開了妝奩,取出一隻青瓷小盒,揭開來卻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傷藥膏。他伸手去扯阿寶的外衫,阿寶略一猶豫,也便任他拉了下來。定權用手指蘸着那藥膏,向她背上一道極深的鞭傷上塗去。不知是他手涼還是藥涼,阿寶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定權並沒有停手,只是笑問:「疼不疼?」見她輕輕搖了搖頭,又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問。」阿寶道:「奴婢不敢。」定權沒有理會她,只是自顧說了下去:「怎麼會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總想着,終須得有人來問一聲才好。譬如前次,雖是有良醫珍藥,可就是沒有人問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寶背對着他,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只覺這幾句話語氣頗是平淡。不知為何,心上卻隱隱抽緊,不知當如何應答。定權又道:「蔻珠死了,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還能說出『心中有情』這幾個字來。我這幾日總在想,你這人若非真有兩分痴氣,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寶轉回頭方想開口,定權執着她的肩膀將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說。從嘴裡說出來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實情,孤從來不會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麼人,孤到時自然認得出來。」低頭看了看阿寶背上,只見新傷疊着舊傷,她人又瘦得可憐,一道細細的脊骨突起在那裡,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惡和淡淡的憐憫。隨手在她衣領上拭盡了指上藥膏,吩咐道:「你將衣服穿起來吧。」又將几上的那隻小盒一併遞給了她。阿寶接在手裡,低低答謝道:「謝殿下。」定權輕笑了一聲道:「阿寶阿寶,你便是這名字起壞了。在這世上,誰人會當你如珍似寶?」阿寶低聲道:「我娘便是。」定權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經死了麼?」見她的嘴角不住發抖,滿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與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就憑你又能如何?」他一瞬間已變了幾回臉,阿寶只覺得泄氣,垂了頭答道:「不是。」定權擺手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舊到報本宮來服侍。」阿寶答應了一聲「是」,咬牙用手撐着地面站起身來,終究是忍不住問道:「奴婢還是不明白。」定權已經轉過了臉去,手中拈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着妝檯,冷冷說了一句:「你想明白些什麼?」
沿着遊廊走,到了轉角,抬頭便可以看到雲在遮月,花枝沙沙亂搖,檐角上的風鈴也叮咚作響。晚風和暖,靖寧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處。
☆、桃李不言
太子給的那半盒藥膏,阿寶並沒有用。又過了十來日,傷處也便漸漸平復了。阿寶起身沐浴的那個下午,天色欠佳,剛剛過了申時,天便昏黃了下來,室內更是已經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內騰騰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覺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處好夢中。阿寶換了上下衣衫,又將頭髮細細挽起,這才覺得有如從新為人。但一出屋門,瞧見熟悉的迴廊,心頭又莫名地惆悵。她雖一萬分地不想動作,可也一直朝着報本宮的方向走去。
人生而在世,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或許可轉,但命卻永不能改變。她一個卑賤奴子不能,他一個天潢貴胄也不能。所有該來的,他們都躲不過去,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殘勇,將一日日再接着應對下去。
是周午差了個手下的黃門前來通知她的,說她痊癒之後,依舊去正殿當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從前,這必定是有太子的令旨。
閣內的一案一椅皆如從前,侍立的卻是幾張新臉孔,素日幾個認知的人,竟然一個也不曾瞧見。她側眸瞧了瞧窗外,在季春時投下濃密花影的一樹海棠花早己落盡,葉片也開始微微發紅,春來春去,緣展緣收,不過如此這般。
定權到了傍晚才回宮,臉上略略帶些疲憊,當作沒瞧見她的模樣,徑直走到架前翻動奩盒,尋了半日才抽出兩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趙王府上去了。」大約都是新人,周圍霎時無人應聲,阿寶只得走上前去從他手中接了過來,這才發現他今日的裝束與平素頗異,他雖向來修邊幅,卻也向來愛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類素色。此時卻戴了一頂水晶鑲金的三梁冠,橫綰金簪,兩頭垂下長長朱紅纓絡,身上穿着大紅色織金錦袍,約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帶,連一張面孔都似被這一身靡艷襯得多了兩分血色,只是靠近時聞見他身上味道,才發覺不過是薄酒之功。阿寶從未見他如此穿戴,頗感新鮮,接字帖的時候瞧見他手上竟還戴了一枚金指環,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權交待完畢,轉身入內,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換作了平常打扮。
他在書案前坐了,接了阿寶捧來的茶,喝了一口,才皺眉問道:「好笑什麼?」阿寶答道:「沒有。」定權橫了她一眼,道:「你去將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冊子取了過來。」阿寶答應着走過去,見架上橫的着一卷書冊交至定權手中,卻做蝴蝶裝幀,並無題名,似是用得古舊了,四角已經磨得微微泛白。定權隨手揭了開來道:「過來。從今日起,孤來教你寫字。」阿寶萬想不到他突然再提舊話,忙推辭道:「奴婢不敢。」定權笑道:「你去京中打聽打聽,多少親貴想求本宮一字而不得,竟教不起你一個小姑娘了不成?」阿寶道:「奴婢並非此意,只是奴婢資質駑鈍,怕辜負了殿下。」定權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無聊,不當事業就當個消遣也好。」
阿寶見他神色頗為和悅,心下雖存疑惑,卻也絕不敢再做違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卻是正翻到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絕《贈別》,清雅華麗,頗似定權的字體,唯筆力尚嫌不足,似是早年所書。定權問道:「以前讀過這詩麼?」阿寶點了點頭道:「讀過的。」定權道:「你自己先寫一遍罷。」說罷撿起一支筆遞給了她,偏頭在一旁看着她抄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幫她從新把好了筆,教了她握筆用力的門徑,讓她又寫了幾份,細細看了,感嘆道:「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這帖子回去,閒暇時候好好練練,過幾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賞之下必出勇婦,亦信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不如我們約法,若是你寫得好了,我就賞你些好東西,若是再沒有長進,你便預備好受罰罷,如何?」阿寶卻不理會他的玩笑,只低聲答了一句:「是。」便將字帖接了過來。
待得晚間,定權從屜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細地對照日間阿寶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見她行文走筆之間,雖似頗隱瞞了些筆力,卻與之並無半分相類之處,這才將那信函又收了起來,輕輕嘆了口氣。
京中的天氣,已經連陰了數日,連昨日皇后的千秋壽誕,也並不曾開晴。成日裡雲層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陰天不比冬日,終究是透着無盡暖意,反倒教人覺得安樂。趙王蕭定楷坐在他府中的書齋內,洗淨過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來的兩卷書帖。他本是靖寧元年行元服冠禮後,冊封的親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親王冠禮婚姻之後,便該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幾個庶子,除去一個最小的,現下皆已離京就藩。因國朝百五十年來,或者中宮無子,便以庶長承祚,或者中宮僅有獨子,便以嫡長繼統,尚無嫡出親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齊王的身份因此尷尬,幾派朝臣們吵嚷了幾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說法,容他二人以東宮的陪讀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滿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頗類當今中宮,是以雖未完全長成,未來畢也是美丈夫無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傷疤,卻難免帶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時兄弟間打鬧時被太子推倒撞破的,為了這樁官司太子還被皇帝罰着在東宮階前跪了一整日,還是皇后出來求情,才揭了過去。他幼時並不覺得如何,長大了之後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鬱悶。倒也不全因此事,他與這位異母的兄長素來並不親善,因此太子當日說要送他書帖,他也只當是隨耳聽過,不想今日卻當真送了過來。